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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控 旅者的斗篷 18203 字 1天前

“林静照!!”

他撕心裂肺地叫了声,猝然昏死过去。

第66章 斩首挞伐

暴风雨将至,远山隐入厚厚的积雨黑云中,一丝丝流动的风代表着某种神秘不安的信号,鸦雀惊飞,天空如沉甸甸的棺材板向下压,人处于天与地狭窄的夹缝间。

檐漏滴答,寒风掠面,初时只是雨湿纸痕,继而密如撒豆,雨水淋淋漓漓地洒在殿宇之间,乱云飞渡,青瓦击缶,咆哮的雷声唰唰带来雪白的电光,潮湿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泥土味。

哐啷,一声灭顶的劈雷。

重檐歇山的显清宫道观,威严而巨大,雷击使金箔愈加熠熠,电闪雷鸣的一刹那甚至雪白夺目,在黑暗的阴天折射朦胧的光辉,凸显几分神性的味道,恍惚阴雨天唯一的太阳。

内殿,烛火在冷雨中飘摇,很快被黑暗吞噬,充斥着死亡的宁寂。

林静照衣衫凌乱,缩着肩膀无措地后退,一张脸写满了悸恐。朱缙迫来灼灼的视线,渊渟岳峙,步步将她逼入狭窄的龙榻上,横加挞伐。

她脚下趔趄,猝然坐倒在龙榻上,眼瞳如两颗晶澈水银丸浸满了亮光。朱缙紧随而至,屈膝抵在她两膝之间,不容置疑地将她左右打开,向榻后倾倒,柔棉的龙榻凹陷下去。

他心黑手硬,强迫她已不是一次两次,将她熟练精准地折叠到最佳。

窗子将阖未阖,凉风裹挟着雨丝斜斜飘洒入殿,积下一洼亮痕。鼓涨的绮幔将风兜住,帐角挂的金铃叮叮作响,天花板藻井倒悬金龙戏珠。

林静照为沉重所压,痛苦地阖目,秀颈几欲折断,唇在昏暗光线中呈现惨淡的绯橘,恍若被蛛丝缠住垂死苦挣的卑微小虫。

朱缙将她双腕沉甸甸地扣在枕畔两侧,漆瞳闪烁着锋利而严峻的光波,使她有头重脚轻的斜度,冰泠泠的锐意,高高盘踞未有丝毫怜悯。

她低呼,心口恶寒,顿时汗流浃背,呼救之声被截断在喉咙中,仿佛在惨怛的雨幽天中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脉搏的跳动,生命轻得仿佛飘散,魂缕被困在帐幔之中。

朱缙双目涌动着可怕的灼流,黑暗中冷寒刀子一般的冰寒,拽着她的身躯一起下潜到阳光无法抵达的深度,穿透时间和空间,刀刀刺进她的心脏,隆隆雷霆劈击她的灵魂。

她有他,也只能有他。

他掐住她的脖颈,逼她一声声地发誓。

林静照濒临崩溃,感到灵魂在丝丝从躯壳中流失,鬼哭狼嚎地尖叫着。

大雨滂沱之中,天幕极低,殿内比殿外更昏暗,黑瘦的竹枝轮廓在阴翳之景中折弯了脊梁,空剩一具具肃杀的残骸,为沉重的雨气所包裹。

这日,雨水暴涨,皇宫罕见地出现九龙吐水的奇观,蔓延成河。

百年难遇的吉兆。

陆云铮被从诏狱中提出,戴了镣铐枷锁,嘴里堵了木塞,验明正身,押赴刑场。他因叛国罪被判斩首弃市,今日行刑。

连日的酷刑使他萧条枯槁,骨瘦如柴,几乎禁不住狂风暴雨,在囚车中摇摇欲坠,将近破碎。

陆云铮的嘴巴一直在动,试图挣脱木塞,夺回说话的能力,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球在大雨冲刷着充斥了愤懑不甘,试图争取人世间最后的权利。

“呜,呜,呜……”

他的舌头艰难地与木塞对抗,喉咙挤出一两支零破碎的音节,很快湮灭在噼里啪啦雨声和酷吏杀气腾腾的催促声中,忽略不计。

陆云铮临死前有话要说,可没人给他这个机会。除了无意义且模糊不清的呜叫,他连不起像样的半句,自然也无法泄露秘密。

他泪水潸然,无限遗憾和悲愤暴发在手臂青筋上,胀破了伤痕累累的血管,缄默的咆哮,天空闪闪雷鸣奏响他今生无法诉清的遗恨。

今生错付!

皇帝杀人夺妻,囚了他的杳杳!

可怜可笑他堕入彀中,亲手将杳杳送到了皇帝龙榻上,将沉重的皇贵妃枷锁予她,还执迷不悟地与那个替身耳鬓厮磨,相亲相爱,实乃天下一等一的愚蠢之人矣!雷电何不直接将他劈死!

原来林静照就是杳杳的新名字。

他恨自己一直活在梦中,明明真相如窗户纸稍捅即破,偏偏固执己见。

皇贵妃给他的熟悉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她跌跌撞撞逃离皇宫苦苦求救,偷偷向他摇铃示警,他皆被替身蒙蔽双眼而置若罔闻。他对不起杳杳,万死难以弥补,为何让他临死前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

仇恨在心中激荡冲撞,若此时能解开他身上枷锁,除掉口中的木塞,再给他一把刀,他宁愿立即冲进禁苑高墙与皇帝拼命,哪怕对抗千军万马。

陆云铮泪作雨飞,五脏六腑灼若火烧,雨水濯在他滚烫而愤怒的头脑上,立即沸为丝丝水蒸气,雷声咆哮在囚车之顶,诉说着他滔天的冤屈,化作厉鬼也定然要回皇宫复仇。

皇帝杀人夺妻,罔害忠良。

可惜太晚太晚了。

他醒悟得太晚了。

昨夜指挥使宫羽来到诏狱中,手持圣谕,盐水泼醒遍体鳞伤的他。

他疼得狰狞,喘着大粗气,脚步虚浮,被两个酷吏三下两下架了起来,以为又要拷打。

宫羽是来宣读明日行刑的决议的,依《大明律》凡死刑犯需皇帝朱笔亲自勾批,但此刻,皇帝念他和皇贵妃娘娘怨侣情深,可以给他另外一种选择,免除死罪。

“陛下特准您净身入宫,今后在昭华宫当内侍,侍奉皇贵妃娘娘,以全二位相思之情。”

宫羽读罢了圣谕,迎情解意地一笑,“陆大人,天大的恩典,还不谢主隆恩?”

陆云铮难以置信,失音地啐了口血痰,掌心快要捏碎,尊严被碎为齑粉,寸寸凝结成冰,抽噎着酸痛的鼻腔,完全被这几句话慑住了。

“内侍?内侍……做什么。”

宫羽不屑,高高在上的首辅恐怕确实不晓得内侍的职责,这活不脏也不累,比呆在诏狱好上许多,简单来说是每晚跪在皇贵妃娘娘殿外守夜,陛下临幸娘娘时,负责烧热水递毛巾,必要时亲自为主子擦拭。

内侍和锦衣卫不同,内侍当差的场所是深宫,当内侍的首要条件是阉除了那里,日常服侍主子榻上的私事。

凭陆云铮与皇贵妃娘娘的故旧,破例不必从最小的太监做起,能直接入昭华宫侍奉主子,实乃天大的恩赏,一步登天。

况且他倾慕皇贵妃娘娘,与心上人朝夕相伴,每月有月俸拿,响当当的美差。

“怎么样,陆大人考虑好了吗?”

昔日首辅,净身为太监。

陆云铮身体挺立如一竿傲然的青竹,身陷囹圄仍闪烁着光辉,暴涨的耻辱几乎炸裂他的头脑,五内如沸,他登时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绝难从命。”

他铮铮然从牙关挤出。

圣上的怨毒之心昭然可彰,若他那般没尊严地活着,毋宁死。

圣上不会放过他和杳杳的,他宁肯千刀万剐也不入宫连累杳杳。

她已……被他害得够惨的了。

……

于是他就错过了唯一生还的机会。

断根或断颈,必须选一个。

囚车停下,陆云铮被跌跌撞撞押往刑场。刽子手在滂沱大雨中吞了大口烈酒,噗嗤喷在白闪闪的钢刀上,酒气和雨气强烈碰撞,平添几缕肃杀的气息,吓破怂人胆。

至此,覆水难收。

虽然大雨,观斩的百姓人头攒动。森森潮气和煞气使天空越加冥黑。达官贵人欲除陆云铮而后快,百姓却知他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个个打着雨伞蔫头耷脑,小声啜泣。

陆云铮是砧板上的鱼肉,最后一刻,他终于挣着吐掉了口中木塞,大呼着欲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钢刀却已咔嚓坠下,断送了他的性命。

他终于知道了她在宫中,淹没在无穷遗恨中没机会说了,也再没机会救她。

头颅滚落之前,呼唤最后一声,林静照。

……

暴雨如注。

林静照脱力地瘫在榻上,盯着天花板流光溢彩的壁画,在阴晦天仍色泽明艳。阖上长睫,留下斑斑驳驳的残影,浑身上下如被碾过。

她支着手肘从榻上起来,擦了擦颊上的细汗水,避子香囊还缠在腰际,时刻散发着独有的清苦气息,制止孕事的发生。

窗外,雨势仍在持续。

这样的大雨,无论流了多少血都会被冲刷干净的,很好地消灭罪证。

今日是陆云铮行刑的日子。

虽然她笼闭深宫,晓得君王不会饶恕陆云铮,赐陆云铮干净利落的斩刑已是皇恩浩荡了。

林静照失神地捂住了脸,清澈的泪顺着指缝儿淌下,肩头剧烈耸动,不敢发出半丝动静,怕惊动了身后卧睡的君王。

蓦地,一只略显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搭住了她的腰。

她吓得骤然回头,泪痕来不及擦。朱缙不知何时醒了,明亮的眼睛似雨水淋漓,正静静投向她,折射着丝丝缕缕的寒光。

“陛下……”

朱缙里衣披散,指腹轻拭着她的泪水,“只许哭这一次。”

林静照怔怔,心领神会,点了下头。

朱缙复又摩挲了半晌她薄弱而泛红的皮肤,若有所思。这样梨花带雨的场面,是为另一个男人哭的。

他冰冷而温柔,拍了拍她的脸,“滚出去哭。”

林静照猝然震颤,意识到这仅仅是一句提醒,没有进一步惩罚之意,快速擦了把泪,向君王叩首后退出了寝殿。

廊庑间,她身着寝衣独自一人,被簌簌凉风吹得哆嗦。望向漫天烟波雨雾,万颗雨滴落轰然坠落,动静巨大。雨声掩饰了她,让她能暂时放声大笑,放声大哭。

第67章 秋阳“来朕怀里。”

陆云铮尸横,皇贵妃的恩宠却是七天七夜。

圣上于后宫之事素来节制,此番破例连续召幸了皇贵妃。皇贵妃身子柔弱,扛不住这样的福气,从显清宫出来时秀美的侧颜明显蒙了一层白石灰,双腿软颤站立不稳,捂着胸口连连干呕,瘦削的身躯几乎被瑟寒的深秋雨后潮风吹碎。

不知情者,还以为皇贵妃娘娘有喜了。

贴身服侍的却知皇贵妃绝不可能有喜,她是圣上捡来的一个野女子,无世家无根基,正经的姓名都无,一直贴身佩戴着避子香囊,时不时还得喝避子汤。

更有传言说皇贵妃娘娘从前爱习武,意外伤了身体,已不具备繁衍后嗣的能力了。

众说纷纭,皆是藏在私底下,谁也不敢明面上指摘半句。

皇贵妃膝下无子,并不影响她在后宫专房专宠,一枝独秀。

昭华宫,林静照跪坐在窗棂之前。

秋光在渐渐流逝,稀薄的秋阳被窗棂切割成一块块的,有若麦穗之色,交光互影,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照亮,静若人去楼空。

林静照双手合十握拳在心口之前,头颅微微下垂,枯槁的神色黯然无光,口中喃喃默念经文,哀毁憔悴,全神贯注地为亡者祝祷。

她白皙的双颊略施薄妆,被深困在金琐窗之内,杏衫罗裙四周挂着翡翠禁步,明艳矜贵,即便链子黄金所制,也是禁锢人的刑具。

她的爱人,活生生被朱缙害死了。

朱缙即位之初,受周有谦等一干老臣辅佐,原能成为一代明主。偏生他喜好颠弄权术,不容权力有失,用皇贵妃上尊号之借口剪除了良臣忠将,任用陆云铮、郭阳等新派,开始了他乾纲独揽的专权生涯。

正所谓“人臣太贵,必易主位”,朱缙眼睁睁看着朱泓的江山太阿倒持,玉鼎易人,深深明白君臣异利的道理。在他眼中,首辅虽是首辅,内阁虽是内阁,仅充当办事的走狗和木偶,绝不容许瓜分半丝权力。

为了永远保证大权独揽,他首先启用了祖宗留下的镇抚司锦衣卫,大搞密探,明面上撒下一张网,无差别监视臣工百姓。

其次从中挑拨离间,众臣犹如监视网中的一个个节点,互相攻讦、检举,使这张监视网牢不可破,以一得十。

天下宁有一政一事不在帝怀,困在网中的臣工戒慎战栗,顶礼膜拜,如履薄冰。

当一个干练成熟的首辅修炼成功时,皇帝总是日夜难安,不动声色地予以制衡打压,扶植另一个人取而代之,除虎狼于腹心肘腋之间。

陆云铮初为首辅时,志骄意满,本蓄势为百姓做一番实事,却无端遭朱缙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贬谪。前者疑惧惶恐,锐气渐渐被消磨,最终滑向毁灭的深渊。

恩威莫测,阴晴不定,朝令夕改,是皇帝本人最鲜明的写照。需要用陆云铮时,朱缙好话说尽,一旦陆云铮进入了权力核心,便被蓄意为难,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缙本性更刚愎自用,偏狭狠毒,未曾接受过正统皇太子教育的他,没有和衷共济的宽大心怀,更不懂太阳普照大地的道理,和大臣之间不是友善合作,而像敌人般猜忌。

他日夜防范,隐居道观于幕后操纵大臣四肢的傀儡线。又极端惩挫,好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威严震慑,使满朝文武沉默如鹌鹑。

以前的太后皇后,现在的陆云铮,没什么区别,统统都是权利的殉葬品。

朱缙不会饶恕陆云铮,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答案。更何况,陆云铮是她的爱人,更加有了必死的理由。

她救不了陆云铮,陆云铮也救不了她。害死陆云铮的人,偏偏是她亲爹爹。

陆云铮押刑场之上,她困深宫之中。

纵使往昔再多的美好回忆,终究得各走各的路,各顾各的命。

林静照此生已再无牵挂,除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外,似乎离开真的是一种解脱。

可是,她偏偏懦弱迈不出那一步。

人来世上一遭恰如渐渐西斜的太阳,谁甘心提早离开?

林静这温润的眼睛湿润,长睫在秋阳的照耀下根根分明,如刷子颤巍巍地翕动,努力消化着悲伤。

也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救赎。

……

陆云铮以子虚乌有的叛国罪被判斩首,死不瞑目,死后哀荣尽毁,不得全尸。

因江杳的自尽,江家全家认定了陆云铮是负心薄幸的中山狼,拒绝使自家女儿和陆云铮合葬,要回了杳杳的尸体,埋在自家祖坟,陆云铮的残尸则由陆家人自行料理。

陆云铮生父早逝,流年不幸,亲眷死得七七八八早已没什么人了,仅剩一个八十多岁哭瞎了眼的老母亲。好在圣上恩典,未曾祸及家人,允许那老母亲自生自灭。

数日后,内阁大洗牌,江浔官拜文渊阁首席大学士,成为排挤陆云铮的最大赢家。

江家老爹如愿以偿,终于当上了首辅。

秋,如黛的远山越加墨浓,朦胧的橘光跳跃在兰花梢头,蜻蜓盘旋。

明窗净几间,褪了暑热的西风透过丛丛墨竹筛进室内,微觉凉意袭人。

林静照坐在窗畔誊写着青词,提笔濡墨,墨汁黑渍不经意染到了小拇指上。

方要擦去,另一只皓白颀长的手却先一步握住了她,以绢轻轻摩挲,将墨迹擦干净。

圣上驾到。

林静照起身如仪跪拜。

朱缙自顾自地盘膝坐在她的矮桌边,雪袍上描绘的仙鹤百于地上霜,如秋风般肃穆端庄,浑然一神风仙气的道长。

他抬手允她平身,“私下里就莫要行如此大礼了。”

林静照垂下眼皮颔首,君臣界限不可逾越,遥感近来他来自己宫殿的次数频了些。转念一想,他刚如期杀了陆云铮,自然心旷神怡,找个说话的人耀武扬威一番。

她低沉地嗯了声,落座,如芒在背,提笔誊不下去青词。他在咫尺之处凝视着她,目光深沉细腻,似深秋着色很淡的旷邃天空。

索性撂下笔,“陛下,这青词是明日献给您的,您不能现在提前窥看。”

朱缙方才倒没看青词,而在看她,见她怪罪,平淡无奇地移开视线,“什么好东西,这样神秘。”

林静照坚持道:“臣妾想让陛下看到最完美的青词,所以请您先行回避。”

这话落到朱缙耳畔,成了无形的逐客令。

他墨眉一挑,修长的身躯向后散漫然倚靠在她柔软的蒲团上,偏生不走,“那朕不看,在此陪你行了吧。”

林静照无计可施,又恐多说触怒了他,垂头丧气握着笔,那种不适感始终未消散。

隔了会儿,大抵是他也感到无趣,信手拿了卷书在手,状若也要读会儿书。

她自是侥幸,暗暗吐了口气。

朱缙忽微敞了襟怀,以惯有瘆人的语调:“来朕怀里。”

此言入耳,林静照几乎毛骨悚然,手脚冰冷僵硬,犹记得上次用嘴巴服侍他的情景。

朱缙等了她片刻,催促,“没听见?”

林静照恳然,“求您饶臣妾。”

他阖了阖眼不耐,径直拽了她的手腕,将她从矮桌另一头拽入自己怀中,一条手臂环住她的腰,另一条手才举起了书卷读。

她感到腰部沉甸甸的力道,龙脑碎屑糅杂沉水香的气味丝丝透入鼻窦。这样一来,再无法握毛笔。

“陛下,臣妾没法写青词了。”

朱缙视线落在书页之间,凝然道:“那便别写了,宽限你几日。”

林静照平静地失掉情绪,像死去的空心,眼珠在眼皮底下颤动了会儿,连连眨着眼睛,终于试探着将僵硬的脑袋转向他,与他呼吸交织,共同将视线投入那书卷上。

衣襟被秋阳照耀得暖和,外界一池塘水粼粼生辉,缓缓游动着两只姿态优雅的鸳鸯。她默默盯着那两只鸳鸯上,无端想起了陆云铮。

正自恍神,耳畔痒痒的,朱缙在若无所无吻着她的鬓角。她顿了顿,收敛情绪,亦仰起下颌回吻着他。

“忽然想起一件事。”

朱缙既不火热也不冷淡的语调,“陆云铮临处决前一夜在诏狱中喊你的名字,实属大逆不道。”

林静照霎那间预感到事情又要往可怕的方向发展,忙搂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的心脏上,“陛下误会了,他喊的定然是他妻子江杳,臣妾又不是江杳,臣妾是林静照。”

朱缙摇摇头,面色认真:“他喊的就是林静照三字。”

林静照喉咙骤苦,似咬破了苦胆,陆云铮终是在临死前知道事情的真相,怪不得死不瞑目。

她升起轻烟薄雾的忧愁,蹭着帝王的道袍,“那当真是侮辱,臣妾是陛下的,林静照也是您赐给臣妾的名字,由一介罪臣口中说出当真辱没了臣妾清白的名声。”

陆云铮家中尚存一老母,罪臣之亲属,随时可能在这场政斗中灰飞烟灭。

朱缙皦白的长指剐了剐她脸颊,两三声轻笑,心照不宣,似真似假:“皇贵妃总是心系他人,遗朕宵旰之忧。”

他既是天子,也是凡人,有寻常人的七情六欲。妻子被旁人觊觎,由不得他不下黑手。

林静照却想起月余前白绫、匕首、毒酒三样还摆在眼前,任她挑选。

君王虽如此,她不能怨恨。君者,万物之总,民之父母。子议父,臣议君乃是大大的不肖,她生存在这样一片天空下。

陆云铮是难得的相辅之才,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首辅是无尽的,用完了一个永远有下一个,每年络绎不绝的进士生。

大明终究是君父一人的天下。

第68章 首辅相思病

江浔亲手铲除了自己的女婿,以六十五岁高龄,成功登临内阁首辅之位。首揆的蟒服穿在身,他的面目焕然一新,扬眉吐气,一洗多年来的苟且窝囊。

江浔感慨万千。

怪不得从前女婿陆云铮那样神气,那般志骄意满,原来穿上这件官服真能脱胎换骨,恍若腾云驾雾,飘飘然羽化而登仙。

他被骂成柔奸,背地里人人不耻,可偏偏他踩着所有人上位了。政治是一场残酷的游戏,朝政毕竟是那个年轻皇帝做主,他抓住了圣心就等于抓住了一切。

江浔整顿衣冠,昂首挺胸,长长吐出浊气。

冯姨娘见夫君老木逢春,深感慰藉,由衷高兴。但死亡的阴云仍笼罩着江家,杳杳的死给升迁之喜罩上一层阴郁的黑纱,久久让生者沉浸在悲痛中。

江浔亦悲女儿之逝,内阁重担甫落肩头,他不得不带着悲伤前行。一味沉湎于自家丧女之痛而枉顾圣眷,会白白失掉这来之不易的首辅宝座。

江浔和陆云铮不同,他情愿当圣上傀儡线下的木偶,没有丝毫僭越逾权之念,更无试图控制那位年轻道君的念头。

江浔执政是典型风格是谄上媚主,阿谀逢迎。但凡君主有所命必又快又准办好,君主无所命,也要事先揣摩君意,尽量做到未雨绸缪。

他有二十多年凄凄冷冷宦海沉浮的经验,早已褪了莽撞的少年心气,胜不骄败不馁,当上首揆后,一如既往侍奉帝王,时刻谨记头顶谁的天,脚踩谁的地。

圣上提拔了他,若他骄傲恣睢,难免重蹈陆云铮的覆辙。江浔只想踏踏实实做木偶,让圣上用得顺手。那位道君喜爱修玄,他便身先士卒地领头写青词、穿道袍、戴香冠。

圣上最忌讳专权,江浔懂得潜规则,便主动举荐一些新人,让渡出自己手中的部分权力。身段灵活,溜须拍马,犹如时刻伴随在圣上身畔的勤谨老狗,永远面带慈颜的老好人。

如此,他真正坐稳了首辅宝座。

在江浔的引领下,满朝文武皆懂阿谀拍马的益处,奔竞之风史无前例。皇帝在朝中说一无二,顺帝昌逆帝亡,包括科道言官已再无半丝反对的声音。

江浔在前朝如鱼得水,亦不忘将视线投向后宫。后宫妃嫔凋零,他搜罗来六名道姑献给陛下,个个花容月貌仪静体闲,号称龙虎山道观的神仙,熟炼房中术,可助白日飞举。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朱缙阖目打坐,瞧都没瞧一下。

后宫已经有神仙了。

江浔即刻会意,这是只要皇贵妃一人的意思,陛下还是原来那个妻控,自己竟然送错了。战战兢兢之下,甚为尴尬,哪有帝王后宫只要一人的?况且陛下春秋正富,膝下无皇子。

好在陛下最后未过分驳他颜面,收下了那几名美人,养在后宫。

江浔悻悻然,这事做得实在不地道,险些触怒龙颜。自此熄了给后宫塞女人想法,专心侍奉皇贵妃,把陛下和皇贵妃放到了同等重要的位置。

江浔对上柔顺,对下苛酷,因其斑斑劣迹屡遭科道弹劾。

尤其江璟元,心气旺烈,父亲一朝发迹,他也得了个工部侍郎之职,表面上忠心于深宫修行的道君皇帝,暗地里朋党结私,将爪牙由内阁渗入六部,培植了许多信徒。

江璟元穷奢极欲,挥金如土,大肆营建自家庭院,纳了四五位刚及笄的少妻。利用首辅父亲之便大肆索贿,人过留财,雁过留毛,凡进京官员无人幸免。

江氏在朝廷一家独大,官员受其统治,稍有悖逆即被打为异己,郭阳、徐青山等皆被同化成江氏党羽。

圣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堂明镜清清楚楚,独独纵容江浔父子,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庇护。

道君皇帝心中确实只有道。

……

秋日里雨水多,西风不时击散雨滴,空气中弥漫着潮乎乎的水雾。门楼廊庑,龙池风沼,御苑苔生,颇染上几分初冬的味道。

林静照一身烟罗流仙裙,鬓压两根贝壳镂成的细长金钗,心不在焉地斜卧在贵妃榻上吃石榴。石榴皆是一颗颗剥好的籽,猩红透彻,入口即化,衬得贵妃雪色的脸颊几分人气。

她怀着隐忧,眺向窗外秋色,久久锁着眉头。自陆云铮死后圣上已半月不来昭华宫,既没禁足也没降谕责罚,仿佛完全把她忘了。

回想她最后一次见圣上,圣上还握着她的手写青词,抱着她一块读书,氛围和睦,罄谈甚欢,冷落来得好突然。

她当然巴不得圣上不来,可他越不来,她内心越忐忑紧张,生怕平静中酝酿着灾祸,哪一日坠下来将人砸得粉身碎骨。

她须得活下去才好。

林静照遂派芳儿去问问镇守昭华宫的指挥使宫大人,能否透露一二。

芳儿回来告知,后宫新进了五六个美人,乃首辅江大人所献,个个赛若西施,精通道术,会炼金丹裨益修行,陛下近来时常召见她们。

林静照五味杂陈。

竟是爹爹进献的。

爹爹知不知道这一举动无意间砸了深宫中亲生女儿的脚,使她本就艰难的日子更艰难了。

但毕竟不是她自身原因,林静照略略松了口气,讶于朱缙那样一个长久斋洁的人居然也开始宠幸后宫了。

以往他抓着她不放,只为了和陆云铮一较长短。如今陆云铮尸骨无存,她便如秋后的扇被丢到一边。

她心脏一阵剜痛,冰寒之感蔓延四肢,许是被凉石榴渗着了,太阳穴突突疼。由坠儿扶着回榻上歇息。拉上帘幕,头重脚轻兀自胀得厉害。

梦里,陆云铮的冤魂时时刻刻缠着她,对她哭泣,质问她为什么要委身于仇人,为什么不早点自尽,早点……来阴间陪他。

直睡了一下午,至暮色四合时她仍四肢无力,懒懒的出虚汗,精神萎靡。

芳儿和坠儿见此愈加焦急,娘娘害了相思病,该当如何是好。

再度去恳求宫羽,宫羽亦犯了难:“陛下并未传召皇贵妃娘娘,下官无法擅作主张。”

皇宫规矩森严,秩序井然,自有人人恪守的准则。显清宫那种地方乃天子之寝所,无诏不得入内。

芳儿和坠儿替林静照好话说尽,宫羽踌躇良久,从尚衣局拿来一套崭新的太监装束,沉默着交给芳儿。

无诏,娘娘自不能光明正大地觐见陛下。但若娘娘的相思病实在泛滥,穿上太监装束远远眺望陛下一眼,勉强是可以的。

帮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林静照望着太监的装束,凝了凝,咬牙宽衣解带换上了。无论情况如何,她还是决定亲自看一看以做到心中有数。

此装束并非蓄意违背宫规,实是思念陛下,疾病愈深,远远瞧上陛下一眼,一眼便好。

林静照与芳儿等人心照不宣。

昭华宫其余侍卫见皇贵妃娘娘这么一身装束出来,亦纷纷踌躇。宫羽拍板,抬手放她过去。

林静照第一次以这样特殊的身份往显清宫去。

她深吸口气,提心吊胆,有种独自在寒风中飘摇无依之感。小小的内侍在宫中行走实如深山中的一只蚂蚁,卑微渺小随意可被人碾死。

萧瑟的雨雾缓慢地打击着水面,暮秋天气阴晴不定,迎面的风隐隐夹杂着雪糁,碾断数枝纤弱的花茎,翩翩缕缕坠落。

沿途警跸御林军排列井然,因宫羽提前打过招呼,他们对林静照的异常举动视而不见。如果不是这样,处处天罗地网,私自在宫中游走实在艰辛。

疾风冷雨打在面上,林静照呼吸窒滞,每一声踩踏的脚步都分外清晰。

圣驾并不在显清宫正殿,在宫外的一间小殿绛雪轩。这里并非斋醮的道观,仅仅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林静照被宫羽安排到一列端茶洒扫的太监里,遥遥看陛下一眼,看罢即出来。做奴才的规矩是时刻低头,头低得要比茶盘低,跪着伺候,绝不可直视天颜。

暖黄色的光自金锁窗透出来,漏在霜地上一块块。排列的奴才们屏气敛声,立在风雪中宛若哑巴静待主子吩咐,鸦默雀悄,肃穆凝重。

林静照身子虚弱,脸色煞白,薄薄的太监服禁不住寒风的摧残,一阵阵不由自主的哆嗦。

偏生殿内许久不叫人,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娇笑和害羞的细语声,乃是近来新宠孙美人。

帝王家无情,圣上居于极巅之上,永远有女子趋之若鹜。只要勾勾手指,为他生皇嗣的人数不胜数,以诞育后嗣为荣。

日光即将完全沉落黑暗之际,林静照所在的那列太监终得入内服侍。

博山炉边散落了一些香屑,可以想见圣上方才和孙美人在调香。内侍们有条不紊,有的负责剔亮灯烛,有的负责洒扫痰盂,林静照则负责收拾那些香屑。

她头次干活,又心有旁骛,手底下不麻利,香灰屑越擦反而越多。

隔着薄薄的青纱,朱缙颀长的身躯确实在里面,单手支颐的剪影。孙美人黏黏糊糊着娇语,不情愿跪安,还想多留些时候。

林静照埋头擦着香灰,忽感恶寒,帝王薄情,欲讨好他的一颗心冷化了。

他是皇帝,拥有无数的女人,她再讨好也无济于事。

她忽然很后悔来这儿,蠢极了。

这时奴才们已洒扫完,俛首鱼贯出了内殿。林静照也将手下香屑收拾好,跟在队伍最后退了出去,留下一个清秀瘦削的背影。

却听帝王冷不丁道:“过来。与朕奉茶。”

第69章 太监“请陛下翻牌子。”

林静照此刻正头戴青绉纱帽,身着圆领灰袍,浑然一副阉宦打扮。

听朱缙那清癯孤峭若绝壁松风的嗓音,刻意点她的名,多半是认出她来了。

她贝齿紧咬,进退维谷,若此刻暴露身份直接求饶也是拉不下脸的。当着朱缙倒没什么,关键还有孙美人在,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迟滞了那么一弹指的工夫,她僵直地转过身来,俛首撩开青纱来到内殿,端起茶壶依言为主子奉茶。

孙美人显然对这么一个忽然闯入的第三人不甚满意,俏眉微锁,连连向皇帝撒娇。添茶水这种事她也可以效劳,完全不用太监服侍。

朱缙却由得林静照做,幽邃冥黑的长目深处飘过一缕光亮,眉梢略向上挑起,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对孙美人置若罔闻。

林静照顿感恶寒,身上沉甸甸的有了无比的重量,有点消受不起。克服了半晌,才勉强镇定住心神。

绛雪轩不比显清宫的清净圣洁,壁间烛光似明似暗,暖色调的陈设使殿内充斥一股阴翳之气。孙美人依偎在侧,巧颜欢笑,使尽浑身解数,喋喋不休地对君王撒娇。

林静照目不斜视,内心警钟连连敲响,茶水漂浮些微沫子,希望快点倒完出去,这做太监的勾当以后是再也不做了。

朱缙忽然伸手,清冷而温柔地将她额前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林静照顿如电流酥过,战栗了下,秀眉锁起,寒碜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站立的位置恰好将孙美人的视线挡住了。

朱缙淡淡审视着她这身衣裳,蕴含几缕奚落,一双仙鹤目,在风里撒了把碎星星。

“陛下请用。”

她的声线是凝重的,希望他可以点到为止,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朱缙施施然接过茶盏,仍若有若无逡巡在她灰青的太监服身上。

林静照青筋浮起,呼吸收紧几分,琢磨着应对这场面。为了在深宫中博得一丝生机,她当真耗尽心力。端茶送水的事她还做得,只是别让她伺候他和嫔妃就行。

半晌,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接过茶盏,几根冰凉柔腻的手指却正好搭在她手指上,“这么烫,叫朕如何用?”

茶水明明是温凉正好的,林静照贴着瓷杯都不觉得烫。

她短暂沉默,“那奴才再沏来。”

他四平八稳地嗯了声。

林静照欲将茶盏撤回来,挪了两挪,朱缙有意握着不撒手,双方不动声色地彼此周旋。茶盏悬在半空中很奇怪的位置,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孙美人正在旁边,随时可能看见,烛光恍惚,使室内愈加朦胧烧灼。

她微微着恼,稍大了力气撤回那茶盏。谁料对方忽然撒手,褐色的茶水泼溅出来一些,弄得两人手背俱是湿淋淋。

朱缙瞥了眼手背上的褐渍,一本正经,“怎么做事的。”

“奴才有罪。”

林静照颔首,不卑不亢。

他眉弓一跳,俯身掐起她下颌,“是认错的态度?”

她亦不动声色地挑眉,丝丝扣扣,“那陛下要如何?”

双方眼神碰撞,场面已暧然得不像话。

孙美人在旁观这二人有些奇怪,宽大的帽檐遮挡了那内侍的容貌,恍若太秀气了些。见茶水泼洒,她忙见缝插针地凑上前,欲替帝王擦干净,朱缙却扬了扬手,单单要那内侍伺候。

林静照齿冷,多少怀着些抵触的情绪。既做了奴才,恢复贵妃的身份肯定不那么容易。端来了金水盆和巾帕,使君王清洗。

朱缙冷白嶙峋的手浸入水中,皮薄青筋,淡色青筋不施力而微凸,在倒影粼粼蜡光的水盆中越发显得高洁。

她抬眼窥了下,眸光闪烁。

他水静风平地净完了手,以巾帕擦了擦,随即将巾帕重重扔到水中,反过来溅了一片水花。

林静照激灵,被溅得一衣襟水点,险些直接扔了盆子跌坐。

“您……”

朱缙挑挑眉,正对向她。

正当此时,敬事房的人求见,该是翻牌子的时辰了。

孙美人微微鼓舞,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入宫以来陛下第一次翻牌子,平日陛下每每宠幸昭华宫的皇贵妃,今晚皇贵妃不在,她又尽心侍奉了陛下一整晚,总该轮到她了。

“请陛下翻牌子。”

皇贵妃的牌子已磨损得字迹不清,足见圣眷优渥。

林静照微微颔下首,巧妙避开锋芒。朱缙选谁侍寝本质上和她没关系,但若孙美人之流得宠,恐会反过来狠狠害她,倒不如她在后宫一枝独秀,先下手制衡旁人。这叫宁教我负天下人,勿教天下人负我。

爹爹现在是内阁首辅,她在后宫得宠能保全江氏满门的稳固。陆云铮已死,生者还得尽力存活下去,恩宠现在是她的武器,能给她带来许多东西,她得去争。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

目光齐齐聚在朱缙翻牌的手上。

孙美人满怀娇盼地垂头,羞涩绯红,故作姿态地咳了声。

林静照冷冷审视着,放下身段,亦悄悄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朱缙滑过皇贵妃的牌子,也滑过孙美人的牌子,最终谁也没翻。

今夜是十五月圆之夜,阴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月亮,他得斋洁建醮。

孙美人脸色顿时耷拉下来,难言的失落,陛下这样喜欢自己,好不容易的侍寝机会却这么巧赶上了十五。

林静照暗暗松口气,皇帝虽不喜她,她总算没输,没被当众下脸面。

暮色苍茫,浓黑的墨色吞噬着皇宫。孙美人悻悻离开,惋惜遗憾,一番飞上枝头的念想落了空。

林静照亦在一串太监之后离开,被身后君王如期叫住:“站住。”

她转过身来,心照不宣:“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朱缙屈指叩了两下桌案,神容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釉色,一洗方才的轻浮正色而问:“这话该朕问皇贵妃吧,来此做什么?”

她见形迹败露,将头顶青绉纱帽摘下,“陛下许久不召臣妾,臣妾内心实在惶恐。”

“所以皇贵妃便弄了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

朱缙冷叹着摇摇头,长睫在皎洁月光下投下一洼黑影,“朕当真纵容你太过,让你在宫里无法无天。”

林静照细细揣摩他的口吻,温温凉凉的,不似真生气。此行是宫羽支使的,宫羽是他说一不二的忠诚信徒,说不定背后有他的默许。此刻,他应只是深深浅浅地试探她。

她斟酌着,“陛下生气了?”

他道:“有一点。”

她拖宕了片刻,故意摆出一副深情模样,“臣妾原本打算遥遥看您一眼便走,既然您生气了,臣妾日后再不敢来看您就是。”

说罢转身爽利地离去。

朱缙比她更快地拽住她手腕,握在掌中禁锢住,神情稍显不痛快,“回来,又没说怪你。”

说实话他看她这副装束很新奇,很有意趣,眼前一亮,尤其是她那欲盖弥彰用腰带系住不盈一握的纤腰。

这些日,他倒不是故意冷落她。

前朝那边刚刚大换血,尤其是内阁,他得亲自盯着,江浔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知道。加上先太子朱泓久久踪迹全无,他便没顾上传召她。

他没传召她,自也没传召旁人。这位孙美人是她爹爹江浔进献的,他留在身畔,为了看看江浔是否胆大包天敢包藏细作,江浔内里是否如表面一般忠谨老实。

林静照顺势坐在他膝上,拿捏着分寸,比平时多些镇定。朱缙见她面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捏住,“既见朕,还戴着这东西。”

从前让她时时刻刻佩戴面纱因为有江杳在,与她一模一样的替身,她遮掩掉面容,不至于在陆云铮面前泄露机密。而今江杳陆云铮双双殒命,面纱在深宫再无佩戴必要了。

林静照从月光照洒的地方侧过脸来,一双眼睛雪亮,细润透脱,刻意使君王看见,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角色中,“奴才丑。”

朱缙微抿着唇,平淡清远,亦接得住她的话,“丑还敢出现在御前?”

“因为奴才仰慕陛下。”

她挣着,“现在奴才要走了。”

月光和烛光掩映下,她虽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圆领长袍,宛若一朵香气绵密的夜来香冁然盛开,玉润的耳廓形似雨滴,小小的耳环孔,白璧微瑕,更增她一分女儿气概。

朱缙静凝半晌,握锢住她的腰,“别走,不丑。”

林静照心口前的衣襟湿漉漉的,乃是方才泼水溅的。朱缙垂首专注地将她的襟扣一颗颗解开,褪去了包裹蝴蝶蚕蛹一般的太监灰袍,仅剩里衣,展露她本来的样子。

深秋的绛雪轩炭火烧得温暖,甚至让人隐隐出汗,窗子半开半合着飘过凉风,清醒人的神经。

朱缙某处神经被拨动,仍把她当成小太监,耳畔轻语:“小太监,你生得像皇贵妃,骨头这样轻,不是太监而是女子吧?”

林静照心知肚明他还想玩弄她,“那陛下便忘了皇贵妃,且和奴共度良夜吧。”

他不置可否,吻了吻她。

提携着她的腰,愈加搂紧了几分。

“你既说仰慕朕,怎么个仰慕?”

她现在不是皇贵妃,是个扮成太监的小宫女,侍奉斋醮的小道童。他今夜要修洁,仍把她留了下来。

林静照攀上他的头颅,平静地应道:“陛下想奴才如何仰慕,便如何仰慕。”

她眸子坚定,为了生存什么都不顾了。陆云铮死后,她的心结已彻底被解开。讨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她统统受得,只求余生能安稳地活着,哪怕这活着并不那么快乐。

皇贵妃开窍了。

朱缙眸色渐渐暗了。

第70章 心防“让朕好好教教你。”

这吻浅尝辄止,最多算蹭蹭面颊,浮若柳絮沾脸。朱缙并不怎么喜欢亲她,少数几次亲也是随缘的,多数时候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林静照黯然接受了他的吻,扇形的长睫开阖着,开始学着享受无法回避的痛苦。面对他时,她表面装得再灵活内心也是僵硬的,似秋日枯木内里死透了。单纯从技巧上比,她远远不如媚骨天成的孙美人。

朱缙一根手指搭在她白腻的下颌上,冷隽秀致,“朕要斋醮,你非留在身畔,看起来并不像会伺候人的。”

林静照张口忽趁机含了他皦玉的指尖,抿紧唇线,温热包裹,圆圆睁着一双潮湿鸦睫闪动的黑色眼睛,不说而直接用行动做。

朱缙顿时一凛,喉结滚动,侧目而视,到嘴边的批语说不出来了。

缓了缓,他冷静地表达出一个微笑,受心脏搏动而情不自禁,竟产生些恋结的情绪,舍不得将指尖抽回。

“静……”

他方要开口喊她的名字,猛感指尖狠狠一痛,本能地收回,见指腹被咬得紫红,一排深凹的齿痕隐隐渗血,差点被横截咬断。

她恰似一枝带刺的蔷薇,温柔中藏着汹涌的暗流,擦着水淋淋的唇畔,意犹未尽,“陛下觉得我伺候得好吗?”

“伺候得不怎么样。”

朱缙眸似一洼浓黑锐利的闪电,欲愠怒,奇怪地乱了分寸,难以形容她这等犯鳞的举动,颇寻不到合适的辞藻,“谁准你咬的?”

一时间,竟希望她再来咬咬,虽然痛了些,像她主动吻他。

林静照望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冷淡地回应:“陛下且说喜不喜欢。”

“不喜欢。”他亦以同等的冷淡说。

她若无其事道:“是陛下让臣妾伺候您的,臣妾遵旨而已。”

“你这叫抗旨。”他犀利刻削地点评,“知道伤龙体多大罪过吗?”

林静照表现得不屑一顾,仿佛这才是真的她,“那陛下还罚臣妾吗?”

朱缙静穆凝视于她,深深感觉她哪里不同了。自从陆云铮死后,她那股忍辱负重的酸苦劲儿卸了,变成了烂漫,时常不知死活地僭越。这让他感觉她不是一具被困宫里的行尸走肉,而真真正正活着的人,他的妃子。

“是要罚,但该罚的太多,反倒不知从哪罚起了。”

他不动声色捻了捻指腹,微痛,这痛带来一种新奇的感觉,乌蒙蒙褪色的世界里忽撕出一抹鲜艳的亮色,虽然这亮色是痛的。

痛,并快乐着。

朱缙仰首深深将泛凉的空气吸入五脏六腑,身下那锋利的象征突兀地竖了起来,内心腾起熊熊无名火。

他也不知他想要的是什么。

这无名火折磨得他心烦意乱,身为帝王,他的情绪素来如琴弦每一律皆拨得精准,此刻却隐隐失控,欲抛开理智溺在她身上,江山和权势也没那么重要了。

失控感与他冷血的帝王心术相悖,让他本能地滋生一丝恐慌,高高在上的龙位仿佛不稳了。面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妃子,却比什么都能动摇他心智。

快乐,失控,憎恼……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使他这位恩威莫测的道君皇帝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厌恶她,不想见她,试图远离她,躲避自己的内心。

他不允许发生祸起萧墙破金汤的事,任何外界人或物都休想真正走进他的心,休想影响他理智的决策,乃至于威胁他的皇位。越失控越得克制,越沉沦越得理性。

他长袖一甩,衣襟垂地,一声不吭,仙风道骨快步生风地离开了这间过于烘热的绛雪轩。

太监衣裳狼藉委落一地,湿漉漉的,状似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林静照辨不清他的喜怒,谨慎地跟在身后,由楼阁与楼阁之间曲径幽回的通道往显清宫去。

朱缙大步流星走得甚快,很快把人甩下。林静照迷失在一扇又一扇的华丽云母屏风中,方知显清宫内别有洞天,比之神仙洞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愧为皇帝居住的道观。

这顷刻想,若太子朱泓有重回皇宫的一日,看到阖宫道观仙山,宫女太监皆称皇帝为“道君”,满朝文武羽衣香冠隐士装,又该作何感想。

待她终于也穿梭到显清宫时,耗费了久久的时间,朱缙早换好了白袍香冠的装束,斜斜卧在青纱帐背后的黑白太极阴阳作上,凝重肃穆,恍若丹鼎篆烟里的神仙道君。

“朕只原谅你这一次,以后不许胡闹。”

他上来便警告她一句,自顾自地凝神阖目,蹈虚守静,也不知在说假扮太监的事还是咬手指的事。

林静照在九重玉阶下屈膝,怀着对皇帝的敬意争辩道:“臣妾这样做也是希望取悦陛下,使君父操心天下万民疲惫之闲暇莞尔一笑。”

青纱法帐后的他音如雪声萧森:“朕说了,不喜欢。”

弦外之音,在说不喜欢她靠近。

林静照讪讪然不知所措,素知皇帝喜怒无常,她总用与陆云铮调情的老法子讨好,难免适得其反,低声认错道:“臣妾晓得了。”

朱缙嗯了声,匀净呼吸,阅视书卷,手边不知何时喝上了降火凉茶,颀长的声音朦朦胧胧。

林静照见他又修起黄老经来,大抵今晚没有留客之意,心下微微忐忑。若说自己做错了惹他龙颜动怒,也不至于。厚脸皮又在显清宫赖了片刻,听他道:“夜深了,皇贵妃先回去歇息。”

他正式下达了逐客令,按理说妃嫔不能再留。林静照敏感地察觉到了他强大心防的一丝裂痕,再加把劲或许能攻破。

她兀自跪在原地不动,罕见地抗旨,“夜晚秋气潇森,臣妾不走,留下来侍奉陛下。”

朱缙再度饮了口败火茶,内心没有表面那般冷酷,却不近人情:“朕今晚没翻任何人的牌子,出去。”

林静照犹无动于衷。

她赌他的耐心,甚至掩面微微啜泣起来。

同为女子,孙美人那副作派她也会得,只是从前有陆云铮日复一日宠着她,这些技巧她用不上。他既对娇滴滴的孙美人温柔,或许也会施舍她一些温柔。

“外面都说您是妻控,实则臣妾是夫控。臣妾偏偏不走,看您拿臣妾怎么样。”

她欲撒娇却没撒好,话一出口即刻有几缕悔意。他当然能拿她怎样,御前造次,无需锦衣卫动手,大内带刀侍卫便能把她拖死狗般地拖出去,或杖或囚,没有半句申辩的机会。

这刹那,心跳俨然绷到了嗓子眼。

良久,侥幸,最终大内侍卫还是没把她拖出去。

朱缙近似盘腿的坐姿,修行已是修行不成,在寂静秋夜里散发几缕冷厉,干脆破罐破摔,放弃了修行。

夫控。

这词撞进了他内心,激荡起一大池涟漪。

他不是她的夫,那是皇后的称呼,充其量她是他的妾。

“你真是得寸进尺,朕的寝殿也敢私闯。”

他状似词穷,语义不明,危险而可怕的阴影高高笼于帝座。

林静照实也到了胡搅蛮缠的极限,畏惧他的动怒时刻想抽离。他以藩国入主有强大到恐怖的心防,她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用小花招搅乱他,更莫妄想骗他的真情。

“臣妾有罪。”

“你自然有罪。”

他峻然批讦,凌厉如秋风扫落叶。

她被帝王寒冽的天威唬得汗涔涔,不知他是真斋洁还是假斋洁。万一他是真斋洁,无心男女之事,她在此处缠扰岂非活腻了。莫如先行退下,鸡蛋撞石头万一碎了,万事休矣。

“是……”

片刻,她试探着缓缓叩了首当跪安,悄然起身欲悻悻退出这座大殿。天黑风急,没有皇帝的气场可怕。

龙座上忽传来哐啷巨大的响动,瓷杯猝然被摔碎。她这一走,帝王的怒气比方才隐形的怒盛一万倍,真正的虎啸山林百兽戒惧震惶。

“放肆!”

“来人,把她给朕绑回来。”

道君又一次亮出了屠刀,出尔反尔,对着乖顺告退的她。

隐没在暗处的宫羽嗖地现身,几乎电闪雷鸣的手段上前利落地缚了林静照双手,将她押回御座,整个过程仅仅一弹指的工夫。

林静照尚没反应过来,就跌入了皇帝的怀中,龙脑屑和沉水香的大潮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刹那间宕了神志,柔软的身体被折成了两段。

“呃……”

她痛楚地轻吟了声,出于无意识。

朱缙灼热而沉重的手臂横截着她,几乎将她压碎,如雪崩般汹涌袭来,“皇贵妃,如果效忠最好发自肺腑地效忠,别耍这些小伎俩。”

声声冷哂不绝于耳,似在报复她。

说罢,将她压在了阴阳太极图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最神圣的地方偏偏做最肮脏的事。

林静照被吓怔了。

她始终惑然哪里触逆鳞了,手腕被缚起反抗能力降到最低,极力抵御着道君的浪潮:“是陛下赶臣妾走的,此刻欺辱臣妾又算什么?”

他秋来风色厉,对她的抵抗视若罔闻,犹如监牢地困着她,“你还是这样没耐心,这点挫折就放弃。”

“让朕好好教教你。”

天底下哪有挑起了旁人的火便走的道理,她挑的火该由她来浇灭,即便他赶她走,她也应锲而不舍地请求留下,而不是真走。

她居然敢真走。

朱缙不知不觉染上了渴望,黄老之经被丢到一旁,只顾摁住她。

她是后宫一小小妃子,对于而言自然微不足道。他想明白了,他是皇帝,既食髓知味,要了便要了,无需克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