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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控 旅者的斗篷 18451 字 1天前

第51章 梦呓梦中喊了他

灵虚宫是个巨大的道观,耗费人力物力,空灵缥缈,从上空俯瞰是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形,可助凡人凝练真气,澄心滤忧,白日飞升。

皇帝万寿节将至,满朝文武皆摩拳接踵地准备送贺礼,仙桃金丹白鹤祥瑞应有尽有,投其所好,争相奔竞,谀词如潮,以求在圣上的万寿节上一展风采,得到圣眷。

林静照琢磨数日,将《洞虚真经》从书中誊下来以金线绣于衣袍,耗费将近半个月的功夫,焚膏继晷,直绣到双目模糊,终绣成一件精致柔软的神仙羽衣。

羽衣呈杏仁露般的微白,烟灰色的金色绣字是蜗星大篆,既彰显道家的神圣感,又不失帝王之服的庄严崇高,天威森森在上不可犯。

林静照见羽衣,悬着的心放下,这样他总不会责备自己敷衍了。

光有一件衣物略显单薄,她还得准备其它。除了不必可免的侍寝献身外,她以前还在老柳下埋过一坛桃花陈酿,难得的好酒,是除金银珠玉外她能拿得出手的贺礼了。

问题是这酒埋在宫外,还在埋在陆云铮的首辅宅邸中,太过敏感。

上禀帝王,朱缙道:“皇贵妃送什么不好,为何非要送一坛酒?”

他语锋猜忌,怀疑她借此又生花招,意欲与旁人私相授受。

林静照竖起右手发誓:“臣妾当真只为取酒,绝无二心。那桃花酿是臣妾亲手所酿,适逢陛下万寿节,想献予陛下品尝。”

少年之时,她常常翻墙去找陆云铮,醉倒于他院落中的老柳之下。毗邻月光粼粼的湖水,听虫鸣唧唧,一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陛下喝了没准真能成仙呢。”

朱缙见她温润明秀的颊上满是平静和真诚,没什么别的心思。

“既然酒那样好,取来便是了。”

他答应了她,不过是锦衣卫去陆宅去,她留在宫里等着。

……

万寿节之日,百官群僚道贺。

烟花绚烂地炸开在京师天空上,煊赫热烈无比。大内斋乐声飘出宫墙,臣民休沐一日,共同恭贺吾王万寿万岁。

江浔作为礼部尚书全程负责陛下的万寿节,忙前忙后,兢兢业业,将谄媚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全然似皇室的管家。

皇贵妃林静照也将自己精心绣了多时的千字文道袍献给陛下,饰以五色云,共计九九八十一字,象征着道家神人归真的灵妙境界。

圣上穿上很好看,身上掠过碎金箔似的阳光,比松间青鹤更高洁,恍若早春解冻的冰水,如竹柏天地龟鹤一样不朽。

“贵妃为何一直看着朕。”

朱缙拂了拂衣袖,转身。

“看您……”林静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他生得一副神仙面孔,丰神隽秀,却有蛇蝎一般的心肠。

“衣裳是臣妾绣的,臣妾自然要看看合不合身,哪里需要更改。”

她遂跪在地上恰好与他腰间高度齐平,伸手帮他束上腰带和玉珏等配物,水葱般的玉手将千字衣袍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的。

朱缙念起她为先太子朱泓缝过一丝衣衫的剐蹭,却为他绣了整整一件长袍,凝结的心血和巧思是前者难以比拟的,内心莫名滋生一缕愉快。

“你倒是会送礼。”

他淡声。

“陛下喜欢是这件衣裳的福气,臣妾夙夜的心血没有白费。”

林静照克制地扯了扯嘴角,像一个给丈夫打点性状的妻子,秀发高高盘起,鬓间压着一根细长金簪,清婉浅切,灵秀天成。

由于日夜赶工的劳累,她美眸上挂着几道红血丝,颇为憔悴消瘦。

朱缙刚要吩咐她明年再绣,忽想起从前有绣娘绣瞎了眼睛的传闻,便顿了顿,托起她的眼睛一吻,正色道:“谁说朕喜欢了,朕不喜欢,仅此一次以后不准再绣。”

林静照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语出冰人,还以为触犯了某种禁忌。见他只是说说并无降罪之意,道:“那陛下还给臣妾,臣妾再重新送礼。”

他道:“那这件如何处置?”

她想了想,认真地道:“赏人,或者直接剪了,束之高阁锁起来。”

“大胆,就这样对待朕的礼物的。”

朱缙一沉眉,无可明状的威严,偏偏又让步,“罢了,让你拿去也是糟践,朕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将千文道袍穿在身上,未曾脱下。

林静照不懂他的喜怒,更弄不清他的嗜好。

朱缙揽着她,一动不动被身后透窗的灿煦春阳照射着,二人身上俱是暖洋洋的。

他扣住她的十指严丝合缝,掌心贴在一起,温柔又冰冷的样子让人心底发怵,雪松屑染着龙脑的暗香,深沉凝重的帝王之气。

林静照不知说什么,打破这沉默:“臣妾一介卑贱之躯,未曾想过能陪陛下过万寿节,陛下待臣妾比家人还亲。”

朱缙的说法谈不上多深情,“后宫之中你的位份最高,按宫规自然该你陪同。”

他的口吻充斥着公式化的语气,疏离刻薄。若皇后在,自然就是皇后陪同。修道家的人目无下尘,于女色上更是寡情。

林静照干巴巴地抿了抿唇,刚想继续恭维几句臣妾愿继续做您的家人,日后陪您过每一个生辰云云,大可不必,实属自取其辱。

逢迎也是一门技术活,逢迎需夸到人心坎上,像她这样有些僭越了。

她僵笑了声,道:“是。”

暮色苍茫,二人共同来城门之上见万民,绚烂的烟花一阵烈过一阵地炸开在漆空中,沸反盈天,几乎将黑夜变为白昼。

所有廷臣皆向年轻皇帝看齐,朝野已将皇帝的人格神灵化,对皇权的崇拜信仰化,热烈的奔竞之风弥漫于官场之上。

陆云铮因是罪臣无法露面,也早早送来了祝词和贺表,哀恳陈述臣下对君上的思念之情,企盼君上能不计前嫌重新启用他。

礼部尚书江浔携其子江璟元跪在群臣之首,老迈的嗓子喊得嘶哑,祝拜君王寿诞,皇贵妃娘娘芳龄永继,于一种臣僚中脱颖而出。

林静照沐浴着飒飒夜风,心中如被刺扎,明明她是女儿,父亲却在卖力地给她叩首,只因她站在了君王身畔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惜帷帽遮挡了她的视线,皇权扼住了她的喉咙,发不出一声。

前朝大臣们争宠,后宫嫔妃也不甘示弱,轮流献舞个个画着精致的妆容,卖力表演,唯恐君王忽略。

万国来朝,彰显中原的强盛富庶。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君王统统有赏。

众人之中唯皇贵妃林静照离君王最近,站的位置最高,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她已不仅仅是普通的后宫嫔妃,而是衡量臣子进退的标尺。

……

仪式举行了许久,到深夜才结束。

林静照戴着帷帽不方便露面,早早回了昭华宫。直等到深夜君王未召,想来今晚不会再召了,拢衣睡下。

念起白日里她做陛下家人的说辞,当真尴尬羞耻,现在想来仍面红耳赤。她逢迎些什么不好非要提家人,没被怪罪算侥幸的了。

恐是从前和陆云铮情话说多了,嘴巴便不由自主,也和君王没大没小起来。她固然想逢迎君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反受其累。

她被厚厚宫墙阻隔,无法探知外界消息,不知陆云铮如何了。方才在典礼上没见到陆云铮,陆云铮定然遭遇了挫折。

如果能单独见一次陆云铮,她得催他赶快离开,远离官场这吃人的凶恶地,更远离那位法家独擅权术的君王。

陆云铮和爹爹都不能出什么事。

千万。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掐着被子始终难安,一会儿梦见陆云铮借酒浇愁,一会儿又梦见他被贬谪杀头,容色枯槁,声声唤着她杳杳。

梦境之中想抓陆云铮却又抓不住,白雾好似帷帽将她阻隔,缠住了耳朵、嘴巴、身子,拉人堕入万重悬崖,而陆云铮还站在原地。她一惊,喉咙不由自主地叫道:陆云铮——

醒了。

她猝然睁开眼睛。

身下黏糊糊的,出了大片冷汗。

芳儿和坠儿正在榻边一脸担忧地守着她,弱弱地开口问:“娘娘,您没事吧?”

林静照擦了擦额上冷汗,嗓子发虚:“没事,梦魇……魇着了。”

芳儿为难地道:“娘娘,您缓缓,别梦呓了。”

刚才那一声陆云铮喊得实在撕心裂肺,响彻宫闱,阖宫都听见了。

显清宫的张全公公也跪在外殿屏风之后,手持拂尘,身影若隐若现。

林静照俨然惊悸,张全怎么来了。

张全是陛下的人,芳儿和坠儿也是。她这样大逆不道地喊旁的男人名字,绝对是活腻歪了。她已死不足惜,陆云铮却平白遭飞来横祸。

心力交瘁之下,唇角快咬破了。

芳儿和坠儿连忙找来帕子擦,林静照定了定神,披了一件衣裳走到外殿,强壮镇定,嘶哑地问:“张公公,您来了,可是陛下有事传召?”

张全一脸铁青,森森道:“娘娘,陛下叫您过去共饮桃花酒,没想到您已安寝。”

方才,她大喊出了陆云铮名字。

林静照无言以对,脑子惶惶然一片空白,恍然已无法理解张全的话了。

休矣……

张全起身便走,步履极快,失了往日的和善。林静照知他定然是去告密的,这里每一个有眼睛会呼吸的都是监视她的人。

她当机立断,猝然“咚”地一下,以皇贵妃之尊给阉人下跪,恳求道:

“张公公留步,求您莫要禀告陛下,莫要!”

如朱缙知道,她唯死路一条。

第52章 饮酒“朕是你什么人?”

张全回头见皇贵妃娘娘竟跪下了,刹那间头皮直发麻,连忙跪了回去,并令芳儿和坠儿将她扶起:“娘娘快请起,您这是折煞奴才!”

林静照不置可否地应了声,“那公公可否高抬贵手容我这一次?”

张全为难,虽说他是御前的人,到底是贱命一条的奴才,监视皇贵妃是他天然的职责,隐瞒不报恐有性命之忧。况且此处不仅有他、芳儿、坠儿三个下人,还有那些经特殊训练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他们的侦听手段可比自己高明多了。

皇贵妃娘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青春韶龄,和寻常人家被父母护在温床里小女儿差不多大,却要整日殚精竭虑,因一句失口梦呓便纡尊降贵给他这阉人下跪,受过的恐吓和阴影着实非小,令人堪怜。

“娘娘见谅,奴才身为皇宫的奴才,今生今世永远忠于陛下一人,不能因任何人而破例。娘娘与其做这些无用功,莫如想想怎么和陛下解释吧。毕竟您……”

身为后妃,行僭越之事。

说罢张全忍心离去。

林静照的最后一缕希望也破灭了,胸口遽然沉重起来。

她痴痴怔怔躲到了拔步床深处,抱紧双膝,无助地埋紧脑袋,牙齿格格打战,越是焦急越想不到办法。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芳儿和坠儿是比张公公还卑贱的奴婢,无权擅专。她们人微言轻,但教陛下有谕,即便勒死娘娘也得一五一十照做。

忐忑良久,张全公公又回来了。

芳儿和坠儿不约而同替娘娘捏一把汗,唯恐张公公带来了赐死的圣旨,后宫私相授受是大罪。

“陛下宣娘娘觐见。”

张全原封不动地传圣谕,已第二遍。

方才叫她过去共饮桃花酒,这次只是叫过去,没说作甚。

林静照被芳儿和坠儿从拔步床中请出来,梳妆打扮面见君王。

她忐忑难宁,无法言说内心的恐惧,打冷战似地缩着肩膀,后悔自己为何要早睡,为何控制不住嘴巴喊了陆云铮的名字。

那人不是个好糊弄的。

轿辇将她浑浑噩噩地抬到灵虚宫道观,三月潮湿的晚风中糅杂着初春青草味,汤匙般圆月,依稀漫糊的光亮,宁静又沉重的夜晚。

至内殿,天颜咫尺。

林静照低低叩首在地,嗓音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到,整个人死气沉沉,宛若一棵冬天的树剥脱得只剩光秃秃的骨架。

“臣妾参见陛下。”

殿内,沉默如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燃烧的红蜡呈明黄色,流下几道猩红的烛泪。

座上君王慢幽幽一声:“起。”

林静照蹒跚起身,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双手耷拉在两侧,恍恍惚惚。事发突然,脑袋尚昏蒙蒙的。

“皇贵妃,过来。”

帝王吩咐。

她拎裙再度踏上九重玉阶之上。

御案上正放着一坛密封森严的酒,坛身上贴着的红纸条已泛黄,沾着些微泥土,“桃花酒”三个簪头小楷,乃是三年前她亲手写上去的。

宫人过来开启了酒坛,擦去泥土,并用银针试毒,试喝,飘散出丝丝缕缕浓郁的酒香。

这正是埋在陆府的那坛桃花酒,前几日她请求他取出来,生辰夜共享。

“你要的东西来了。”

朱缙高峻遥远的嗓音自耳畔传来,“还不伺候朕?”

少女年华埋藏的一坛酒,此刻摆在了御案上,尘封岁月,令人恍然有种时空穿梭之感。林静照将器皿摆好,倾坛倒酒,酒质清澈而醇浓,纯净透亮,年年岁岁沉淀的味道。

“陛下请用。”

她将酒盏奉上。

朱缙接过酒盏,淡淡,“皇贵妃不饮吗?”

林静照遂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盯着澄澈的酒波,倒希望这是杯毒酒,见血封喉一了百了,喝掉就能脱离凡尘。

朱缙持酒绕过她臂弯,交杯而饮。

林静照被他手臂缠着,一饮而尽。

“好酒。”半晌,他赞许。

林静照心头纷乱,没尝出陈酿的美味,遥感唇舌之间辣辣的,麻得人难受,眼角莫名泛着潮。

“陛下谬赞。”

朱缙姿势微微调整,酒气浸润眸色细碎而清亮,身上还穿着她绣的千字文衣,“贵妃今日有心了。”

林静照只敢拿眼角偷瞄他,保守地道:“为陛下办事臣妾必定要尽心。”

“嗯?”他颔首乜视她的神情,沾着酒气的呼吸清凉地打在她颊上。

林静照下意识移开。

朱缙捏过她的下颌,强烈凝视着她,影子下五官蕴藏着阴沉的火花,一句闲闲的问候夹杂着批评:

“究竟做什么亏心事了,值得给张全一个阉人下跪?皇贵妃膝下有黄金,跪君王跪父母,岂能随便跪人。”

林静照兼着咯噔的心悸,一哽,矢口否认道:“不曾,臣妾……不曾。”

她秀美的眸子淌着烛泪的猩红,瘦削得双颊已微微凹陷,神色雪白。被他的手指掐着呈仰望姿势,动也不敢动。

朱缙包含可怕的冷意,继续盘讦道:“什么事和张全说得,和朕就说不得?早告诉过你的任何心事都要和朕说,只要不欺瞒不掩饰,朕便不会责你。你若执意冥顽不灵,给你定个欺君之罪休怪朕无情。”

林静照被他雷霆质问震得一懵,理智似冷汗一样从额头蒸发而出,熏熏然欲醉了。

不得不说他是逼供的好手,恩威并济软硬兼施,击溃人心里的防线,君臣的天差地别使她无法不投降。

朱缙捧住她的脑袋,“朕是你什么人?”

她怔怔,“君上。”

他呵冷,“再给你一次机会。”

林静照考虑了半天,艰难的牙关悄然改变了一个字以表达效忠之意。

“……君父。”

“是夫君。”

朱缙直接告诉她标准答案,揽着她的脑袋在怀,不轻不重地揉蹭着,“也是夫婿,丈夫。”

林静照埋在他衣襟中嗅见那零星雪松香,心驰目眩,事实上她不曾把他当丈夫,君臣之别时时刻刻烙印在心。相比之下他更像她的上峰,主子,侍奉的对象,而不是丈夫。

在初入宫时,她还天真以为自己只是暂时在宫里,不久会出去,嫁给陆云铮继续过原本的生活。可现在明白了,宫里一呆就是一辈子,至死不会得到救赎。

被帝王的温存环绕,她禁不住一阵震颤,唇间隐藏着稍闪即逝的情绪。长久以来她在深宫孤独落魄,战战兢兢,时刻如利斧悬在头顶,精神紧绷。

林静照颤颤巍巍地搂上君王的腰际,作为妃子对君王的回应,两颊微微发烫,仰头对他解释:“陛下,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

早有眼线将她梦中失声喊陆云铮之事详禀君上,再隐瞒也无意义。

她当然想在深宫好好活着,奋力从抑郁的阴影中杀出一条生路,保全爹爹和陆云铮,保全自身,否则也不会如此精心准备帝王的生辰,绣千字道袍,搏帝王欢颜。譬如桃花酒这件事,她没耍任何心眼,全然为了给他生辰助兴。

“你若忠心朕自然看得见,反之,你的不忠也清清楚楚。”

朱缙面无波澜,既安抚又含警示,“所以这次朕没怪你,纯纯一个巧合,毕竟谁能控制梦里的事。”

他设置一个残酷却简单的条件,“朕只要求你神志清醒时绝对的忠诚,可以吧?”

林静照缓慢地点头。

“臣妾当然可以做到。”

她嗓音嘶哑,夹杂劫后重生的荣幸,一字一字对他发誓。

朱缙剐了剐她鬓间碎发,“记住了。”

他并非大度到轻易原谅,知她从前与陆云铮两情款款,情深义重,乍然来到宫里做了他的妃子必然不适应。他虽是君王,说起来却是闯入她感情的第三人。

她抑郁难纾之下选择投缳自尽是他不愿看到的,她死可以,但要榨干剩余价值再死。

待朝政之事平一平,逮捕朱泓,他再找到下一个如她这般好用的棋子后,自会毫不吝惜地灭口,赐给她干净利落的终结。

否则她盲目自戕,便是白白糟蹋了他培养棋子久久的心血。

为此他愿意暂时给她一些甜头,让她过得没那么艰难。这却不是爱。

方才,当他听到她因为梦呓这等小事而恐惧到给张全下跪时,心头一刺,莫名有种微妙的愠意。

他都不曾怎么折辱她,他每次“折辱”她都差不多在暧昧的氛围下进行,意趣罢了。

皇宫比陆宅更好,他也比陆云铮更好,他不想她拿他和陆云铮比较时,陆云铮会胜出。陆云铮只是她的过去,他才是她的现在和未来,她的身心都该属于他。

他是她的君,同样也是父,夫。

“今夜你在朕这里住。”

显清宫是天子居所,嫔妃不可留宿,灵虚宫是道观则无妨。

林静照知生辰的最后一项贺礼是侍寝,献身必不可少,未曾推辞。

“嗯,臣妾遵命。”

这是她陪伴君王过的第一个生辰,如此惊心动魄。最可怕的这样的日子还将无限循环,直到她红颜老死,思之令人绝望。

朱缙将她的脑袋拢下来,卸掉了钗环,叫她枕在自己膝上。

近来每每侍寝时,他都会煞有耐心地进行前戏。她在此期间会被软化下来,更好地接纳他。比起最开始时的侍寝,他逐渐关照她的感受,每每也是一次即止,不会过分折辱她。

她腰间的避子香囊始终戴着,终究还是没有资格怀诞皇嗣。

林静照闭合眼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里的弦越发绷紧。良久良久,嗅着他身上嫩寒的雪松香,思绪杂乱。

第53章 真相“你抖什么?”

夤夜,宫殿风铃隐隐传来叮当声,月光屑细的濛光幽幽落在地面上,灵虚宫四周华丽的金锁窗将开未开,残烛如一枝珊瑚。

林静照迷迷糊糊睡了会儿,懵懂醒来时依旧枕在君王膝上,脖子僵硬酸痛。

夜很深了。

她轻轻动了下要起身,听得室内一二窸窣脚步声,有人前来觐见君王。

林静照屏息装睡。

来人是个锦衣卫,不是宫羽,却是个女子嗓音。此女深夜造访,低声絮语,向君王回禀陆江两家的动静,事无巨细,江浔和陆云铮每日言行展露得清清楚楚。

北镇抚司的特务侦视无所不在无时不有,侦探手段之高令人毛骨悚然。

当今皇帝猜忌心重,峻厉冷酷,日派心腹窥视群臣,大搞文字狱,使朝臣处于人人自危的恐慌中,稍不留神即遭灭门之祸。

林静照暗替爹爹和陆云铮担心,恐这女锦衣卫说些不利之语,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倾听殿中的动静。

她轻掀眉眼透过青纱瞧向那女锦衣卫,一惊非同小可,周身遍布冷汗——那女子完全与自己长得一样。

体态,相貌,身形,举止,除此刻的音色略有不同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女子头上梳妇人髻,着蓝白二色水田服,显然已嫁人为妇,久久居于深闺之中。

如果猜得没错,此人应该就是“江杳”了——那个代替自己嫁给陆云铮的替身。一直以来假江杳的身份像层谜,原来此女是锦衣卫,逼真的容颜是镇抚司的易容术。

林静照恍然大悟,如遭当头一棒,寒栗子不知不觉袭了一身。心涉游遐之下便没听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那女锦衣卫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忽尔一只阴凉的手覆上了她的眼,低沉凝重:“听见什么了?”

林静照仰头正与君王墨黑深邃的眸撞了个满怀,纤细如花梗的脖颈在他掌中一扼就断,不禁悚惧,“没有,臣妾没……”

朱缙静静旁观她说谎的样子,“那方才装睡?”

林静照张了张喉咙无言以对,须知帝王手眼通天,能在陆云铮和江浔这等朝廷大员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细作,自己这点伪装无所遁形,只好承认道:“臣妾被夜风吹醒了,不经意听到陛下与人谈话,并非存心。”

这瞬间她脑子里把最坏的恶果过了一遍,她知晓了假江杳的真实身份,该不会被灭口?以他的心狠手辣极有可能,且能做得干干净净。

方要进一步致歉,朱缙扬了扬手,容色省净,别具弦外之音,“无妨,你存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更有意思。”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低级拙劣的心眼儿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亮色。

林静照心脏愠然地跳动,声音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鲠住。

他一直是操盘者,无形的傀儡线制衡着每一个人,每个局中人都免不得因自身缺陷而沦为奴隶,受到愚弄。

“臣妾已到诏狱中走过一遭,不想再走第二遭。”

半晌,林静照定定说。

朱缙挑了挑眉锋,转而抚上御案一本薄册,“贵妃可知刚才朕得到了什么东西?”

林静照瞥着那本薄册,未置可否。薄册的纸张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一页页杀人榜,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个官员贪贿勒索,侵吞盗窃,欺上瞒下,这本账册记载着详细的数目和时间地点。”

他并无避讳地告知了她,好整以暇,“你以为怎么办?”

林静照再度被推到风口浪尖,油然而生退避之心,“臣妾不敢干政。”

“朕叫你说。”

朱缙目如冷电淬寒霜,温和中带着不容置否的威压,“你是朕最宠眷的皇贵妃,允许你干政。”

林静照暗暗一凛。

天威在上,动颜变色而海内震恐。

她被逼到穷处无法再推辞,只得给出一个循规蹈矩的答案:“既有违国法,涉事之人该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他幽幽,“若涉事之人是你父亲呢?”

林静照猝然警觉。

下意识望向那本账册,眩得厉害。

再看帝王,写满了机锋和戏谑,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

她略略镇定下来,神色铁青,强行装得大公无私,“陛下是问贪贿之人如何处置,却不是问臣妾父亲如何处置。”

朱缙尾音微卷,“哦?”

“从陛下赐名起,臣妾便是林静照,龙虎山修行的道姑,生来孤儿不知父母。”

“唯一有的,便是君父。”

她伏低叩首下去,额头抵地,腹部贴腿,嗓音深深埋在了罗裙中,在他面前保持永远的低姿态,看似忠诚。

座上君王无动于衷,指节漫不经心地敲着账册。

残漏更深,窗外黢黑的天几点疏星,一钩白月隐入薄薄的夜云之中。

“那你可知这本账册是谁送的,”

他有意无意透露关键信息,“并非锦衣卫侦伺,而是有人刻意检举。”

方才那名女锦衣卫来过,林静照便顺理成章地以为账册是女锦衣卫所送,实则并非如此。

既不是为侦缉为职的锦衣卫,是谁与爹爹不共戴天之仇,不惜精心收集证据检举到君王面前,以图江家抄家灭门之祸?

她霍然猜到了,不情愿接受这事实——

陆云铮。

陆云铮和江家有最直接的利益冲突,陆云铮此次的贬谪是江浔父子暗中捣鬼之故,前者为报复江家,交出这本账册绝命一击。

林静照抬眸对视朱缙。

朱缙歪歪头,以冰冷的感情默认了她的猜测。

林静照感到彻骨的悲凉,失魂落魄,亲人之间竟以这种方式自相残杀。

朱缙以一个远比江陆二人更胸有城府的政客,似真似假地说:

“朕自登基以来,内阁倾轧就没有停止过。朕希望他们履行官场规则和衷共济,共图社稷,最后他们却为了权力六亲不认,亲岳父构陷亲女婿,亲女婿检举亲岳父,贵妃,你若真是江杳夹在其中究竟幸还是不幸呢?”

林静照早戳破了君王的虚伪面目,爹爹和陆云铮的自相残杀看似突然,其实早有征兆,步步被帝王诱导。

是帝王当初有意擢升陆云铮的赏格,使爹爹眼红,朝野兴起奔竞之风;又蓄意将二人共同置于内阁之中,日日摩擦;帝王无情打压陆云铮,使爹爹上位,滋生陆云铮的满腔怨恨。

最终二人走向分裂,相纠相斗,相恨相害,龙椅上的帝王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不费吹灰之力剪除了权臣之害。

一切罪魁祸首是帝王。

群臣倾轧,正是帝王所希望看到的,其中定然也少不了那位女锦衣卫的推波助澜。

“陛下天纵英才,算无遗策,将臣妾拘束在宫又以妙计分裂了权臣,乾纲由您一人独揽。如今这种局面您高兴还来不及,何劳忧之深也?”

她丝丝泛冷地吐出一串话,既持重礼节,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讽刺。

“凭贵妃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拉出去杖毙十回也绰绰有余。”

朱缙责备了句,但并未否认,依旧和光同尘的样子,“他们二人都是你的亲人,斗来斗去,朕心亦不安。如今账册之事既出,杀一留一是不可避免的了。”

江浔和陆云铮一个父亲一个旧日情郎,手心手背都是肉,万难抉择。

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她现在是君王的掌中物,笼子里的禁——脔,诸事需得站在他的立场,为他出谋划策。君王与她谈论政事,并不是真让她凌驾于皇权之上。她得揣摩他的心思,说些他爱听的话。

皇帝掌管内阁,要的是群臣相互制衡,绝不希望哪一方独大。

陆云铮此番仅仅被削职为民,未杀头或抄没家产,算是网开一面了。他与江浔是互为反面的牵制关系,陆云铮既谪,天平已然不平衡了。

“陆云铮遭陛下厌弃被褫夺官位,痛定思痛,万寿节给陛下上多封贺表,又戴罪立功将江浔犯国法的账本呈给陛下,想来早已悔过。”

“至于江浔,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上谁没沾过肮脏,谁又能保证绝对干净呢?江尚书想来一时糊涂,穷苦日子过久了才酿成大错。陛下训诫即可莫要赶尽杀绝,毕竟他是一条用惯了的走狗,离了诸事不方便。”

林静照存着心,分别替陆云铮和江浔二人说些打圆场的话,看似保持大公无私的立场,哪边也不偏袒。

“贵妃真会当和事佬了,两边犯的重罪都被你三言两语揭过了。”

朱缙不陷这逻辑圈套,血淋淋地道:“贪污之罪岂能轻纵,朕该立即依检举之人所言,将江浔革职查办。”

林静照微微心悸,身为女儿她当然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在君王面前却要被剥夺人格,装得满不在乎。

可是,又怎能真不在乎?

他要抄的是她自己的家。

“陛下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陆云铮多次诽谤修玄和臣妾,本身有罪。若陛下依言革职了江尚书,恐陆云铮得意,一开此头以后朋党捏诬之风更甚。”

她站在悬崖边丝丝揪心,尝试力挽狂澜,生怕爹爹直接被判了死罪。又不能说太多陆云铮的坏话,害死了陆云铮。

说罢,她等君王答案。

这一瞬间简直比一百年还难熬。

朱缙伸手拨弄着她圆润的耳垂,感受到她骨骼深处的战栗,目睹她蝼蚁般恳求的卑微样子。

每次他这样抚她都有一层意味,今日生辰的最后一项礼还没送,该到侍寝的时辰了。

“贵妃,你抖什么?”

第54章 拒绝“求陛下多疼臣妾一点。”……

帝王的指节裹挟丝丝电流擦过耳垂,林静照骤然有种失衡感,腰身因长久跪着而凹出一条深深的弧度,冷静在一丝丝地流失。

她当然明白他的暗示。

林静照捧住他的手往自己温热的脸颊上贴,柔弱无骨地挽留着,“陛下不疼臣妾了吗?”

朱缙亦明白她的暗示,薄情地道:“疼。但国法不可违。”

“那陛下就再看看臣妾,”

她睁着秋波闪动的黑眼睛,哀柔婉转其间,“求陛下再多疼臣妾一点。”

她是他的宠妃,他却要抄她满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朱缙避过头去,表面一副拒人于千里的生冷样子,下颌隐蔽地收紧了。

“陛下说过有什么事就找您,您待臣妾最好,一直很纵溺臣妾。念在和江浔做过十多年父女的份上,臣妾不忍见他身首异处。”

林静照双目中温暖与悲伤共存,声声恳求,“况且陆云铮的检举也未必可靠,您就高抬贵手对江家网开一面吧。”

说罢她代江家人叩首,额头触在凉硬的地面上咚咚响,没两下便泛了红。

陆云铮检举江浔贪贿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凭上意如何裁决。官场之中哪一个是绝对的清官,或多或少都得捞点,岂独她爹爹为然。

朱缙单手钳住了她脑袋,制止她叩首的动作,“你这是威胁朕吗?”

容她多叩两下,必然破相。

林静照听他挟雷的语气,一丝呜咽截在喉咙里,忍着微酸。果然他还贪图她的色相,不会容她真磕头。每次遇到事情,她稍微撒撒娇往往能化险为夷,毕竟她这颗棋子现在还有用。

借他的力道,她顺势直起腰来,挂在睫毛上一颗大大的泪珠,娇声道:“陛下。”

朱缙捻了捻她垂在肩头的柔丝,昔日高傲的尚书府小姐被磋磨得半点骨气没有,给他下跪就算了,连阉人也说跪就跪,完全不知自爱,这样一个柔驯的她反而没意思。

“你若想叩首到外面青砖去,没人打搅你。”

他指腹碾揉她微红的额头,“若跟朕在殿中,就不许哭好好说话。”

林静照乖讷地颔首。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必然会想要那个。她意欲主动给,摘下自己的外袍,葱白的手指又去解他的腰带。

“陛下,臣妾来侍奉您。”

她柳枝似的臂轻轻抱在他的腿,脑袋贴着,维持跪拜的姿势,身子却往上攀,卖力地表演着,过分的主动没有情意,完全是一种利益的交换。

朱缙眯了眯眼,本要和她共赴巫山,忽然间感到陌生的恶心。

她这是用身体和他交换,和那些爬龙榻的后妃有何区别。

他腿部微微使力将她踢开,与自己隔开了半尺余的距离。

“罢了,出去。”

林静照第一次被君王撇开还是用脚,一纹不动地呆在原地,襟扣层层叠叠地凌乱着,浑然有些不知所措。

“朕叫你出去。”

朱缙又重复了遍,愈加淡寒,看她鄙夷的眼神如同看陈嫔等人。

“听不懂?”

林静照这下听清楚了,滔天的侮辱顿时将她淹没,犹如火烧,耳畔呜呜作响。

她哑然道了句是,淹在喉咙里听不清,讪讪起身,如仪跪安退出,背影分外落寞,比月夜还凄萧。

到殿门,一缕细微的啜泣才飘出。

朱缙抵在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喜她急功近利的样子,侍寝全然为了交换她家族的平安,仿佛一场买卖。这种功利的感觉使他恶心,他要她又不是因为交易。

她走了,这种黏腻的感觉才消散。

她和陆云铮在一块是你情我愿,和他在一块就是物物交易。陆云铮那样害她江家,她梦里还念着陆云铮,却不曾梦过一次他。

微微嫉妒如火持续煎熬着内心。

朱缙缓了缓,见外界霜天月色极晚极晚,金水河处处是水,人稍不留神即会失足。又念她曾用一根细细的披帛投缳,内心分外脆弱,兴许经不起这等打击。

“张全。”

他烦乱地低唤了声,脸色犹沾着点峻厉,“把她好好护送回宫。”

特意咬重了好好二字。

张全闻圣谕连忙答诺,皇贵妃给他下跪的事他还没挨罚,再有意外必定脑袋搬家。

方才他惊诧万分地目睹皇贵妃娘娘黯然离去,未曾侍寝,这可是自她承宠以来从未有过的,莫非天要变了,皇贵妃娘娘要失宠了?

听帝王追加不近人情的命令:“把她关起来,闭门思过,她若不知错便永不许出门,永远不准她见朕!”

张全悚惧,没见过陛下发这么大的火,这位煊赫一时的皇贵妃怕是真要凉了。带人将皇贵妃妥善送回宫后,锁了昭华宫大门,月影森森下冷宫一座。

擦了擦汗,张全不知皇贵妃娘娘如何冒犯圣上了,突然获罪……其实也不算突然,皇贵妃娘娘敢梦呓旁人,失宠是必然的了。

……

圣上驭下往往恩威并济,忽冷忽热。

陆云铮送账册有功,加之频频送书信惦念朕躬,朕特念旧情,允其官复原职——发往陆府的圣谕如是说。

至于账册记录的种种贪赃枉法之事,圣上只口头训责了江浔,罚了两月俸禄,小惩大诫,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圣上身为人君,对众臣的关照是一样的,阳光普照雨露遍洒,不会过度苛责了谁。江浔和陆云铮二人虽犯了错,圣上皆愿意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宣旨太监读罢了圣旨,将跪地的陆云铮扶起,“恭喜陆大人官复原职,今后重掌文渊阁,莫辜负了圣上一片殷殷期许。”

陆云铮擦了擦冷汗,“自然,自然,微臣谢皇恩浩荡。”

他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禁往江家的方向望去,平平静静,似并未有官兵抄家降罪。

那……账册的事?

他把江浔贪赃的证据递上去,是打算以此戴罪立功,重返官场的。

宣旨太监看出他的疑惑,“皇贵妃娘娘说了您许多好话,您才官复原职。从前您为皇贵妃娘娘争尊号的好处,陛下心里都记着呢。”

竟是皇贵妃娘娘。

陆云铮莫名愧疚,之前他反对皇贵妃娘娘封后,没想到皇贵妃娘娘不计前嫌,反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也是眼瞎心盲,错把好人当恶人,又错把恶人当好人。

圣上未惩罚江浔父子,应自有考量。此番他和江浔双方皆有错,谁也没法把谁彻底打死。

无论如何,他总算摆脱了潦倒,能重新为官了。

回到屋中,陆云铮瞧着失而复得的官服,五味杂陈,愈加珍惜,比之往日的傲慢多了层谨慎小心。

陆云铮以首辅之尊第二次回内阁,众说纷纭。

在此之前,江浔已费尽心机将阁中其他官员排挤殆尽,成为独相,离首辅之位仅一步之遥。谁料陆云铮忽又杀回,横刀夺走了首辅之位。

江浔心头遗憾,无可奈何。

这女婿官复原职的具体情由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陆云铮定然做了什么背刺他之事,否则圣上不会平白无故罚他两月俸禄,隐含告诫之意,警告他下次不能再犯。

圣上的谕旨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剩下的任臣工自行猜字谜。江浔也不知“下次不能再犯”究竟指什么,战战兢兢宛若头悬落斧,有笔暗账被圣上记下了。

都是陆云铮加害。

他刚被圣上罚俸,陆云铮便官复原职,这其中若无关联谁能相信。陆云铮枉顾孝义,对他这亲岳父捅刀子,实狼子野心。

陆云铮与江浔,再度分庭抗礼。

陆云铮第二度入阁,与江浔势如水火,连面子都无法维持的地步。

午间用膳二人甚至不能同处一室,陆云铮神色倨傲,目不斜视,大口享用着江杳为他准备的饭膳。

江浔以孤老独坐一席,忍气吞声。

群僚见陆首辅得势纷纷巴结恭维,冷落这位昔日独掌阁权的江阁老。

陆云铮见江浔无措的样子有种报复的快感,不过也仅一瞬间。

之前陛下向朝野公开他的错处,相当于打了一棍子。而今陛下又官复他的原职,赐御馔,赏金银,营建府邸,又相当于给一甜枣。

谁能经得起这变幻莫测的落差?

官场的一落一起,他的自尊心和精气神遭到了重创,不复往昔的志骄意满,趋向于谨言慎行,变成一个老练保守的政客。

陆云铮深切体会到了侍奉天子的艰辛,天威在上,如履薄冰。也终于明白了自己是靠皇贵妃起家的,最大的靠山是皇贵妃,而不是靠什么才华。皇贵妃当不当皇后自有圣上裁决,他不该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中。

至于账册的事,君王告诫陆云铮到此为止,不必再弹。江浔毕竟是他的岳丈,他既娶了江杳,该当孝敬岳丈。

陆云铮知君王这么说是不打算惩处江浔了,仍要包庇着。圣上是念旧情的人,在他这里念旧情,在江浔那里同样。

他不打算穷追猛打,这件事做得本身欠妥帖,过去就过去了,他只求重返官场。

对江家网开一面是看在江杳的份上,得让江氏父子知道,他不是好欺负的。

回到宅中,陆云铮的宅邸由萧瑟凋败变得焕然一新,前几日避之不及的宾客重来结交。

陆云铮一边满足地享受着官场地位的提升,一边鄙夷这群见风使舵的势利鬼。

欲找到江杳,告诉江杳作为当家主母拒绝这些人,莫胡乱收礼。

四下找江杳而不见,下人说江杳出去了。

陆云铮泛起疑心,暮色苍茫已近傍晚,江杳一声不吭地出去作甚?

第55章 圈批朱缙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陆云铮在宅邸等了半晌,江杳才归家。

她行色匆匆,一身简单利落的骑装,袖子用绸带扎起,姿态飒爽英气。

陆云铮疑她偷偷去探望娘家,早有三分不悦,沉着嗓子问:“杳杳去哪儿了?”

江杳见他在此守株待兔,稍作讶然,“城中新开了一座酒楼,我出去瞧瞧热闹。”

陆云铮肃然道:“我日日上朝下朝在城中行走,岂不知新开了什么酒楼?你且说酒楼的名字和位置,老板姓甚名谁?”

江杳并无遮掩之色,坦荡说:“一间无名的酒馆,老板不熟,不知姓字名谁。”

陆云铮剑眉一挺:“你骗谁?当我三岁小儿,借口也太拙劣了些。”

江杳莫名被呛有些摸不着头脑,“陆郎为何质问我?我连独自出门的权利都没有了。”

陆云铮心一软,随即又感到浓浓的失望,“你曾说过无论何时永远站在我这边,现在却站到了江家那边。”

江杳默不作声,似认了。

陆云铮见她不解释,失望愈甚。

“陆郎,你镇定一点。”

半晌,她道。

陆云铮焉能镇定,江家一心一意鼓捣着她和他和离,她受到蒙蔽,定然会弃他而去。

“杳杳,你变了。”

他喟然撂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江杳留在原地,眸中死水无澜。

是陆云铮先入为主,认定她和江家父子见面,实则并不然。

以陆云铮的眼力永远也不会发现,她方才去了皇宫。

她的主子只有一个,大明两京十三省唯一的主,紫禁城中的皇帝陛下。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主子有命,仅此而已。

……

陆云铮自认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曾用自己的隐忍策划未来,搏得了一个不错的前程。

英雄最难过情关,面对江杳时他手忙脚乱,既怕伤害到江杳,又怕她见异思迁离开自己。

他对江杳属实在乎得过分,江杳和江家其他人不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是他陆云铮一生一世认定的妻子,谁离开他江杳也不能离开他。

近几日,他表面装得若无其事,暗地里留意江杳的去向,要求小厮事无巨细地禀告。

他不是想阻止江杳回娘家,也不想限制她的自由,实是江家那对父子用心险恶,一心劝他们和离。为了他们的未来,杳杳还是暂时不回娘家为妙。

陆云铮刻意留意着,果然发现了江杳的异常。

比如她有时会在午夜忽然消失一段时间,有时白日里单独外出,以各种借口搪塞。陆云铮派去跟踪的人总被轻易甩脱,江杳反侦缉的手段比寻常人强上许多。

陆云铮虽知道这些异常,没有任何立场质问江杳。因为他派人到江家门前偷偷瞧过,江杳确实没回江家,正如她所说的出门游玩、下馆子,仅仅是寻常游乐活动。

他怀疑自己过于敏感了。

江杳有自己的自由,他岂能因最近的事杯弓蛇影,捻神捻鬼地跟踪。

陆云铮心境复杂。

……

另一头朝政上,陆云铮重回首辅之位,再度与次辅江浔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摩擦。朝政的分歧外加私人恩怨,二人势如水火。

陆云铮手握江浔贪赃枉法的证据,本欲置江家于死地,念及江杳才网开一面。谁料江杳也偏向娘家,陆云铮对自己那岳父多了层嫉恨,几乎到了排挤的程度。

对于江浔来说,从陆云铮官复原职那一天起事情便不妙。此次蒙混过关不是因为陆云铮仁慈,全凭陛下高抬贵手。陛下显然不愿过分偏袒任何一家,以后的路还得靠自己走。

江浔终究斗不过陆云铮。

前些日接杳杳回娘家的事,彻底把陆云铮得罪透了。

陆云铮为圣上立下过大功,积累势力深厚,若此时蓄意针对江浔,江浔无还手之力。

江浔需在官场上寻求生存的一片天,无可奈何之下,携子江璟元以翁父之尊登临陆家,赔礼道歉,恳求两家重归于好。

江浔从前在金陵吃得苦够多,脸皮也足够厚,能屈膝侍奉圣上也能侍奉自己的女婿。

陆家不开门,他便在门前撼门而哭,声声泣血,花甲之年两鬓苍苍的老人分外可怜。

邻里纷纷围观,指责鄙夷,首辅陆云铮枉顾人伦竟将自己的亲岳父逼到如斯境地。

陆云铮没经历过这等场面,谁料江浔竟能拉得下脸登门致歉。

江杳见父亲前来下跪之前,左右为难,泪水簌簌雨下。

陆云铮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暂时与岳父握手言和,一边安慰江杳一边将江浔父子请进家门,驱散围观之众。

……

江浔搞定女婿乃权宜之计,唯一能决定臣下生死只有一人,便是圣上。

江浔不能长久仰人鼻息,更不能坐以待毙。陆云铮重掌内阁后,他和儿子江璟元愈加把圣上当靠山,拼命侍奉圣上,日日夜夜为撰写青词,寻仙丹,访仙人,揣摩圣心,在朝野中能做到在圣上吩咐前就预先把事情办好。

皇贵妃娘娘本是龙虎山的道姑出身,半人半仙,于修玄一事独有见解,又深得陛下宠眷,献上的青词便由她批阅改动。

她认为欠妥的词句会代圣上以朱笔圈出,发回,臣下再斟酌重改。

江浔挑灯夜读,发现皇贵妃娘娘近来批改过的青词很诡异,尽圈些无关词句。比如一篇词中通篇圈“吾”,另一篇则圈了个“困”,还有篇青词是“父”,有篇是“救”。

合起来就是吾困,父救。

江浔大感诧异,百思不得其解。

皇贵妃娘娘怎会如此说话,应该不大可能是暗示,是他想多了。

可除了蓄意传秘外,皇贵妃娘娘圈的字毫无意义,全无改动的必要。

他硬着头皮酌情,改后整篇青词变得晦涩膈应,失去了原本的美感。

将青词拿到宫里重新奉予皇贵妃娘娘,司礼监张全说皇贵妃已不再批阅青词了,至于为什么,宫廷秘闻不可言说。

江浔愈加疑惑,只得依言行事。

张全将圈改后的青词直接递给圣上,朱红圈批连起来的“吾困父救”四字明晃晃呈于御案。

……

阴凉的雨线从瘦削的竹叶上掠过,天空被雨水织成一张细腻的蜘蛛网,满地败叶在风中滚动,树影朦朦胧胧地遮在廊庑边。

林静照自上次训斥后再没得到任何圣眷,昭华宫一锁,隔绝了她和外界的消息。每日她除了睡觉便是用膳,浑浑噩噩,要么坐在廊庑前盯着天空掠过的鸟影,无所事事。

芳儿和坠儿陪她一起在昭华宫,照顾她的起居和饭膳。以往还盼着娘娘复宠,这次希望完全落空了,陛下的吩咐是永不许娘娘见驾。

娘娘,怕是得老死宫中了。

林静照倒还好,见不到君王的日子也没觉太痛苦,但日子一天天循环往复乏味至极,如阴雨天笼罩着灰沉沉的黯淡,令人窒息。

凭那日圣上对她那避而远之的厌恶态度,大抵她今生再没机会觐见天颜了。早知有圣心加厌的一天,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原来,他对她的身体失去兴趣后,她毫无价值。

白桃香叶冠空摆在桌,黯淡蒙尘。

“本宫今晚想用鸡髓笋和螃蟹面。”

林静照吩咐芳儿和坠儿,并非真馋,而是这两样用料精致十分难做,昭华宫只有芳儿和坠儿两个小宫女做,会耗费很长时间。

如此,两个宫女便没法监视她,她能获得一段独处时间。她日夜处于监视之下,独处时间甚是珍贵。

芳儿和坠儿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这两样原料昭华宫是没有的,她们得向御膳房请求。凭娘娘失宠的境地,御膳房未必准许。

娘娘那日可是被圣上赶回来的,宫里谁不是见风使舵之辈?

通传御膳房,本准备被呛一鼻子灰,谁料御膳房痛痛快快就给了,还是新到的上等食材。芳儿和坠儿惊喜,认定娘娘复宠有希望。

林静照才不管那两个小宫女作甚,拿了一罐屠苏酒,喝得大醉熏熏,在牛毛细雨中独自来到昭华宫后殿清澈的小池塘边,折了一枝柳条,褪下鞋袜百无聊赖地蹚水。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举动,只是见池底有鹅卵石就想踩一踩。雨天的水冰人肌骨,无孔不入的寒感令人发凛,能让人意识到还活着。

雨色中青砖红瓦,沉暗的墙壁,灰蒙蒙的天空,长风隐细草。

她唇角克制的浅浅笑容,苍白寡淡,靠在岸边柳树边握着柳条,遥想当年和陆云铮在柳树下埋酒的情形。彼时年少轻狂,哪里知道世道艰难,以为好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眼皮耷拉下来些,困倦了,很快被阴凉又强劲的雨风吹醒,沤得脸颊生疼。

一个人在深宫孤独如落叶漂泊无依,如果可以她当然也想好好嫁个人,哪怕不是陆云铮也行,只要能过踏实日子活下去就行。

在宫里的生活富贵虽富贵,没有一日不如履薄冰的。

那日江家获罪,她本想用侍寝交换江家的平安,卖力伺候圣上一夜,谁料适得其反。

将近月余的时光,她因圣上那句“不准觐见”的命令而受困,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从前面临这种窘境她还能给君王写信求他宽赦,如今的她,山穷水尽。

林静照将脚从凉池中抽出来,抱膝埋头,肩膀轻松颤动。好冷。往昔明艳灿烂被深宫磋磨成灰,她在雾雨中如一朵淡淡几笔白描的山茶花,颜色褪尽,沉默寡言,明净清丽,白腕握嫩柳,眉欺杨柳叶,眼角残留几分屠苏酒的醉意。

朱缙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第56章 柳条“还不伺候朕?”

林静照在殿外吹够了凉风才回去,衣衫被雨雾沤得湿乎乎。

昏暗的殿内鼓荡着凉丝丝的空气,犹如沉甸甸的棉花塞满了每寸角落,人去楼空。想是芳儿和坠儿做膳去了,没来得及掌灯。

窗棂半开半阖吹进阵阵凉风,林静照拢着潮漉漉的衣衫快步入内,欲换件厚实的衣裳。

至寝殿,却骤然僵住了。

皇帝不知何时正坐在她榻间,羽衣黄冠,袖袍曳地,静静守着雨色中佛青的夕暮,冷香灰的色调,宛若与黑暗融为一体,好整以暇地凝向她。

刹那间,林静照如被抽去了灵魂,瞳孔收缩,呆滞若尸。

她以为与他此生无再见之日,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她寝宫。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