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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428 字 1天前

第81章 龙椅银链

林静照孤零零一人被抛在深宫日久,经过最初的悲伤与绝望后,逐渐试图摸索君王的底线,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反抗,为自己邀宠。

她手中并没有真正可堪使用的权力,一切都建立在朱缙宠爱她的基础上,像空中楼阁,像泡沫,随时可能依照君王的喜好幻灭。

所以邀宠必须控制在适度的范围内,表面反抗君王,实则把他捧到至高的位置,增加了相处时的意趣,满足他高踞神坛驾驭臣下的心理需求。

“皇贵妃最近愈加恃宠生娇了。”

朱缙侧首打量着她,“斗嘴的女人不太招人喜欢。”

“可陛下宠溺臣妾,臣妾日日依偎着,没有理由不娇气斗嘴。”

林静照知他只是表面这样说,实际并没有不喜欢。他若真不喜欢,大内侍卫会直接将她拖走,她根本没机会这般靠近龙椅。

她跪在帝王的龙靴上,柔软的肚腹紧密而贴,双臂像那日在梅园那样搂住他的腰,烟罗双袖展开如白蝴蝶,神情腻腻歪歪,嗓音甜渍渍。

“陛下抱抱臣妾。”

朱缙却并未抱她,敛起眼帘淡淡。

“朕有一桩事耿耿于怀,今日再问,皇贵妃须对朕说实话。”

林静照正在极力邀宠,闻此微微一怔。

他语气平和而沉郁警策:“你和先太子朱泓究竟有没有过肌肤之亲?”

林静照咯噔了声,如晴天霹雳。

原来这么久以来,他的猜疑从没消失过。

心里油然有什么东西在萌动,她迟缓地开口,“臣妾没有过。”

朱缙眼神扎人,咄咄逼问:“偶然的摩擦也算。”

林静照极为审慎:“臣妾没有过。”

他道:“对天发誓,拿你满门作咒。”

林静照缓缓举起右手,神态庄重,“君父是大明朝两京十三省的天,臣妾对您发誓,若欺君瞒上,有过贞洁遭污之事,便叫江氏满门抄家灭族,鸡犬不留。”

朱缙颔首,算是信了。

顿了顿,又盘讦道:“那陆云铮呢?”

她诚恳,斩钉截铁:“同样没有过。”

朱缙逼凝于她,闻她坚决否认,黑眸如漫漫长夜北极星斗,乍现一丝雪亮,良久,交叠双腿,漫不经心地换了个姿势,道:“朕是皇帝,为了皇嗣血脉的纯洁,不能不关注这些事。”

场面严肃,话题亦严肃。

林静照知现在不是撒娇的场合,稍稍后退留开了距离,叩首,以额贴地,“臣妾晓得。荷蒙陛下信任,不胜铭感。”

朱缙道:“不必行如此大礼。”

林静照察觉他口吻隐隐夹霜,有无形的距离感,未曾伸手拉她,大抵仍然对她存疑。

方才跪着,地面的寒气渗入膝盖。此刻叩首,寒气直接渗入了膝盖和额头。君心莫测,她今日侍奉得并无差错仍遭到了嫌弃,在宫里讨生活,原是这般的艰难。

“臣妾的心早已归顺陛下,身体也是。”

她伏低的视线狭窄昏暗,眼前唯汉白玉上细腻的花纹,“第一次侍寝时,您确实看到臣妾的处子之身。”

朱缙信然嗯了声,未曾否认。

半晌,他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生下皇长子,朕便把皇后之位给你。”

这话有些突然。

林静照武功被废落下病根,又佩戴多年避子香囊,已不大可能有子嗣了。皇后之位近在咫尺,却看得见摸不着。

但她不争皇后也不行,皇后之位一旦落入人手,她首当其冲。为了自保,保住后宫第一的位份,她得争取后位。

“谢陛下。那臣妾下次侍寝就摘下避子香囊。”

她怀着顾虑,迟疑问,“但若……臣妾始终无法诞育皇嗣呢?”

朱缙理智地道:“那皇后之位只能给旁人。朕不能一直没有皇嗣,也不能一直没有太子。若立后之后你再有孩子,孩子便只能抱给皇后养了。”

他的意思大抵是要立她的孩子为太子,若她不是皇后,仅仅是一个背负骂名的妖妃,太子便不能由她亲自抚养,须认新的皇后为母。

能生的话,就生,他现在立她为后。

不能生的话,他就立旁人为后。

千万别现在不能生将来又调养好了,再生下来,那她们将母子分离。

林静照晓得了利弊,倒感谢他肯明白透露。

原来他封她为后的条件是诞下皇长子,并非拱手相送。近来她宫中常常发寒,莫说繁衍皇嗣,生病可能连性命都不保。

看来皇后之位,注定不能属于她。

她权衡利弊后,道:“臣妾会尽力调养身子,无论能不能有幸为后,皆一如既往侍奉您。”

之前那个放她还本归宗的条件,识趣地不再提了。

朱缙瞥着她温顺的样子,心里却隐隐不痛快。

所谓皇长子是用来堵住那些大臣的嘴的,她一个妖妃登后位,得有个赏赐的名头,如果母凭子贵,孩子被封为太子,她也能顺理成章地封后。

但政治因素是次要的,他素来我行我素,恰如当年顶着压力从大明门抬她进来、给她上皇字尊号一样,只要他想,什么事都能办到。

可她就这么放弃了,也不多争取几句,显得挺清高,甚至没怨恨他灌了她废武功的药,副作用使她绝嗣。

她这副样子像极了刚入宫时的高傲。

他能用权术和阴谋制御大臣,却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女子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无论他如何调。教她,永远教不会她爱。

罢了。

他想要皇子哪个嫔妃不能生。

朱缙眼前残余几点碎影,蹙着长眉,最终冷叹了声,“林静照,起来。”

林静照早已酸麻的腿颤巍巍起来,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

朱缙指骨抵了抵额头,愈加不快,他和她不该是这般生疏的样子。

她很有礼貌,有时候太有礼貌了些。

哪怕二人独处时刻,她也谨慎拿捏着眼色,教条地邀欢。单论技巧,她早就被后宫其他嫔妃比下去一万次了。

“坐朕身上来。”

林静照还算乖巧,掀裙照做。

朱缙修长的手揉着她的两只膝盖,“跪疼了?”

林静照膝盖的寒意渐融在他掌心的温度,轻轻靠在他肩头,“臣妾不疼。”

“一会儿我们在这里。”朱缙掐掐她的软颊,柔缓地预先叮嘱道,“适应些,别乱喊,外面奴才都听着呢。”

林静照瞥了下髹金雕龙椅,黄白游之色,灿然生辉,帝王的象征,凡人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岂能坐上去。

她恳求:“陛下,还是回榻上吧。”

朱缙置若罔闻,调整了姿势将她摁在龙椅上,自顾自起身半跪于之前,“乖,今日尝试些新奇的。”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四条做工精美的银链,镶嵌有振翅欲飞的镂空银蝴蝶,将她四肢用细细的链条锁在了龙椅上,咔哒咔哒几声清脆的轻扣。

林静照瑟瑟发抖。

龙椅本身冰凉的温度渗入肌骨,高处不胜寒的位置,更令人心惊肉跳。

原来,坐在这里真的可以睥睨天下。

她挣扎着欲离开,四肢被分别固定住了。银链虽留了一定的空间,却并不多,仅能供她在龙椅上小幅度活动。

“陛,陛下……不要……”

他要杀她时,她都没这么害怕。

朱缙不轻不重地掐住她脖颈,戟指警告,“戴着,不许动。”

林静照顿作木然。

真正的权力不在于龙椅上,而是龙椅上的人。她是飘荡在皇宫寄人篱下的孤魂野鬼,即便坐在龙椅上也是孤魂野鬼,单薄得能被风吹散。

朱缙左右打量着,有种隐晦的满足感。

他很早就想把她锁在这里了,那日他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莫名思念她,便遣工匠打造了这套银链。

“别那么僵硬。”

他拍拍她的腰,“多笑笑给朕看。”

林静照真的笑不出来。

龙椅上蟠踞着金光灿灿的龙,与细碎的银光相得益彰,金与银宛若世上最华丽的枷锁,用堂皇编织出的牢笼,层层荆棘困住鸟儿。

她稍微动一动,链条就会窸窣作响。空坐在了凌驾于天下人的至高位置,却没能体验一把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感觉,仍然被权力禁锢。

龙椅本身冰凉的触感给人以强烈的头晕目眩,林静照一时间失语。

她强撑着皎然的面色,咬紧牙关,“陛下不能这样对我。”

朱缙不答,眸中冷冽的风暴,摁住她双膝,颀长的阴影将她覆住,褪下宽大的道袍,同时也撕碎了她的衣裳。

林静照蹙了蹙眉极力承受着,欲伸臂去迎合,发现四肢都被固定住了,如案板上的鱼,端端是动弹不得。

殿内气氛乌云翻滚。

她终于明白,他说的新奇的原来就是让她一动不能动,当他的木偶人,满足他绝对禁锢与掌控欲。无论他将她折成多么屈辱的姿势,她都按兵不动。

这条细细的银链,最明显的寓意。

作为帝王,朱缙的控制欲强大到可怕,从身到心容不得她丝毫的躲避逃离,更不能糅杂一丝丝杂质。

“说说,你感觉如何?”

他施施然抚着凉丝丝的链,捏起她冷汗涔涔的脸。

林静照呼吸不畅,勉强嗯了声。

朱缙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要她全身心的折服,变本加厉起来。

龙椅虽大,远远不如拔步床大。

阴霾渐渐袭来,林静照终于忍不住啜泣,可她早被叮嘱过,不能随意落泪,否则必遭到他更甚的惩罚。

林静照不适应这样的位置,双手双脚又被银蝴蝶锁链锁住,举止限制自由,进退维谷,比平时加倍难受。

朱缙下手毫不留情,雷厉风行,沉浸其中。

第82章 温情颊边吻

林静照曾经戴过一次银链,那次因为她妄想设计逃离禁宫,受到了应有的责罚。

可这次她并没有,一直提心吊胆地逢迎君王,表现称得上乖驯,还是遭到了残酷的折辱。上位者为了满足恶心意趣,狠狠折断她的脊梁骨。

她被撕毁了白烟罗裙,四肢被扣固在龙椅四角仰面朝天时,才深切体会到了自己寄人篱下的卑微、为人宠物的滋味,泪水无声顺颊淌下。

上天就是这样好开玩笑,她的前半生光明灿烂,巾帼不让须眉,心比天高,充斥着挥斥方遒的骄傲,总觉得江家小庙容不下她,非要触摸天家,争取侍奉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去。

后半生真偿了夙愿,侍奉了皇帝,可不是在朝堂上,而是毫无尊严地在龙榻上。白天黑夜,褪下衣裙张开双膝,谄媚巧笑讨好上位者,辛辛苦苦维持圣眷,只为苟延残喘活下去。

身体和心理的痛感双重作用,银链带来的桎梏让她分外不自在,她被泪水呛到,忍不住咳嗽了下,完美的表情寸寸崩裂。

这自然逃不脱君王的双目。

朱缙暂时停了动作,“怎么了?”

她平时在榻间总肌肉僵硬,他别出心裁玩这些花样,为了使她放松下来。

若要生子,调养身体是一方面,在轻松舒适环境中行事是另一方面。

林静照缓了缓,浸着疲劳的强颜欢笑,水银丸的黑眸子比平日更幽深,“臣妾刚有些不适应,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流露些微不值钱的同情心,道:“那把眼泪擦干。”

林静照依言快速擦干,极度尴尬,吞没剩下的话语,想解释那泪水是生理性的,张张喉咙,又觉得多此一举。

朱缙目如明镜高悬,身为君王能以傀儡线隔空操纵群臣,犀利地剔出种种政斗阴谋,岂能看不透一个近在咫尺被缚住的弱女子。

她不情不愿,他早就知道。

表面再强颜欢笑,也掩不过内心的虚伪。

他柔挲着她白里透红的面颊,温情中透着冰冷,短暂沉默了几息,继而解开了她四肢的银链——

单单锁到了她的细颈上。

四根银链并作一条,既粗且重,簌簌作响的银声空前放大,那感觉极为窒息。关键是脖颈,这有猫犬才会拴这个位置,折辱的意味空前增强。

林静照贯来讨好的笑彻底冻结了,脸色发青,太阳穴嗡嗡作响似欲裂开,麻木的内心竟扬起些玉石俱焚的冲动。

“陛下!”

朱缙捻了捻指腹的银屑,垂着眼帘,无视她的义愤填膺,平静询问:“这样呢,比方才好些吗。”

他缓幽幽的嗓音中,透着刻薄,对她方才焚琴煮鹤的一次轻微报复。

游戏不能就此结束,既然意趣不要,那索性变成了真惩罚,脊梁骨由铁腕手段暴力摁断。

林静照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强忍着:“好,很好。”

泛着丝丝嚼齿之味。

朱缙淡哂,“言不由衷。”

林静照如芒在背,眼见气氛弥漫着怪异,识趣地从龙椅上挪开。这金灿灿的椅子太烫,太尊贵,她消受不起半刻。

脖颈上锁链的长度使她无法站直,只能半屈半跪地在在龙椅旁,哗哗作响的银链,仿若对她有声的讽刺。

她佝偻着站到了链之所及的最远位置,无形间与他拉开了距离。

朱缙默然旁观她的动作,未曾制止,抬手剐了剐她额前发丝。

林静照凝神屏气,发痒。

他的呼吸微热,她也是。

空气愈加怪异了。

他逼近一步,匀净的呼吸片片洒在她的纤颈上,痒痒的,温热的,透过薄薄的肌肤渗入淡蓝的血管中去。

她吐气如兰,呼吸交织,心涉游遐。光是看着眼前的帝王,腿就已经发软了,表面仍装得镇定自若。

武功若在时,她可以轻而易举扯断这柔软的银链。而今手无缚鸡之力,一条细细的链便轻易困住了她。

胳膊拧不过腿,她与他的任何比拼皆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扯断了这条银链,必将触怒龙颜,由银链变成诏狱里真正的枷锁铁链。

林静照告诫自己要平静,轻摇着脑袋,亦嗔亦怨:“陛下怎能这般斤斤计较?方才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成为您的妃子前也是正常人。”

也有爱,也有恨,也会欢笑,也会酸楚,也会落泪。

“那现在不是正常人了?”

朱缙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链子,窥看她的心魂,“你在怪朕。”

“现在,臣妾对陛下是不二之贞,怪陛下也是太在乎陛下之故。”

风从殿中荡来荡去,她细细说。

烟雾如作画般垂直攀升,纯净静谧,幽不见底的深邃大殿中只有她和他二人,既像坟墓也像洞房。

膏烛闪烁,啪地爆出一声脆响,加重了暖热的氛围,预兆着某种事。

朱缙见她转忧为霁,终于调整过来情绪,道:“林静照,再来一次。”

说罢,捧着她的颊深吻下去。

林静照猝不及防地被堵住嘴,冰凉柔软的舌带着淡淡的香,宛若陈酿令人醺晕。他此番有意探微,不疾不徐,带了很多引导意味,动作缓缓的,时而停下来等她,两人一道遨游。

在他滔滔洪水般的攻势下,她紧攥的拳头脱力般地展开来,肌肉不知不觉松弛,忘记了抵抗。

将鱼放在水中,鱼儿自然会游泳。

情到深处,朱缙将她打横重新抱回龙椅,放下,摁住双膝,挟带权威。

他的动作虽然温柔,眉眼却清癯冷峻,强势而不容置疑,完完全全的帝王本色,将她最后一层下裳摘落下来。

林静照感到了丝丝冷。

欲阻挠,却被朱缙锐利地斜睨了一眼。

刚才被打断的事,要进行下去。

他迫使她沉浸状态,他现在已经不满足于仅要她的身体,还想与她灵魂交融,俱臻于完美贴合的境界。

她进退维谷找不到方向,如鱼儿在烫水中感到不舒服,眉头皱得愈深。脖颈珠光闪烁的银链,显得既温柔又强制。

朱缙掀袍重新半跪在了龙椅前,恰好与她面对面。抛开皇帝的身份不论,为了让她有如鱼得水的感觉,他垂首,轻轻而冰冷地舐了她那里一下。

林静照霎时间触电。

剧烈抵抗起来,失控一般。

“陛下!”

她反响得空前剧烈,险些蹬开。

朱缙不得不再度中断,抬起冷血动物般淬霜的墨瞳,摁住她的膝,警告:

“别躲。”

林静照感觉自己已不是自己了。

晕乎乎的,被奇怪的感觉压抑,甚至恐惧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宁愿受凌迟,也不愿遭这个罪。

朱缙须尾俱全地掌控全局,时刻观察她的神色:“喜欢吗?”

林静照无法开口,艰难地道:“陛下,求求您莫要折煞臣妾了……”

朱缙见她面露难色,仍忍心施为。

她在云巅被颠来颠去,禁不住缴械投降,诚恳地哀求,听他在耳畔时轻时重不停地催促:“林静照,笑。”

她笑,势头便和缓一点。她皱眉头,势头暴雨如撒豆。她面色渐渐发酡,含泪的微笑,狠狠地微笑。

“陛下,我笑了。”

朱缙见她笑,内心的坚冰被点燃了,犹如甩着鞭子密不透风地催问:“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萦绕于耳,宛若诅咒,慑人心智,密如雨点,口吻残酷而理智,不达效果不会甘休。一张天罗地网罩下,里面的猎物被渐渐同化。

林静照内心淆乱,已经辨不清是欢怿还是凄楚,深呼着气,努力寻找内心的秩序。她从前和陆云铮以礼相待,哪经历过这些,又紧张又怕。

高兴吗,不是高兴,却又不是痛苦。

朱缙施力愈重,渐入佳境。

林静照牙关快要磨出血,千钧一发,被迫得山穷水尽,终于喊道:

“喜欢——”

这违心的话语,一多半是为了脱罪。与此同时,她躯下淋淋。

朱缙闻此,春水般温静,冻泉消融,内心仿佛东风将荒芜的大地吹拂,雪中春信。

他用帕子浅擦了擦嘴,帕子黏糊糊的,一抹看戏的讽刺,“皇贵妃,凭你的表现在后宫真是德不配位。”

林静照受到这样的刺讥,奄奄一息,从云巅又摔倒了谷底,目光轻触了下,忍不住弱声反唇相讥:“陛下有后宫三千,自然什么都懂。”

朱缙些许微笑的光点在眼中浮荡,不以为忤,听她口吻中些微吃醋之意,“她们样样都好,你自是比不上的。”

她齿冷,撇过头去,不再言语,向下瘫坐在龙椅上,已没了最初对这把椅子的战战兢兢。心灵经历了过度的疲惫,完全把它当成一把普通的椅子。

歇了半晌,她语气平淡:“陛下如此娴熟,也是这样对其他女子的吗?”

这话意味不明。

朱缙了无痕迹地笑笑,他平日忙于斋醮,基本不踏入后宫,除了她哪有旁人。况且修行之人要清心寡欲,不宜多昵女色。

“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他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浪,“她们也配?”

林静照眨了眨眼,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的意思是后宫只有她一个女人。

虽然这话并不可信,但若真如此,也不错,干干净净的省得麻烦。

“臣妾听着这话很感动。”

她道。

交浅言深,似真似假。

朱缙灵犀在心,目中涌动着晦暗明灭,静静待了会儿,不动如山。

林静照有时招人喜欢,有时又招人恨。

开胃小菜结束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朱缙解开了辅助的链子,打横抱起她到榻上,阴影笼罩着她,铺垫得恰到好处。

第83章 躲藏太子殿下

顾淮勇敢站出来死劾内阁首辅江浔,孤注一掷,在朝廷掀起了无与伦比的风暴,舆论纷纷一边倒。

江浔犯下种种罪行,多占贪墨,侵吞国财,证据确凿,罄竹难书。正当群臣以为江氏要倒了时,圣上的谕旨却是将苦主顾淮打入诏狱。

一时间,善恶黑白被颠倒。

顾淮倍受酷吏拷讯,在狱中奄奄一息,肚子里的东西搜刮净了,最终被判了问斩,罪名是不敬皇贵妃。

他的弹书上确实提到了皇贵妃不宜为后,但这只是表面的,致死的根本原因不在此。圣上虽宠溺皇贵妃,因顶撞一句后妃便获死大臣很罕见。

实则因为他在弹书中提到了先太子,不知死活地叫今上寻回先太子奉养起来,精准踩中了圣上的雷区。

当年发生过这样的事,英宗出征被俘生死不明,代宗临危即位。

后英宗又活着回来,代宗不肯交回皇位,将英宗囚于南苑。

英宗不服,沉寂了八年后纠集党羽发动宫变,又复辟成了皇帝。

一场夺位之争,酿成许多忠臣良士流血牺牲,包括北京保卫战的大英雄于谦,国之大殇。

懿怀太子既已经离宫败走,群臣便只能当他死了,活着也他也得死了。

一者天位已定,今上乾纲稳断,断不会允许再发生英宗复辟之事。

二者万一懿怀太子落于敌手,敌方以大明太子为人质勒索大明,大明是给钱还是不给钱?

当年英宗被瓦剌俘虏后,瓦剌便穷极无度地向大明索取财物,威胁大明开放互市,双方交战时更拿英宗当人。肉盾牌,使大明的先进火炮畏缩不敢发射。

因而湘王世子朱缙即位后,懿怀太子便被臣僚心照不宣地抹除了姓名,免得重蹈覆辙。

太子,成了宫廷一个万不能碰的禁区,犯者必触逆鳞。

顾淮好端端地弹劾江浔,本来胜券在握,非要卖个致命破绽,大逆不道提先太子之事,还敢叫圣上找回懿怀太子奉养起来,当真书生不知国体,玩火自焚,岂非叫圣上重蹈代宗的覆辙?

社稷之患将无穷尽。

江浔老练姜辣,一眼看出其中致命漏洞。此番弹劾,江门非但不会受害,弹劾者反而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顾淮是个有前科的人,当初圣上封林静照为皇贵妃时,顾淮便纠集数十名言官谏阻,朋党乱政,给刚登基的少年圣上造成了巨大阻力。

后群臣哭跪显清宫,因顾淮巡差在外没有参与,才侥幸逃过廷杖,留得性命至今。

某种程度上,顾淮是漏网之恶,自己找死。

要顾淮性命的是圣上,江浔区区一个内阁首揆,充当的仅是爪牙和帮凶的角色。内阁票拟做得再好,最后在杀人榜上批红招准的是皇帝。

圣上已不是刚登基那个摇摇欲坠的湘王世子了,操绝对权柄,以皇贵妃驾驭测试权臣,群臣无不在他帝王权术下俯首称臣。

他的眼明心亮,智慧与狡诈,造就他一个黑吃黑的高手,忠于他才是忠于人间正道。

当年英宗仗着是登基过的皇帝才被迎回皇宫,而今,没登基过的懿怀太子想回宫,根本不可能。

……

顾淮问斩那日,阴雨绵绵。

天空布满翳障,铅灰色的乌云肃杀地压向地面,满地落叶在风中滚动,料峭生寒。

顾淮坐着囚车被押送刑场,沿途百姓俱是洒泪,义愤填膺,好好一个官被江氏大奸巨恶害死了。

顾淮的右手臂露着白森森的骨碴,因他坚忍过人,在狱中竟自行剐掉臂间腐肉,看得狱卒目瞪口呆,世上竟有如此胆色的真汉。

可惜再硬的骨头也抵不过刽子手的屠刀,再刚的血气压不过皇权的暴摁。

他触犯了禁忌,非死不可。

“时辰已到,行刑——”

徐青山在人群中观刑,雨丝掠进冷漠的眼中。

作为江浔最忠实的跟班,徐青山在顾淮一案中推波助澜,为虎作伥。他当然知道顾淮是冤枉的,并无实罪,完全是死于政斗的炮灰,但无法,暴君当位悍臣满朝,他救不了。

顾淮,日后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相信人间正义,相信善良。

顾淮的行事太冲动了些,江浔能专权日久,显著特点是他性格柔媚恭顺,善于巧妙伪装,将自己打造成皇帝心中理想的首辅,在政不骄,功成名就后仍兢兢业业地侍奉皇帝,让皇帝用得顺手。

这样一座大山,三言两语很难搬倒。欲倒江党,不在于收集多少罪证,而在于攻皇帝的心,使皇帝动杀念。

否则即便江氏再恶贯满盈天,皇帝也会一己私心庇护,顾淮的悲剧还会持续上演。

顾淮人头落地后,徐青山戴着雨笠转身离开刑场,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衢。

雨细如毛,京城被泼墨渲染成了青黛色,青烟袅袅升腾,漫天的绿柳风中摇曳。

已是初春时节了。

徐青山放了只飞鸽,将顾淮已然人头落地的消息回禀给江阁老。然后左右探看确定无厂卫跟踪,独自一人秘密出城往郊外去。

雨天泥泞,郊径深一脚浅一脚并不大好走。徐青山头戴雨笠,身着褐衣,平凡朴素,远远看起来像个劳作归家的农夫。

他独自一人在荒芜的田野中逛游良久,警惕着,见四下除鸟雀外空旷无人,才缓缓走到一个天然地下洞穴中。

洞穴极是幽深,潮气逼人,越往下越压抑。约莫下行了十多米,终于有处开阔的空间,里面床榻、椅凳、锅碗瓢盆俱存,颇有活人生存的痕迹。

徐青山叩了两下亲笔,望着昏暗的洞穴,低低唤:“太子殿下,您在吗?”

里面探出一人,“孤在。”

徐青山放下了心,摘下雨笠,将一些生活用物撂下,叮嘱道:“近来京城风声紧,殿下且躲藏在此,莫再冒险出去做零差了,辛辛苦苦也赚不了几个铜板。”

朱泓燃了支蜡,一灯如豆,堪堪照亮洞穴内小片区域。火光明明灭灭,映照他重度毁容饱含忧郁的脸,破衣烂衫,落满辛酸的处境。

“孤也不能总靠你接济,力所能及的,靠自己的力气赚些钱。”

“不,殿下知道现在京城有多为危险吗?”

徐青山严肃道,“东西厂及锦衣卫眼线遍布天下,相互奔竞,以告密为荣,再小的事哪怕枝头喜鹊喳喳叫也会送入皇帝耳中。”

四下逡巡着,“若非臣费尽心机寻到这间天然地下洞穴,殿下的行踪定然被眼线侦去了。”

朱泓哀然,抹了抹眼泪,“孤堂堂一国太子,竟蜗居地下,连一块地皮都得不到。”

徐青山见主上这般哀毁,安慰道:“殿下只是暂时的苦难,早晚您能复辟的。”

朱泓失魂落魄地抚摸坑坑洼洼的脸,自惭形秽,摇着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重见天日。

“他得了孤的皇位,可有把孤的黎民放在眼里?”

徐青山心照不宣,晓得太子指的是谁,道:“没有。陛下……多昵女色,修玄建醮,不理朝政,极端惩挫,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甚至颇有暴君的影子。”

朱泓痛苦地扶了扶额。

“他是湘王世子,自幼长在湘楚蛮荒之地,连京城地界都没进过,更没受过正规皇太子规训。”

顿了顿,“这么说,对付他很容易了?”

徐青山默了默,隐晦地道:“不……陛下很厉害也很聪明,玩弄权术,操纵群臣,算盘精明,比想象难对付得多,殿下千万莫要轻敌。”

很难想象穷乡僻壤的湘王世子有这般能耐,如果要解释,只能说这位年轻的湘王世子天生有一种可怕的政治天赋。

朱泓伏闻此案泪流簌簌,为自己而哭,更为黎民百姓而哭,为大明国而哭。

“周老等那些旧辅之臣如何了?”

徐青山难过地答:“周老早就致仕了,倒还好好活着,您的其他卿家皆因反对妖妃遭了廷杖,有些撑不住直接咽气了,侥幸活着的也被流放。江浔反叛了,投靠了新朝,如今爬上了内阁首揆的位置。如今的朝廷乌烟瘴气,被一群谄媚小人盘踞。”

“江浔的事孤倒知道,前些日在街上撞见江家马车了。”

朱泓问起,“你方才说妖妃,怎么回事?”

徐青山遂把皇帝如何看上一道姑,如何力抗群臣将她公然从大明门抬进来,如何册封她为皇贵妃,如何为她廷杖文武百官,血洗前朝后宫,如何纵容她害死太后和皇后的事说了一遍。

总之,后宫现在是皇贵妃林静照的天下,任何与她犯冲者皆死路一条。皇帝甚至为了她专房专宠,即便她绝嗣也不碰后宫其他嫔妃。

朱泓沉眉,女色误国,朝廷竟被毁成这样。祖宗把基业交到他手中,他却没能好好守护,死了在黄泉下也愧对列祖列宗。

“如果有机会,务必铲除妖妃。”

朱泓下命令道。

徐青山躬身接令。

“殿下放心,臣等不容推卸的责任。”

不单他徐青山,朝中千千万万正义之士亦对妖妃恨之入骨,一旦有机会绝不会放过她,定然将她千刀万剐。

朱泓说罢了国事,又念起家事。

朱泓残躯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身畔一智勇双全的女官——江杳,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替他引开了追兵,他才得以喘息,没被藩王联军所杀。

念起她以清丽瘦削的身躯勇挑重担,而今生死不明,不免忧心忡忡,有若火焚。江家满门奸佞,唯江杳出淤泥而不染。

“徐卿,还望你有空去那江阁老的府邸,探望一下他的女儿江杳如何了。”

朱泓狰狞烧伤的眉间凝聚着思念,“她是孤很重要的人,对孤有存亡断续的大恩。知道她安然无恙,孤才能安心。”

徐青山略略酸心,虽不忍,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实情相告,“太子殿下,不必……不必去探看了。”

“江姑娘……江姑娘她自尽身亡,前些日江陆两家一同办了丧事,满城皆知!”

第84章 高楼“朕护着你。”

顾淮死后,江浔的地位仍稳如泰山,但被一波又一波嗡嗡如苍蝇的言官轰炸,年迈的他应接不暇,疲于任事,大大消磨了精气神。

那日在显清宫亲眼见到女儿的魂魄后,江浔一直心神恍惚,昼夜辗转,脚底虚浮,如同生了大病,睁眼闭眼都在浮现女儿魂魄重返人间的画面。

他多次哀求圣上能再施展神术,让他父女再团圆,可圣上置若罔闻,心如铁石,闭关修玄,他递进去的奏章原封不动被退回来。

圣上在怪罪他。

因他在朝中攥权太多,横征暴敛,又生出了顾淮死谏的事,他的忠犬形象已在圣上心中已大打折扣。加之那日在显清宫他提及致仕,大有要挟圣上的意味,愈加被疏远。

江浔拖着病躯疑惧不安,几日来挫败沉闷,恍恍惚惚,苦不堪言,状若烧热,死对头顾淮行刑也没力气亲自监看,只叫心腹徐青山飞鸽传书告知情况。

他犯错了。

如何哀恳才能换得圣上的原谅?

一想到陆云铮的下场,江浔就强烈的压抑,犹如滑落恐怖的深渊,战战兢兢利刃抵喉,年老体衰,渐渐地,感觉自己把握不住那位年轻多疑多变君主的爱憎了。

顾淮死了,他看似赢了,留下的罪证却是实打实的。君王不惩是不惩,一旦惩了必定是狠的。身为戴罪的臣僚,他江氏满门随时可能在君王细微的心里变化中获罪被绞杀。

江璟元初涉官场,想得却很简单。顾淮人头落地后,他满以为圣上庇护江家,高枕无忧,依旧故我,利用六部职权敲诈勒索进京官员,依据各个官员的贫富悬殊给出了精准数额,赚得盆满钵满。

利用丰厚的油水,大兴土木,江璟元亲自设计,将原本矮旧的江宅建得焕然靓丽,挪用国库银钱,勒令工部暗中偷天换日,暂缓了皇帝点名的几座道观的进度。

左右皇帝修仙,不理朝政,内阁他江家一门说了算。

江浔顾不上教训儿子,显清宫已将他拒之门外,圣上的疏远之意昭然若揭,挽回圣心迫在眉睫。

可惜,经顾淮证据确凿的“死劾”后,他已不再是那个圣眷优渥的江阁老了。入显清宫觐见他被拦截下,而同道的徐青山照常通行。尽管徐青山为江浔在圣上面前说尽了好话,江浔仍不被允许面见天颜。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当初陆云铮滑向毁灭时,便是如此。

江浔真的慌了,施展臣僚的看家本领磕头如捣蒜,跪在显清宫门口的水磨青砖上,涕泗横流,如丧考妣,痛不欲生,一个六旬老人哭得快把肝肠肺腑呕出来了,只求问候一句君父圣躬安康否。

徐青山亦是跪地,情真意切,哭泣着为江浔说好话,左右文武失宠无不为之感泣。

最后,江氏党羽的共同努力下,终引得那位主宰天下苍生的君父投来一瞥。

但朱缙也并未完全原谅江浔,批语虽仍叫江浔留在内阁做首辅,却斥他“无君无父”的欺天之徒,无视劬育罔极之恩,恐吓朕躬,令朕失望。

江浔览谕,忧心如焚,冷汗雨下。

虽只是薄薄的一层纸,拿起来厚若千钧,字里行间透露的帝王威仪感,令他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陛下,何曾用这么重的口吻谴责过他?

无君无父四字,像扎进心脏的一把利刃,险些笔杀江浔。

他泪流滚滚,一时哭得眼睛要瞎了,昏聩的老躯心有余而力不足。

……

昭华宫,雨窗纸痕,春雨连绵。

天色滑如卵,一望灰白,雾气靡靡。

空气潮湿黏腻,在窗边坐片刻便湿漉漉的,不温不凉,这样的天日叫人憋闷。

林静照在美人榻上斜倚了会儿,闭目假寐,早春飘零的梨花瓣透窗垂落,零零星星散在她松软的罗裙之上,幽香淡淡。

她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还真像祸国殃民的妖妃。

顾淮一代忠良被杀,导火索是她——陛下是妻控,顾淮反对她为后才遭惨祸。

怨恨无处发泄的群臣把所有恨集中在她身上,骂她是妲己褒姒那样的祸水,恨不得处死她。

不过无所谓。

只要陛下的恩眷还在,她便高枕无忧,享尊崇,谁也动不了她。

林静照懒懒躺着,掐算时辰差不多,陛下与群臣的谈话应该随这场春雨结束了,慵然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妆,戴面纱,准备往显清宫去侍驾。

立春膏雨,雨滴被柔软的叶片吸收,光线很美,鲜翠欲滴,檐漏滴答。

宫闱各处皆灿灿的一汪水,宫人拿着笤帚埋头打扫,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林静照坐在华丽香奢的步撵之中,寒气阵阵侵肤。头顶华盖以特殊材质搭成,夏蔽雨冬蔽雪,她被抬到显清宫鞋袜没沾湿一点。

入内拜会君王,朱缙正在道观顶部平坦的露台上,眺望京城风光,长袖随微风轻摆,平淡而山高水深,立在早春清湛雨霁的天空下。

林静照跪拜如仪,随即拎着裙摆缓步上前,与他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朱缙视线仍投在远处,道:“爱妃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林静照循着方向望去,只看到了街衢巷陌,皇城脚下蚂蚁般模糊的黑点,缓缓蠕动。雨后光线明澈,一道靓丽的彩虹挂在大明江山的国都上。

“臣妾眼拙,只看到了国泰民安。”

朱缙轻摇头,“往上看。”

林静照依言抬高视线,见一座阁楼高耸入云,光辉灿烂,金砖琉璃瓦,几乎与皇宫后的万岁山比高,富贵逼人。

她笼闭深宫久久,不知谁家的建筑逾越仪制,谨慎地道:“好宏伟的楼。”

朱缙以批判的眼光,“可知道是谁的?”

林静照沉默了一阵,有种不祥的预感,未敢轻易搭话。

朱缙沾了冰凉雨水的长指剐着她的颊,看上去没有一点人情味,“你兄长的。”

林静照骇然,顿时抬眼。

他墨眉轻挑,印证了她的诧异。

林静照被雨色映青了脸,神情踯躅,支吾片刻,“兄长不该如此僭越,肆意妄为,陛下责罚他。”

“关键是他挪用了朕放在工部修道观的钱,修自家屋舍,还暂缓了朕的工期。”

朱缙微微笑,比雨雾还缥缈三分。

林静照吸进一股窒息的寒气。

他道:“你说朕该怎么做。”

她咽了咽喉咙,躲避他直射的视线,“兄长……兄长想来一时糊涂,动了歪脑筋,陛下将他逐出京师吧,免得惹您烦恼。”

“皇贵妃太偏袒家人了吧,”

朱缙灰冷凝重,“诛十族的罪名,被你一句‘逐出京师’轻飘飘揭过了。”

林静照敏感察觉到难以言喻的危险,这危险甚至没有征兆,只因帝王偶然看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楼。

兄长也是,岂不知皇帝的刻薄猜忌,还这样大张旗鼓地兴建楼舍,甚至敢压过皇宫的高度!

落入皇帝眼中,动了杀心,杀心已炽。

自作孽不可活。

她外表装出冷静之态,挽着他的臂柔柔摇晃,“不要。臣妾也与江家有血脉关系,陛下诛江家十族,岂非也要株连您的爱妾?臣妾在宫里侍奉您好好的,不愿离您而去。”

朱缙抬手,象征性地抚了抚她薄弱而敏感的脸颊肌肤,她娇蛮大胆地挪开,将撒娇继续,狡黠中透着意趣,仿佛从他给她舔过后关系就非比寻常了。

朱缙的手落了空,裹挟雨雾的风凉凉吹拂,宛若抓不住她,直接命令道:“跪下。”

林静照闻旨,默默掀了裙双膝跪在阴凉渗水的青砖上,高洁的梨花裙沾了脏雨和泥,高傲如花梗的长颈垂了下来。

她顺从,宛若一只宠物。

宠物,挑着眼睫送秋波。

朱缙双手抱胸,换上和煦的面孔,才继续道:“爱妃不必担心,朕会留下你的命。”

林静照忽略膝下脏冷与硌疼,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膝,垂裳曳地,“多谢陛下。只怕到时您受惑于满朝文武讨伐‘妖妃’的声音,又将臣妾赐死。”

他平静地笑,顺水推舟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朕临死前也要赐死爱妃殉葬的,既然都是陪朕升仙,早些走有什么怕的?”

即便迫于政治压力让她红颜薄命,他也不会允她的尸体出皇宫,她骨灰一抔也会在他身畔。

林静照瞳中映射着清澄的光点,渐渐凝聚成泪,埋头蹭着他的道袍,“那不一样,臣妾不要。求陛下开恩庇护。”

她纤丽的手指伸过来,蕴着风情,含满娇嗔,试探着向上钩他的手指,蛛丝般黏黏腻腻恳求着他,仰面眺向他。

长久以来,她最想活着,在努力活。

朱缙知她惜命,方才仅随口说说吓唬她,眼见道袍的袖口都被她磨得翻卷了,揉了揉她脑袋。

“嗯,朕会护着你。”

林静照这才稍稍宽心,卑劣的安全感,起码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至于江家能不能保住,再想其它办法。

顾淮的事闹得太大了,她深深忌惮,一颗游移的心不定,悄声向君王索取承诺:“外面的人污蔑臣妾是妖妃,陛下可千万别信。”

朱缙哂了哂,她仿佛忘记了是他把她害成妖妃这个境地的,但无论真情假意,她这样乖训很取悦他,道:“谁说爱妃是妖妃?分明是祥瑞。”

居高临下的悬殊,使他抚摸起她更方便,也更有恩赐的感觉。他一边抚摸着她,一边望向京中那座雄伟富丽的楼阁,眯了眯眼。

江浔江璟元父子俩,欺上瞒下。

很可以。

林静照黯淡,沉溺在君王的温柔乡里,内心不住窃恨。抄家灭门之祸,如悬在头顶的刀斧,随时可能坠落。

兄长这是玩火自焚。

第85章 春狩久违的悸动

顾淮之死,杀鸡儆猴,朝中再无诤直之臣敢仗义执言。江氏的淫威如乌云沉甸甸压在群臣心头,谁反对江氏难免落得和顾淮同等下场。

死亡凝视之下,人人戒慎肃栗。

为寻回亡故女儿的魂魄,首揆江浔日夕勤谨在显清宫侍奉君王敬神建醮,撰写青词,尽忠尽责,将近七十岁高龄仍拼着焚膏继晷三天三夜不合眼。

内阁的大事小情则统统交给了儿子江璟元,这位小阁老不比父亲审时度势,贪婪之性病入膏肓,一朝得势,狂悖蛮横,擅作威福,挪动工部修道观的钱款营建自家庭院。说是之后补上,小阁老早就花天酒地去了,哪里会真的补。

陛下朱笔钦点的那几处道观,原计划春分之日完工,算是荒废了。

工部抓耳挠腮,惶惶不可终日,上头的性情阴晴莫测,惹下这么大的事,该竣工时候竣不了,江阁老和小阁老自是有皇贵妃护着高枕无忧,底下人难免做替死鬼。

工部侍郎去复命时提着脑袋在裤腰带上,安排好了父母妻女的后路,抱着必死的凄凉之心。

谁料陛下轻轻揭过,并未怪罪,好似完全不知江璟元黑吃黑吃到皇家头上。

工部侍郎惴惴,噤声如寒鸦。

陛下若真不知,他将未能竣工的罪愆推到小阁老头上,引得龙颜大怒,小阁老日后必对他穷追猛打。

陛下若佯装不知,想看在皇贵妃娘娘的份上想放过江氏父子,自己多嘴,岂非赶着顶上去做替死鬼。

怎么做都是死局,莫如噤声。

左右陛下未诛杀放逐他,他侥幸得了条性命,烧高香了。

江浔父子欺君罔上,渎毁圣躬,朝臣苦江久矣。

沉闷的乌云中,酝酿着雷鸣电闪的暴风雨。雷电不是劈死江氏,就是劈死百僚公卿。

朝中江氏一家独大,逼得不肯依附的清忠鲠亮之士抱团取暖,生存空间被挤压到极窄的境地。

他们大多是当初反对妖妃上尊号的幸存者,侥幸未变成杖下之鬼,长久以来遭受排挤冷落。还有少一部分是周有谦阁老的故旧,对妖妃林静照怀有时间无法消磨的仇恨。

“俺答部长期骚扰我大明边界,劫掠财务,逼迫互市,国力日夕衰弱,当如何是好?”

“罪魁该推江浔。此人在边防上的主张得过且过,只要不影响他的富贵,哪管边疆百姓的死活。”

“况且此人柔媚奸佞,非宦奸却比昔日宦奸更可恶,诱君王沉迷修玄,多昵女色,荒废朝政。”

“要恢复大明中兴,唯先倒江党。”

“江党有妖妃庇护,若倒江氏,必先诛妖妃。”

“清君侧,明君目!”

“诛妖妃,诛江氏!”

众人说得义愤填膺,热血澎湃,一旁的徐青山缄默不语。

徐青山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与满朝士大夫都交好,更通晓江氏的底细。若能争取到他,倒江之大业可事半功倍。

很遗憾的是,徐青山并未接受群臣的邀请,以激烈的态度去反对江氏,而是站在中立的位置,善气迎人,继续做他的老好人。

顾淮死后,朝中一场别开生面的奔竞比拼悄然拉开帷幕。

徐青山后来者居上,发挥出色的政治天赋,揣摩君意、听话顺从,炼丹扶乩、侍奉贵妃、收拾烂摊子、磕头落泪样样精通,完美复刻了江浔的所作所为,甚至比年迈昏聩的江浔做得更炉火纯青,渐渐博得了君王的倚信。

反观江氏,江浔神神叨叨沉迷道教,思念女儿亡魂;江璟元一个微不足道的累赘,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胸无点墨,心无城府,江门后继无人。

顾淮的以死诤谏大大摇撼了江氏基柱,挫其狂锋,使江浔父子俩受到了君王一定程度的猜忌。

老狗老了,精力不足了,屡遭蚊虫叮咬,现在君王有了更好用的狗。江家在朝中一家独大,只手遮天,早引起了君王的主意。徐青山既能顶上,君王顺理成章地用徐青山,撇弃从前的老狗。

江氏隐约呈瓦解之状。

徐青山知江氏势头虽颓,根基尚在,上面有皇贵妃庇护着,轻易无法被打倒。他敛起锋芒,依旧如往昔那般侍奉江阁老,暗暗思索对付之策。

其实对付江氏父子还算简单,他们再厉害也脱不出朝堂的范畴,有迹可循。

对付皇贵妃则难多了。

皇贵妃身处后宫,直接依仗君王,只要永葆红颜维系恩宠,朝臣恨得牙根再痒痒又拿她有什么办法?

这件极棘手的事。

徐青山明面上对付的敌人是江浔父子,实则真正要对付的是隐藏在后宫的皇贵妃。

……

内阁的倾轧永无休止,顾淮之事对江家冲击不小,或许很快会迎来一场大洗牌。

朝中的风雨传了一些到林静照耳中,从她的角度,无论爹爹和兄长再怎么作恶多端,她还得保全江家,不让自己的九族被诛。

她在后宫的唯一武器是圣宠。

很遗憾,圣上近日来忙于春狩,已多日不曾召她侍寝了,连品茶下棋陪用膳的机会也无。

她晓得他不是故意冷落她,心里仍旧惶惶然。

若在平时还好,他不找她伴驾,她和他正好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正是关乎江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不能后缩,须竭力挽住圣上的心。

摸摸小腹,依旧平坦,摘掉了避子香囊,没有任何有孕的迹象。

程太医早说过她绝嗣了,当初那碗废黜武功的汤药对女子的摧害着实太大,无孕反而是好事,若有孕多半生不下来,孩子小产,母体白白遭罪。

林静照却想如果能有个皇子,那么她江门的燃眉之急便可解除,她也能母凭子贵当上皇后,稳固后宫的地位,遇到小风小浪不至于轻易被白绫毒酒赐死。

即便这孩子日后被抱走抚养,也没什么。

她坐在菱花镜前,挥之不去的躁意,恨只恨厚厚的宫墙和巍然的守卫严格限制了自由,她被困在深不见底的内廷中,无法逾越一步。

盯向镜中的自己,轻靡卑弱,颜色雪白,终年不见天日使她寡淡如白描,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无趣感,男人大抵是不会喜欢的。

她沉沉叹了声,躺到拔步床上,瞪着天花板,思索着自己的前途。

还以为那日他伺候了她,会有什么不同。

几日来她时常将芳儿派出去,向显清宫的君王委婉转述思念之情,每次芳儿回来时皆说:

“陛下收到娘娘的心意了,龙颜大悦,叫奴婢带了赏赐回来给您。”

回回龙颜大悦,回回都有赏赐,可回回都没有让她去显清宫伴驾的消息。

林静照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的盛宠是多么非比寻常,现在的闲寂才是后宫妃子的常态。

守备昭华宫指挥使宫羽说:“娘娘安心,陛下往西苑春狩了,大概十几日才回转皇宫。”

怕她多心,又补充道:“陛下怜您身体羸弱无法长途奔波和骑马,所以没带您。不过没带您,也没带其它后宫妃嫔。”

自从她被废掉武功,笼闭深宫,人人将她当废人看待了。

思忖片刻,林静照下了某种决心,斩钉截铁道:“宫大人,本宫实在思念陛下,辗转反侧,难以自抑,您能不能把本宫也带去猎场?”

……

猎场,彩旗飘飘,擂鼓喧天。

浮云已尽,丽日晴空,水湾粼粼闪烁着日光如千万条金蛇狂舞,远山如黛,松竹荫映。

朱缙难得褪去了长襟道袍,踏出丹鼎青烟的道观,飒爽一袭骑装,仪度俨然。

林静照就坐在近处角落的黄罗盖伞下,双膝并紧,显得异常乖巧。一场巡猎结束,她便立即起身带着宫女过去给帝王送上清水。

“陛下巡猎两个时辰了,臣妾为您备好了茶水和瓜果,您且尝尝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细致入微地用湿帕给他擦着汗,贤良淑德,殷勤明媚,无瑕可指摘。

朱缙阖目几分无奈,他本没带她来猎场的,是她央求宫羽非要过来。宫羽思忖她是宠妃,不敢拒绝,便将她送到他身畔。

连日来他的每场巡狩她都在场,她无视礼法,戴着帷帽抛头露面,担起了贤内助的角色,更在公开场合牵握他这君王的手,宣誓所有权。

本来热烈的气氛,在她来了之后变了味。

朱缙峻寒,似极平淡,“朕与你说过,在帐中等着不准到这儿来。”

林静照不以为意,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说轻道:“陛下放心,我爹爹和兄长都不在。”

言外之意是无人会发现她被替身的事,无人能出认得她的相貌。

她微热的呼吸里带有田野间兰花的香气,毫无征兆地喷薄在他耳廓,引起一阵酥麻的电流。

朱缙刹那间失神,瞥了眼她,意味悠长,二人在公开场合离得极近,柔怜密爱的姿态难以言喻。

百僚公卿皆在,向这边偷偷目光窥来目光,小心翼翼,仿佛在赞叹艳羡帝妃之间的恩爱。

朱缙久违的悸动,莫名的心理被满足,她的一切缺点此刻都蒙原谅了。眼色暗了暗,信口责了她胡闹,手掌便熟门熟路地握锢住她的纤腰,宛若真夫妻一样亲密无间地往帐篷处去。

她边走边靠在他怀中,手臂伸出,同样搂住了他的窄腰,绷得人紧紧的。

朱缙奇怪地很受用这种感觉,将脚步放慢了,难以名状的放松和惬意,如同晚风吹进了心窝里。

夕阳西下,晚风恣睢地拂乱了她的长发,面纱飘舞,在这山野之间有种超脱束缚的狂野之美,也更容易激发人原始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