一刻钟后,林听送走李惊秋,转头投入黑夜里。
夜色渐浓,星光也随之黯淡,临近宵禁时辰,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林听轻车熟路地到了书斋。
书斋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今安在坐在楼梯上擦剑,长剑在夜间散出的寒光凌厉,配上他那张狰狞的面具,神似夺命阎罗。
林听推开门时,风铃响了几声,今安在没抬头:“上一桩生意的客人今天又来了书斋。”
她走到楼梯口,从上往下看还坐着的他:“为什么?”
今安在言简意赅:“梁王睚眦必报,下令追杀他们,城门也有他的人,他们两兄妹出不去,想托书斋办路引,再送他们出城。”
官府要抓谢家逃犯,出城本来就不易,需要出示户籍或路引。只要梁王吩咐守城门的官兵稍加留意他们,二人插翅难逃。
今安在插剑入鞘,冷漠地问:“接还是不接?”
前几天不直接送他们两兄妹出城的原因是契约上的交易早已改为“从梁王府救出客人的妹妹”,而不是原来的“护送他们出城”。
收一份钱,干一份钱的活。今安在不是什么圣人,不会见人可怜就伸以援手,这世间可怜人多了去,能帮得多少?他当年落魄的时候,可没人伸以援手。
收钱办事,如是而已。
林听是官家小姐,认识一些人,弄几张路引不是难事,也不会让人发现。因为到手的路引只盖了章,帮忙弄路引的人不知道她会往上面写什么名字。
她思索须臾:“我可以弄到路引,你有没有把握将人弄出城?”他们只接有把握的。
“嗯,有把握。”今安在又取出一张契约,“这桩交易三百两,你要是觉得任务变危险了,钱少,我可以跟他提高价钱。”
林听:“够了,我们书斋不做趁火打劫之事,维持口碑。”
“行,那就签吧。”今安在将一盒印泥扔给她。
林听签了。
*
第二天,林听就已经托人办好路引,给他们捏造了假身份。
他们没耽搁,今天就走,不成想碰上下雨,狂风暴雨砸得人睁不开眼,林听牵着宋姑娘混在人群,等官兵验路引,可出城的队实在太长,排了一个时辰还没到。
一般来说,她负责弄路引,护送人出城的任务交给今安在。
但这个宋姑娘情绪不稳定,待在人多的地方会更严重。街上的男女走来走去,经常有擦身而过,被陌生人碰到的情况发生,而她是个不能被男子碰的。
之前来京城时还好,梁王没下令追杀他们,就算宋姑娘在城门前发疯,官兵也不会多管。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们需要隐藏身份出城,不能大张旗鼓,所以安抚宋姑娘的任务又一次交到了林听手上。
林听单手拢了下蓑衣,探头看前方,数还有多少个人才轮到他们,结果越数越无语。官兵检查速度也太慢了,居然还有那么多。
如今进出京城的规矩是宽进严出,进来快,出去倒很慢。
林听回头看排在身后的今安在,他今天没戴那张面具,而是易容了,把脸弄得坑坑洼洼的,遮掩原本的模样,不细看看不出是假的,丑得非常真实。
看完今安在的脸,林听摸了摸自己同样易了容的面孔。
她易容成外貌平平无奇的少女,一身素青色的布裙子,拎着包袱,混在人群里要多不起眼有多不起眼,陶朱见了恐怕都认不出。
这些都是今安在的功劳。
他的易容术没得说,就是易容要用的材料很贵。所以他们出任务很少会易容,能戴面具戴面具,能戴面纱戴面纱。但今天不行,出城要给官兵看脸。
费用由宋公子承担,今安在顺便帮他们两兄妹也弄了假脸。
林听不再摸自己这张陌生的脸,紧紧地牵好宋姑娘,为她挡住旁人的推搡,问今安在:“你觉得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出城?”
今安在估算道:“可能还要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出城。”
宋公子着急地环视四周,怕梁王的人发现他们:“还有半个时辰?我们都排了一个时辰了。”
守城官兵不会管要出城的百姓等多久,他们慢悠悠地查一段时间,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到点准时关城门,让剩下的人明天再来。
今安在冷冷瞥了他一眼:“你着急也没有用。”
宋公子唉声叹气的。
一道白光划破天际,轰隆隆的雷鸣接二连三地敲击下来,暴雨如注,整座京城暗沉沉的,地面的水流急促,淌过人的靴子。
又是一道雷鸣下来时,街上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一队锦衣卫冒雨而来,照例巡查城内。
为首的锦衣卫面如冠玉,眉眼精致,他坐在马上,手握缰绳,红色的飞鱼服半湿,不像巡查之人,更像游街的俊俏探花郎。
不少百姓应声望去,见是锦衣卫,纷纷避让着。
段翎刚从马上下来,守城官兵就立刻迎上去了,为他撑伞,向他汇报今天的情况——还是没有看到疑似谢家五公子的人。
锦衣卫奉命抓捕谢家五公子,他们这些守城官兵需要配合。
段翎扫了一眼出城的长队,过去看其他守城官兵是如何检查出城百姓的,有没有玩忽职守。
为他撑伞的官兵赶紧跟上,唯恐自己被抓住什么差错。
林听听见后方传来动静,谨慎地回头看,正好与走来的段翎对视了一眼,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大雨飞溅着,电闪雷鸣那一刻,他们擦肩而过。
林听控制着眼睛,不让它乱瞄,也就没看到段翎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再往前走。
段翎径直越过长队,走到了城门口,守城官兵看到他身上那套飞鱼服,行礼道:“大人。”
他温柔一笑,很好相处似的:“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是。”
出城的队伍有两条,四个官兵负责一条队,两个手拿谢家五公子的通缉画像,看出城百姓的脸,另外两个检查他们出示的路引。
段翎没来之前,守城官兵磨磨蹭蹭的,看路引也不怎么仔细。他来后,他们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检查每一个出城百姓。
他们的检查速度提高不少,不久后就到林听了。
官兵:“抬起脸。”
林听抬头让他们看,却不防段翎就站在检查官兵的身后,又对上眼了,她尽量自然地挪开。
官兵:“出示路引。”
林听掏出路引,官兵夺过去看,确定路引没问题才放行:“行了,你过去吧,下一个。”
段翎似乎没往她这边看,手握绣春刀,半垂着眼,看地上的污水,在听官兵的头儿说话。
就在他们四个人快走出城门的那瞬间,街上传来一道压过雨声的叫喊声:“梁王有令,立刻关城门!梁王有令,立刻关城门!”
“把那四个人拦住!”
今安在脸色微变,眼疾手快拉过林听:“跑!”他们扔掉笨重的蓑衣,一鼓作气冲出城了,林听的青裙瞬间被雨水打湿。
事发突然,雨又太大了,官兵分不清谁是谁,只听到关城门,于是也只关上了城门,没拦住。
城门外,今安在质问跑得快要断气的宋公子:“你今天来跟我们汇合前,有没有去过哪里?”
宋公子白着张脸:“我、我出去买了点路上要吃的干粮。”
今安在还算镇定,分析道:“应该是你去买干粮的路上暴露了行踪,但梁王知道有人在帮你们,想一网打尽,所以派人跟着你,而不是直接抓住。”
他神情越发冷:“然后等你们快出城了再动手,让你们看到希望,再失望,以此折磨你们。你若是想买干粮,可以提前和我们说,我们准备,可你并没有,你擅自行动了!”
宋公子后悔莫及。
他们躲躲藏藏,快三天没吃东西了,就是怕出去买东西会被人看到。去书斋谈交易时慌里慌张的,忘记说了。原以为今天可以离开了,自己去买点干粮应该没事,谁知……
“抱歉,连累你们了。”
今安在:“我们签契约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你,出城前,不许同人说话,更不许买东西?”
宋公子唇瓣翕动着,眼眶都红了,只会说抱歉。
林听拉着宋姑娘跑:“别说了,前面就是我们安排的马,先上去。”多亏她平时喜欢到处溜达,知道城外不远处有条隐蔽的小路。
守城官兵也不知道那条小路,因为它算是林听一脚一脚走出来的,还通往可乘船离开的码头,到那里后,大概就安全了。
城门之上,梁王手持弓箭,阴笑着看城门之外的他们。
梁王用箭瞄准下面的人:“段指挥佥事,听说你的箭法精湛,我们来比一比吧。你射那个穿青裙的女子,我射穿紫裙的女子。”
段翎缓缓拿过梁王仆从递过来的弓箭:“卑职遵命。”
两把弓箭各对准一人。
雨幕朦胧,段翎却能准确地锁定青裙少女,她被少年牵着,还在跑。他勾住弓弦的手指正准备松开时,她忽然仿佛有所察觉地回头。
在那瞬间,箭射出去了。
是射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