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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719 字 1天前

第91章 伤逝“你不恨朕吗?”

徐青山向圣上检举了江璟元私自潜回之事,给危如累卵的江氏最后一击。

圣上看在皇贵妃面子上饶恕江璟元性命,奈何江璟元一而再再而三作孽,终是罪无可恕,立下逮捕令,并着三法司即刑部、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对江璟元进行审判。

此三法司是一国律法审判部门,位高权重,牵扯重大,早已被徐青山密密麻麻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人犯既落入彀中,绝无活命之理。

江璟元在酷刑之下经受不住,很快吐个干干净净。人证物证确凿,三法司回禀了圣上,历数大罪,判了江璟元斩刑——即刻执行。

徐青山还欲捎上江浔,江浔那老狐狸才是罪魁祸首,多年来侵吞民脂民膏。

江浔那孤老已被罚没了家产,沦为街衢上饥寒老病的乞丐,只能靠个破碗乞讨,遭万人白眼唾弃。

因他侍奉圣上多年有功,圣上终究没要他老命,任他自生自灭去了。

至此,巨奸已去,江家家破人亡。

江璟元于铡刀下丧命后,江浔哀伤过度没坚持多久,也病逝了。

江浔死在一破败的稻草席上,春寒料峭,翌日尸体微微发臭。他老褶的面肌黄瘦,唇角带着慈颜的笑,仿佛临死前还梦见了儿子和女儿,一手牵一个,回到当年初入京城的时候,欢欢笑笑“杳杳”叫个不停……

我的女儿杳杳,爹爹一声宦海钻营,专权纳贿,死不足惜。可杳杳因为我的错判,误嫁中山狼,最终致红颜吊死的惨局,父亲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过……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偏门方术,妄想与你梦里相见。可每每失败,你在惩罚为父,为父活在痛悔中……最是感激圣恩,是圣上让为父见了你魂魄最后一面,你在幽冥界依旧是往昔模样,为父死而瞑目,马上来黄泉寻你,别怕……

翌日清晨扫街的官吏见了,骂骂咧咧粗暴地将他和其余数个饥寒冻死的贱民尸体一块丢到乱葬岗去,横七竖八,臭气熏天,任虫鼠啃食。

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有钱有势达官贵人朱门酒肉臭,而没钱没权的乞讨汉沦为饿死鬼,化作森森白骨,人间本是残酷。

昔日风光不可一世的江阁老一家,走向了覆灭。

……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阴云漠漠,春日忽冷忽热,阴晴不定。

林静照遣散了众仆,独自在昭华宫后苑的小园中给父兄烧纸。

宫中不允许私焚祭丧,她作为后妃更弄不到纸钱这种东西、烧物是她自己偷偷用宣纸剪的,虽差点意思,好歹是一片心意。

宫中更不允许穿戴丧服,她是皇贵妃林静照,与江家女江杳无半点关系,故身上仍一派穿红戴绿的富贵之状,暗中抹掉脸上不合时宜的泪。

救无可救,父兄确实犯了国法,悲只悲她的身份到最后也没泄露。

困囿于重重厚墙的禁闭中,她不见天光。

父兄在时,尚有来路。

父兄离去,人生只剩归途。

这下,她彻底沦为了无名无姓无身份的不存在之人。

真的假的江杳,全部都死了。

她为挽救父兄做了那么多努力,牺牲了那么多尊严,统统无用功。她有种深深堕落深渊的无力感,在黑暗里徒劳攀登。

又恍惚觉得江家被灭门是一件好事,她骤然卸掉了枷锁,累赘去除,四肢百骸轻快无比,连死亡也没那么恐惧了。如果父兄的死是一种解脱,她的死亡又何尝不是?

希望恰似微弱燃烧的膏烛,被一瓢冷水浇灭,冒着烧焦的青烟。

最终,归于沉寂。

连日来的阴雨使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寒遂之气,钻人骨髓,北风利如剑,残冷夕阳多,青苔滋蔓,濛濛雾气笼罩着这座王气潇森的帝王之城。

江门一灭,林静照失掉所有,再无争圣宠的必要。她以前想当皇后、想诞皇嗣全为了庇护江家,现在剩她茕茕一身踽踽独行比纸更薄的命一条,生生死死显得无所谓了,圣上冷落与否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左右,她这辈子是走不出这座皇宫的。

她抱膝蜷缩在昏暗殿室的角落,也不点蜡,也不说话,晦腐得仿佛与墙上霉瘢融为一体,目光呆滞望向窗外春雨,雨滴打击着静缓的水面。

她变得很怕冷,哪怕春日这样一丝丝变暖的季节,总是裹着毯子在身上。

胭脂、华服束之高阁荒废已久,争宠之事恍如隔世,颓唐得畏惧见圣上。

躲在榻上,一动不动。

芳儿和坠儿暗暗为娘娘忧心,但她们终究是下人,噤口未敢多言。

昭华宫里死气沉沉如灵堂,长久不见阳光,笼罩氤氲着一股霉气。

这日,林静照昨夜熬夜看话本看累了,正在榻上昏昏沉沉躺着。

忽尔芳儿匆匆趋入,面带喜色,“恭喜娘娘,陛下来了。”

林静照讷然,揉揉乌黑的眼圈,发丝凌乱,被话本连续看了三天三夜的情节弄得迷糊,分不清现实和梦中。

不及反应,朱缙已然驾到,径直来到她床畔,仪容清整如松风山月,碎金箔似的阳光染在他面庞,影子又浓又黑。

林静照愣了愣,迟钝着,沉郁的氛围弥漫在室内,想了好半天,才打破这寂寞:“陛下来了。外面……阳光好吗。”

气氛尴尬,没话找话。

她没有往常那样毕恭毕敬下跪请安,语气散漫随意。

朱缙不以为忤,沉凉如瓷器相撞的嗓音,道:“甚好。”

她眨眨眼睫,低低“哦”了声。

缩在帘幕后的黑暗中,阳光晒不透。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漫无目的。

他在此,她是如芒在背的。

帝王在榻畔坐,嫔妃没有大咧咧躺着的道理,简直了无视尊卑。

林静照将话本暗暗藏起,拖延着,等一会儿他动怒命人把自己从榻上拖下去,良久却没有动静。

二人这样僵持着,空气都是紧绷的。

“这几日前朝之事千头万绪,朕很疲惫。”

朱缙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在诘怨,“本以为来你这里能放松放松的。”

林静照复又默了会儿,抿抿唇,最终还是下榻跪地,“臣妾失礼。”

他道:“起来。”

口吻甚凉薄,只是场面话。

地板冷硬跪着生疼,林静照踌躇了片刻起身。坐在榻上,她脑袋白茫茫一片,有点疲于应对这位永无餍足的君王。

“陛下请用茶吧。”

她举茶齐眉。

朱缙却并不接,凝注她的萎靡的神色,道:“昨晚哭过?”

林静照答:“库房里有几话本,写的甚有意思,臣妾一时入迷。”

“是为话本吗?”

他灭绝人性地哂笑了下,“朕以为爱妃为罪臣而哭,也想下黄泉去陪着罪臣。”

林静照听这加枪带棒的话语,她确实是为罪臣而伤神的,但若下黄泉陪罪臣却远远不至于。惹了圣上厌烦,是她的错。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妾谢恩。”

她遮着黑睫毫无波澜,举茶的手腕已经酸麻了,表现得毕恭毕敬。

朱缙接过了茶盏。

实话说,他不喜欢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仿佛抛弃凡尘,连死亡都不畏惧,没有任何事再能拿捏她。

她像一具空心的死树,虽外表还枝繁叶茂,沦为会呼吸的尸体。

“不许再看话本,”

他软了语气,半关照半命令,“伤眼。想说话就同朕。”

“嗯。”她一个鼻音。

形单影只,真正的孤家寡人。

江浔死后,二人的话少了很多。

朱缙允她起身,探手揽在她细腰上,抬手撩去她额头一缕碎发,如往常那样宠爱。冰凉的指尖掠过薄薄的肌肤,林静照本能地轻轻战栗。

“怨恨朕吗?”

他问。

林静照想了想,呆怔怔:“不。”

虽然简单,不乏真诚。

江浔和江璟元自作孽的的确确犯了国法,该杀该斩。若说怨恨,她埋怨他事后丧服不让她穿,纸钱不许她烧。其它方面他是明君,为黎民铲除了大奸巨恶。

朱缙一板一眼道:“是朕御笔亲勾了斩首,也是朕亲口下令屠尽江氏满门,不留活口。”

“如此,你不恨朕吗?”

他一根长指搭在她滑腻的颊肌上,视笼中鸟,目光淡薄锐利如同剖骨刀。

“臣妾没有资格恨,索性不恨。”她忍住剧跳的心脏,还想在宫里活下去,尽管灰败的面颊已无多少活气,“恨无济于事。”

“你恨朕亦无妨,恨亦是记住了朕。”他似乎很大度,影子般的面孔折射雪亮的寒锋,斯文清俊面庞。

“现在,朕是你这世间的唯一了。”

林静照色有冰霜,凝固了一瞬。

片刻,喉咙在滴血,谢恩道:“臣妾的荣幸。”

她被迫靠在帝王肩头,皇权彻底打败了她,将她踏入烂泥,骨头碾碎成渣滓。帝王的爱永远是凉薄的,不爱则死,跗骨之蛆。

她以前很畏惧死亡,现在倒觉得死亡也不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超脱。

唇亡齿寒,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她了。

她已再无力气做改变。

君王要她如何,她便如何。

朱缙俯视着她,似怜似厌。

江氏作为权倾朝野的巨奸,剪除余党的事千头万绪。

他这些日料理这些,生疏了她,今日过来自不是抱抱那么简单。

林静照算了算,今日恰好是头七,父兄的亡魂还未离开,她便要褪下衣裳侍寝了。

但无所谓,人死都死了。

这还得感激皇恩浩荡,没让她当天晚上就侍寝,好歹有几日喘息的时光。

他对别人冷酷,对她是极好极好的。

极好,极好。

她沉沉阖上目睫,任帝王在自己身上作弄。

第92章 丧服“陪朕。”

蠹噬朝纲的江氏父子被扳倒,徐青山毕功于一役,可谓是劳苦功高,因其丰厚的学识、圆滑的处世而简在帝心,成功登临新一任内阁首揆。

至此,周有谦、陆云铮、江浔、徐青山……圣上践祚后已换了四任首辅,铁打的皇帝流水的首辅,本朝首辅格外的命运多舛。

圣上初摄行大位时,修玄尚有节制。年月愈久,愈发无忌,有时闭关一两个月不出,批红不阅,旨意只命锦衣卫以纸条带给特定大臣,往往是谜语或难解的诗句,神秘可怕,艰涩难懂,需要官员绞尽脑汁地猜想,猜不对就要贬官革职吃冷灶。

因圣上种种神秘行径,威严肃穆的形象深入人心,朝中已有不少新晋官员相信圣上是道家三清神仙,顶礼膜拜。

徐青山虽晓得那位年轻湘王世子不是真正的神仙,也知他是极厉害的角色,有主见而不妥协,不敢轻慢大意。

周有谦、陆云铮……历任首辅皆如皇帝本人的牵线木偶,号称无边恩赏和倚信的江阁老亦被玩弄股掌之中,用废即丢,无一善终。

圣上的制衡术是每当一个臣子在内阁站稳脚跟,必有下一人取而代之。江浔之所以败得那么惨,因为他重蹈了陆云铮的覆辙,在内阁一家独大,臣权压过了君权。

徐青山初登首辅,引以为前车之鉴,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结党营私是君王大忌,他不能蠢到像江浔那样明植党羽,唯有暗中联络朱泓太子的昔日故旧,悄悄培育势力,渗透在内阁及六部三司中,适机而动。

江浔死后,情势空前愈加严峻,飞檐走壁溜达在市井屋舍的厂卫身影明显变多,一只只吃人的毒蜘蛛。

为了瞒过天眼,徐青山尽力扫除了朱泓所有生存的痕迹。他不再与藏身地穴中的朱泓会面,朱泓的吃食花钱雇人去送,送罢即灭口,一次一条性命。

非是他心狠,玩法就是这个玩法,锦衣卫恐怖高压的统治氤氲在京城上空,任何仁慈在君权的铁锤下分崩离析,拘小节者难成大事。

君王狠,他只有比君王更狠。

朱泓显然对如今的生存状态不满,曾几何时他是当朝储贰,天下如囊中之物,而今沦落到连三寸地皮都没有。茕茕孑立,驼背跛脚,容颜毁弃,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

徐青山劝朱泓太子隐忍,毕竟天位已定,君父如太阳普照天下。朱泓的复辟行动等同于“造反”,天下子民臣工共诛之。

大业须一步步走。

铲除了江浔,下一个是妖妃。

虽然仅是个后宫女子,绝不简单。本朝开朝以来,被处死的大臣一多半都是因为妖妃的。

那是货真价实的,祸水,妖妃。

朱泓暗中叮嘱徐青山,务必尽快行事。

……

夏初,大内热浪滚滚。

灿灿烈阳,一泓深碧。

昭华宫搬来了风轮和窖冰,杂以各色瓜果香料,奢华而清凉。

林静照在榻上浑浑噩噩躺了一整个春天,夏日既至,不愿再蜗居昏暗的室内,踏出门晒晒霉味,天色澄丽,黄瓦映日,炫得人眼眶发烫。

后园池塘溪泻如练,泉光雾气,撩绕衣裾,时有彩虹发生,林间鸟鸣嘤嘤甚为凉爽。

林静照穿了两层单衣,搭躺椅在泉畔乘凉,柔荑半浸在溪水中,鱼儿跳跃沉浮。

盘间的蜜渍冰镇荔枝,颗颗水润凉冻,沁人心脾,从岭南直运来不知跑死多少匹马,一颗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婢女跪在旁为她剥好,她放在朱唇畔随意吃了,晒完了日光浴,一会儿她还要进行牛奶浴,以保证柔嫩的肌肤光洁如鸡蛋,散发自然的芳香。

她这位享尽尊崇的皇贵妃,一日吃食用度抵得上平民百姓一年的财粮。前朝后宫无论何人惹了她不快,她和圣上吹一句耳边风便能叫厮人永不见天日,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妖妃。

声讨她的声音,日日都在沸腾。

圣上修玄,白桃香叶冠成了新时代的“丹书铁劵”——只有她、江浔、江璟元、陆云铮等寥寥几人受赐。陆陆续续被杀了几个后,她这皇贵妃便成本朝唯一持有香叶冠的人,相当于护身符。

这是秘密,只有她和朱缙晓得。

斑驳的浓荫,铿然作响的流水,闲适地打盹,好似很悠闲。

芳儿看在眼中,却晓得娘娘心里苦。

“江璟元妾室一幼子,仅六岁大,臣妾还抱过呢,陛下看在幼子无辜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那日娘娘伏在陛下膝上,扯着道袍,哀毁恳求,得到的却是陛下沉冷的否决。

“皇贵妃这话别让朕听第二遍。”

江氏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臣妾愿拿自己的性命换。”娘娘着魔地故意作对,偏偏往陛下的逆鳞触。

“你的命不值钱,况且还属于朕,悲天悯人也该收一收了。”

娘娘一副不悲不喜的泥相模样,“没商量吗?陛下怎样才肯答应臣妾。”

陛下没说答不答应,只道:“脱。”

娘娘刨根问底:“脱,陛下就放过幼子吗?”

陛下敛容肃穆:“养虎遗患,斩草除根。”

娘娘足足呆了几息,倔强地赌气:“那臣妾可不脱。”

陛下笑了,笑得瘆人,视线极淡,“那别怪朕叫人把你绑起来……”

帝妃后面还有几句话,皆夹枪带棒,大胆泼辣,聆来能把人吓死的。

包括芳儿在内的下人大气不敢出,心跳搁到嗓子眼儿,生怕听到什么秘密被灭口或被迁怒。

芳儿只恨没法把耳朵闭起来,才听到了这么几句。

那日没有叫水,陛下半晌就泛着冷怒出来了,唇角有一丝鲜明被咬的痕,还有女子的抓痕。

虽然不知娘娘与江氏有何渊源,娘娘这样求情,必定将江氏看得极重。

娘娘如今的意懒,沾着几分破罐破摔。

“芳儿……”

耳畔传来林静照的唤声,“太晒了,我们回去吧。”

芳儿连忙回过神来,娘娘今日穿了两层单衣呢,和坠儿一起搀着弱柳扶风的皇贵妃回殿内。

林静照神如秋菊披霜,兰香拂拂,炎炎夏日瞥上她一眼遥感神清气爽,不愧是用无数民脂民膏养出来的皇贵妃。

至殿内,林静照未曾午睡,执笔濡墨练起字来。练字时需精神高度集中,一撇一捺蕴含风骨,平心静气。

忽闻细微脚步声,殿内下人次第跪下,噤口默声。林静照知是谁来,却假作不闻,目光犹投在宣纸的墨迹上。

“字写得不错,”

身后幽幽响起男人的嗓音,她腰际一紧,执毛笔的手也被覆住,“就是过于秀气。”

朱缙一上手,字的风骨顿时雄浑起来,倾注了入木三分的硬峻力量。

林静照声色平静,清微的讽意:“臣妾从前的字有风骨,奈何武功被毁,手臂没力气,字也跟着软塌下来。”

他对此谈性不浓,揭了过去。

二人一块练字,字写着写着就歪了。她恰似春霜,他似冬阳,碰面即相互融化对方。明明是写字,弥漫着靡靡之气。

朱缙喉结滚了下,冷色的眼睛灰暗深邃地簇动着火苗,骨节分明的手探入她的亵裳——比起墨迹更令人感兴趣的地方。

“陛下,臣妾在练字。”

林静照蹙眉提醒。

他翦眸轻眯了下,“丢了,陪朕。”

好好的一幅字被揉成废纸。

林静照被抱坐到了桌案上,朱缙双臂撑在她两侧,恰好与她视线齐平。

“你既自称臣妾,晓不晓得妾是干什么用的,书法家?”

他冰冷而孟浪,伏低锁定她,犀利解剖,留给她的狭窄空间在持续收缩。

“晓得啊,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她诚实回答,“臣妾这么多年一直恪守本分。”

朱缙有力地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角未愈的咬痕及抓痕上,“那你昨夜就是这么对待你君上的?不思悔过,反倒有闲情逸致练书法。”

林静照被黄花梨的桌案硌得生疼,道:“树上的果子都得踮脚摘才能吃到,何况臣妾活生生的人。”

他点了下她眉心,似阎王点卯,“说得好。”

撕去她的衣裳。

林静照下意识捂住,“陛下,现在是白天,于您于我皆名誉扫地。”

“朕都不在意,皇贵妃何须在意。”朱缙高洁清肃的神色,一本正经。

昭华宫是密闭空间,消息自然不会传出去。可愈是密闭,里面的仆人知之愈深,白天里叫水的次数便那么凶。

朱缙将她摁在了桌案,眼见着要进行,撕去外层衣裳,却见里面还有一层单衣——缟素的颜色,剪裁成丧服之制。

“呵。”

“在这等着朕呢。”

他挑了挑眉,冷以见峭。

林静照阖了阖目,有些窘迫,“按民间父母丧,子女需披麻戴孝三年。”

“按宫律呢?”

“按宫廷,也该如此……”

她抿抿唇,话说了一半。

“那用不用把陆云铮的骨灰挖回来一块供你缅怀,披麻戴孝六年?”

朱缙轻描淡写极其残酷,蕴藏着某种可怕的不满,笑着。

她凛然,灌铅似地摇头,“不用。”

“臣妾自己褪下。”

稍稍从桌案起身脱下丧服,分外慢吞吞,掠过轻微的战栗。

朱缙疏淡指点:“烧了。”

林静照一紧,妥协:“嗯。”

薄薄的布料很快灭为灰烬。

朱缙这才重新碰她,将她抱回桌案上,薄情警告:“这次你伤心糊涂了朕不计较,下不为例。”

林静照哀而不伤的底色,麻木谦恭,平平道:“谢主隆恩。”

他径直凶狠吻下去,把她吞掉。

第93章 凤袍遣散后宫

朝堂上巨奸已去,风平浪静,海晏河清。后宫亦需要一位中宫,执掌中馈,母仪天下,诞下嫡长皇太子,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立后之事被重新提起,元后薨逝多年,凤仪宫已修建完好,确实到了时机。

皇贵妃林氏是皇后最有争议的人选,这些年圣上一直溺宠林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元后在时无法夺其风头。这次陛下的意思也是立林氏为后。

除了林氏,后宫其他嫔妃根本没有雨露。据皇家秘辛,元后下葬时竟是处子之身,其它嫔妃臂间守宫砂俱在。

帝后大婚那日,陛下忽悟得神仙谶纬与宇宙运转的大道,在道观中清修,元后是独守空房的。

后来,陛下便有了林静照。

陛下常年斋戒,清心寡欲,持独特的道家信仰,独独只择一名嫔妃长期行房中采阴补阳之道,这名幸运嫔妃就是林静照。

据说林静照也是道家名山龙虎山上的道姑出身,颇晓房中术和阴阳互补之道,最擅媚上取宠。

林氏恩宠之盛已不能用一枝独秀来形容,简直像给陛下下了迷魂药。

群臣摄于君威纷纷噤声,朝中有反对林氏为后的官员,但不多。

经多次血洗,仗义执言的大臣死伤殆尽,留下来的大多是阿谀奔竞之徒。

群臣早知陛下个性,谁若敢拿皇贵妃说事,那相当于刀尖上跳舞,自取灭亡,周有谦、陆云铮、顾淮皆是前车之鉴。

或许,这后位自林静照从大明门风风光光抬进来起便是属于她的。

有一条,官员们誓死抗争——

陛下不单立皇贵妃为后,还要遣散后宫!

皇贵妃绝嗣,承宠多年膝下无所出,这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陛下遣散其他后妃等同于拿江山社稷开玩笑,皇室的子孙脉自此断流矣。

……

“陛下以皇贵妃为唯一皇后,遣散后宫。赐银币赐布匹,允许自由婚嫁。”

消息一传到后宫,嫔妃们天塌了。

这是对林静照一人的无上恩宠,昭示着陛下的拳拳之心。自从元后薨逝,后宫名存实亡,早已是皇贵妃一人的天下。为了林静照,陛下舍弃了三千粉黛。

可皇贵妃无嗣,若立她为后并遣散后宫,国本何以立?太子哪里出?

陛下素来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

尽管顶着前朝后宫双重压力,陛下说这样做,便一定会这样做。

处于舆论漩涡中心的林静照恰恰是最晚闻讯的,昭华宫成了整个后宫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大小位份的嫔妃流露嫉妒羡慕眼光,皆哭着跪着留下来,求她网开一面。

林静照莫名,一时反应漠然。

封后之事陛下倒问过两次,她皆含含糊糊混过去了。这回陛下懒得再废话,直下中旨公布,恩威雷霆齐施。

他要她当皇后,她不能不当。

可以确定的是,若此旨意发生在两个月前江家还在时,她必定十分喜悦,彼时她正竭尽全力争皇后之位。

而今,看得淡薄了,悲喜无妨了。当了皇后,她依然是君王掌中笼雀。

金银玉器鱼贯入昭华宫,最璀璨的莫过于一顶龙凤衔珠镂空点翠凤冠,大小宝石满满镶嵌,其余有凤袍、凤印、权杖各色奢侈物什。

林静照摸着这些代表天家荣耀的死物件,金灿灿的光刺眼,犹如华丽冰冷的枷锁,索人性命。

她被冠以妖妃之名,最终还是攀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

攀得越高,只怕跌得越粉身碎骨。

“陛下驾到——”

内侍公鸭嗓尖细的喊声中,那位明之在天普照万物的圣皇驾到。

林静照整敛仪容,拜见如仪。

朱缙将她扶起,瞥着满殿珠光宝翠,道:“喜欢吗?”

“喜欢。”

“你没看就说喜欢?”

他察觉到凤冠凤袍崭新堆叠,流淌着冰冷的光华,仍盖着封条。

“臣妾不敢私自亵渎圣物,因而没打开。”

她这理由有些牵强,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凡是陛下所赐,一针一线臣妾亦喜欢。”

朱缙蹙了下眉,几分不悦自漆黑慑人的长目中射出。

她虚伪得不能再虚伪了。

“现在去试试。”

林静照遵命。

殿内下人被逐出,仅他们二人。

慢慢摘下裙衫,未曾避讳,左右二人多亲密的事都做过无数次了。

“陛下……”

她被凤袍上几根纤细的丝带玩弄,左支右绌,复杂的衣袍无法自行完成穿戴,每一颗珍珠都有特定的功用。

“朕来帮你。”

朱缙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套上她的内袍,交领右衽。牵起绳带,缠绕过她比春泥柔软的小腹,在她背后牢牢打上一个结。他的手与她的肌只隔一层薄薄的里衫,互相能感知对方温热,这一层却不啻于隔着蓬山万重。

“转过身。”他道。

林静照依言,雪润细腕按在他胸膛上,左右微晃被繁冗的凤袍坠得难以平衡。朱缙有条不紊系着她领口襟扣,呼吸清而凉,寸寸剐过,比榻上更悸动——惊心动魄窒息的悸动。

“别动。”

朱缙声色低哑,在她臀上不轻不重一拍,“扣子系歪了。”

林静照浑身汗毛油然竖起,责怪道:“陛下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朕在服侍你,哪里欺负你。”

他又沉又寒,正经地说。

她细微的耻意交织,咬牙:“臣妾宁愿不要陛下服侍。”

朱缙不理会,继续施为。

林静照孤独的头脑搅过水花,凤袍如华丽沉重的网将她罩住,四肢难受。

她表情犹如凝固一般,陷于朦胧的温馨与潮湿中,昏沉沉要晕倒。

这代表正妻的装束,许多年前她原本能穿上,在如潮贺词中幸福地嫁给另一个男人。如果那时她成婚,现在孩子都会牙牙学语了。

她荒凉地吸了口气。

朱缙神情专注,用了些时候才将凤袍每个细节都打理好,将她带到镜前。

“如何?”

林静照盯着镜中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恰如傀儡线的具象化,她是他的玩偶,每寸得按照他理想的样子打扮。

“很美,臣妾十分喜欢,但……”

她拂了拂艳丽名贵的丝绸,“父亲和兄长尸骨未寒,您就这样对待臣妾。”

凤袍不是嫁人的喜服,像卖掉父亲的丧服。

“你始终对罪臣耿耿于怀,可曾惦念过朕的感受?”

朱缙不悦,沉静而明晰地望向镜中的她,黑暗,是阳光无法下潜的深度。

林静照挟怨微叹:“惦念陛下感受的大有人在,不缺臣妾一个。臣妾想见父亲最后一面,陛下都拒绝了。”

他的五指攥住了她,仿佛攥住了她的灵魂,雪亮:“你要朕徇私枉法吗?”

她梗住,无言以对。

国法,国法,两个字山岳般无法撼动。

“若有朝一日臣妾犯了国法,您也会这般处置。”

她艰难开着生锈的口。

是个问句,被她说成了称述。

朱缙泛着中立冷静的色彩,深隐的意义无由体察,并未反驳。

她本身就是诏狱的囚犯,本身犯了国法,阴差阳错才成为皇贵妃,充当他测试大臣服从性的工具。

她庇护朱泓的罪过,对他这新皇来说不可饶恕,这笔账早晚要清算。

皇位的问题是最紧要的问题。

“试凤袍。”良久,朱缙截断,杜绝了她多余的话。

林静照黯然,听他铁面无私的口吻,晓得了答案。沉默下来,安静观赏着凤袍上珍珠的光影。

“你耿耿于怀,是在为难朕。”

他忽然说。

“你兄长犯了铁律定斩难饶,朕留下你父亲的性命,仅令他致仕,已法外开恩了。”

林静照眼皮一跳。

“可臣妾父亲死于饥寒交迫,尸体遭虫鼠啃食。”

朱缙不答,沉目道:“国法难违。”

龙椅之上,不啻于烧红滚烫的烙铁之上。

林静照本打算揭过此事,听他如此淡漠残酷的口吻,鬓边骤然出了虚汗,屈辱与折磨到了难于忍受的地步。

“国法?他们究竟是犯了国法,还是因为树大招风,独掌阁权而沦为您刻薄猜忌下的一缕亡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说他们是祸国殃民的蠹虫,陛下您自己一意修玄不理朝政,宠溺臣妾这妖妃,何尝不是蠹噬国家的昏君?”

她长久伴他,自然晓得他的制衡术。对于臣子,开始时善气迎人极尽笼络,一旦进入机密重地便开始吹毛求疵冷落疏远,陆云铮,江浔皆踏入他的彀中而身败名裂。

“杀了我全家,还让我感恩戴德。”

她猩红了眼睛。

郁积多年,怨愤如雪崩轰然落下。

江浔的死摧毁了她精神最后一根支柱,她再也忍不住燃烧在喉间的力量,

空气静默了良久。

声音虽低,起到了振聋发聩的效果。

“不知死活的东西,口无遮拦。”朱缙语声凛寒,北风摧松柏,难以置信,反冷笑了,“以为朕真不会杀你?”

他抬起了手,裸满青筋。

林静照紧闭眼,等待批颊的巴掌。

片刻,下颌却传来一阵痛意。

朱缙钳制了她,让她嘴巴保持打开的姿势,齿间发声的舌头失去了保护。

然后,他拿起了桌上剪囍字的剪刀。尖锐的锋芒,在灿蔚日光下耀着恶毒的亮光,如阎王沥血的鬼头刀。

林静照不能说话,眼睛却看得清清楚楚,流露恐惧。可惜她的脑袋被死死固定,犹如掌中之物,想后退半分也难。

“既然你这么明白,便铰了你的舌头。”

朱缙泛着微笑,包含可怕的冷意,剪刀铰她舌头之前,俯身吻了吻她。绵远温柔,似动刀前的麻醉剂。

而后,将锋利的剪刀凑近了她。

第94章 “阿照”“朕虽然会杀你,但真的爱你……

林静照上下排齿中间的凹槽被他二指死死掐住,无法闭合。咝咝啦啦的微疼传来,极端恐惧压倒了其它所有感受。

她一时口无遮拦,没想到他堂堂帝王之尊竟亲自铰她的舌头,还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廷杖都比这好受些。

朱缙沉金冷玉的面孔凑近,咫尺之距,下一步,铅白的长指无半分犹豫地塞进入她口中,冷丝丝的,似枯草上去岁的残霜,峰峦之巅的残雪,透着薄香。

看样子,他真要把她舌头揪出来。

“呃……唔……”林静照吃了他的数根手指,心口一阵阵反涌着干呕,空前恐惧,瞳孔失焦地剧烈放大,重重呜咽着,眉睫沾染泪光。

同时她反抗的幅度空前加大,雨点般用力拍打他的手腕,嘴里呜呜模糊叫着,闪现莹润而洁白的牙齿。

鸟急啄人,凶狠地扑腾着翅膀。

朱缙如犀利的解剖刀冷峻地撬开她的牙齿,存心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她一点教训,彰明谁是君,谁是主。

亏得是在后宫,若在朝堂上她口无遮拦地讲出这番话,岂非动摇皇基大计?

林静照似碎在池中千万瓣的月亮,辛苦摇头,无济于事。

被毁了武功后,她是个走路都需要人扶弱柳扶风的贵妃,这点蚍蜉撼树的力道,完全救不了自己。

“陛……陛……”

她艰难发生,似是悔了。

挡在喉中的几声咳嗽,卑渺如蚁。

她竭力抵抗着他。

朱缙自纹丝不动,忍心施为。瞳仁始终静穆如雾霭山岚,加深了肃意。

他已经揪住了她的舌头,却并不着急用剪子铰掉,猎人捕到猎物后的玩弄,怜悯地欣赏她撕心裂肺的恐惧。

既然她敢说那种话,自得接受惩罚。

“忍着点,不痛。”

他轻声道。

咫尺之距,林静照清清楚楚映见了他那只判了江氏抄斩的手,盛满了温柔,拿着锋利的剪刀,平常得如菱窗下持笔淡扫春山。

她云髻凌乱了,一阵阵泛寒,幻想舌头已被锋利的剪刀所截,血水四溅。

他是灭她满门的仇人,她却连恨他的资格都没有。

雷电轰隆隆劈在脑袋上,林静照被莫名的勇气驱使,左右乱晃乱挣。

朱缙毕竟一手持剪刀,一手揪舌头,疏忽了对她下颌的禁锢。她的舌头灵巧又纤小,如游荡水中一条滑溜溜的鱼,紊乱扭动之下竟逃脱了。

林静照如遇大赦,拎着沉重的裙摆即刻离开了镜前,躲到了床榻之上。

朱缙还留在原地,静静垂首见手指尖滑躺晶莹剔透的涎,丝丝似蜘蛛的网,荡着微凉的春风。

“你躲到那处何用,逃得了吗。”

他心不在焉撂下一句,眼神和神思还停留在湿丝丝的指尖上。

方才触她舌尖的温软之意仍自萦绕,痒得厉害,思绪被个细细的钩子勾着了,说不清道不明。

她……怎么不咬他。

有时候,她的反抗挺有意思。

“臣妾失言。”

林静照为了保命,不情不愿,嘶哑的嗓音透露着颉颃之意,雪亮的恨。

“但陛下身为君上,言行为天下臣民之表,不应如此粗鲁地对待臣妾。”

朱缙淡蹙了下眉,春水般温静。

净了手,抬腿往榻上来。

他期待她咬,她却不咬,那么他就咬她。

她真是笨,偏偏躲开这里来。岂非走入死穴,钻进瓮中,退无可退。

朱缙山岳般黑阒的身影,干净利落地朝角落处渺小的她压过来,几乎遮挡了全部的光线,噩梦一样汹涌。

“呵。”

他的冷笑回荡在深邃的大殿中。

“朕的不是了?”

林静照心情沉重,又往后挪动几分,好在他手中没拿着剪刀。

她的冷汗将被褥浸润,困在这片深不见底的九重禁闼中,多希望那把剪刀在自己手中……她拿来当武器。

“皇贵妃。”

他举重若轻地说。

“别怕啊。”

他的嗓音像鬼魅,渗着阴冷的潮气,越这般说越令人害怕。

林静照后背已触到硬邦邦的拔步床架,恨不得离开这座黑暗的殿室。

朱缙欲将她捞起,瞥见她雨滴一半的爽净耳轮,在阳光下呈半透明的暖色。她负气而明亮的双目,又惧又怒。

他屈指刮过她的耳轮,半跪着,膝正好钉在她双腿之间,囚她在狭小的榻角,将剥削进行到底。

他吻住她的双目。

“臣妾知错了!”

为了减轻惩罚,林静照及时喊停,哀然主动将双腕交给她,淌着泪,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被折断的孤雁在风雨中伸颈哀鸣。

皇权五指山下,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祈求他施舍怜悯。

朱缙毫不客气地攥住她送上门的双腕,完全摘得了主动权。

林静照被逼得一副山穷水尽的落魄样子,想以退为进,以乖驯熄灭他的怒火,获得开赦。

可她错了,他根本就没生气,何谈息怒?

折磨她,能令他在尔虞我诈的权斗中暂时开解出来;也希望她再自不量力一些,大逆不道地反过来折磨他。这样,他便有借口对她施予更残酷的惩罚。

“朕为你废了后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朱缙剐了剐她的冰泪。

“朕对你多好。”

“陛下只顾着施予,却从不问臣妾愿不愿意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在帘幕缝隙一线斜阳下流泪的样子甚美,熠熠生辉,悲愤填胸无计可施,被扣在枕畔两侧的手腕徒劳挣,声声控诉道:

“陛下这样是自私的。”

“大言不惭。”朱缙刻薄评价。

“那朕赐给你一个孩子,够了吧。”

说着,引开她的腿。

他不会惭愧,变本加厉。

林静照愈悲,倔强而轻蔑地撇过头去,挂在天空的月亮一样高洁。索性闭起眼睛,闭起心灵的窗户。

朱缙厌嫌她逃避的模样,她闭起眼睛时,谁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谁。

她若敢把他当成陆云铮……他冒出一股邪火,有心把她碎尸万段,再把陆云铮挖出来挫骨扬灰。

他掐回她的下颌,摆出与方才一般无二的姿势,秀净铅白的手再度揪出她舌头。唯一的差别是,他没拿剪刀。

“看着朕,看着朕是谁。”

——不然还铰她舌头。

后半句不必说了。

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林静照被迫睁目,牙齿相叩,神色暗润,经方才那么一下余悸犹存。

她慢慢寻回了理智,忤逆之言吞进肚里,恢复了往日驯从的样子。

两颗瞳子,像黑色的葡萄珠。

她在看他。

朱缙这才满意。

挤进了她,带来异样的感觉。

她呼吸一噎,一瞬间茫然若失。

比起铰舌头,这样的惩罚温和多了。多年的磨合使朱缙不再只顾着自己,过程中有意让她舒服,从而达到双方共同沉湎的目的。

良久,也没有结束。

林静照大汗淋漓,呼呼喘着气躺在被褥间,心烦意乱,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体内莫名如鱼得水,刚才的慌张和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脸颊一点点飘浮的红晕和无能为力。

朱缙神清气爽,心中受用。把她揽在怀中,吻了吻,如风之轻。她的肩头半穿着百鸟朝凤的华丽衣袍,是他的皇后呢。

“这次先饶了你,下次没这么便宜了。”

他溺着她。

经过一场事,林静照清楚了方才失言的严重性,实把自己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撑着所剩不多的力气,嗓音如水洗过,“臣妾方才是有口无心的,您……原谅臣妾。”

褪了孤勇,她终向现实低头。

朱缙嗯了声,有口无心还是有口有心都无所谓,她当一天皇后撞一天钟。

他们早晚是要分开的。待捉到了朱泓先太子,实在形严势格,他会灭她的口,寻厚棺好好安葬她,铭记她是为大明朝而死的,赐她进《烈女传》。

并非心狠,她知道太多秘密了。

他是皇帝,坐在了这个万人觊觎的位置上,注定要狠心,注定要灭口。如果有不杀她的办法,他自然也不想杀她。

但他会尽力保住她,不会随便伤害她。

如果那时她有孩子,他会让她的孩子当太子。如果她没有,他只能和别的女人生太子。

百年之后的合葬梦,遥不可及。

搜到朱泓之时,就是他们分别之时。

既然分离是确定之事,且享受当下。他方才是兴起,看她桀骜不屈声声质问的样子,想摸下她的舌头罢了。

“陛下……”

林静照长睫卷翘浓密,颤了颤,见他久久沉默,仰头隐晦地看向他。

忽腰际一紧,朱缙俯首,凶狠吻了吻她,莫名缱绻,泛着铁锈的血腥味,那麻痹喉舌的剧毒比方才剪舌头的过程还阴郁,带着上瘾的味道。

“阿照。”

他动情,几分轻冷的喘,“朕虽然会杀你,但真的爱你。”

政局占九十九,她占一。

可是这一,也是他作为帝王能给她最深的感情了。

林静照听不懂他的话,被迫淹没在他无一丝光亮与温度的眼眸中,承受他晦暗不堪的视线,被黑暗占据,锁住上涌的气血,做违心之事。

她想,皇帝看她大抵像一只花瓶。虽然这花瓶平日也是摩挲宝爱的,但若能换取更大的价值,皇帝会毫不犹豫牺牲掉。

林静照思忖片刻,理解了这话。

强烈不祥的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这么说,或许已经找到朱泓的蛛丝马迹了。

她仰头哼了声,如崩断弦的琴。

“臣妾是臣,即便陛下杀了臣妾,也只会谢主隆恩。”

她反抗,脑袋被强行摁断。

她詈骂,舌头险些被剪。

朱泓的安危另当别论,她自己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这危机四伏的皇宫。

第95章 搬宫“搬到显清宫与朕同住。”……

转眼来到了夏至,红墙黄瓦的皇宫在毒辣太阳的映衬下,一片金海般的琉璃境界,蝉鸣如浪聒噪,蔚为壮丽。

被遣散的妃嫔陆陆续续出了宫,最后一次回望这座崇高的天家宫阙,有人遗憾不甘,有人悲叹,有人欢喜……

后宫,以后终究属于皇贵妃一人。

林静照每个清晨醒来,枕畔都会有朱缙。透过帘帐,她怔怔盯着落满金辉的窗格,身后慢慢复苏的男人会强势搂住她的腰,迫使她嵌入他怀抱中。

他像五指山一样完全压覆住她,棱角分明的手探进她薄薄的寝衣,宁静的呼吸洒在颈侧,催得她呼吸也急。林静照牢牢被钉在他身下,泥塑木雕的眼神怔怔与他对视,任由他分开双膝。

这样的过程,每早都要经历一次。

“醒了?”朱缙淡冷而柔哑的嗓音密向她耳畔,深深浅浅吻着她脸颊。

他的禁锢欲很强,熟睡时也不松开丝毫,导致她早上醒来总是细汗淋淋的。

林静照嗯了声,左右挪了挪,将身子熟练地蜷缩在他怀中,用清晨独有的明亮朦胧的眼睛深情凝望着他,下巴磕在他的锁窝上。

“陛下也醒了。”

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他。

朱缙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莫名有种成就感,在清晨与她相望的目光亦富有侵略性,箭般贯穿,仿佛一记眼神就能让她怀孕。悸动的吻深刻于她唇间,温存而绵长,作为早晨的唤醒。

“嗯。”

他咽喉的嗓音淹没在流动的吻中。

林静照接受,彼此形成了默契。

以前作为妃妾,她这样彻夜陪着君王不像话。但现在,她是他的皇后。

朱缙很满意这个新身份,翻身覆上,摁着她歪歪缠缠又做了一次,不吝赐予她更多的宠爱和雨露。

林静照迷惘晃荡,双目似阖未阖。他在这方面强得很,春秋正盛,又遣散了后宫,所有雨露朝她一人浇来,她真是吃不消。

“册封礼定在什么时候?”

意识恍惚中,她问,皇后得有一个正式册封礼。

朱缙告诉,七月十三。

口吻淡薄,只似通知。

他在皇帝这位置坐久了,什么事只是一句圣旨的事儿。

七月十三是礼部定下的日子,良辰吉日,花好月圆。

林静照抿抿唇,五味杂陈。

皇后的职责是管理后宫嫔妃,现在后妃都被遣散了,她这个皇后没有太大意义,头衔而已。

昔日与陆云铮定下婚约时,她心比天高,还真细细规划过入府后执掌中馈,怎么当合格的当家主母,甚至铺排好了陆云铮的仕途。

她就靠陆云铮拼诰命了,可不允许陆云铮偷懒,更不允许斯人纳妾。呵呵,若在她料理的后宅出了妾室,她必定把陆云铮生吞活剥了……

林静照沉沉阖上长睫。

起身更衣之后,共用早膳。

林静照没怎么和帝王共同用过膳,整顿饭吃得压抑肃静,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微余筷勺细微交织的响声。

朱缙不开口,她也沉默,实找不到什么话头,尤其是在江家覆灭后。多年来二人的交流只在龙榻,下了龙榻纯纯是陌生人。

她爱吃的菜,朱缙都叫布菜的太监摆在近前,一道道琳琅满目。

林静照反而不好意思吃了。

“昔日皇考皇妣在时,朕为湘王世子,初春,欲娶一位世子妃料理王府诸事。后继承大统来到了京师,这桩事便错过去了。”

穹顶下明净的天光下,朱缙平静地谈起往事,混杂着层层叠叠的怀念。

林静照不知他忽然说起往事有何用意,但湘王的事是忌讳,他说可以,旁人说弄不好会引火烧身。

“臣妾久居京师,并未有幸到湘楚之地去过,原是井底之蛙。”

她谨慎地迎合。

“不怪你,朕也好久没回去了。”

他鼻梁挺拔冷峻,如黑白分明的铅画,口吻寻常宛若世子对世子妃。

“我大明江山幅员辽阔,许多壮美的风景是在京城无法领略的。”

烟雾袅袅中茶香漫漫,林静照悄然观察他的神色,细声道:

“臣妾少年时,也爱走南闯北。”

“如果有幸能陪陛下南游,一起出去走走,臣妾也想见识见识湘楚之地。”

她说罢快速移开眼神,不自觉垂首多舀了几口粥,怕遭到拒绝。

谈起故乡,朱缙兴致甚浓,解了对她一向的软禁,破例答应。

“你既为中宫,依礼需向皇考皇妣叩首烧香,过些日朕带你去。”

林静照秀美的眼睛一瞠,这辈子,原没想过能再踏出九重宫阙。

“多谢陛下。”

这句倒有几分真心。

“皇贵妃——”

朱缙尾音拉长,唤了声她,欲言又止,深邃肃重。

“这点事不用谢。”

他心底涌动着可怕的浊流,怪怪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和她之间始终隔着隔膜,看不见摸不着,无形的疏离横亘其间。

事情原本不该这样。

如果他不是皇帝,她只是湘世子妃,那么该像寻常夫妻那样,她在耳畔唠唠叨叨,算计着家长里短。不可能这般君君臣臣,随时都谢恩,虚伪得像戴面具。

“罢了。”

良久,他道。

毕竟是帝王家。

林静照深以为君心难测,哪一句话就踏入了万劫深渊,在不得罪君王的情况下,离得越远越好。

只盼朱泓晚一点被找到,她多苟活些时日,享受些皇后的尊崇。

朱泓被找到时,就是她的死期。她愈是当皇后,愈是被推向火坑,朝臣愈加恨她入骨。

毕竟,她是被饲养在现实生活的笼内,随时会被牺牲掉,永远不能忘记他曾赐过白绫匕首毒酒令她自裁。

用罢早膳,林静照正准备恭送君王,朱缙却叫她一起到显清宫去。

她诺下,并没有其它选择。

紫禁宫晨曦晴空灿蔚得如同被水洗过,时而飞过一阵阵白鸽,二人还是第一次一起踏出重重守备森严的昭华宫。

龙辇抬来,朱缙踏上,坐稳,回首见林静照仍恭敬跪在原地。

朱缙铅眉一蹙,“不是说了叫你跟着?”

林静照道:“是,臣妾乘辇即刻便来。”

他的龙辇品阶高贵,独一无二,只设一个座位,只有天子可一人乘。

她在臣下,有适配的妃辇。

龙辇起,朱缙阖目背倚其上,回首,见她单薄瘦削的身影在晨雾中离他越来越远,宛若被抹淡了色彩,抓也抓不住,忽喊道:“停。”

他改变主意,大步踱下,回来抓住她的手:“不乘辇轿了,朕和你走走,正好消食。”

林静照被他攥得有些疼,不理解他为何在这等小节上较劲儿。她又逃不掉,马上会追去显清宫。以他尊崇的身份,实罕见步行于宫阙中,仪仗会吓死沿途宫女太监的。

“……好。”

帝后一同漫步在长街的清晨中。

朱缙一袭青衫,凝碧墨枝,澄淡清远,山中隐逸的道家打扮,似神仙在洞天,不似九五至尊的皇帝。

林静照印象中从没见他穿过金鳞绣爪的龙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请进皇宫的道士,哪曾想他是皇宫的主人,天下的主人。

或许,孕育诞生过《楚辞》的湘地就是这样浪漫的,信巫重鬼,他做湘王世子散漫惯了,当皇帝仍然这样。

“昭华宫地处偏僻,离显清宫远了些,往来递送青词也不方便。”

朱缙沉沉打量宫墙琉璃二色瓦,尽头隐约朦胧的万岁山,“凤仪宫已修好完好,你行完册封礼搬到凤仪宫去。”

林静照早知搬家的事,她在凤仪宫住惯了,喜欢后园的小池塘。蓦然叫她搬去历代皇后咽气鬼气潇潇的凤仪宫,心不甘情不愿。

但她身为皇后,位主中宫,仍住在嫔妃的偏殿有违礼制,搬家是必要的。

“臣妾……”

她方要开口,听朱缙自顾自地道:“不,你直接搬去显清宫,和朕住一起,何必管那些言官叽叽喳喳的议论。”

林静照愕然扇了两下睫,哪有妃嫔和皇帝同住的道理,妃嫔在龙榻上躺一整夜都是逾矩的……其余逾矩犹在其次,主要是她现在已经被监控很死了,若再搬到天颜咫尺的显清宫,日日刻刻分分秒秒面对着他,还能呼吸吗?

“陛下,此举不妥。”

她舌头一紧,着急寻了个理由,“显清宫乃求仙问道之地,臣妾一介凡浊之身,又是罪臣之女,入内恐惊扰了神明。”

朱缙停下脚步:“哦?皇贵妃不愿?”

林静照在他逐渐犯冷的眼神中胆寒,这位道君何等聪明,焉听不出她言外之意,无助蠕动着唇,“臣妾怎敢,只是担心陛下修仙大业。”

他眼睛黑得吓人,在耳畔轻语:“放心,即便搬到显清宫,朕也会允你休息的。”

再肥的田也经不起老耕,何况她贫瘠。他只是偶尔犁犁地。

林静照双腿顿时软了,软成一滩泥。他的手恰好掐在她腰际,雄浑的力道把她掐碎,和床帐间一模一样。

她魂不守舍地道:“谢陛下,得陛下如斯宠爱,臣妾……”

生无可恋。

朱缙煴煴然:“爱妃不必谢。”

他早有此念,今日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