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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控 旅者的斗篷 18203 字 1天前

第61章 求生“你是在邀请朕吗?”

死亡从未如此鲜活真切地逼近在面前,白绫、毒酒、匕首三者排列,散发着丝丝阴晦恐怖的气息,恰似殿堂外风雨大作的天色。

林静照心口猛地收缩,怔然抬头望向九五之尊,似难以置信,幽深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朱缙居于极端,凝重如山,人主之尊譬如堂,没有任何权力的禁忌,此番要她陪葬是下明诏。

天子要谁死,谁能不死?

林静照讪讪收回视线,最是无情帝王家,长期以来她笼闭深宫,苟延残喘博取性命,怕的就是走到这一步。

陆云铮前些日的跪宫无意中将她逼至绝路,她身为后妃与外男有牵扯,于皇家礼法不容。

可悲的是,她到此刻还没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她曾试过用白绫缠上脖颈,失重垂坠的那一刻太痛了,太不甘了。最好的死亡方式是患病,慢慢地消耗生命,平平静静走到最后一刻。

“皇贵妃。”

宫羽及时叫回了出神的她,提醒道,“请您选一样。”

君王既赐她,由不得她不选。

林静照虚汗如雨,咬紧牙关,凝向劲装结束铁面无情的宫羽,仿佛又回到了被关押在诏狱日日夜夜接受拷问的岁月。

她一阵恍惚,全身骨架如灰尘般散开,又觉得现在自戕挺好的,脱离尘世的牢笼,死后还可以和陆云铮合葬。

她缓了片刻,理智稍稍回笼,南面而面君,最后叩首道:“荷蒙君上深恩厚爱,不胜铭感。臣妾愿陛下万岁安康,愿山河长治久安。”

嗓音低沉几乎被外界噼啪的暴雨声淹没,绷紧如琴弦,强抑往上涌的血气,死人一样的沉寂。

朱缙嗯了声,身影比最黑的夜色更深邃,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林静照手指筛糠地伸向匕首,毒酒虽最快致命,她还是喜欢匕首,匕首最飒气,她从小舞刀弄枪,曾练出一身引以为傲的武功,习武之人死也要死在刀剑之下的。

紧要关头就要来了。

林静照闭眼猛戳心脏,匕首冲刺。

朱缙垂了垂鸦睫,一记眼色飘给宫羽。宫羽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往前半步,守在了皇贵妃身侧咫尺之处。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哐啷突兀之声,匕首摔在了地上。

临了她终究是不甘心,不情愿。

朱泓还没找到,她还有救命稻草,有微渺的希望,她还年轻。

所有人皆颇感意外,包括朱缙。

林静照猛地叩首,砰砰直响,与生俱来的生命力焕发出强大的求生欲,灵魂深处振聋发聩地喊出:

“求陛下饶命,臣妾是陛下的皇贵妃,不愿与他人合葬,陛下莫要赶臣妾走。”

“宫里不缺臣妾一口饭,臣妾宁肯做婢子留在宫中,朝夕侍奉陛下,助您修玄访仙,炼造丹药,诵读青词,做您膝下一捧盂童子。”

“陛下既决定杀陆云铮,今后内阁江浔势必独大,留着臣妾可牵制江浔。先太子尚未找到,臣妾或许能为陛下提供更多的线索,亦可做陛下在朝中的挡箭牌。”

她额头淤青,宛若山巅的残雪快要被晒化,形容枯槁支零破碎,卖力地宣扬自己的好处。

即便知道这种恳求多半是无用的,无用功也要做。在绝对生死面前没有情情爱爱,哪怕让她亲手杀了陆云铮,她也做得。

朱缙一直盯着她的匕首,方才不动声色地掐紧了手掌,臂上暴出松枝般浅蓝色的青筋,见她终又贪生怕死地把刀放下,紧绷的弦才放松下来。

他换了个姿势,装若旁若无事,寂然旁观着她声泪俱下的哀求,并未轻易恻隐。端坐如仪,理智而冷静地拷问她:

“与他在一起是你的夙愿,今日朕降下恩赏,怎么你还不愿了?”

林静照停止了叩首,目色铿然,摇摇晃晃地起身,斗胆迈上九重玉阶,未经允许擅作主张,来到君王面前。

殿内飘荡着虚无缥缈的仙雾,朱缙倚在威武龙腾的椅上,敞开两条长腿,垂裳曳地,眉目眯着沾了雨色,且瞧她的所作所为。

无声的氛围织成一室旖旎。

她熟门熟路地在他膝前跪下,身子前倾,颠倒衣裳,香肩半露,捧着他绣云龙纹的皂靴,诚惶诚恐,挤出层层叠叠的笑,态貌宛若卖唱的风尘女子,极尽卖弄之态。

“臣妾不愿,臣妾只喜欢您临幸臣妾的感觉。宁埋骨乱葬岗不入他人穴圹,堕青云之志。江杳死了就死了,世上再无江杳,唯有您的妃子林静照。”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枝枯黄的柳条,正是那日他用来戏弄她的。她讨好地堆笑,塞在他手中,宛若亲自交出拴脖的枷锁,痴凝的眼神含着希冀。

“臣妾晚上服侍您,您再用这个可好?”

朱缙任由她摆弄着,这柳枝他那日只是信手一捡,没想到她还留着。柳枝已然枯黄,嫩香之气散尽,再无当日意趣了。

“你是在邀请朕吗?”

他食指淡淡勾向她下颌。

林静照微笑浮浮,眉眼低垂,泪珠犹然挂在颊畔将干未干。

几刻间,将半生的笑都笑完了。

她捧住他的手,摩挲宝爱,战战栗栗汗不敢出,竭力掩饰着疲惫之色。

“臣妾的心思被陛下看穿了。”

朱缙疏漠地抽回手。

林静照,或曰江杳,生于京城脚下,礼部尚书之爱女,自幼习武,诗书精通,从前高傲有攀附太子之凌云志,一早选定了心仪的夫君陆云铮,处处争强好胜,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现在却为了苟活和她爹爹江浔一样谄媚,抛弃所有尊严,跪伏在地用身体邀欢,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虽厌憎这样卖身求荣的她,没到非要她性命的地步。

对她那丁点的喜欢,让他在决策时稍有一丝迟疑,且听她两句低劣无聊的博宠之语。

他就是想让她忘记陆云铮,来求求他,弄清楚谁才是她头顶君上。

“不选就不选,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作甚。”

朱缙颀长的指腹压在她的泪上,抚过她不停翕动的秀眉鼻翼,状似怜然,她白皙而轻薄的眼圈肌肤泛红了,额头也磕得隐隐青紫。

“本来一片好心成全你和他,谁料你有此青云志向,是朕误会了。”

他道,“来,皇贵妃,平身。”

林静照细瘦而苍白抖了抖,恬静又迷蒙,睫毛在泪水浸染下湿羽般黑色的光芒,仍谦逊俛首,受宠若惊地享用着他的抚挲。

“陛下……”她意犹未尽地啜泣。

朱缙浑身电流麻得一酥,她纤小的舌竟趁机舔了下他的手心,顿时涌起难以言说的痒意。这等手法虽然低劣,他却出奇地不太讨厌。

他阖目深吸了口气,忽觉得刚才的行为太冒险了些,毕竟匕首是真匕首,鸩酒也是真鸩酒,挥手叫宫羽将那三物撤了下去。

随即伸手在她胁下将跪着的她抱起,与她相贴,纾解那不可言说的痒意,“说来你若选了与陆首辅合葬,朕还真有点嫉妒,毕竟朕也为皇贵妃做了这么多,永远是被遗忘的一个。”

林静照身体绷成直线,将道德与不适感压回去内心深处,尽量恭驯的姿态迎合他,主动贴向他的唇,温温地献出吻痕。

“从来没有旁人,臣妾只有陛下。”

她泪色点点,弱弱将两只白腻的手腕并拢在一起,“若陛下不放心,就把臣妾锁起来。”

朱缙眉弓微挑,黑眸翻滚着风暴,单手攥住了她的双腕,“只怕锁得住皇贵妃的人,锁不住皇贵妃的心。”

他膝盖抬起,将她扣在身上抵住,宽大的玄色刺金道袍遮住了她。

实则他骗了她,方才她即便自尽也不会和陆云铮合葬,陆云铮只能越加森严地被千刀万剐,而她只能葬入皇陵。她是他的,尸体也是他的。

林静照微微羞涩,脸颊侧过去,泪中带笑,浅色的唇有意无意吻着他的袍角,“陛下尽会和臣妾开玩笑,臣妾的心不用锁。”

朱缙摁住她肩头,似把她的灵魂牢牢按死在这副残损不堪的躯壳,双目雪一样亮,口吻认真:“没开玩笑。”

“朕从登基便开始修皇陵,已留好了一道遗诏。朕若先驾崩,便杀了你殉葬,与朕同棺,千百年后尸骨烂在一起。”

他似透露给她了秘密,撩着她的发丝轻飘飘地叹曰,“朕这辈子是修不成真仙了,所幸有爱妃共沉沦。”

林静照听着这毛骨悚然的话,再次对帝王的残忍有了认识,他三言两语就扼杀了她,唇角甚至还透着恩典的意味,实令人不寒而栗。

唯一踏出皇宫的方式就是死,方才的毒酒也是货真价实,他说到做到,绝无失言。

朱缙掐掐她的颊,不冷不热地道:“怎么,欢喜傻了?连谢恩都不知了?”

林静照轻微的不适感,呆呆道:“臣妾赖陛下恩宠加被……深谢天恩。”

朱缙见她彻骨恐惧,揭过此节,左右那是多年之后的事。

当下且明白告诉她,既然她对陆云铮无意,那陆云铮便是单相思,觊觎皇妃罪不可赦,他一定会杀陆云铮。

林静照依偎在他怀中耳畔如轰雷掣电,恍惚然已失去了怜悯他人命运的能力,木讷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入了后宫的女人属于君王,这辈子都只能属于君王,皇宫是巨大的屏障,锁死了后半生的欢愉。

朱缙遽然抓住了她,将她折起。

她直挺挺地被朱缙修长的身躯压在榻上,失力了一般,脑袋侧着,唇齿微张,泪水顺颊而下,累得不行,忍耐着内心极大的呕寒。

哭声哽在喉中,半截而止。

阴风冷雨,一夜无眠。

第62章 探望“听闻你病了朕来瞧瞧。”……

夤夜,凉风呼啸。

天边隐约一条微小的白线,似破晓的曙光。

林静照被从显清宫搀出,跌跌撞撞,双腿因长时间打开而软颤,体力仿佛被榨干,胀意不断,眉眼间掩盖不住的萧索。

芳儿和坠儿扶她上辇回昭华宫,显清宫是帝王寝所,嫔妃不能留宿的。

林静照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噤,拢了拢衣衫,避子香囊还在腰间挂着,散发出苦涩的气息,弥漫于狭小的轿厢。

辇轿中,她脱力地向后靠在软垫上,没有劫后重生的庆幸,只有疲惫,步步艰险,又闯过去一关。

原谅她过于懦弱没有勇气死,她必须为江家满门考虑,为自己的性命考虑。

宫鸦栖栋,玉漏声残。

凌晨的天空于暗蓝之中透着几分明净,洇开片片秋天的蓼紫,似靛水微染。

她头脑模糊,隐隐感觉喉咙腥甜,下面亦渗着些微污血,嘶啦地疼,忍着身体和精神双重煎熬。

……

林静照回昭华宫后,脸色苍白如纸,晕晕沉沉睡过去,又发起了高烧。一发烧就容易呓语,吃不下去东西,人消瘦了好几圈,如风中残烛。

程京太医负责疗理皇贵妃,因涉及身体隐蔽之处,另寻了位女太医。

女太医瞧过之后微觉棘手,皇贵妃下面有轻微撕裂的痕迹,房事施暴太甚,皇贵妃承受不住才发起高烧。奈何对方是圣上,这种话她若出口怕掉了项上人头。

女太医斟酌良久,支支吾吾,终究没敢说不宜侍寝这等话,交给芳儿和坠儿一些药膏,吩咐她们每日给皇贵妃涂抹两次。

芳儿和坠儿领会,悉心照料皇贵妃。

将近立秋之时,林静照身体才有所好转。

圣上清冷避世疏远一如往昔,派人问询过两次,并未亲自来瞧皇贵妃娘娘。

林静照整日躺在榻上恹恹养病,惊悸过度,缄默寡言,时而披揽衣裳,惘然坐在窄窄的廊庑边望着铅色天空的飞鸟呆怔出神。

有时候也问圣上有没有召她侍寝,恩宠是后宫女子安身立命的基础,她不能没有。

芳儿和坠儿没忍心说娘娘那里撕裂了,暂时不宜侍寝,圣上已命人撤下她的牌子了。

红颜易老恩易逝,一代新人换旧人。娘娘不能侍寝,恩宠很快会消减的。听闻各宫嫔妃近来争奇斗艳,人人盼争圣上欢心。

娘娘的命运,未知几何。

爱妻溘然长逝,陆云铮深受打击。连日来他哭得眼睛模糊,给自己灌了迷魂药睡了三天三夜,连江杳的葬礼都没去参加。六神无主,一具被抽了魂儿的干枯躯体。

江浔亦老病,挣扎在榻上气若游丝。江璟元主持了江杳的丧事,以陆云铮之元妻嫁入陆家祖坟。

秋风寂寥,凄怆哀恸。

未久天象异常,犀牛星见于东井,钦天监解释为大臣专权,使君王不明,方向不偏不倚正指向首辅陆云铮的宅邸。

圣上是修行之人,素来迷信风水星象之说,闻此顿生猜忌之心,削去陆云铮的首辅之位,令其再度致仕,流放京师之外。

陆云铮第二度遭到了贬谪。

这次他没有官场中的焦灼和失望,有的只是如丧考妣一般的宁寂。

他擅闯禁庭,对君王不忠不孝,犯下大不敬之罪,圣上未降下死罪已算皇恩浩荡了。

内阁暂由江浔父子统领。

江浔挣扎着从病榻上起来,勉强运转朝廷诸事,精神气也不高。

陆云铮抱着爱妻的牌位离开了京戢重地,开始了谪居流放生活,身仅碎银几两,赁住茅草房一间,落拓萧条连寻常布衣也不如。

昔日首辅彻底坠落谷底。

失意之余,亲朋好友纷纷远避,唯程黎时常带着一二壶酒走动,助陆云铮纾解丧妻丧官之痛。

陆云铮蓄起了青黑的胡须,眼睛失去神采,起了皱纹,行动蹒跚缓慢,缄默少言,仿佛半月之间老了十几岁,秋天枯黄干脆的木叶,完全是个失意的中年男人。

这场内阁争斗眼看着是江浔赢了,程黎劝陆云铮抽离官场,放下凡尘执念,共同游山玩水,远胜过在权力场苦苦钻营。

陆云铮不语,只一味地仰脖灌酒,酒水混合着泪水顺颊而下,醉醺醺的麻痹了头脑,分不清东南西北,模糊了悲伤,疲软了喉咙。

江浔父子真的赢了吗?

历代帝王乾纲独断未有如今上者,今上表面英武苛察,实则刚愎自用,恋结权力,政风日下,丹墀之下诛戮任情,极端惩挫,大搞玄风,将皇宫变成一个笼罩阴谋与凶险的迷雾之地。

圣上最擅制衡术,为求群臣平衡,对卓有才能者痛加修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凡一个干练权臣成熟起来,必扶植另一权臣进行制衡,鼓励攻讦、相互分裂,臣工在如此奔竞氛围下耽于内斗,兵政久废,最后所有人都不得善终。

陆云铮久在宦海,深有慨叹。

初相识时陛下一派明君气象,温和发力,善气迎人,臣下一旦落入彀中,蜘蛛网便会渐渐收紧,手段狠辣致人死命。

在那阴晴不定的帝王权术下,所有臣工皆战战栗栗,俯首帖耳,敬畏有加,长久生存下来令臣子感到强烈的屈辱和压抑。

陛下坐在那高寒的宝座之上,没有推心置腹的友人,没有真正信赖的伙伴,他城府深沉如射工之密发,黑暗专制,恐怖独裁,为他做事的臣子能保全性命都是极幸运的了。

帝王的朝令夕改,三番两次的罢而召归,使陆云铮本来一颗踌躇满志的心伤痕累累,宛若白纸上的折痕,再难复原。

“你说让我远离官场,现在的我又哪能回到官场。”

陆云铮借酒浇愁,对程黎说。

程黎叹息,无法再劝陆云铮,个人的路终究个人走。

此番已是山穷水尽,再难翻身。

他始终想不通杳杳为何忽然自尽,明明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跪宫才把她救回来,明明日子开始有了希望,一切都在变好了。

陆云铮成了独居的鳏夫,为爱妻江杳做了一副画像挂在壁上,朝夕摩挲思念。至于那象征首辅之尊的银章,束缚人的身体和灵魂,害死人不偿命,被他扬手抛进了水中。

但他并未完全沉沦,起码要追究爱妻江杳的死因。

究竟是谁逼死江杳的,是皇帝,是锦衣卫,还是另有其人。

他开始想方设法调查江杳生平事迹,尤其是涉及先太子,皇贵妃,以及成亲那日忽然冒出来拦轿疯婆子的事。

这些谜团江浔父子一无所知,唯有靠他自行破解。

他要为杳杳报仇。

……

林静照本非善于钻营逢迎之人,长久侍奉恩威不定的君王,难免碰壁。自从那日榻上受伤之后,她越加畏惧朱缙,既盼着自己被召侍寝维持恩宠,又盼着永不再见他。

她脸色寡淡得厉害,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地躺了几日,正想着清醒后如何写陈情书讨君王欢心,一睁眼皮,朱缙却不知何时正在榻边坐着。

朱缙身着水碧二色的博襟阴阳道袍,绣翡冷翠山,山河如墨,双目如秋空深邃而辽远,含着嵯峨山野里的严霜,静静凝望于她。

她悚然撑起身子,吓得一激灵。

朱缙道:“睡得不好?”

她破颜发了一脸苍白的微笑,“陛下何时来了,臣妾竟未察觉。”

匆匆欲趿鞋下地行拜礼。

朱缙沉沉摁住她肩头制止,“听闻你病了朕来瞧瞧,不必拘礼。”

说着接过安神药,汤匙轻搅了搅喂给她。

林静照惊魂未定,讷然张嘴,喉咙里苦丝丝的。平时芳儿给药,她总要偷偷丢掉些,此刻君王亲自喂她,她却得每口喝个精光。

这才看清周遭,花瓶中的枯柳已被换去了,几枝新柳滴翠。她病了这么久,他之前不来偏偏今日来了,怕又是令她侍寝之意。

朱缙看出她的心思,撂下了汤匙,淡淡道:“朕在斋醮,怕你还耿耿于怀之前的事,相见愈增悲伤,才没来看你。不会怪朕吧?”

林静照唇角勉强荡开,压抑住喉咙里被苦味催的咳嗽,“臣妾岂会,冒然过了病气给陛下,臣妾实万死难辞其咎。”

朱缙见她素淡的下颌快碎掉了,瘦得快要脱相,印证这些日所受折磨之深。

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面对他那样间不容息的死亡威逼如何不怕,必定是吓得惨了。

那日,他确实恨她。

可她真要自尽时,他又不落忍。

因而当她拿起匕首时,他递眼色给宫羽,制止她戳向自己的心脏。好在最后她识相,自己先求饶了。

“皇贵妃。”朱缙拢着她的脑袋,投下一道深邃的声音,温敛地道,“秋高气爽,有空出去坐坐,再放放风筝也行。朕未曾叫他们给昭华宫上锁,你可自由在宫中行走。”

林静照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疏离中又带着警惕,片刻颔首,干巴巴地道:“嗯,谢陛下。”

朱缙点到为止,贴近她,令她汲取他身上的体温,复又拿起药碗喂药。她面如大朵洁白而纤细的花瓣,清橘温静,人如其名。

他不由得想起一开始赐她此名的寓意,林下月光静静映照流淌,是他见她的第一感觉,那时她被关诏狱,像极了跌落泥沼的月亮。

那是第一眼的心动。

所以,她才会进后宫。

虽然这心动微不足道,不足以撼动任何规则,亦不足以为她改变任何原则,但终究是一缕心动。

朱缙情念微动,不等她把药完全咽下,便捏开了她唇齿吻了进去,糅杂着苦涩的草药味。

林静照仰着花梗般的脑袋,药汁顺着细长的雪颈淌下,染脏了丝绸被褥。她没有反抗,只是任他作为,给予微妙的协助。

听他微微潮湿地道:“把寝衣褪了,朕看看你那里的裂伤。”

第63章 泪痕愉快而病态

林静照顿时呼出一丝拘谨的气息,未料他如此唐突。但见朱缙眼神透着冰冷,仅是君上对臣下的普通关照,她若拒绝反显得见外。

况且,他的要求她无法拒绝。

她局促地低嗯了声,脸颊煞白,认命地褪下寝衣,秀睫翕动个不停,将身体慢吞吞地展出来。

朱缙俯下身去,自行将遮遮掩掩的她全部打开,一双深邃静谧的漆黑长目细致入微地察看着,如解冻的春水,射出微弱屑小的冰碴。

林静照难捱地忍受着,希望他快点看完。他身为阳气最盛的君上,焉能如此不知礼节地看一个女子。

他偏生不紧不慢,拿起桌上疗伤的药膏,涂于指尖抹在患处,轻轻重重的时轻如棉花,时重如滚石,明窗暖榻烛火摇曳,边问她:“疼么?”

她激灵灵被冰了下,脚趾下意识一蹬,及时阻止道:“万万使不得,臣妾自己来。”

朱缙澄淡清远,命道:“躺着。”

许是照顾她的情绪,他将殿内明烛熄了熄。寝殿中月影流淌,织成一张朦胧的纱网,充斥着若明若暗的色调,如泛着潮气的佛青。

林静照仰面望向鹅梨帐顶的缠枝百子纹,愈加耻辱难熬。朱缙指蘸药膏,白雪胜于地上霜,直搽向病患最盛处,禁欲恰似他平日握笔批阅奏折一样,侧脸流淌着冷静的月华。

“嘶……”

她熬不住,表情石膏凝固。

“别动。”

朱缙轻摁住她的脚腕,完全束缚住她的动作,认真地将药膏涂个淋漓尽致,严丝合缝不带半分缩水。

林静照心情复杂,他相当于上峰,主子,完全和丈夫两个字不沾边,如何做此密事。

可她不能抵抗,毕竟他恩威莫测,喜怒无常,前几日还准备赐死她,不知哪个举动就触怒了他逆鳞。

她竭力调整着呼吸,脱离现实,幻想陆云铮在给她上药,使破碎的身子心安理得一些。

世间所有的喧嚣声皆被吸进了秋日墨蓝的夜中,空气静默,抬眼是文绮帐幔,幔角金箔绣痕在昏淡的烛光下仍鲜明璀璨,彰显着独一无二的皇家用度。

良久,方上完药。

朱缙命人重新将灯烛剔亮,自顾自地净手。林静照拢着衣襟凌乱地躲在卧榻之中,体内异样感还未散去,与他的视线淡淡碰便即收回。抹药而已,宛若经历了一场浩劫。

“朕亲自给你上药,你倒拿乔上了。”

他斜眼冷冷撂下一句。

“臣妾岂敢。”林静照无言以对,心中懊恼好不怏怏,低沉的声音挟着怨怼。

凉丝丝的药膏开始发挥效用,在她肌间咝咝啦啦地沙疼,很快被体温同化。她艰难地经受着,羞赧之情始终难于摈除,宁肯伤口蔓延也不愿涂搽这药。

殿内岑寂异常,烛火散发着安详的光。窗外月亮在缥缈不定的莲花状云影中时隐时现,乌鸦灰鸟时而掠过檐角,带来一二风声。

朱缙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徐徐然褪了博大的外袍,缓带披襟,施施然盘膝坐到了凭几边,神色凝重清冷,姿态闲适冲淡。

他浑然把这里当自己的宫殿了。

禁宫的千门万户,也确实每一间都是他的宫殿。何止禁宫,全天下的寸寸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百姓是皇帝一人的家俬。

林静照抿了抿唇,自知不能再躺榻上歇息,垂着乌黑的瀑发趿鞋下地,来到君王面前,乖顺地伏跪在他膝下,强颜欢笑:“多谢陛下为臣妾上药,臣妾为您诵读青词。”

在深宫中讨生活,读青词是她仅有的才艺。

朱缙睁开入玄的眼,常年焚香拜箓的长指染了烟火气的檀香,剐了剐她额前碎发,“爱妃请便。”

林静照拿起青词诵读起来,透脱细润的嗓音将青词读得有滋有味,起承转合,音调婉转,她本人在灯影下姿尽天然,微仰着纤细高傲的花颈,一长截手臂沐浴在月光中,格外白皙。

朱缙尽收眼底。

聆她读了半晌,招呼道:“上来。”

林静照被他强烈的存在感所冲,青词攥紧了紧,依言往前挪动身子。朱缙径直将她抱起,细腰往下压,使她完全坐在了他膝上。

她刹那间达到了极致的窒息体验,与帝王咫尺之距,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恐惧笼罩着头脑,手脚冰凉,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朱缙弹了下她圆润的鼻尖,状若无事,“继续读。”

林静照刹那间明悟,他根本没有什么修玄的心思,手臂僵硬地搂上了他的脖颈,吐气如兰,登临于人世间最高巅之上,高处不胜寒,手中青词被汗水洇湿攥皱了。

二人的亲密程度被大大拉近,罗裳挨蹭,抬眼能清晰看见对方瞳孔中清澄的光点。

她假作镇定地颔首看向青词,内心被他搅得一片混乱。朱砂字迹个个在视线中飘起,脱离了纸面,原本熟识的字也陌生起来。坐在君王膝上,无形的黑洞把智商吸走了。

五个字读下来,倒有三个字磕磕绊绊。

朱缙好整以暇巡向她的面孔,视线比晚雾还缥缈三分,蓄意质疑道:“怎么回事,忽然不识字了?”

林静照确实忽然不识字了,接连眨了两三次眼睛,勉强将飞荡的三魂六魄收回来。如此良宵美景,她却没有与他共相罄谈的雅兴,分分刻刻皆煎熬,在悬崖边的钢丝绳走路。

“……”她张开喉咙试了试音节,在极度紧绷的氛围下读诵完了后半篇青词,失去了句子本身的美感。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丝丝秋寒侵入殿内,殿内蜡烛淌下猩红的烛油,又冷又热的。

最后一个字读罢,林静照微张的嘴巴方要闭合,朱缙却冷不丁钳住了她的下颚,力道不轻不重,道:“伺候朕。”

她被他掐得有点疼,蓦然流露几缕绝望的神色。今日他大发慈悲来探望她,又温温和和地给她上药,还以为他会放过一马。

刚要艰难地辩解说她那里受伤了无法侍寝,朱缙哂了声,一贯严冷的戏弄态度,猝然将她的念想击得粉碎:“嘴巴不是好好的?”

她的嘴巴被他捏着,无法闭合。

他的想法昭然若揭。

林静照瞪大倦怠而水凌的双眼,手和脸簌簌地抖,青词已完全在膝盖上揉成一团,内心知道她绝不能做那种事,绝不能。

朱缙目光沉静地盘落在她身上,月光也似冷暗了,催促道:“如何那般磨蹭,之前教过你一次。”

她无所适从,“臣妾……”

他抚着她的脊背,沉沉有了无比的重量,幽幽说:“这么快就忘记了,看来朕还得再教一次。”

她闭紧双目,只得道:“不,不用。”

他道:“那还不照做?”

林静照被迫接受他的苛求,缓缓从他膝上移下来,跪在他敞开的双膝之前,一颗心宛若埋进坟墓之中,人也若泥塑木雕。

朱缙静待她的选择。

她颤然伸出十根柔荑,解开他的帝王腰封,动作慢吞吞,美貌蕴含了忧悒,妥协的颓废,犹如一株无根的水草飘摇于月光的瀑泉之中。

良久,朱缙沉沉舒了口气,泛着满足的纾解之色,整个人都放松了。

她已被他调整得很好,力道拿捏适度,位置恰到好处,她一改从前的生疏青涩,犹如被雕琢后的璞玉,寸寸皆是他喜爱的样子,这过程费了极大工夫。

她越是这般,他越免不得泛起恻隐之心,体会到她实际的价值,食髓知味。待来日找到了朱泓,他或许亦不忍将她干净灭口,留着她的性命,关在宫墙里一辈子也就是了。

“再来一次。”

朱缙愉快而病态地长吸着气。

林静照的心脏沉甸甸地坠落,喉咙嘶痛至极,欲推诿拒绝,瞥见帝王渐露凶意的眼神,骨意俱悚。

这刻,她深刻觉得活着也就那样,阴暗的日子将永无止境地持续。说来笑话,自己辛辛苦苦苟且来的生竟不如死带来的解脱。

帝王的仁慈之性早已泯灭,她和侍奉他的宫女没什么区别,纯纯以他的感受为主。

“陛下,臣妾很累了。”

她仰着头,透着倔强,秀眉的眼睛攀上数条血丝。

朱缙正在兴头上,被她的泪弄得煞是扫兴,“那你想怎样,用刚抹了药的地方侍奉朕?”

林静照为难地道:“陛下该当雨露均沾,后宫之中还有别的妃嫔……”

他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沉默了一刹那顷,掰起她的泪湿的脸警告道:

“皇贵妃。”

其它宫他不是不能去,而是不顺手。素来是她侍寝,换了旁人难免冒冒失失的,没有礼数,没有劲道,没有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她浓重的委屈,一声不吭地埋着头。

朱缙捞起她吻着安抚,事实上他没过度要求她,最多时候也就在两次,其余他自行解决的。他体谅了她,她为何就不能体谅他。

“皇贵妃,你乖一些。”

林静照闷头闷脑地啜泣着,走投无路,唯有再度以言行事。她喉咙已是很疼,加之不情不愿,心不在焉,效果差强人意。

虚渺的骗局,不一定每次都骗得了人,一味的逢迎也有个限度。

朱缙耐心耗净,展露全部的残忍和凶狠,嫌她的举止过于敷衍,扣住了她的脑袋。抓住她心脏跳动的节奏,压低在她耳畔几分失控地威胁:“用心些,否则朕叫你心爱的陆云铮和江浔统统给你陪葬,听懂了吗。”

林静照剧震,如遭雷劈。

他时而温柔时而暴戾,阴晴不定,去留任心,所有独揽大权的帝王皆是如此。

第64章 失语直呼他的名讳

一夜良宵袖联袂合,天快明时方止歇。

林静照已是累极,从齿间断断续续发出模糊的声音,瘫软如泥,身体流过微弱的电流时不时轻搐,昏死一般地沉睡着。

朱缙了无睡意,反倒沾些神清气爽,侧头凑近凝视她姣好的五官,维持着探身的姿势,拽住她手腕,半拢到自己怀中。

她眉皱深了深,下意识抵挡,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微带些湿意,极度没有安全感。

朱缙安抚她颤抖的脸庞,轻柔若摩挲婴儿,温凉地吻着,擦净她额上的细汗,持续给她以支撑之感。

“唔……”林静照嘤咛几声,痛楚地拧住眉,噩梦呓语,双手无措地抓紧被褥,挣扎着欲逃离这温热的怀抱。

朱缙将她死死钉住,毫无宽容可言,阻止她的条件反射。

她仰睡在他怀中,檀唇半开着,迷迷糊糊有种失重感,即将吐出几句呓语。

朱缙念起她睡梦中喊过陆云铮的名字,生出难以言喻的不悦,锐利渐渐扩散,五根手指已由安抚变成轻掐,只待完全掐住她的脖颈,使她清醒过来。

谁料她绷直了身子,忽然失语地喊道:

“朱缙。”

朱缙猝然一凝。

愕然甚至不能称作愕然,而是又气又笑的新奇,她喊他的窃喜。

她竟敢大逆不道直呼他的名讳。

喊的不是陆云铮,而是他。

……带些沙音,很悦耳。

他欲掐醒她的手将下未下,反复迟疑,几度侧首,仔细端详,试图从她沉睡的面孔中寻出蛛丝马迹。可惜她只喊了那一句,再无下文。

朱缙的心如被细细的钩子勾住,他只能掌控她的身子,无法掌控她内心的一丝一毫。她内心深处一直藏着别人,从未消减过。

他不自觉又无意义地笑了,沾着凶残的冰冷,她喊他的名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以前从未有过的,他便暂且原谅她梦境中大逆不道的行径。

是陆云铮插足在他们中间,陆云铮一直占据着她的心。

罪过全在陆云铮。

若陆云铮不在,一切会好起来的。

……

陆云铮第二度遭到贬挫,沦为布衣,并未像上次那样一封封给君王写陈情信,低声下气恳求重返官场,而索性做起了寻常百姓。

他在官场屡遭挫折,磨平了斗志。爱妻江杳之死对他的打击过于沉重,几乎让他失去了精神支柱,自然不在乎荣华富贵了。

如今的他,支零破碎,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莫说初涉官场时的意气风发,他在君王三番两次的挫败下头脑迟钝,战战兢兢,呆若木鸡,连寻常庸官也不如。

陆云铮始终只铭记一件事,为之锲而不舍辗转反侧,那便是爱妻江杳的死因。

杳杳不可能平白无故选择自尽,这件事必定要追查到底,直到他咽气的那天。

他的线索有三条,一是拦花轿的疯妇,二是皇贵妃,三是镇抚司的锦衣卫,此三者或多或少与江杳生前有牵扯。

可惜前两条线索同时中断,拦花轿的疯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皇贵妃更笼闭深宫非外人可睹,那些牛鬼蛇神的镇抚司厂卫成了仅存的线索。

若在从前,陆云铮凭首辅身后强大的文官集团资源尚可与镇抚司一较,而今他被削去所有官职,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一个,岂能以卵击石?

陆云铮穷竭心智,伤心苦闷之情无法排遣,整日酩酊大醉,佯作疯傻,躲避眼线,暗地里买通一些线人悄悄调查锦衣卫。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总在日复一日地做着。

他想搞特工侦伺那一套,锦衣卫却就是靠特工侦伺起家的。

在他试图监视锦衣卫的同时,锦衣卫早盯上了他,且更神出鬼没、手段高超,更致人死命。

在锦衣卫群体中,人人皆有立功的机会,不受品秩阶级的局限。他们直接效命的对象是皇帝,无论品秩最高的指挥使宫羽,还是品秩最低的百户,凡持有重大密报,人人可觐见皇帝,直达天听,博得丰恩厚赏。

锦衣卫与锦衣卫之间同台奔竞,飞鱼服一穿,多大富贵凭个人。因为他们的存在,君王拥有一张密密麻麻遍布全国的情报网,幽居道观而遍知天下事。

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百户,平日负责侦探百姓,能捞的油水比掌管诏狱那些人少得多。在他巡逻的区域,好巧不巧最近搬来一户人家,男主人是个新鳏,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衣衫洗得发白,看上去穷儒酸腐连半枚铜板都拿不出,并没什么勒索的价值。

那小百户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晓得这萧条穷酸的鳏夫曾是叱咤风云的当朝第一首辅陆云铮,只想快些捞些油水,潜入陆家茅草房窥伺,这一窥伺,竟窥出个滔天的富贵——

陆云铮觊觎当朝皇贵妃娘娘!

小百户窥得了机密,心急如焚,拿到了证据后立即请求觐见当今圣上。

一个时辰后,写满林静照三字的纸已呈递御案,正是从陆宅翻出的。

虽然很荒谬,但陆云铮怀疑皇贵妃林静照是那日拦轿的疯妇。

他在纸上的推演,皇贵妃像江杳,疯妇也像江杳,皇贵妃极有可能就是疯妇。

他成婚当日,皇贵妃恰好曾离宫往道观修行,身着道袍,而拦轿的疯妇也身着道袍。

皇贵妃和疯妇身高体态酷肖。

疯妇曾竭力与他攀亲带故,皇贵妃也曾对他摇铃示好。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极有理由怀疑其中蛛丝马迹的关联。

纸上的内容截然而止,似是陆云铮暂时离开,还没推衍完下文。

但已经足够了。

陆云铮狂妄,私议皇贵妃,揣测天家事,图谋不轨,大逆不道,是杀千百次的大罪。

圣上爱妻如控之名人人知晓,这等情报不啻于一个深水炸弹。

果真,圣上读罢了这封密书,动颜变色而海内震恐,令臣工战慄之至。

陆云铮被第三度召回朝廷。

外人皆道他奇迹般地复宠,只有宫羽等少量锦衣卫晓得内情,圣上此举别有用意。

陆云铮觊觎皇贵妃,试图深挖皇贵妃的真实身份,甚至私下意淫肖想皇贵妃,实逾越了犯之必死的底线,当诛必诛。

龙者,腾飞于九重天之上,唯喉下一寸逆鳞不可触碰,碰之必死,皇贵妃就是圣上的逆鳞,长久以来的宫闱禁忌。

于陆云铮而言,三番五次的罢而复召令他疲惫不堪,他早看透了帝王的凉薄心性,无意于功成名就,无意于官场,只想快些找到逼死爱妻的凶手,报仇雪恨,然后和爱妻共赴幽冥。

皇命既召,陆云铮的计划所有打乱,不得不归。

连日来他心不在焉,在朝屡屡出错。

外出祭天,路逢滂沱秋雨,珍贵的祭器摔个粉碎,陆云铮未曾及时抢救出来,为圣上所谴责。

陆云铮又将君王单独赐予的银章弄丢了,进疏时无戳记凭证,不戴香叶冠,不着道服;又沮丧沉沦,每每觐见时必定说悼念亡妻的哀伤之语,黯然神伤,全然无半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君王便愈加对其不喜,言语苛责,贬低打压,一日甚一日地刻薄起来。

陆云铮被案牍公文所缠,无法调查江杳之死因,长久处于抑郁之中。又遭圣上雷霆万钧的批评训斥,更心灰意冷,六神无主,跟在皇帝御仗之后忙前忙后,疲软如秋霜的茄子,完全失却了人生方向。

言官见此见缝插针地劾奏陆云铮,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口沫横飞,攻讦他狎视公卿,奸狡辜恩,弄得陆云铮极其难堪,到了盼着耳朵失聪的地步。

曾经他帮皇贵妃林氏上尊号,功成名就,许多大臣因此遭了廷杖。眼见他落败,昔日被廷杖的大臣纷纷报仇,墙倒众人推,大的小的帽子往陆云铮身上乱扣,更有乘机煽弄者,在君王面前将陆云铮批得十恶不赦。

陆云铮心力交瘁之下,上疏请求致仕。圣上对此不闻不问,如温水煮青蛙,既未曾说宽赦亦未降下处罚,利刃悬于头顶时时刻刻让人胆战心惊,消耗人的精力。

陆云铮眼睛发酸很想哭,十年寒窗辛苦才博得身上官服,此生清白和功业骤然毁于一旦,悲从中来喟然落泪。

以往再艰难总有爱妻在身畔,而今江杳自尽,他独自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有何滋味?

他哽咽之下,泪流满面。

锲而不舍,多次以病患缠身为由主动致仕。

朱缙对其已极度不满,口吻厉峻,劈头盖脸地数落陆云铮一顿,认为他患病只是致仕的幌子,蓄意欺瞒君上,非大臣道。

陆云铮见说到欺君这份上,不敢再争,进退维谷地在朝中熬着,被零敲细碎地折磨,如身处铜炉炼狱中,痛苦之至。

每晚,冷月窥人,唯抱着爱妻的一抔骨灰凄凄入眠,噩梦连连。

江浔亦沉浸在丧女之痛中,但他比陆云铮稍微好些,因其少时家境贫寒,举止落拓,中年被发到金陵冷曹中十余年,受尽嘲讽与白眼,因而心智比陆云铮坚强,能带着丧女之痛继续前行,不像陆云铮那般失魂落魄。

陆云铮已遭到了朝野痛恨,江浔深怕牵扯其中,便咽泪装欢,不敢提及丧女之痛,一如既往地侍奉圣上,时而向圣上表明心迹,将柔顺谄媚的伎俩运用得恰到好处。

这时,锦衣卫宫羽私下里找到了江浔。

指挥使宫羽大人是圣上的同窗故交,在湘王府便服侍圣上,情分匪浅,他的意思代表了圣上本人。

待双方落座,叙了寒温,酒过三巡,宫羽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陛下怜您以老迈之躯多年侍奉左右,宦海沉浮辛苦,如今陛下身旁没有可心的人,您是否愿意更进一步呢?”

第65章 诏狱“林静照!!”

江浔闻此,怦然心动,瞳孔剧震,仿佛看到了宦海沉浮数十年上岸的曙光,佯装不动声色地推辞道:

“老臣衰体,叨念君王雨露恩,但求长久侍奉君王左右,略尽绵薄之力。”

宫羽斟酌着道:“陆大人甫遭丧妻之痛,净在烦恼场中错用功,无法胜任一国首辅之位。陛下以藩国入主天下,忧黎民百姓,若您能接过首辅的交椅,使政通人和,解圣心之忧,实社稷有功之臣啊。”

江浔听闻“首辅”二字内心莫不欢心踊跃,曾经的夙愿已是唾手可得,擦了擦额上汗,声线也颤了,但表面仍然推辞,“老臣何德何能,得圣上如斯青睐,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宫羽皮笑肉不笑,见江浔似有顾虑,掏出一账本推至面前。

“这是曾经有人检举江大人您的,圣上念您多年忠诚静慎,压了下来,今日完璧归赵。”

江浔大感惑然,打开查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一本黑账,字字句句记载着他卖官鬻爵、收受贿物之事,条例清晰,证据齐全,检举之人存心狠毒要江氏满门的性命。

“这……”

江浔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惊怒愧交加,险些失语。

“江大人不妨猜猜谁检举您的。”

宫羽笑了笑,留下一句话,余音袅袅,话已带到,起身离去。

江浔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手中握着的仿佛不是账本,而是烧红的火炭,将他烫得体无完肤。

本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谁料圣上早握有他的把柄,高踞道观监视着臣工的一举一动。

他曾莫名挨了圣上训斥,罚三个月月俸,当时找不到缘由,原是因为这本账。

究竟谁背后捅了他阴刀子?

……答案不言而喻。

在内阁与他互有竞争关系,视对方为仇雠的,唯有首辅陆云铮。

真没想到陆云铮这般狼子野心,娶了杳杳还忍心推江家入火坑。圣上不追究是不追究,一旦追究起来江门定斩难逃。

江浔后知后觉,掌心发凉,心中不安感恣睢,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悸。

亏他想着陆云铮毕竟是他女婿,女儿既亡,好歹两家得维持和睦,好让杳杳在泉下不至于难堪。他为人倾向于防守而非进攻,蓦然上折对已是平民的陆云铮开炮,良心难安……原来统统错付了,是他手软,太手软了!

狂暴的复仇怒火焚烧着整颗心,江浔面色凶狠,手指微微痉挛,懊恼憎恶,杀心大炽。陆云铮这般卑鄙龌龊,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良久,江浔于风中怅然,猛然被这滔天的富贵和灾祸砸晕,愤怒恶寒痛苦失望各种情绪混杂,混浊的双目簌簌然淌出一丝浊泪。

江璟元见锦衣卫找上门来,深自悚惧,还以为出事了,快步上前问道:“爹,宫大人说了什么?”

江浔摆摆手,示意噤声。心神震惕如惊涛骇浪翻滚,一时难以平复。

本能的警觉使他将账本藏进衣袖中,连亲生儿子也不敢透露丝毫。

“没什么……圣上有意擢升。”

江浔艰难磨着牙关,六神无主。

江璟元喜道:“这是好事啊,爹爹。”

江浔喜忧参半,哪里喜得起来。

他以积诚感动圣上,终于使圣上抛出一枝橄榄枝。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摆在面前,若是错过此生再无出头之日。

反过来说,圣上持有江家的致命把柄,如蛇蝎蛰伏,随时可注入致命的毒素,由不得江氏不效忠。

在其位谋其政,若无与首辅之位相匹配的决心与能力,断接不住这滔天富贵。想当首辅,须赌上一切去换,必须彻底搬倒陆云铮。

圣上对陆云铮,是赶尽杀绝之意。

江璟元记恨着陆云铮的一拳之辱,煽风点火,横加揣测道:“陆云铮那竖子在朝中与您这翁父反目,软禁杳杳,使咱们与她长期骨肉分离。杳杳左右为难,心中定然痛极了才走上绝路。爹爹,妹妹活生生是让陆云铮逼死的,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江浔亦想起从前陆云铮风光时,自己以年迈之躯颤颤巍巍登门洒泪,道歉求谅,引朝野百姓嘲笑,颜面扫地,陆云铮居高临下观赏他的丑态。天底下没有他这般落魄的岳父,也无陆云铮那般桀骜的女婿。

杳杳忽然自绝,断然有陆云铮在背后威逼的因素。陆云铮暗地里检举江家不成,又将杳杳残忍害死,杳杳不知受了陆云铮多少虐待。

念及亡女,江浔泪水潸潸流淌不住,仇恨之心愈加炽烈,恨不得立即撕咬陆云铮的血肉。

“是老夫的错,当初不该将杳杳嫁给此等负心薄幸的中山狼,害毁她一生。”

而今,他要替女儿报仇。

……

隔日,内阁次辅江浔递上一封写满血泪的弹书,痛斥陆云铮如何朋党结奸,欺上辱下,专利无厌,活生生逼死了自己女儿一条人命。

江杳婚前明媚活泼,争强争优孝顺父兄,无寻死之征兆。嫁给陆云铮仅仅两年便吞金而死,尸容凄惨,乃是陆云铮霸道专权之害。

此言一出,百僚震撼。

当初陆云铮和江杳的婚仪是圣上赐婚,十里红妆,煊赫无比,人人艳羡,新郎新娘双方表现得忠贞不渝。没想到兰因絮果,陆云铮竟是个面兽心的恶狼,江杳端端是被凤冠霞帔绑进了火窟,受尽折磨吞金而死。

江浔老年丧女,艰难苦恨,实令人喟然落泪。谁家都有女儿,谁能保证自家女儿出嫁不遇见陆云铮那等中山狼?

毕竟世间如陛下妻控的男子绝无仅有,并非人人都能对妻子从一而终的。皇贵妃娘娘这样幸得爱宠的女子凤毛麟角,更多的是如江杳那般凄凉悲惨,郁郁生疾,最终红颜陨命的。

陆云铮为夫不贤,为臣更不忠。他不戴香叶冠不穿道袍,为政期间多次上疏反对道观的营建,居心叵测,更将御赐的银章随意丢入池塘,任鱼儿啃食,实属大不敬。

圣上素来倚赖江浔,见江浔声声泣血要为女儿讨回公道,为之动容。

江浔这等忠勤老臣尚遭陆云铮如此欺辱,后者的专权跋扈必已达到极深的地步。

圣上遂手敕一封于都察院,命彻查陆云铮,历数其种种欺罔之罪。

大祸猝然降临,陆云铮上疏反驳,指出江浔“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柔顺奸佞而多占贪墨,乃蠹噬国家栋梁的蛀虫,并暗讽圣上被蛀虫所蒙,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疏远真正国之栋梁。

奏疏一上,彻底触怒龙颜。

陆云铮已革职闲住,圣上将其限制在京中,形同罪人监视起来,等候发落。

江浔为圣上走狗,见圣上为他撑腰,底气愈强了三分。他怨恨陆云铮对江家的构陷,见斯人犹苟且着最后一口气,便斗胆使出最恶毒最狠辣的招数,意欲置陆云铮于死地。

江浔买通了宫里做法的道士,令其在扶乩时诬陷陆云铮为灾星。

所谓扶乩,便是道士通过符箓咒语等请神仙上身。道士手持仙笔,在沙盘上涂画,以记录神仙之谶言。

此法灵验与否难以测知,但圣上最尊崇此术。闻仙人指责陆云铮是祸国殃民的灾星,圣上信以为真,也不必等都察院审了,径直将陆云铮打入诏狱。

诏狱是厂卫的天下,宫羽全权统领,进到此处的人活着等同于死了。

陆云铮之前帮皇贵妃上尊号得罪了不少人,今他落魄,落井下石之辈幸灾乐祸,挨个过来踩上一脚。

陆云铮身披枷锁,在当初囚禁林静照的牢房里饱遭囚禁,秋风凄凉萧瑟,耳畔充斥着犯人的鬼哭狼嚎。头顶牢栅漏下同一片月光,割成整齐的长条状,破碎惨怛,仿佛月光也被禁锢住。

他衣衫褴褛,挨酷刑拷打,鲜血染红了肌肤,十八道酷刑下来虽侥幸没死,神志不清,形同废人,佝偻扭曲在诏狱黑牢之中,部分腐肉被剐去,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碴子。

对于这等遭圣上厌弃的死刑犯,秋后黄花,厂卫下手自是毫不容情。

饶是如此,陆云铮未向皇帝低头,咬碎了几颗牙齿,混着血吞入腹中,在黑牢中兀自苦苦煎熬,没发出一声呻吟。

酷吏也觉得奇了,隔着牢栅对他道:“有骨气,但你的骨气再硬也没有刑具硬。”

陆云铮煞白的脸上染着污血,匍匐在脏污的青砖上,挤出凄冷的笑:“别废话,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你们刑具虽硬,我陆某人的骨头也没碎。”

酷吏顿了顿,有感而发道:“曾经有个年轻的姑娘被关在这里,也和你一样骨头硬,你们俩倒是挺配。”

陆云铮艰难地眨着血水浸满的眼皮,“姑娘岂会关在这儿?”

酷吏道:“犯了事呗。”

陆云铮体内积攒着不适的情绪,倔强地驳道:“不一定,有可能是被人污蔑的!”

酷吏冷嘿了声,“是,是,你们说辞一样,都是被污蔑的。可入了诏狱这种地方,有几个真是无辜的,你不会以为还能活着出去吧?”

陆云铮不服输地辩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根本是清白的。”

酷吏漠然道:“圣上是天,是父。圣上说你有罪,你便罪该万死。”

说罢再懒得理会他。

陆云铮痴笑万分地瘫在肮脏的青砖上,骨头都烂,奄奄一息。从他的小草屋被锦衣卫洗劫后,他就料到这一天了。

圣上急于灭口,恰恰证明他猜对了。

他始终没忘记为爱妻报仇,闭上伤痕累累的眼睛,恍恍惚惚中,疯妇人、皇贵妃、杳杳三者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们共同向他走来,合三为一。

刹那间,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那个答案虽荒唐,却正是唯一的答案。

可惜太晚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