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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719 字 1天前

今年他来昭华宫越发频繁,不来的时候也思忖着她,憎恶来往的路程。

矛盾感,异样感和幸福感交织,他有些期待着她搬过来的那一天。没给她准备寝殿,他的寝殿便是她的,他们日日住在一起,营造共同的家。

虽然这诡异的幸福充满了虚无缥缈,不知那一日就被意外打破。可是,现在的幸福终究近在咫尺了。

他已经攥她很紧了,却仍然感觉松。

第96章 回忆臣女去引开追兵

皇贵妃将登后位,臣民轰动。

皇贵妃与江氏巨奸勾结,诱使君王沉迷修玄斋醮,害死无数诤谏直臣,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妖妃不足以母仪天下,她给大明带来的只有不幸。

奈何圣上情有独钟。

言官骂声如决堤的黄河水滔滔不绝,但无法改变圣意。

当初,刚践祚的圣上就是不顾周有谦等一干旧臣激烈反对,大开大明门按皇后礼节把她抬进来的。

当初,圣上也是因为她廷杖了文武百官,使旧辅元臣死伤殆尽。

刻骨的仇恨是无法泯灭的,那些因妖妃而获罪的臣子化为厉鬼冥冥中凝视着妖妃,他们的故交亲朋网罗了一张仇恨网,时时刻刻诅咒妖妃,朝廷所有浩然正气的士大夫与妖妃势不两立,流着血泪等待妖妃的陨落。

徐青山要挽救王朝社稷,首先要除的就是奸臣和妖妃。

奸臣已除,妖妃唇亡齿寒。

尽管妖妃有圣上庇护,徐青山手里捏着一条妖妃绝无法逃脱的罪名,能叫妖妃死无葬身之地——这秘密连太子殿下也不知道。

群魔乱舞,风雨欲来。

妖妃的末日就要到了。

“嗬……”

林静照轻哼了声,从噩梦中骤然睁开眼睛,身下黏糊糊的沁满冷汗。

视线缓缓清晰,依旧是她熟悉的床帐,熟悉的被褥,熟悉的陈设。

还没搬宫呢。

她现在还不是皇后。

林静照缓了缓,恢复了理智,悄然下面倒杯茶,灌了大口。没有惊动芳儿等人,只想自己静静。

近日右眼皮突突老跳,总有种火上煎烤之感,恍惚间已搬去了显清宫,一睁眼便能看到冷肃的圣上。

还是她的昭华宫好。

一灯如豆的昏暗殿内,尽是华丽奢华的冰凉。凤冠凤袍整整齐齐地堆叠在妆台,黑暗也无法掩盖的煊赫光芒。

入宫这么久,她仍无法完全融入宫廷,无法接受皇贵妃这头衔,好像自己仍是当初客居东宫的小小幕僚——

林静照想起许多往事来。

那时她叫江杳,礼部尚书江浔的女儿。

爹爹江浔懦弱温吞,胆小保守,因其唯唯诺诺的性子被发往金陵冷槽近二十年,全家人吃尽了苦头,母亲也在寒酸中撒手人寰。

近年来江浔巴结了内阁大学士周有谦才得回归京师,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跟人身后亦步亦趋,受尽冷落和白眼。

林静照心比天高,虽是女儿身,巾帼不让须眉,进取心比哥哥江璟元还深,整日为爹爹的处境担忧。

她亲眼目睹了家道中落后的种种世态炎凉,暗下决心,托举家族。

神宗老皇帝昏聩无能,朝政大权尽数把握在皇后和太子母子手中。朱泓受周有谦为首的内阁班子辅弼,受正规的皇太子规训,行监国大权。

读书士人皆投奔太子,天下英才为太子所用。林静照也梳起长发扮作男儿模样,靠着几分小聪明到太子身畔做个幕僚,本意是寻求荫蔽,助力爹爹和未婚夫陆云铮的前程。

她做事利索,嘴巴甜,恪守皇宫规矩,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句。又身负武艺,能飞檐走壁完成特殊使命,很快赢得了皇后和太子的信任。

皇后尤其喜爱林静照,见她生了一张秀美芙蓉面,是官宦之女,有心让她服侍太子。今后太子驰骋朝堂之上,她运筹帷幄之中,一对天生佳偶。

不料素来追名逐利的林静照拒绝了,跪下来道:“臣女婚事已定,还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皇后意外:“哦?有婚约了,可是那个翰林院那个陆进士?”

林静照道:“正是。”

皇后正色:“你可想清楚,陆云铮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士,或许这辈子出不了头,你跟着他只有被拖累的份。”

小小的进士郎,如何能和光芒万丈的太子相比。

林静照初心不改。

陆云铮是她的青梅竹马,二人情谊深厚,早已经认定了彼此。虽然陆云铮有缺点,她非陆云铮不可。

皇后惋惜,无法强人所难。

当晚,林静照就被传唤进了太子朱泓的书房,原来白日她与皇后的那番话被太子听见了。

“你莫把母后的话放在心上,孤是太子,娶太子妃只能娶名门贵女。纳你的话,最多给一个妾妃的位份。”

因比较熟悉了,朱泓话说得直白,眼神中蕴藏湿漉漉的情意,“杳杳期待的必然是正室大妇吧?那孤只能与你做君臣了。”

林静照听太子这意味不明的敲打之语,心头晦暗,她来东宫当幕僚是为了搏前程,把太子殿下当上峰,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

“臣女明白。”

朱泓欲言又止:“那就好。”

深夜男女不便共处一室,叫她回去。

林静照知太子殿下性格敏感,容易多心,敲打几句也是出于好意,便当此事是小插曲,很快忘记了。

她看好了这步棋,太子的地位绝对够稳,无夺嫡之祸,只待老皇帝一咽气,朱泓便是绝无争议的新皇,届时江家是从龙之臣,鸡犬升天。

她江家,再不会受白眼和窝囊气了。

她私底下叫陆云铮也去投靠太子,孰料陆云铮心高气傲,明明是个穷酸进士却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要投他只投眀主,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功,为人走狗的事他断断不做。

“杳杳你一个妇道人家,别掺和朝堂之事了。”

陆云铮道。

气得林静照半个月没理陆云铮。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静照凭借自己的聪慧和武艺为太子摆平了种种麻烦,地位从一介普通女官遥遥升为众幕僚中的主心骨,泼天的功名利禄近在眼前。

谁料天意弄人。

太子和皇后奉行的严酷削藩政策,过分侵蚀了皇家兄弟间的感情,逼死了几路藩王后,剩下的藩王纷纷举起反旗自保,叛军蜂起。

太子朱泓那时堪堪二十岁,虽掌握了国政大权,纸上谈兵,宛若幼童拎巨锤,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藩王联合军有成祖遗风,气势凶悍,所向披靡,太子的百万大军溃败连连,丢兵弃甲。最终叛军逼到了京师脚下,发出了最后通牒。

“孤要留下来,和京师共存亡!”

朱泓被熊熊火光熏黑了脸,眼含泪光,耳闻远方震天的喊打喊杀声,铿锵坚定,浑身颤抖着决心一死。

“皇儿,你糊涂!”

皇后大怒,推搡着催促着,“快走!”

藩王联军和皇族有血海深仇,朱泓作为削藩的主导者,成王败寇,一旦被抓后果不堪设想,终身囚禁都是轻的,很可能被一杯金屑酒送上黄泉。

“太子殿下,留得青山在,卷土重来未可知,您还是先听皇后娘娘的走吧。”

林静照亦满怀忧虑地劝。

作为太子身畔最忠心的谋士,她清楚晓得太子胳膊有多细,皮肤有多白,读书有多死板,身体有多孱弱,落入凶暴的叛军手中有死无生。

朱泓怔怔,泪痕在脸上交织成蛛网,万分遗憾地望着自己的大好河山,就这样拱手让人,沦为叛军的盘中餐。

迫于形势,最终太子还是痛苦万分地逃离了皇宫,由林静照和几个贴身心腹护送,抄小路往深山去。

然而低估了藩王联合军对皇室的仇恨,得到了江山还不罢休,定要生擒太子朱泓。

“叛军穷追不舍,如何是好?”

他们已在马背上颠簸一天一夜了,马匹口吐白沫,接近体力的极限。

无粮无援军,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林静照等几个身怀武艺之人还能沉下去,朱泓却文人弱质,经此颠沛流离之苦,心胆俱裂,为自己做了逃兵抛家弃国而深深羞愧,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这下,奄奄一息。

为保太子,那几个心腹与叛军硬碰硬,结果自然是脑浆涂地。

猎猎风声中,敌军乱箭齐发。

朱泓肩头手臂中了箭,汩汩流血,缺衣少药。林静照撕下自己的裙襟为太子包扎,却无法止血。更可怕的是,藩王叛军越逼越近。

事实证明耍小聪明吃大亏,林静照为了家族飞黄腾达抄捷径走上一条不归路,聪明反被聪明误,终沦为太子的陪葬品,共同葬送在这里。

或许,陆云铮坚决不投靠太子是对的。太子年轻单纯,身娇体弱,又容易受人蛊惑,鲁莽削藩,酿成今日的惨剧。

现在再说后悔徒然无功。跳上太子这条船,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赌局赌输了,林静照必须自己吞下苦果。

她倾听着叛军越来越逼近的声势,脱下自己的衣裳,又剥下太子带血的衣襟,毅然道:

“太子殿下,快与臣女交换衣裳,臣女去引开追兵。”

朱泓难以置信,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溅出,痛心疾首地拒绝:“孤堂堂一个男人,怎能用你女儿家?”

林静照五味杂陈,这样无异于自掘坟墓,但她不怕。

“您是太子,天下不能没有您,臣女的命却无关紧要。”

朱泓哀痛至极,感极而伤:

“杳杳……!”

林静照仗着自己的武艺强行剥下朱泓的外袍,那是她第一次穿尊崇耀眼的蟒龙袍。衣上沾染大片大片的血,把她的肌肤也沤红了。

作为谋士,她尽了最后的忠诚。

林静照剪下一缕秀发裹在巾帕中作为绝命书,托朱泓脱困后帮她带给陆云铮,与陆云铮来世再见了,给朱泓留下一匹脚力尚可的好马。

她自己则跳上那匹已累得图白沫的中箭残马,泛着几分悲壮地冲向敌军,飞扬的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飘出血腥味,去引开追兵。

“太子在这里!活捉太子!”

“捉太子!”

第97章 沦落“你的皇后,只能死后追封。”

这是林静照第一次冒死为太子引敌。

幸运的是,她凭借自身高超的武艺和临危不惧的机变死中得脱,虽负伤挂彩,终于又与太子殿下会合了。

藩王联合军本由数股心怀鬼胎的藩王队伍组成,天下未定时还能拧成一股绳,眼看着天下已成囊中之物,为了皇位内讧起来,情势混乱,否则凭他们二人纵然插翅也难逃。

林静照掩护朱泓暂避到了一座山洞中,无床榻可堪休息,无粮可堪果腹,无药可堪疗伤,昔日钟鸣鼎食万人之上的太子沦为山洞囚徒,凄凉哀寞。

朱泓伏石而哭,蜷缩成一团,哀毁神伤。沦落至此,皮肉之痛犹在其次,精神的羞愧时时刻刻虫啃着神经,褴褛的衣裳嘲笑着一国太子的窝囊和无能。

“国破山河亡,那么多人受孤连累,孤有何颜面苟且偷生,莫如死在乱箭之下!”

“太子殿下,您冷静些!”

林静照紧紧守在太子身畔,让太子知道还有她这最后一名属下在。

“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自暴自弃,皇后娘娘还在皇宫等您解救。”

“母后……”

谈起皇后,朱泓怔了。

“对。”林静照握拳坚定。

这个时候,最需要振作鼓气。

她虽是太子的属下,跟着江浔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经历了多年的摸爬滚打,心智远比温室中的太子成熟。

朱泓身上流淌着朱家最纯正的血脉,毋庸置疑的皇位继承人。藩王联合军再是凶悍,始终无法泯灭他的存在。顽强活下去,早晚有回宫之日。

朱泓勉强收了泪,抬首见林静照泥土和血痕黢黑的秀颊,心底的柔软猝然被碰撞,“江杳,苦了你了。”

林静照见太子抖擞精神,柔声安慰道:“臣女不苦,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女会一直陪着太子的。”

事实上现在她想跳上别的船也晚了,她已与太子绑定,祸福相依,太子能东山再起她也能光宗耀祖,太子被叛军所杀她也难免陪葬。

朱泓眼眶滚烫,春心涌动,咽了咽喉咙,为她以死相护的诚心所感动。盯见她雪颈上一道曲线,长长似春山的眉毛,秀骨清像,哪怕落魄仍能看出是美人胚子。

“杳杳……”

他想夸一句她真美,又觉得不合时宜。

坐在太子这个万人觊觎的宝座上,趋炎附势之辈多,清忠鲠直之辈少。他承认那日说的话是因为听到了她拒婚而愤愤不平,并非存心让她做妾的。

朱泓猩红的眼涌动着晦暗,颤抖瘦削的手摸向她的脸颊,干裂的唇一张一合,欲把心里话倾吐。

二人越靠越近,呼吸几乎交织。

林静照敏感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避开,“太子殿下,臣女出去为您找点草药和食物。”

说着掸掸身上的草,起身离去。

朱泓瘫在石上遥望着她的背影,凝噎叹息,深藏的感情无以言说。

眼下撇开儿女情长,复国才是大计。

靠着林静照每日摘野果、滤溪水,二人在洞穴艰难生存了一段日子。

打到了猎物,不敢用明火,怕炊烟引来敌军或其他野兽。

朱泓难以接受茹毛饮血,生吃兽肉,二人只将就着吃一些素饭。

林静照白日偷偷找食物和水,夜晚守夜,负责维持生计;朱泓则潜心研究复国大计,突破困境。

直到那日,官兵忽然汹涌起来,举着火把铺天盖上山捉人,气势比之前凶了十倍,带来了一个通天噩耗——

新皇登基了。

下圣谕,缉拿叛军余孽。

叛军?离去数月,他堂堂太子反倒成叛军了?

朱泓既悲且怒,捂着脸簌簌落泪,肝胆俱裂,神魂游离,痛苦之情无以复加。原本属于他的皇位被横刀夺去,混淆黑白,泰阿倒持。

他想冲出去持刀拼命,恨只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谁又是新皇?他这太子还活着,怎么就册立新皇了?岂有此理。

新皇是湘王的世子。

湘王并未参与藩王联合军的叛乱,湘王一家原本偏居一隅淡薄无为。

湘王病逝,年轻的世子殿下披麻戴孝,安抚家眷,主理王府诸杂事。

世子远居湘地,并未有机会抢夺皇位。宫变发生后,被内阁周有谦为首的旧臣按长幼之序推上皇位,君临天下。

林静照心如明镜。

内阁表面上冠冕堂皇,先皇驾崩,太子久久失踪,国不可一日无君,共推新皇登位。

实则,内阁眼见天下大乱,藩王自相残杀,匆匆忙忙拥立一年轻浅薄的小世子为帝,因世子丧父,身单力薄长久居穷山僻壤之地,最适合做稳固天下的傀儡,方便内阁控制。

更有深层次的原因——太子既然丢了,丢就丢,赶紧死,大明朝已不承认这太子了——万一瓦剌等异族虏了太子去,以此威胁大明,当人肉盾牌,勒索无度,岂非重蹈北京保卫战时天子叫国门的羞辱?

时殊事异,大明已不欢迎太子了。

内阁机关算尽,唯一漏了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性和直拗。据说那位世子明目达聪,悟性极高,机锋百出,表现得完全不像个穷僻湘地的乡下人,在登基之初的即位诏书上,便因年号的选择而孤君对峙群臣,是位天赋政治家。

林静照不忍将内阁残酷和凉薄对太子直言相告,毕竟太子那样信任周有谦他们,听闻后心防更裂。

官兵汹汹,山洞已经不适合再住下去了,他们必须再次逃亡。

那位初初践祚的新皇,心黑手硬,必然不会放过旧太子。

上次因为藩王联军内讧,太子才趁乱捡漏逃生。这次官兵整齐划一,行伍森严,训练有素,战斗力比之前提升了不少。

朱泓箭伤未愈,连日来又得不到良好的饮食和休息,体力孱弱,气喘吁吁,与官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孤不行了,你不要管孤,自己先走吧。”

他的箭伤崩裂,血水染红了衣襟,脸色苍白如纸,将近虚脱。

“太子殿下这是说什么话,臣女一路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保护您。”

瞧官兵这凶神恶煞的架势,他们两个无论谁被抓到都是极其恐怖的。

“太子殿下再坚持坚持,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您的。”

林静照披上了朱泓的蟒龙袍,再次舍弃自己为太子换取一条生路。

朱泓含着热泪望了她最后一眼,和前来营救他的旧部速速走了。

林静照则没上次那么幸运了。

她的肩胛骨被飞矢所射,直直从马匹跌落,摔下了深涧。因涧下全是水才勉强没有摔死,被锦衣卫逮捕。

诏狱是专门关押政犯的地方,里面的囚徒都是高官大员。

林静照作为太子身边的谋士,被关到了诏狱最深最黑暗的一层,受不见天日的拷问,精神受到无法想象的折磨。

诏狱可怕如人间地狱,活人能被拷讯成白骨,她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咬紧牙关只求速死,未曾供出朱泓的下落。

高兴的是她的箭伤感染发了高烧,水米难进,迷迷糊糊,估计很快就不用再熬受这种折磨去见阎王了。

然而,她却没死成。

阴差阳错,进了新皇的后宫。

移名改姓,从江杳变成了林静照。

新皇留她一条性命是为了追寻太子朱泓的下落,让她进后宫,把她培养成万人憎恨的妖妃,是为了制衡群臣,拿她充当对抗群臣的工具,也是为了对她进行一场旷大而持久的逼供。

……

皇后的册封礼,雅乐飘飘,平和中正的琴瑟钟鼓之声回荡在凤仪宫。

凤仪宫大火中被烧毁了一部分,而今经过重新的修缮,愈添富丽堂皇。

金墙涂抹一层象征多子多福的椒泥,瓶中插满芬芳的花枝,瓜子,花生,大枣,桂圆,一张张囍字贴在上面,娶继后相当于陛下重新大婚。

林静照身披冗长繁丽的凤冠吉服跪在宫殿正中,色若死灰,形同槁木。

报喜的钟声犹如鬼魅,耳畔响起的音乐似丧钟,盛大而恢弘的册封礼显得那样讽刺可笑。

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这就是你和他的全部?”

座上的君王细细聆着,沉在阴影中喜怒莫辩,良久,问道。

林静照黯淡着眉眼,缓缓点头。

“臣妾已知无不言。”

“真是可歌可泣。”

“你是旧朝的人,为旧朝奉献了一切,是个忠诚合格的太子幕僚,朕若有你这样的属下也会庆幸。”

朱缙长目轻眯着沾了些厉峻之意,黎明前的启明星一样折射着雪寒,

“但你也应该知道对朕直言相告的下场,我新朝容不下旧朝的人。”

林静照无端失了会儿神,居然笑了笑,镇定地问:“跟了陛下这么久,臣妾一直挺好奇的,您最终会怎么处置我?”

朱缙没答,望着黑暗深邃大殿中残烛泪凝结的浊黄,良久:

“皇后是肯定当不成了。”

“刚才锦衣卫向朕通报了朱泓的下落,以及你为了他两次赴死的事,朱泓的逃脱你功不可没。”

如果朱泓位临九五,相信会重用她的。

可惜现在是他执政。

林静照听懂了言外之意。

当真正被死亡凝视的时候,她倒没想象中那么慌张恐惧,反而落寞闲寂,犹如卸掉了长久以来背负的枷锁,身子轻飘飘的快飞起来了,这一天实在脑海中构想过无数次。

“恭喜陛下终于寻到了先太子的下落,解除心腹大患。”

找到了朱泓太子,意味着她再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朱缙应了声。

“如果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按今朝的律法,犯了叛国罪,罪有应得。这也是你一开始进诏狱就该获的罪。”

“你的皇后,只能死后追封了。”

第98章 死罪“脱下来。”

新建成的凤仪宫里虽堆满了金银器皿,阴森晦淡毫无人气。膏烛明暗跳跃,火苗煴煴灼人眼,白昼驱不散的黑暗。

原本是万众瞩目的煊赫时刻,礼官赞师却统统被遣退出去,门窗紧闭。

偌大空旷的凤仪宫主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仅剩皇帝和未行完礼的皇后二人。

朱缙高高端坐于龙座,九重禁闼的中央。穹顶天光落在帝王孤独的身影上,他处于巅峰之上俯视脚下,掌握乾坤,是镇定的看客,是最终的裁判,也会以最残酷的手段对待逆鳞之臣。

林静照一袭皇后繁密华丽的凤袍,鬓边压着双鸾衔珠簪,眉与睫被膏蜡映出自然痕影,如一幅绝美的画。与黑暗的权力相比,她脆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生生死死已不那么重要了。

一坐,一跪。

强与弱的极端对比。

册封礼已经结束了。

最后一步,皇帝亲授凤印宝册,可这最后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

沉甸甸的凤印宝册就搁在御案上,宝石闪烁着光芒,可惜再也授不了了,永远授不了了。

因为既定的皇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国罪人,不折不扣的妖妃。

对此,二人皆有心理准备。

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

“昨日朕起了卦,卦象不吉,今日果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越到悬崖边的最后一刻,朱缙越没有着急处置她,而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平静而闲寂地叙谈。

“秘密深埋于心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林静照似天上的一缕月,美丽,高傲,淡然,死到临头,被折断的脊梁骨又直了,恢复了最本初的样子。

“不辛苦,各为其主罢了。”

她的眼睛空蒙蒙的,没有悲,没有喜,杏花破碎在潋滟的月光中。

“朱泓并非明主,你若选择背叛朱泓,日子比现在如鱼得水。”

朱缙沉沉道。

“但背叛旧主的人,陛下也会鄙视,不是吗?”

她心明眼亮。

朱缙不寻常的沉默,未曾否认,背弃旧主的人他不会用,周有谦、江浔都是背叛旧主的人,他警惕的眼光始终没离开内阁。

“朕知道你在宫里一直过得辛苦。”

他似怜似厌,站在她的角度。

林静照摇头:“那也不辛苦。若皇贵妃之尊也称得上辛苦,穷苦黎民便没处说理了。在宫里臣妾一直依仗陛下照拂,锦衣玉食,冬暖夏凉,尊荣备至,怎敢怨怼皇恩妄谈辛苦二字。”

“你倒深明大义。”

半晌,朱缙不阴不晴。

“是陛下调。教得好。”她不卑不亢。

他厌了与她口头攀扯,径直道:“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最后的,最后的一次机会。

林静照眼神如早春清湛的天空,透着如释重负的开释。

“没有。”

微音轻吐,却铿锵有力。

身上霞绡雾縠的华丽庄重凤袍增进了她的勇气,使她脱尽轻靡柔弱之态,像真正的皇后一样有底气,在与帝平齐的位置。

“诏狱没撬开你的嘴,宫廷的奢侈生活没软化你的嘴,现在你却说了。”

朱缙深山的幽谷,似幽冥地府难以凝视的黑渊,“为了他,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对朕曲意逢迎。”

林静照无话可说,本能地认罪叩首。

“不用忙着叩首。还有什么瞒着朕的,无论大小事统统说出来。”

他声音提高了八度,森冷。

“臣妾方才便已说过,再无瞒陛下的了。”

她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他一再给她的机会,却被她轻易丢掉了。

“陛下已一再问过。”

朱缙的冷意毒蛇蜿蜒,蓦然拿她没办法。她一句也不辩解一声也不求饶,就这么明晃晃地认罪,摆明了是找死。

空气格外静默,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压抑和窒息的味道。

林静照额头贴地,阖上双目,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事情因果分明,罪证确凿,没什么争议的,再多问也是拖泥带水,浪费时间。

她就是该千刀万剐的那个叛国罪犯。

良久良久,似一百年那么长,等到她恍惚,没等到杀令,耳畔却再度响起帝王生人勿进的淡寒嗓音:

“你跟随朕多年,算是跟朕有缘分,有些话不妨与你直说。”

“叛国是大罪,如果你认,会走三法司会审的最高级流程。一旦司法程序启动,朕作为最高统治者也无法干涉,你明白吗?”

这是应该的。

林静照细声说了句“明白”。

朱缙倏然从龙椅上起身,步履如风,振动衣袖出轻轻摩擦,玉带窸窣脆响,如摧枯拉朽的暴风雪扑面而来,径直走到跪着的她面前。

“林静照,你不明白!”

他厉声训叱。

林静照被他猛烈的指责吓了一跳,甚至下意识缩了缩,伏低的视线仅能看着他绣着太极的道青丝履。

朱缙俯首强烈凝视着她,目光施以无穷无尽的拷问,以帝王威严肃穆的气势,双目中燃烧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狰狞火焰,她敢再多说一句就把她连皮带骨拆了。

林静照如芒在背,浑身刺痛,口中辩解的话被吓得咽了回去。

他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

这一次,她却顽强顶着压力,没有改变主意,也没有屈志哀求他的赦免。

“臣妾罪有应得。”

她牙齿叩战,柔韧的心性化为百炼钢,低低说,“求陛下赐臣妾一死。”

朱缙冷怒如阴雨,“好,好,好。”

拂袖,摩擦声猎猎。

“朕会如你的愿,赐你最痛苦的死法。”

他不知为何特别在意此事。

林静照迷惑,随即弯唇笑了下。

他终于大发慈悲允许她死了,她感念皇恩浩荡。人都是要死的,痛苦或舒服的死法无所谓了。陆云铮已死了,用最痛苦的死法死的。

“皇后之位,臣妾便归还给陛下。”

隔了会儿她道。

这句落在耳畔犹如震雷,朱缙第一次被愠怒冲昏了头脑,无法遏制胸膛那股燃烧的力量,虾青的筋蜿蜒于手臂,有种想把她掐死的冲动。

堂堂皇后之位,被她看得那样廉价,说抛弃就能抛弃。

一个女人罢了,既然她想死,他成全,即便她哀求也没用。

“你确实承担不起。”

“脱下来。”

他口吻冷得可怕,神色更如暴雨倾注,风卷云渡,闪电从布满乌云的眼中射出,阴影如怪物那般巨大。

林静照被天威雷霆所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险些被恫吓瘫软在地。

这才是帝王褪去道家温和的外衣后,真正凶狠的样子。

生死关头她保持了镇定,摘下沉重的凤冠,依次将层层叠叠的富丽堂皇的凤袍褪下,仅剩苍白的亵衣。

失了凤冠霞帔的保护,她被殿内阵阵阴风吹拂,非但没有摇摇欲坠之感,反而挣破虫茧,飘飘然卸去了枷锁,超脱飞升。

朱缙死死盯着她不卑不亢褪掉的发饰衣襟,委落在地犹如一层华丽的死鬼人皮,太阳穴怦怦作痛。

她脱了,他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命令她脱,不是真吝啬那件凤袍,而是想逼她央求他。

她就那样三下两下干净利索地褪下,没有丝毫留恋,也不像以往那样央求自己,视死如归。

朱缙唇齿干涸,气得阴冷发笑。

这么多年他对她的付出皆如古井捞月亮,捞上来个镜花水月,破碎冰凉的水!

他内心隐隐锥心之痛,心被揉皱了,难以抚平的棱角和皱襞,千万般狰狞的憎恨瞄准她射来箭镞,呼吸剧喘,极力压制着嘴边把她拉下去杖毙的命令。

以前他还能看得懂她,现在完全看不懂了。

林静照最后朝他叩了一首,作为臣民向大明君父的敬重。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他们尘归尘土归土,不会再有相见的场合了。

这场旷日持久的煎熬,走向终结。

“臣妾多谢陛下多年的庇护照拂。”

她瘦削的肩膀愈发清减了,在微风中脆弱如纸片,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

——夏日并不冷,透着些暖。

她也不知为何,忍不住地哆嗦。

可能是雪藏心房多年的寒气一朝被放出去,寒气逼人,将她整个人的血液都冻结了。

忤逆君王,她未曾后悔,相反很痛快,生平从未享受过的畅快淋漓。

朱缙呼吸滚烫,眸子猩红洇血,素来英察苛武的他失去了修行之人的沉静如水,险些失控。

良久,他才恢复了锐利的冷静,心被一瓢冷水浇灭,神智重新归于正常,针锋相对地道:

“皇贵妃不必如此焦急寻死。”

她死可以,但有一条,即便是她死也要弄清楚的。她若不分说明白,他把她尸体挖出来刨根问底。

“你对朱泓究竟有没有情意?”

他不死心地问。

林静照默了默,此时再问这问题有些好笑,如实答道:“臣妾对昔日的主子,当然有情义。”

“何种情意,浓到什么地步?”

朱缙的额不知不觉爬满了青筋,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陛下已知道了。两次为主子死的情义。是身为谋士的职责。”

她讷然道。

朱缙死水无澜,“现在是第三次?”

她怔了怔,苦笑:“是。”

“可你也身为后妃。”

他浓重的嫉妒与不甘,黑涛滚滚的眼海中布满暗礁与险滩,

“对旁人有情意,便是对君不忠。”

林静照无可辩驳。

“臣妾甘伏圣诛。”

她腻了,隐隐催他早下圣裁,“罪责皆在臣妾一人,臣妾触犯国法,触犯陛下,求陛下珍惜宝贵时间及早赐臣妾一死,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圣恩。”

他素来杀伐果决,之前赐她白绫匕首毒酒自尽狠辣干净,而今却拖泥带水,一遍遍敲问确定的事实。

朱缙热到发冷。

事实上,换另一个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圣驾,早剐千万次了。

“朕是要赐你死的,但要通过合理的司法手段,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朕再最后问你三个问题。”

他深深阖上眼皮,喘着冷意说。

第99章 入狱最后三个问题。

朱缙平时要人性命只是一记眼神一个动作的事,杀人于无形,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哪会这般拖沓。

他的问题大同小异,她早已答过,甚至答得倦了,只是不是他理想的答案,所以被一遍一遍拷问。

“陛下请问,臣妾洗耳恭听。”

林静照表面上恭驯,实则疏离,暗暗与他划清了界限。

恐怖的讯息使空气沉重得犹如实质,飘渺着令人悚栗的阴翳气息。

朱缙布满阴云。

金琐窗外,立着鳞次栉比的锦衣卫。

身形如铁塔,手持绣春刀,见血封喉,代表着皇家武功的最高实力。

这最后三个问题至关紧要,堪称绝命局,答得好或许可以死中得脱,答得不好便会身首异处。

寻常人见到这种阵势自然吓得魂飞魄散,但林静照不同,她已心如止水。

“当初你是否受了胁迫,不得已才帮助朱泓反贼?”

朱缙肃穆凝重,慢慢问出第一个问题。

史官在旁提着笔记录。

林静照抿抿喉咙,思索片刻,对于这个暗示性极强的问法,答:

“并未受胁迫,是自愿的。”

朱缙愀然皱眉。

气氛如绷紧的弦。

史官低头,沙沙专注地落笔。

隔了会儿,他冷色开口。

“第二个问题。你是否替人承担了罪过,当初帮助朱泓逃窜的,是一个易容成你模样的人?”

此问匪夷所思,易容的说法荒谬,开脱的意味极其明显。

史官在此,她回答“是”或许能脱罪,保住性命,终止司法流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进衙门诏狱,进的是皇帝龙榻上的私堂——比真正的酷刑更煎熬万分。

念起以前整夜整夜跪在榻边被迫用嘴屈辱地伺候他,宛若一个器皿,毫无人格尊严,林静照视死如归,不愿再这么暗无天日地度过剩下漫漫几十年。

“不。就是臣妾本人。”

躲生门,她偏往死门上冲。

朱缙骤然射出冷电的寒光,无限英锐杀机,死寂如夜,凌厉似刀,对她这回答的不满趋于极点。

“好。”

他正色,命令:“太史官,记。”

口吻如秋风扫落叶,肃杀严酷,大公无私,一点情面不讲了。

生死威逼之下,林清照垂着眼帘,柔弱闺质,不见一丝动摇之色。

史官被帝后之间的气势恫吓住,笔尖迟疑,犹豫着该不该记。陛下显然要保皇后,记了,难免被屠杀灭口;不记,对不起史官的职责和良心。

直到帝王第二次厉声催促,史官才如梦初醒,忙不迭拿起笔来,将帝后之间的对话原封不动录下。

——皇后娘娘的死罪是板上钉钉了。

凭这两句,便是翻不了的供词。

“最后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各为其主,不敢背叛过去的主人朱泓,原也算清忠鲠介之士,但你要分清楚现在是哪朝哪代。”

朱缙沉闷微哑,收敛了攻击性,夹杂更强的暗示意味,“现在让你改变,弃暗投明效忠新朝,你是否答应?”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如果要活,此乃最后的缺口。

过去的事各自有各自的苦衷,人孰无过,就此揭篇。

话说到这份儿上,说尽了。

林静照当真迟疑了那么一刻。

她曾经奋力求生,发现求来的只是无尽的煎熬和痛苦。

要抽离这尘世,现在是最佳的时机。平时她被看得死死的,连自戕的机会都没有。

“陛下要臣妾说实话吗?”

他颔首。

没有催她,隐晦提示,“想清楚了再说。”

林静照莫名流了泪,泪水如蛛网在脸上交织,语声仍冥顽不灵:

“不会。”

“臣妾一生只侍一主。”

细弱的声音铮铮然响彻在深邃的大殿中,振聋发聩,震落尘埃。

侍不侍奉朱泓犹在其次,毕竟是过眼云烟了。她不想在这深不见底四四方方的黑暗宫廷牢笼中再呆下去,宁肯付出生命的代价。与其说逃离宫廷,不如说逃离朱缙。

她一心求死。

三个问题问完了。

史官盯了眼帝后,撂下了笔。

朱缙负手而立,窗外夕色浮动,殿内阴森滴水,淡清微白的道袍随风一阵阵翻起,天颜难测,喜怒莫辨。冥冥薄暮之前,这件事必须得到裁决。

他静默着,古殿檐头风铃响。

身形颀长,萧萧肃肃。幽邃深刻的长目中,一团黑茫茫的雾。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林静照承认第一次见到湘王世子的面目时,确实有种惊艳的感觉。他身上有股巨温柔的冷感,光风霁月,不怒自威,即便天天穿着道袍也是紫禁宫独一无二的皇帝。

可惜他和她止步于床榻上的浅薄交流,跪着的姿势永远没有平等可言。

“朕罚你,你可认?”

许久许久,他道,透着一点点日暮黄昏的疲惫和嘶哑,似失望至极,嫌弃至极,一眼不愿再看她。

暮色倾斜,林静照恰好跪在斜阳能照射到的地方,金灿灿的一身蜡黄。

斜阳很快会移走,她沐浴着阳光,对清冷幽暗处的帝王安然道:

“臣妾心服。”

这次,尘埃落定。

多年的软禁,名为贵妃实为囚犯的牢笼,终于要破碎了。

“你为了他,当真意志坚定。”

朱缙立在斜阳中,淡淡讽刺了她一句,影子又黑又深。

林静照没反驳,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反正她马上离开这深宫,去见爱她的爹爹、早逝的娘亲、哥哥、陆云铮了。她不仅不伤心,反而有几分庆幸。

“臣妾只是为了自己。”

“朕会把你打入诏狱。”

朱缙像一个淡漠的判官,丧失所有感情,僵硬地宣读最后的审判。

“夫妻……”

他说这两字之时迟疑了片刻,还是生疏地说下去,“夫妻多年,朕最后能给你的只是一碗饱饭。”

——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绝情中,仿佛又透露着温情。

或许还有临刑前一杯黄泉酒。

林静照维持跪姿,声音埋在膝盖里,亦礼节性地回道:“谢陛下。臣妾恭祝陛下岁岁如意,年年平安。”

说来,她本是囚犯,偷了荣华富贵享用这么久已经知足了。

朱缙默然。

他们之间的关系原不是这么温馨的,祝福也无需这么虚伪。

“你知道诏狱里有什么刑罚吗?”

不是恐吓,单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知道。”

林静照眼前闪过那些噩梦般的刑具,肮脏的囚牢,耳畔犯人惨烈的哀嚎,以及永不见天光的精神折磨。

“知道就好。”

朱缙方才陷入一时感情漩涡中,现已抽身而退,恢复了理智,做个冷静的旁观者俯视众生悲哀,铁面无私。

“三法司会给你最公平的审判。”

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因她犯的是叛国罪,亲口承认过罪行,有史官记录,证据确凿。

涉及朝堂,他不能按处理寻常后妃的办法赐她一杯毒酒,只能走正经司法流程,受天下臣民百姓监督,会审,定罪,公示,当众处决,弃市。

她是妖妃。

三法司中的许多官员暗暗对她怀着仇恨,必然借此报复。他把她交出去,不再庇护她,相当于判了她死罪。

“这过程或许有一些难堪,屈辱,更会痛,上大刑,甚至因为你是皇贵妃会重判,你可清楚。”

林静照听流程这样复杂,微微失望,她还以为能死个痛快。

但殊途同归,无论过程怎样,她总是能摆脱深宫的。

“臣妾宁愿陛下用后妃的方法处理。这样会白白让臣妾蒙受额外屈辱。”

像上次那样,赐毒酒匕首白绫干净快速地供她选择。她最后悔的事莫过于上次怕痛,居然选择苟且求生。

无论怎样,他是宫中她唯一一个知己,唯一熟悉认识的人。

他还有个讳莫如深的绰号,妻控。

朱缙摇头道:“国法尊严不可破。朕素来一视同仁,不会给任何人宽待。”

顿了顿,隐隐夹杂了对她方才固执己见的报复,把话说死:“朕必须当这大明朝的家,无论妻控与否。”

方才给过她机会,她不珍惜。

“交了三法司,即便朕有心也绝不能饶你。饶你,便对不起满朝忠诚于朕的文武官僚,对不起天下百姓。”

史官已记录,现在想终止流程也晚了。

“无论是斩首还是酷刑,朕会叫他们按照原则判。因为所有弹劾你的都是忠臣,为的是这个国家。除了你,朕的白刃又该对向谁?”

林静照知道自己和他那些棋子大臣相比不值一提,本来想争取一个痛快的死法,现在看来做不到了。

“臣妾明白,多谢陛下告知。”

她有了心理准备便不会怕,即便是砍头车裂,也会体体面面。

“谢主隆恩。”

她的头埋在地上,他们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锦衣卫适时入内,提人犯。

为首的是宫羽,手里拎着锒铛枷锁——并非意趣的,而是真真正正锁囚犯的刑具,有三根手指那样粗。

宫羽是林静照的长官,当初是他把她从诏狱提出来当贵妃,现在也是他亲手剥去她的贵妃地位,带回诏狱。

兜兜转转,是个轮回。

宫羽朝君王如仪一拜,手中铁制枷锁叮当作响。

停了会儿,见君王没有新的命令,到林静照面前:“娘娘,走吧。”

林静照起身。

主动交出手腕,走向绝命路。

临走前,听君王沉闷一句:

“可惜了。如果没有此事,今晚朕和你本来要做夫妻的。”

她怔了怔,五味杂陈。宫羽也适时停下来,给她答话的机会。

“陛下说的是。可惜了。”

朱缙嗯了声,再没说什么。

“交诏狱吧。”

第100章 一审昔日皇贵妃沦为囚徒

秋,沉寂已久的王朝被沸水炸开,捅出一件震天撼地的大事——横行后宫多年的妖妃林氏忽然遭圣心厌嫌,被打入了诏狱。

林氏本是龙虎山一道姑,机缘巧合之下侍奉圣上修仙建醮,入宫以来备受恩宠,蛊惑圣心,称霸后宫,迫害太后和皇后,庇护奸佞,残戕忠良,甚至闹出了廷杖百官的血案。

提起妖妃林氏,臣民百姓无不恨之入骨,鄙夷唾弃。

以往多少浩然正气之士向妖妃开炮皆铩羽而归,陛下一直纵容遮蔽。

这次老天爷开眼,妖妃自作孽犯下叛国罪,陛下终于看清她险恶的真面目,褫夺她的皇贵妃尊号。

诏狱中,昔日皇贵妃沦为囚徒。

蒙蔽圣聪多年,圣上对她欺君蠹民的罪行深为厌恶,将她打入黑暗死牢,镣铐加身,不准任何人探视或求情。启动司法流程,一切公事公办。

圣上对此女无情已极,命人准备了裹尸布,斩首后不准进皇陵使皇家蒙羞,让她以糠塞口,以发覆面,丢弃乱葬岗,悬挂其罪迹十年示众。

曾经一枝独秀的恩宠,烟消云散。

京城官员百姓闻此俱拍手叫好,欢呼雀跃,赞美君父圣明,为民除害,对百年难得一遇的圣皇顶礼膜拜。君父是神,是父,除去了残害黎民的妖妃!

是妖妃破坏朝纲,无视礼法,从大明门坐轿招摇过市入宫。

是妖妃日撰青词,诱导陛下沉湎修仙炼玄,隐居道观,荒废朝政。

是妖妃排除异己,害死了太后和皇后娘娘,使六宫空荡荡,陛下遣散后宫,膝下无一皇子皇女,国本无所立。

是妖妃怂恿陛下廷杖百官,周有谦、吕宗颐等旧辅良臣饮泣流血,含恨致仕。

更是妖妃勾结巨奸江浔,相互庇护,使顾淮等以死犯谏的铁脊之臣成刀下亡魂。

妖妃横行无忌,动摇了社稷,害苦了整个国家。

浮蔽多年的妖妃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无数人暗地里嘲笑妖妃,爬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惨。

她不久的将来行死刑的场面,必然是人山人海十分壮观,万民庆贺的。

首辅徐青山欣赏着自己的胜利果实,那道君修玄,修的其实是无情道,既下手就绝不会手下容情。

妖妃,末日到了。

顾淮,我为你报仇了。

林静照就是江杳的事,现在朱泓太子殿下还不知道。

太子若知道,必然仁慈泛滥,念着昔年救命之情不忍对付妖妃。还是等江杳人头落地后,再将实情禀告。

……

诏狱。

这里不是普通牢房,由北镇抚司统领,专门关押犯事官员的特殊牢房。

臭名昭著,官员谈之色变。

进到这里的,一多半是被锦衣卫秘密抓捕的朝廷命官,还有是待决的死囚,没有几个能须尾俱全出去的。

阴森腐败的地下牢房中,关押着无数号泣之鬼,有的人手从牢栅里伸出来,化为了森森白骨。他们都曾经煊赫一时的达官贵人,而今只能在阴牢中化为尘土。

曲折幽深的石头甬道中,两壁只有明灭不定的蜡烛堪堪照亮一小片区域,挂着各色刑具,沾着猩红的人血。

用刑的惨呼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噼里啪啦的廷杖声,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响彻整间地下牢室,真正的十八层地狱。

再硬的骨头,在这里也要磨碎,同样,死人的嘴能撬开说话。

锦衣卫拥有绝对的统领权,掌生杀予夺,他们就是这里的土皇帝,其权势之盛甚至是东西厂无法相提并论的。

今上不用宦官,专用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恰好是今上的同窗发小。

林静照蜷缩在最深处一间牢房的角落,这里比寻常囚室还低一级高度,光线被掩盖得更厉害,陷入墨汁般厚重的黑暗,活活的棺材。

她身着缟麻的囚服,双手双脚戴着粗重的镣铐,挪动一下都很费力。

脑袋更被黑布套住了,不能见人。黑布是细纱材质,没有封口,她可以呼吸,却不能随意摘下。

毕竟她从前是皇贵妃,天子的女人。即便沦落忤逆,容貌也不能为外人见——这是陛下亲口吩咐的。

狱卒举着烛台,走在幽遂的甬道中,橐橐的铁靴声,巡视两侧的囚犯。

“狱卒,能送点饭菜和水吗?”

角落,忽飘来一缕蚊蚋般的轻语。

狱卒皱了皱眉,循着声音过去,原来是那妖妃,口吻不善地教训道:“哪里这么多事?”

“你们已经一天没送水了,”林静照强调,“这样,我熬不到行刑那日。”

狱卒持灯蜡靠近,见女子身形窈窕,如银赛雪的指尖,宛若跌落泥泞的柔和明月,一身皮肉不知多少雪花银养出来的。虽被蒙着脑袋,从清秀窈窕的剪影能看出是个绝世美人,不愧是独占君宠多年的皇贵妃。

狱卒停住,嘲笑,饭菜和水?她在命令谁,还以为自己是不可一世的皇贵妃吗?

若非审判结果还未下来,她该和隔壁那几个家伙一样受大刑的。一天没吃饭怎么了,有的犯人七天都不一定给一次饭。

君恩无常,曾几何时陛下还为了她与群臣争尊号,而今亲手把她罚入大牢。

谁让她作孽叛国的,陛下都弃了她了。

“一天只给一次水饭,别那么矫情。”

狱卒觉得麻烦,骂骂咧咧,没好气地将冷饭和水丢了进来。

林静照艰难拖着锁链,将食物拿起,塞了两口遥感噎人,吃不下去。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养刁了她的胃口,软化了她的意志,使她丧失了承受苦难的能力,诏狱的冷饭冷水如何与昭华宫的精食贵脍相比。

她勉强吃了两口,放下了。

无所谓,左右过几日便要上刑场,吃得好吃得差或者不吃都无所谓。

这罪从一开始她帮助朱泓已注定,她本来是被强掳进宫的政治工具,现在利用完了,自然被弃如敝屣。

江家满门被杀后,终于轮到她。

只是他骗了她,明明说好让她做个饱死鬼的。

……

林静照作为本朝开国以来首个一级要犯,引起了朝廷各部的极大重视。

皇帝不理朝纲,大权皆系首辅徐青山一人身上。三省六部渗透了徐青山的势力,官员或多或少是受过妖妃连累戕害之人,对妖妃怀有刻骨仇恨。

这次人犯过于特殊,是昔日最得宠的皇贵妃娘娘,要说陛下对她的宠爱,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牵扯重大,必须谨慎断案。

上头交代了,公事公办,走正常流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道君既然这么说,徐青山便放心了。

都察院左都御费观主审此案,费观孤高清廉,强于犯上,严于摄下,是乡里远近闻名的父母官。调来京师后亦官绩出色,连续三年考核居首,是包青天一样公私分明的士大夫。

费观嫉恶如仇,痛恨妖妃种种劣迹,在倒江时便亲手审理了江璟元,将江氏满门送上刑场,铲除奸恶,立下汗马功劳。这次妖妃案事关重大,由他老将出马最合适不过。

“妖妃一案,证据确凿,虽可以启动三法司会审,却无如此声势浩大的必要。”

费观捋着胡子,道:“徐阁老的意思,是速办速决,尽早将妖妃送上刑场?”

徐青山颔首:“是。三法司会审牵扯重大,妖妃之案,依本官来看您都察院一门先判,结果呈送御前,若陛下无异议朱笔勾过,人手斩首,干净利落,结案也快。”

费观思忖片刻,觉得有理。

若启动三法司会审,须协调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大部,耗时费力,夜长梦多。

罪名都是那个罪名,铁证都是铁证。启动三法司会审,审判结果也完全相同。

既然陛下未明文要求三法司会审,由他都察院一门审也可以。

“阁老放心,臣下明白了。”

费观亲眼目睹了陛下因妖妃种种逾矩举动,痛心疾首,希望今早铲除毒瘤妖妃,还王朝一个清宁祥和,重新把陛下辅佐为万世圣皇。

“那就交给费大人了。”

徐青山起身离开,知费观是个宁折不弯的好官,一定会给此案公平审判的。

不单费观,都察院上上下下他都提前打好了招呼,妖妃此番必死无疑。

费观等都察院其他官员外冷心热,虽皆恨不得喝妖妃的血吃妖妃的肉,仍保持冷静,该有的步骤还得一步步来,该有的环节一点不能少,免得被旁人尤其是圣上挑出瑕疵。

其实凭妖妃的声势,平时费观也不敢都察院一门独审这烫手山芋,但现在陛下都放下狠话来了,死后以糠塞口以发覆面丢乱葬岗,再三叮嘱司法部门按事实公正断案,明摆着要妖妃的命,他都察院还有什么怕的?

为官数年,他若连陛下这点言外之意都听不懂,也不必在官场上继续混了。

提审林静照那日,阴雨绵绵。

公堂设在都察院悬挂公匾的大院中,正大光明,有御史、锦衣卫、东西厂等数十名各部官员监督,绝无任何猫腻私活。

妖妃林静照头覆面纱,手脚锒铛被押送至此,微仰着纤细高傲的花颈,恬静迷蒙,侧影流丽,脏兮兮的囚服未减一分风姿。

她被押进公堂时,在场官员不约而同呼吸一滞,神情有异,各怀鬼胎。

——皇贵妃娘娘。

昔日这个女人哭一哭,陛下都得要几个人的脑袋。他们曾经诚惶诚恐地仰望这个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身着囚服仰望他们。

这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高洁的花,终于被从温室中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