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思念你是朕的静照
陆云铮为首辅时,虽也有任诞恣睢之处,大体上清忠耿介,国泰民安;而江浔为首辅时,廷臣争媚,暗潮踊腾,相互攻讦,谗奸佞巧之徒弄得朝廷乌烟瘴气,灾相沴继。
看似后者将朝廷搞得一团糟,实则二者并无好坏之分。二者本身为政理念就不同,陆云铮侍奉的是百姓,江浔侍奉的则是君王。
言官们不甘寂寞,一波又一波地弹劾首揆江浔昭彰的罪迹,次次被圣上不疼不痒地驳回。
据说皇贵妃为江家求情了,皇贵妃站在了江浔这一边。圣上素来是妻控,对皇贵妃百依百顺,有求必应。有皇贵妃在,那些科道言官的弹劾即便属实,江浔也不会受到责罚。
圣上简拔官员的规则,不是看善恶和治国能力,而是看重一个忠字——他需要听话的傀儡以操控内阁。
江浔虽对同僚及百姓诸多苛酷,对圣上是一条绝对忠诚的老狗,能不打折扣地完成君主意志。凭这点,他遥遥胜过许多人。
圣上想用江浔,江浔也愿侍奉圣上,君臣心有灵犀成为最佳搭档。加之皇贵妃格外向着江浔,无大错的情况下江浔很难被搬倒。
江浔过起了首揆如履薄冰的生活。
他在一年年地苍老,步履蹒跚,满鬓白霜,渐渐力不从心了。
晚灯下撰写青词之时,倍加思念女儿。若杳杳在,奉茶端果,剔亮烛芯,甜甜地嗓音萦绕在耳畔,一双柔荑为他这父亲松松肩。每每念及此处,涕下沾湿青词,老泪纵横。
陆云铮逼死了杳杳,万死不能赎罪。
江浔恨意汹涌。
夜夜写青词,日日戴香冠,江浔从一个不信道的人不知不觉染上几分道家习性,开始信奉起道家。
万一世上真有方术能复活杳杳,使杳杳的魂魄出来一见呢?
他已贵极人臣,没什么做不到的。即便蓬莱仙岛,也得亲自驾船去找回女儿。
道家方术能使陛下长生不老,肯定也能复活他的女儿杳杳。
……
江浔那般贪酷,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圣上居然不追究,皆因皇贵妃之功,得皇贵妃者得天下。
众臣方醒悟皇贵妃的厉害,这妖妃已在后宫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浓荫甚至遮蔽朝廷。
立后之事再度提起,朝臣中仍有寥寥几位直言谏臣,希望陛下可以立贤良淑德的世家女为后。
圣上给出的答复是:“元后丧期未过,朕焉能复立她人?”
实则是推诿的说辞,待先皇后丧期一过,圣上多半立皇贵妃林静照为后,她已是后宫绝无争议的第一人。
老臣视红颜祸水林静照为仇雠,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睁睁地看着林静照走向巅峰。
暑去寒来,转眼间到了十一月。
北风利如剑,雪落盐撒。
雄浑的天家宫阙林立在风雪之中,金色的庑顶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银亮的雪光,壮美磅礴。
来往宫人缩紧衣袖,呵着白气,缺衣少食,起早贪黑地伺候主子,有的脸颊手背起了冻疮,有的害了风寒,冻得瑟瑟发抖。
在这凛冽的日子里,昭华宫烧的是最上等的银罗炭,殿内温暖如春,香气扑鼻,墙壁用椒泥所铸,金银玉器鳞次栉比。
林静照身着一身狐裘卧在罗汉榻上烤火,受用着荣华富贵。陆云铮死后,她卸下了一些束缚,只求在宫里苟活,日子反而平静起来。
她身处后宫,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前朝的动向。父亲江浔如今独掌阁权,树大招风,她希望父亲可以急流勇退,避免重蹈陆云铮的覆辙。
君威难测,独掌阁权永远是最危险的,侍奉君王永远是最危险的。现在被捧得越高,得意忘形,只怕将来被踩得越稀烂。
今上非圣主,如果可以,选择远离庙堂退隐江湖,安度余年苟得善终,远胜过兢兢业业在朝为官一万倍。
林静照如今没什么大志向,唯一想的是活着,顽强地活下去,别再生什么波澜。
为了这个目标,她努力说服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嫔妃,陪伴圣驾,争夺圣宠,甚至觉得能诞育皇嗣也是不错的选择。
入宫数年,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她也老了。
任何半丝细微的波澜,于她而言都似滔天巨浪,拍得她疲惫无比。
活着本身就很艰难了。
午后,林静照淡妆素抹,耳戴明月坠,披蝶纹云锦大氅,握着手炉,乘轿辇往显清宫伴驾。
一出门,皇贵妃的仪仗淋漓尽致。
金水河覆着银闪闪的薄冰,积雪压弯了松柏竹枝,九重宫阙的天空被切割成一块块的,格外明净,蔚蓝得高不可攀,长久仰望令人晕眩。
朱缙正在书斋中批阅奏折,林静照来了,安静地跪坐在旁研墨。
沉水香的篆烟成一条笔直的线,明膏燃烧,角落里铜壶滴漏窸窸窣窣地响。
他朱批的速度甚快,极为挑剔,否的多通过的少,笔走蛇龙。
一大摞奏折大多数是弹劾首辅江浔的,被留中不发,越积越多。
“陛下,”
林静照看言官对爹爹犀利的骂词,暗暗惊心,恰茶水温热正好,尽好为妾的职责,“且歇息一下,先用臣妾沏的茶吧。”
朱缙天威庄严,红砂笔撂下在纸面溅出零零星星的红点,接过茶盏呷了口,神作雪冷,“爱妃也看了,你父亲惹出多少事来。”
他没避讳她干政,索性将纷纷繁繁的弹章展现在她面前。
林静照反而垂下视线不敢看,温顺地道:“父亲本糊涂,年迈昏庸,能登首揆之位全赖陛下恩宠加被,还求陛下今后多多庇护,臣妾和江家满门同叨沐雨露恩。”
“哦?”
朱缙淡定若素地弓了下眉,忽然提起:“从前你总念叨着回门省亲,与父兄团圆。”
林静照被他强烈地凝视,感到他疏冷的锐意,“臣妾早不是当年的臣妾,只求伴在陛下左右,回门的事再不想了。”
他默了两息,敲打道:“你能忘了江家就好,你是静照。”
她颔首:“嗯,臣妾是林静照。”
她现在当然和江家没什么直接联系,江杳已从人世间死了,她是一个被抹去姓名、身份,完全干净的工具人,被赐予的新名字是林静照。
他想治哪个大臣,以一句“皇贵妃不喜欢”搪塞过去,将人打杀。她是制衡群臣最好的武器,完美的挡箭牌。
“你听话,朕会庇护江家的。”
朱缙许诺道。
林静照完全是金锁窗中的笼中雀,面对主子的恩赏木讷地谢恩,“若得如此,臣妾感激不尽。”
二人于心照不宣的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她温顺依从他,他庇护江家。
这本质上是一场交易,最终裁决权始终在帝王身上。她是依附在皇权上的一朵小小菟丝花,对他的许多请求都带着祈祷性质的。
地龙烧得热,熏得人暖烘烘。
当下内侍进来,开窗洒扫。
显清宫四面通透,即便在数九隆冬窗牗仍开得很勤。圣上冬不惧寒夏不惧热,不上朝而洞悉群臣每日所思所想,能掐会算,神仙之躯。
他多年来幽居道观,留给群臣的剪影素来神秘而肃穆,像一团谜。
林静照趁机也呼吸了几口凉飒的空气,夹杂着雪沫,长久的郁积得到了释放,倦怠的脑袋为之一清,精神抖擞。
这样的雪天不适合蜗居殿内,适合玩雪打雪仗。上次打雪仗还是和陆云铮一块,她仗着会武功用雪块欺负了他,他追着笑骂,两人最后跌在雪地里呼呼喘着粗气,谁也不服谁。
朱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白衣萧森地望向窗外雪景,身影静穆。
雪光闪霑,潮然有湿人衣之感。
从远方黑色群山吹来的风,灌入人的衣袖,乘风仿佛真的羽化飞升了。
林静照脑子里回忆着打雪仗的情景,怔怔出神,眼底略略湿润,连忙斥了几句雪花,有几片飞融到她眼睛里了。
朱缙见此,命人将窗牗关闭。
内侍报首辅江浔前来拜见,上呈青词。
朱缙挥挥手准入,林静照揉了揉眼睛,默契地躲到了屏风之后。
江浔一路走来未乘辇,官帽落满了雪絮,越加衬得两鬓风霜,老病衰体颤颤巍巍。
“微臣叩见陛下。”
朱缙免了他的虚礼,赐座。
“难为江阁老大雪天还辛苦入宫。”
江浔冻僵的手木然从怀中掏出一份青词,以盒包裹,未曾被雪水洇湿半分,毕恭毕敬献给天子,“微臣为陛下撰写青词,不敢怠慢。”
朱缙叫张全收下,打量着,“阁老似乎脸色不好。”
江浔擦擦颊侧雪水,难以启齿,“说来令陛下见笑,爱女杳杳惨死,微臣时时思念,晚间辗转反侧,思念之情难于明状。”
朱缙颔首:“人之常情。”
屏风后的林静照闻得父亲苍老的嗓音,心里空荡荡灌满了寒风。一扇薄薄屏风之隔,皇权的五指山死死压覆,令她无法走出。
杳杳这个名字离她越来越远,从她身上剥离,再不属于她了。
她心中微慌,愈加凝神地听君臣接下来的谈话。
原来江浔今日有所求,听闻方术能使死者起死回生,特向道君皇帝求教。若能再见爱女魂魄一面,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了。
朱缙没传授他所谓方术,而直接将言官弹章甩到江浔面前,“阁老一味思念女儿,这些奏折又作何解释?”
江浔以为龙颜震怒,忙下跪认错。
朱缙没有惩罚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今后戒骄戒躁,安心当好首辅的职责。贪可以,别贪太多。
至于他女儿江杳,该回来的时机会回来的。
第72章 烟火“朕和陆云铮比,如何?”
江浔被圣上敲打一番,圣上对他中饱私囊的行径清清楚楚。
圣上果真有“起死回生”的道家方术,能以精诚致魂魄,救回他女儿。如果他图谋不忠,为臣不孝,妄图欺瞒君父,那么圣上的独门方术也不会施予他。
出了宫,江浔心神跌宕,又悲又喜。
从前他追随圣上为了荣华富贵,做的皆属表面功夫,认为“道”是虚无缥缈的死物。
而今圣上真能用道挽回杳杳的性命,实人间奇迹。他打心眼里感恩戴德,深信圣上是大罗金仙,愿实打实追随圣上。
他效忠,圣上会用方术复活杳杳;他效忠,还能官运亨通。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便是死,也要化作老龟驮着圣上成仙。
得圣上金口承诺,江浔的日子仿佛有了盼头,上朝愈加虔诚地佩戴香叶冠,下朝越加认真地钻研青词,黄老之经朝夕不离手。
江璟元分摊父亲的重担,掌管起了内阁。他不像江浔那样虔诚斋醮,不爱侍奉捻神捻鬼的道君皇帝,只管玩弄权势,青词是找人代笔的。
当初陆云铮的青词就找人代笔,颇蒙蔽了圣上一段时间。他父子偷天换日了这么久,言官激烈弹劾,圣上依旧置若罔闻。
看来圣上不过尔尔,整日修仙炼丹,一帖帖仙幻剂吃下去都糊涂了。登基日久,圣上多昵女色与玄学,再不是最初那个锋利机深的湘王世子。
如此,他还辛苦斟酌那青词作甚,莫如和几个少妻多亲热亲热,方不负良宵美景。
……
此次言官发难,全靠皇贵妃娘娘代为说情才蒙混过关,首辅江浔及其党羽把皇贵妃当成了靠山。
月前江浔向圣上进献道姑美人,原不利于皇贵妃娘娘在后宫的地位,皇贵妃却以怨报德,反帮了江家。
江浔深深懊悔自己的错误,再不肯做与皇贵妃利益相悖之事,决心领着朝中党羽扶持皇贵妃为后,前朝后宫同气连枝。
十二月初年关将至,除旧迎新,宫中赏赐许多琳琅璀璨的宝货。
林静照已数不清这是在宫里度过的第几个年头,过年没什么好期盼的,左右年前年后一个样,此生再走不出这座死水无澜的皇宫。
芳儿说今年会不寻常些,除了例行的宫宴,还会在城墙边放一场盛大的烟火,主意是江阁老出的。
林静照听听未曾在意,陛下不会让她到城墙那么远的地方。
又两日,圣旨来了,竟真叫她除夕夜用过宫宴后往城墙上看烟火。
她略略惊喜,很快褪去,看烟火只是饱饱眼福罢了,毕竟她认清了现实,心气消磨干净,即便走出皇宫也不会存在逃跑的幻想。
“陛下都带了哪几位嫔妃?”
张全答道:“陛下只邀了您一人。”
林静照略略诧然,“孙美人没去吗?”
毕竟这样举国欢庆的场合,皇帝身边环绕的嫔妃少了不气派。孙美人是近来的新宠,人长得美又会撒娇,本以为必定得跟着。
张全道:“孙美人已被遣送出皇宫了。”
林静照蹙眉,那人薄情,喜新厌旧竟是这么短暂的过程。
当下不再深究,接受了这等安排。
皇帝既邀了她,必定是看重她之意。且不管孙美人及后宫其余嫔妃如何,她自身恩宠不断,保住自身性命,保全江家就好。
但愿人老珠黄的一天来得晚些,若色衰而爱弛,她将束手无策。
除夕当日宫中喜庆氛围甚浓,林静照作为后宫最高位份受六宫朝拜,赏赐金银,说吉祥话,又以皇贵妃之尊出席宫宴,头戴帷帽遮蔽面容,与诸勋爵贵戚同席,一日过得甚为辛苦。
去年宫宴时她还能隔着人海望陆云铮一眼,今年物是人非,陆云铮坟前裹满了皑皑白雪,细想叫人凄怆欲绝。
林静照不太喜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气氛吉祥喜庆,但砰砰的震雷声撼得人心脏不舒服。也不怎么爱看烟花,烟花绚烂则绚烂,过于短暂,熄灭后还会在眼前留下残影,久久晕眩。
她宁愿像黑暗中松柏一样卑微沉默地活着,也不愿像烟花热烈明亮了一瞬间后,便永恒地寂寂死去。
除夕之日,林静照盛装打扮,鬓堆金凤丝,秋波湛湛,面若秋月,又沐浴熏香如兰在幽林,呈现皇贵妃美丽雍容之态,在最外罩了面纱。
她如仪出席了宫宴,拜过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牌位后,与帝同乘辇出宫,观烟火。
上辇时,皇帝已等候多时。
她浅浅福身,“陛下。”
朱缙在车上徐徐伸手,她顺势搭住。帝妃二人并排坐在辇轿中,启程,仪仗浩浩荡荡。
朱缙一袭卵色博袖道袍,雨洗千山翠色浮,即便这般重要的日子也没穿龙袍,闲寂澹如,坦然自若,似山林清净的隐逸之士而非皇帝。
车响辚辚,新岁喜庆气氛氤氲在漆黑的夜空中,鞭炮烟火声在耳畔若隐若现。御前侍卫肃穆端庄,持刀守护,愈加衬得厢内寂静。
林静照平时多亲密的事也侍奉过,此刻与皇帝并排,遥感局促难安。
昏暗中,仅仅他们二人。
与他在一起,空气恍若实质,充斥着凝重肃穆,令她呼吸为艰。
朱缙侧目而视,林静照察觉到他目光,佯装无事,鬓间步摇在车马的轻微颠动中窸窣作响。
他冷不丁抬手,握住了她。
置烟火的地方在先农坛附近,林静照主持蚕桑礼时来过一次,那次不幸起了火,将行宫焚毁,如今正处于紧锣密鼓的重建中。
林静照下得轿辇,随帝一同登上城墙,面纱被高处料峭的寒风吹得飒飒,大内侍卫森严罗列。
至最高处,大明万里江山一览无余。极目远眺京城如整整齐齐的方块,中轴线穿过,左右对称,亮起万家灯火。
百余尺的缯彩灯楼,大陈灯影,熙熙攘攘如蚂蚁的百姓拥挤在街衢巷尾,鸣鼓聒天。山河锦绣,除旧迎新,悬珠挂云。
林静照少年时亲身体验过这等民间节日氛围,但未曾站过如此高度,胸襟的垒块一时被夜风浇散,仿佛万家灯火也有她的一盏灯。
那年,陆云铮巧笑着提一盏花灯给她看,莲花的形状被人群挤扁了。
她很生气,好意头烟消云散了。花灯上绘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个吐血而亡,一个哭嫁,死后才化为蛱蝶……
陆云铮说:杳杳,我们再去买新的。
她膈应了许久,总觉得这是冥冥中的谶言,直到陆云铮买了个鸳鸯新灯,才勉强破涕为笑。
颗颗泪珠不受控制地噙上眼眶,好在有面纱和黑暗的遮掩,不至于那么明显。
林静照快速擦了下,佯作被烟火感动的样子,咽泪装欢,雀跃地指着远方,光芒破碎在眸底深处。
看,就要来了。
预定燃烟花的时间到了,随着穿破空气的爆鸣声,烟火霹雳隆响,万点烟火在空中交映璀璨,恢弘磅礴,映得人间一片片惨亮雪白。
江浔、徐青山等人领头,文武百僚黑压压地叩拜帝王,气势宏大,庄严肃穆,山呼海啸地恭祝君上万寿无疆,长久统治。
圣上挥手,允起。
除夕之夜圣上身畔只站着皇贵妃,皇贵妃是未来的皇后,天下皆知。
熠熠烛影映得朱缙侧颜忽明忽暗,冷月照影,拂体凉风,暮霭苍茫。
“皇贵妃可还喜欢?”
朱缙静静立在冷风中,“首辅说要办,便办了。”
林静照闻此,方要屈膝谢皇恩,被他挽着手臂制止。
她抿唇,只得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陛下恩赏,臣妾当然喜欢。”
他道:“贵妃喜欢,这场烟火便值得。”
她拉长音调:“陛下——”
埋头藏进了他的怀中,清臂搂住了他的窄腰,恍若很感动。
朱缙凝然接受她的示好,五指穿插着她的墨发,轻搂,她华丽的钗穗贴在他耳鬓之间,冰冰凉凉的,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她的一切皆是他施予她的,她的绫罗绸缎皇家冠冕,恰恰是他对她最好的改造。
朱缙轻掐住了她,令她一字字听清楚,“你亲眼看到你父亲了,朕让他位极人臣,成为了首揆,你哥哥亦凌驾于百官之上。他们中饱私囊,贪赃枉法,朕统统未追究。”
林静照异样,心绪复杂地颔了颔首,有种不祥的预感。
朱缙不轻不重将怀中埋着的她拢起,濛濛月色下雪光映射,终于问出了那个致命问题:
“朕和陆云铮比,如何?”
林静照一刹那失语,烟花剧烈爆炸在极近的位置,响如密密麻麻撒豆,轰得人发沸,万事万物的动静堙灭,咫尺之距听不到对方的人声。
她借此喘息了片刻,待这阵烟火过去,才微笑着故作镇定地道:
“当然是您,世间任何男子无法与您相比。”
“那陆云铮呢。”
“你心里怎么看待陆云铮。”
朱缙将她逼至厚厚的城墙跟前,禁锢住,将她困于狭小的空间中,俯低下来,漆目中暴雪翻滚厉峻的锋芒将她穿透。
“既然是朕好,为何皇贵妃时不时念着陆云铮,屡屡当着朕的面思念落泪。”
他暴烈而温柔地捻住了她的眼,缓缓活动手腕,指尖锋利如淬霜的刀刃,仿佛要把她那颗为旁人流泪的珠子剜下来。
林静照下颌紧张地绷起,膝弯格格打颤,靠在城墙上维持倾斜的姿势,几乎难以支撑住。
她无可狡辩,想了就是想了,且在陆云铮死后她想得愈加频繁。
有时候,控制不住。
求生的本能令她大脑空白,嘶哑的嗓音怔怔说:“……臣妾仅存的这点心灵空间,陛下也要掠夺去吗?”
那瞬间,她觉得从城墙跳下也很好。烟火一样的人生,起码绚烂过。
她失智似地脖子往后仰,试图逃离可怕的帝王,腰肢却被对方死死禁锢住,躲也躲不掉。
第73章 城墙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朱缙听她说这话,漆目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终于抓到她的狐狸尾巴。
她一直惦记着陆云铮,对其日思夜想,却装出对自己深情款款的样子。
天空中爆鸣的烟火不似烟火,而似一道道锐利的闪电,劈起他心底的愠怒,也劈碎他心底的防线。
愠怒又不似愠怒,夹杂陌生的情绪在,是嫉妒,失落,以及帝王尊威被挑衅。
抓住了她的狐狸尾巴,并未给他带来丝毫快意,反而令他隐隐失控,有种想把陆云铮挖出来鞭尸的冲动。
林静照正被逼在城墙边缘,后仰着脖子,稍微倾斜便会跌下去摔成肉泥。
天生的恐高令她暂时忘却了信念,身体轻得仿佛随寒风飘散了,喉咙里啜泣着。
朱缙感知她凉丝丝的泪珠,心脏剧烈跳动了片刻,稍稍恢复了原初的律动。毕竟是岁末的喜庆日子,他与她共同度过的年,不宜大动干戈。
但他也不会就此轻易放过她,沉沉拷问:“皇贵妃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静照的秀颈像折断了的花梗,知趣地没再说。从她那刚毅的神色,天空绽放的烟花,转瞬即逝,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她不太能说出话。
朱缙浓浓的失落,冰冷的感觉流淌在体内,一腔爱意埋葬在黑暗中,难以斩断,更有股挫败感裹挟着内心。他为帝王拥有天下,却攫取不到她小小的一颗心。
该杀了她。现在就残酷地掐死她,连同陆云铮的尸体一齐焚灭。
混浊片刻,他又深深阖目,恢复了冷静和明晰,几缕冷笑飘荡在寒风。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既然得不到便不要了,有什么大不了。
朱缙松开了她。
见她吓得冻结的眼泪,缩紧的肩膀,他漠然撩过她额前一碎发,将她揽在怀里胡乱揉磋着,转而提起:
“让你们父女久久分离,罪在朕躬,现在就把你还给江浔,如何?”
虽是询问的语气,并无选择的余地。
林静照心有余悸,面容惨淡,含混其辞问:“一家人阎罗殿相就聚?”
他若无其事地嗯了声。
林静照如遭雷劈,顿时如被驯服的家畜般温顺,那冷血动物一样无情的帝王心性,相信眼前这个暴君什么都做得出来。
“陛下……莫赶臣妾走。”
朱缙心知肚明她外柔内刚,不是向他低头,而是向强权低头。
她既倍加思念陆云铮,那他就挨个把她父兄的头颅摘下来,届时又当如何?
“为何?”
他得寸进尺地拷讯她,目光将她锁得死死的,温存中含有钢刺,将生锈的钉子狠狠钉进她灵魂中,迫使她正面与他交锋。
“你父亲那日声泪俱下求朕为你招魂,巴巴弄来这场烟火,特意为了给你看。又与党羽勾结,扶持你登皇后之位,想必极惦记你这女儿的。”
家庭的温馨如幻影浮现眼前,林静照囿于表象,有那么一瞬间真以为自己被释放了。可帝王视猎物的凶冷眼神,射出的千万根箭镞,比闪电更凌厉,让她顿时认清了现实。
她敢点头,他必要江家满门的性命。
“不,陛下莫要赶臣妾走。惦记臣妾的人多了,臣妾不可能个个给他们回应。朝中指责臣妾是妖妃时,唯有陛下能庇护臣妾。”
她近乎宣誓,异常坚定地说。
朱缙认真聆着,未曾错过一字,亦未放过她的任何一缕细微的表情。
越是情绪破裂,偏偏越想听她说这些悦耳动听的话,以熄灭内心的怒火。
但事与愿违。
他从她神色的裂痕中瞧出蛛丝马迹,她对皇宫植于骨髓的厌恶使她做戏无法逼真。
她终究还是想念江家,想回到江家去的,骗不了他。
她还像从前一样,对他无半丝眷恋,对他满是欺骗。
可恶的是,他竟对她有了丝丝在意。
如果不是当着文武百官和百姓,朱缙欲在城墙上就凶狠吻噬她面纱下的檀唇,撕碎她的虚情假意。
朱缙一声隐含愠意的冷哂,在极力克制着,大不满意她这回答,跨步上前一尺,再度将她逼至狭窄的城墙边,直接拷问:
“那朕与你父亲比,如何?”
究竟谁在她心里的位置更重。
巨大的烟花爆烈声一定程度掩盖了人声,可掩盖不了帝王之音。帝王似人世间最煊赫的太阳,光芒逼烈,问题直中肯綮,令人无法逃避忽视。
林静照也不知他今晚为何这般穷追不舍,她很后悔,当着他的面开小差想陆云铮,走投无路,泪眼朦胧地道:
“臣妾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陛下,君父是父,父亲也是父,前者要排在后者之上。如果与父亲团聚要以牺牲侍奉陛下为代价,臣妾宁愿永不相见。至于皇后,臣妾只求伴随陛下左右,无所谓位份。”
她的嗓子快要哑了,说罢两手捂住脸哭起来,泪水洇湿了面纱,顺着指缝儿潺潺流下,俨然被逼到极点。
朱缙心肠未曾软半分,她越表现得忠贞不二,他越能从中读出相反的意味。
他指节青白咯咯作响,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摘下她捂脸的手,方要再训斥几句,见她嘴唇作树叶颤动,煞白得失去人色,一副可怜模样,像在黑暗中受惊过度的小鹿,快要吓得晕厥。
他顿了顿,到嘴边的恶语咽了下去,眉心忽和缓了些,“……真的?”
欲俯首安抚一下她,她却受惊地剧烈颤了下,捂着脑袋不让旁人碰,似怕被打。
朱缙墨眉微微蹙起,强行攥过她的双手,往她眉心吻了两下,力道不算轻柔,解她倒悬之心。
她表情显然是不情愿的,银牙紧咬,色若死灰,并不敢反抗皇帝。
“跟朕回去。”
这场烟火是兴师问罪来的,眼看着一片狼藉。虽还没看完,不必再看了。
林静照再次被拖走囚入皇宫,不断回头,泪眼潸然地望向城墙下江浔,含有稀微的求救信号。
可惜没人救她,江浔正和同僚谈笑风生,展望新年的美好蓝图,一片欢声笑语。
马车上,她伏跪在地哼哧哼哧地喘气,分不清是哭还是畏惧,无比后悔自己为何念着陆云铮,跟皇帝顶了一句嘴。
本来事情进展得好好的,自己已经基本能在深宫立足了。
圣驾未回显清宫,而出乎寻常地直接停在了昭华宫。
圣上和娘娘一进来,芳儿和坠儿便会意,立即烧热水洗帕子准备。
林静照踉踉跄跄地入殿,被丢到榻上,朱缙三下两下除了她的衣裳。
她悸然抬首,帝王那股阴恻恻的冷意,显然还在为她思念陆云铮的事耿耿于怀。
她嗓子如卡了刺,半句申辩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攀着他的肩被动接受。
一灯如豆,浓厚不化的夜色。
朱缙亦如夜色中的凶兽,云迷雾锁,淡漠沉郁,比以往更加决绝。这已不仅仅是侍寝,疾风暴雨的宣誓主权之意。
林静照死鱼一样后仰着,瞳孔涣散,嗓子溢出丝丝哀嚎,穿透除夕夜吉祥喜庆的氛围,萦绕在外界凄清明亮的月光上。
持续了一整夜。
……
夜色深邃,烛火一缕飘飘摇摇,昭华宫内众人俱若囚鬼。
云销雨霁,朱缙身着寝衣坐在床榻边,静静摩挲着榻上的女子。林静照已过于脱力已沉沉睡去,枯槁的面庞布满了汗,疲惫至极,睡梦中犹惊悸。
热水和帕子送至,朱缙一下下擦拭着林静照,擦干了她额头的细汗,又将她仰举在外的两条玉臂拉回放入被中。
她嘤唔了声似要醒转,朱缙的动作停下来,静待她重新睡熟。月色碧痕一缕映在她消瘦的面庞上,肌肤流淌着银光。
月光恍若支零破碎。
“都下去吧。”
他对芳儿和坠儿吩咐。
二者答诺,悄然退下。圣上照顾娘娘,这可是侍寝这么多次的头一回。
朱缙等下人散尽,轻拨开她的寝袍衣领,察看其上斑斑点点的痕迹。
那正是方才他赐予她的。
因为她罕见地反抗了,双臂撑柜,竟抵御于他。他稍稍施了些力道,她薄薄的肌肤就变成这样,脆弱似一张薄纸。
遥想当年她刚进宫时,秀丽中透着几分英气,能使剑会谋算,傲骨铮铮的女诸葛。而今骨头越发软弱,坐若闲庭花照水,柔弱娴静,浑然一个深宫妇人了。
他知深宫生活可能给她带来了一些痛苦,但没办法,他是皇帝,注定要生活在深宫中,她既是他的妃子就要陪伴左右。他不会因一时心软而放过她,从最开始他就没放过她的念头。
良久,朱缙调整了姿势,随她躺下来,不容置疑地将她搂住。二人相互依偎着,逐渐匀净了呼吸,陷在夤夜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中。
花好月圆。
将近天亮时,林静照醒了。
她微微蹴踢了被褥,忽感身后陌生的存在,皇帝一直清清净净地陪在侧。
这发现简直令人恐惧,她惺忪的睡眼顿时清眀起来,些微不知所措,未敢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惊醒了他,再度惹来灾祸。
胆战心惊中,她再度闭上了眼睫。
他的怀抱过于温暖,在烧着地龙的殿内让人无法承受。默默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试图挪开一寸,腰肢却被他决然握锢着,挪不开半分。
晨光被帘幕挡住,隐隐约约地透了进来,终于熬到了鱼肚白。
岁首第一天,是他和她相拥度过的。
林静照迷蒙的眼再度睁开,侧头,冷不丁撞上他清透的眼睛,糅杂了晨光,若晨光一样清冷温柔,将睡意穿透。
原来不知何时,他也醒了。
第74章 太子他叫朱泓,曾经的太子殿下
晨起的他比之昨夜的暴戾多了几缕温和,沉静而蕴藉,五官轮廓泛着一层太阳跃出地平线的浅金光辉。
林静照与他的视线淡淡碰撞,略微挣一下,很没出息地移开。
朱缙熟练地用膝盖抵开她的两腿,以交叉的姿势将她禁锢在怀中更牢固些。
“别动。”
他声带沾些沙音,又隐含天威。
林静照很听话地凝固了,昨夜她经历了太多,现在仍有斧凿身之感,再度面临锋利自不敢动摇半分,且她不自量力的反抗根本无济于事。
“嗯——”
他这位道君皇帝和其他皇帝不同,从不亲临视朝,靠傀儡线支使臣仆。因而想在榻上赖多久是多久,没有什么外界因素能打扰的。
林静照颇感为难,暗暗焦灼。
狭小幽闭的床帐内透着暖光,犹如一件四四方方牢笼,局限人的视野。越躺着,呼吸越滞塞。
以前鲜少有这种问题,后宫嫔妃不配和皇帝共寝到天明,半夜侍寝完就离开。而今皇帝本人想赖在此处,却是从未有过之事。
横竖无计可施,林静照索性闭眼,强迫自己再睡去。身畔男人颀长的身躯时时刻刻凸显着存在感和重量感,令人难以忽视。
她绷直四肢,极度僵硬地躺着。
朱缙微睁长目,瞥见她露出一片芳香的雪肤,温软堪恋,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昨夜拔步床轻微摇晃,她变成了他的形状,音节破碎哭嚎,好似一场梦到现在也没醒过来。
他忽然觉得她心里有谁无所谓,反正她人永远在他这里。
日积月累,总会生出感情。
直到午牌时分,二人方不紧不慢地起身。
林静照温驯地服侍朱缙更衣,束发,洗漱,和颜悦目,沉静内敛一如往昔,像个合格的后宫女眷,昨晚的龃龉仿佛没发生过。
朱缙看她忙来忙去,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早间的气氛略有凝重。
她屈膝欲跪下为他穿靴,朱缙冷不丁一把挽住她的臂弯,让她在半空中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无所适从。
“陛下……”
僵持不动是她能给予的最强硬还击。
他幽幽说:“你还做这些做什么。”
林静照怃然,不解其意。
朱缙口吻中没有一丝锋利之势,似讲无关痛痒的笑话,“昨晚不是口口声声要朕给你留空间?”
林静照脸色顿时晕红了,不是对恋人的那种害羞,而是下属在上峰面前做错事的窘迫。他笑着,笑里藏刀,背后指不定隐藏着什么歹毒的手段,没准要将她囚死在昭华宫或伤害她的家人。
昨夜身体嵌合时,他何曾给她留过半丝空间。
“臣妾一时的糊涂话,陛下也要当真吗?”
她满是示弱之意,试图含糊蒙混过去。
“皇贵妃所言,朕岂敢不当真。”
他拿乔着淡呵了声,不冷不热,透过表面看穿了她的内心。
林静照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好在朱缙未曾深究,仅仅点了一点,片刻穿戴整齐即起身离开。
“圣上起驾——”
殿外传来张全嘹亮而细长的喊号声。
林静照独自一人在宫中,心神久久忐忑。他越是一句话不说,越别具弦外之音,隔阂的种子算是种下了。
她如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慎之又慎,朝不保夕,很难估量还能在这险象环生的深宫中存活多久。
而今,走一步看一步。
……
新年伊始,满地风霜。
街衢稀稀落落地残留着除夕的炮仗红皮子,昨夜的热闹依稀未褪,寒森森的空气已削减了喜庆的氛围,仅剩下一群群打扫垃圾的仆人。
忽然,唰地雪沫溅起,首辅江家的马车呼啸而过,官兵大老远地鸣锣开道,别开生面,好生气派。
百姓纷纷驻足一睹奢靡豪华的车驾,摇头皱眉,暗暗咒骂,着实对江家没有太多好感。
江阁老一味阿谀皇帝,视百姓如草芥,比之从前常常施粥盖房的陆首辅弗如远甚。大寒的腊月,京城脚下就有成片的流民冻馁交加,朝不保夕,而江阁老置若罔闻。
“好官不长寿啊。”
不知谁说了句,人群尽皆感伤。
这位江阁老是从前陆首辅的翁岳,为了上位构陷亲女婿不说,连亲生女儿都逼死了。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竟登首辅,真是国之不幸。
人群议论了一阵,随即散开,在雪花飞扬中各奔各的营生。
旋风唿哨着卷起炮仗皮子满街跑,扫街的队伍尽是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为了几块铜板多肮脏下等的活儿都能做,为赚那几块铜板。
方才江阁老的车驾路过,扫街众人纷纷去凑热闹,唯一人岿然不动。
此人头戴竹篱帽,身长七尺,拿着笤帚,脸上涂满了黑炭,像个常年做脏累营生的苦命人。默默扫着地,不爱说话,讨工钱时也不知多要。
他叫朱泓,曾经的太子殿下,国之储贰。而今只是个食不果腹的臭要饭的,走路时跛脚,容貌还毁了一多半,比之烂泥也不如。
首辅江浔大权独揽,侵吞横敛,柔奸媚上,劣迹斑斑,实盛世之凶。若在当年他执掌大权时,早干净利落地将此奸佞推出午门斩立决了。
车轮压出深深的一条雪痕,混合着炸药和鞭炮皮子,被来往行人踏成乌糟糟的烂泥。
可惜是当年。
……
年后,圣上在道观中闭关专事斋醮,不问政事,江浔与儿子江璟元完全掌握了朝政大权,司礼监的批红的大权亦尽数落于手中。
道君是名义上的皇帝,他们才是朝中名副其实的皇帝。
如此情况下,文武官僚再不敢弹劾江阁老及其党羽。江氏父子只手遮天,大臣有事请示江氏父子,而不白费力气递折子给显清宫了。
圣上既闭关,群臣谄媚的风气移向江阁老。听闻江阁老思念早逝的爱女,有献干女儿的,有献起死回生的方术的,还有的干脆自己过去当干儿子。谀词如潮,贿银如山,堆得江家几十栋宅子都搁不下。
江浔经圣上敲打,有所收敛,表面上拒绝这些不义之财。
圣上虽虔心修道不理朝政,江浔忠心勤勉一如往昔,日日佩戴香叶冠,灯下认真撰写青词,将圣上侍奉得舒舒服服的。
其子江璟元恰好相反,他屡屡找人代笔青词,圣上竟毫无察觉,便愈加猖狂,干脆养了几十名饱读诗书的道学大学士在府,专供撰写青词。
江璟元自己则逍遥快活,与人饮酒作乐,豢养美妾歌姬,勾结司礼监,排除异己。朝臣俨然被他划归为“黑、白”两簿,白簿是自己人,黑簿则跟阎王爷的生死簿差不多,是要铲除的人。
徐青山侍奉江璟元最是卖力,常常随从左右。党羽狼狈为奸,渐渐在军营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朝野义愤填膺,少数未归顺江氏的有志之士愤愤不平。如此,那位号称眼明心亮、厂卫遍布天下的道君皇帝竟毫无动静,宛若真升仙了一般。
道君在位,悍臣满朝,这乌烟瘴气的朝廷不知谁还能救。
江浔最厉害的有皇贵妃的靠山,不知这老朽用什么手段拉拢了深宫的皇贵妃娘娘,使皇贵妃每每在他危难时伸手相助。
皇贵妃相当于江家的一记免死金牌,牢牢荫蔽着,哪怕犯下再多的罪过也不至于如前任首辅陆云铮那般抄家灭门,身首异处。
某种程度上,真令人羡慕。
江浔自己知道富贵来之不易,除了皇贵妃娘娘的庇护外,他兢兢业业未有一日失职。
揣摩圣意,撰写青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除此之外他将手中滔天权力打磨成了一把锋刃,乖乖巧巧充当陛下剪灭异己的工具。
很多时候,陛下给出一句谜语,一个眼神,他就心领神会哪些人该杀,哪些人该留。
圣上毕竟要在修道之余运转整个江山,有他这样一条忠诚好用的老狗,何乐而不为?
江浔常劝儿子江璟元收敛,因为富贵不是飞来的,为了江家他这个老翁一直在负重前行。
他将圣上侍奉好了,将来圣上或许真会用道家方术复活女儿杳杳。若得再见杳杳一面,哪怕是魂魄,他这把老骨头死而无憾了。
江浔父子如此横征暴敛,朝中言官自是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地一直弹劾。
江浔支持皇贵妃为后,朝中大部分守旧老臣却不支持。妖妃已登皇贵妃高位,后宫独步,若再登上与帝王同体的后位,恐怕动摇国本,生出亡国的大灾祸。
依着这个错处,科道言官再度对首辅江浔进行了狂风暴雨的弹劾,十本奏折里有八本是抨击江浔的,指责江浔为“盛世之凶物”。
江浔知陛下爱妻如控,面对言官的穷追猛打,巧妙转嫁矛盾,说成“诸臣憎恶皇贵妃,微臣却支持皇贵妃登后位,因遭挟怨弹劾。”
圣上果然不悦,驳回了诸臣的弹章,施以重惩,江浔毫发无损。
事后,江浔和儿子江璟元一起对言官来了一次大血洗,凡弹劾他们的或贬或死,打击报复,使得自己手中的权利更纯粹。
群臣缄默,敢怒不敢言,视这位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的老人如猛虎。
上元节将至,江家吃元宵的同时也给女儿江杳摆了一副碗筷,不知女儿在那边过得如何?
没有杳杳在,家里冷冷清清像少了什么,年过得没滋味,上元节也虚度了。
江璟元道:“爹爹,明日我们去妹妹的坟前看看吧,她怕冷也最怕孤单。”
江浔擦擦泪眼,慰然应允。
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把杳杳嫁给了陆云铮,使她年纪轻轻红颜殒命,一人飘荡在幽冥。
而今后悔莫及,已太晚了。
第75章 游戏睁开眼,搂的却是圣上
林静照笼闭九重宫阙中,每日想方设法旁敲侧击朝野的风声。爹爹和哥哥过得风光气派,如鱼得水,捞得盆满钵满,当初人人轻鄙的小小江家已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之家。
她放下心来同时,免不得也滋生一丝怨恨。爹爹和哥哥怡然自得,享尽荣华,她却要在深宫中过朝不保夕的生活,苦苦捱受阴晴莫测的君王。
同是一家人,差距如此之大。
她一直在深宫为父兄遮风挡雨,父兄可曾想过她这个失踪多年的女儿?
陆云铮死了,陆云铮活着时也没惦念过她。
她的身份就这么被世间抹去,如一缕飘荡在禁闱披着华裳的孤魂野鬼,滑入万丈深渊,曾无一人想过救她。
思之,真让人不甘。
江家是皇帝制衡她的把柄,有时候她奋力维护,想尽全力活下去。有时候,她又想与有官瘾病的父亲和兄长一起同归于尽,统统毁灭。
她的感性想死,理智又在求生。
正月,皇宫处处讲求仪式感,年味浓厚,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各地藩王仅可在一年的这时候领着家眷进京入宫,觐见天颜,因而宫里热热闹闹,每日有新面孔涌现。
不过外臣活动的范围局限于外宫,君之门兮九重,深不见底的内廷是绝对禁止外男踏入的。
内廷之中,一尘不染的廊檐悄然无声,行行森严的警跸日夜巡逻值守,与条条框框的牢狱相差无几。
上元节,京城寻常人家公子小姐欢天喜地看灯会猜灯谜,宫中女子无论妃嫔还是丫鬟却寂寂清清,困在厚墙中徒然思亲。
林静照亦有郁抑之感,囚徒的日子永远没个开释之日。
登高眺远,上元灯火万家明,烟火隆响,缯彩结扎,陈唱百戏,震天撼地的锣鼓声远在黑暗遥远的皇宫都能听见丝丝缕缕,锵然成韵,一夜鱼龙舞。
这人间繁华在她眼中是黯淡褪色的,充斥着奢侈的自由气息,与她无关。
那日帝王雷霆万钧的一怒,险些直接将她处决在城墙上。她再不敢偷偷思念陆云铮哪怕在内心深处,逼迫自己完全摒弃这念头,自行洗脑,她是君王的女人,身心必须唯有君王一人。
孤衾寒枕之时她每每抱膝流泪,一旦旁人在场尤其是当着圣上的面时,她咽泪装欢强颜欢笑,好似坐在皇贵妃的高位上很幸福得意。
圣上每次宠幸她,夜晚都是索求无度直到餍足才会放过她,次日穿戴完整光风霁月地离开。
她独自一人凌乱在榻遮掩脖颈上淤青的吻痕,必要时还要补喝避子汤,喝到干呕反胃。
程太医说她以后无需再用避子汤,武功尽废的她诞育不了皇嗣。强行有孕,则会伤害母体。
她闻此真要叩谢圣上皇恩浩荡,起码圣上没演舍母取子的戏码。
细想来确实,后宫有那么多年轻健康的妃嫔为他诞育皇子皇女,圣上春秋正富,想要皇嗣随时能要,不必希求她一具破损的身子。且她来路不明,诞下皇嗣的身份不好界定。
那日,掩闭了窗牗,林静照将芳儿叫至膝下,偷偷询问:“圣上近来眷顾哪宫娘娘?”
芳儿愣了愣,略感困惑。
林静照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十分窘迫,实则她想问的近来有无哪位娘娘有身孕的征兆了。
圣上膝下尚空空荡荡,能为他诞下长子女的人必定是未来皇后。她关心圣上疼爱的妃子是不是善良,好相与,是不是狠毒刻薄的性格?
如果是,她今后的日子便难过了。
她不想害别人,只想自保。
芳儿柔声禀告道:“娘娘,陛下若进后宫必定来咱们这儿,没有别人的。这几日来得少,原因为上元节诸事繁杂,圣上日理万机,您莫要多想。”
林静照经芳儿一点破,从偏执中醒过来,极度挫败。她怕他来,又怕他不来。
“你下去吧。”
片刻,她五味杂陈地说。
芳儿从卧殿中退出,忧心忡忡,娘娘近来总这样神志恍惚的,似清醒又不清醒,问出些杞人忧天的问题。
从前跟在娘娘身边有个老道姑,叫赵姑姑,和娘娘是至交,最会开解娘娘。可惜赵姑姑因帮娘娘逃离皇宫而被杖毙,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这座三重围墙包围的城中之城,是皇宫,有至高无上的气魄,同样给人巨大的压力,承受不住就会崩溃发疯,但疯了也休想从这里走出去。
皇宫,是这样残酷而凶险的地方。
其实圣上对娘娘挺好的,有时候娘娘正午睡着,圣上会悄无声息地进来示意她们别出声,躺在榻上陪娘娘睡会儿,趁她醒来之前再离开。
娘娘睡觉总是梦魇,有圣上阳气盛的真龙天子在枕畔相守,她能踏踏实实地休息,纾解开紧皱的眉。
夏天热那会儿,圣上会在娘娘沉睡时给她扇扇子,静静地注视娘娘,蕴含几缕柔情,粘掉树上聒噪的蝉。
满朝将她视为妖妃穷追猛打时,圣上决绝地封她为皇贵妃,为她遮蔽了所有风雨。为了娘娘,圣上疏远了皇后娘娘,并在皇后娘娘薨逝后不再立新后。
圣上爱妻如控,是世上最好的男儿,娘娘不知为何却一直畏惧圣上。
或许,娘娘和圣上之间存在误会吧。
娘娘入宫前确实有一位旧情人,但斯人已逝,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娘娘得往前看。
上元团圆佳节,昭华宫几个小宫女太监嘴上沉默,心里却想家了,士气低糜,一个个俱感伤感。
宫中仆婢如无人乐,饮食起居皆受限制。椒房兰殿,宝铎檐铃,囚住的是无尽寂寞。又恰逢陛下主持上元宫宴不来昭华宫,倍显冷清。
林静照见这团圆的日子里满庭萧条,便自作主张给所有宫人放一天假,赏赐热腾腾的元宵以慰愁思。
小宫女太监皆喜形于色,芳儿和坠儿意欲劝阻。此举似并不妥当,她们是圣上派来监视皇贵妃的,皇贵妃的一举一动须合乎仪范,得到陛下允准。
林静照并不在乎,左右她的所作所为皆在昭华宫范围之内,未曾逾越底线,即便陛下本人来了也难挑错处。
快要立春,春寒料峭仍宛若隆冬,雪花撒盐似地一阵阵落下。宫灯长明,红墙黄瓦的昭华宫顶着厚厚的白雪被在暗夜中岿然耸立。冬日微黄的月亮,静悄悄窥探着人间的荒凉风景。
昭华宫作为皇贵妃的宫殿,建制独一无二,正殿背后有一处独立的小园圃,栽柳树、梅树、莲花等各色花木。雪膏微润,百花凋零罄尽,唯老瘦硬劲的梅干冒着寒霜开出一朵朵淡墨的花影。
梅雪冰凝中,林静照难得有兴致披着斗篷采集花瓣,和小宫女们自制花灯。积雪深深,一步一脚印,稍触碰梅枝便簌簌洒下雪雨,融化在体温里,裹挟嫩爽梅香的西风掠过,沁人心脾。
自从废掉武功,她许久没这样活动过了,体内暖融融的异常舒服,闭塞的经络涌过血液,四肢百骸全部打通,舒舒服服如卸重担。
圣上不来,紧闭的昭华宫大门内成了一小方净土。主仆采摘梅枝制作花灯之后,意犹未尽,商量着要玩捉迷藏。
芳儿和坠儿觉得此举欠妥,但为逗长久精神恍惚抑郁的皇贵妃娘娘开心,违心应下。各持扫帚清扫梅林中的积雪,腾出一块干松的土地。
制作的宫灯将昏暗的后园映得昏黄有光,白雪棉絮般落下,氛围感异常浓重。
林静照一颗死了的心被清澈的夜风浇得又活起来,在寒风中热乎乎的。
小宫女太监们若在平时岂敢跟皇贵妃娘娘这般放肆,恰好赶上元节,俱是见不到父母亲眷的可怜人,主仆尽欢,一年也就这一回。皇贵妃娘娘心善赏赐,恣意这一次也没什么。
芳儿和坠儿也不过十六七岁年龄,开始还能绷得住,见大伙兴高采烈,半推半就地加入其间。
林静照作为焦点,众人玩游戏时有意无意让着,谁不尽兴都没关系,得让皇贵妃娘娘尽兴,不能乱了礼数尊卑规矩。雪天路滑,梅干横斜瘦硬,玩的同时得保证娘娘的安全,否则一旦娘娘受了伤叫陛下知道,阖宫大祸临头。
林静照知大伙有所顾忌,主动请缨担起了抓人的角色,一条红布蒙到眼睛上。她自小习武,入宫之前也心高气傲,不愿一场游戏也被众人故意相让。
但捉迷藏终究不是真捉迷藏,众人哪敢真躲开,闹哄哄地围在皇贵妃娘娘身畔,一边护着娘娘别摔倒,一边不失时机地凑过去让娘娘捉。
游戏而已,皇宫尊卑分明,娘娘愿跟他们在上元节戏耍一番原是恩赏,下人不能真乱了规矩。娘娘展颜欢笑,便达到了游戏的目的。
死气沉闷的昭华宫欢声笑语,荡漾着银铃笑声。众人有意压抑着不敢太放肆,脸上仍有笑容,快乐轻松的空气融化冬日森寒的积雪,打入宫就没如此笑过。
雀跃的游戏氛围一定程度上纾解了众人的悲抑情绪,幽香的梅林之间充斥着“娘娘,来追我啊”的畅怀欢笑,有的年纪小的宫女险些与皇贵妃撞个满怀。
林静照蒙着红布不能视物,凭听觉抓住四下晃动的众人。忽而大家默契地安静了,无法通过声音辨认位置。她略感疑惑,叫了声“芳儿?”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碰到一人,窄窄的腰,淡淡的沉水香。她一喜,当即伸臂紧紧抱住。
“抓到你了。”
摘下红布,搂的却是圣上。
第76章 灯下朕要寻一个真正心悦之人携手
雪夜萧森,林静照展开双臂抓住一人,欣喜地抱住,“抓住你了。”
扯掉遮眼红布,圣上静穆深邃的身影却猝然撞入眼帘。
朱缙紫服碧冠道人装,褒衣博袖,肩头沾了些寒凝的霜意,如一竿萧疏的淡竹,立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
风拂梅林簌簌作响,静悄悄的梅树抖落细微雪沫,众仆婢鸦雀无声下跪,肃穆凝重。帝王突如其来的驾临如五指山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使方才欢笑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林静照的笑容顿时冻结在脸上,怔怔后退两步,一动不动。
这刹那,她也如枝头结霜的花蕊。
朱缙伸手拂去她的眉心雪,纵容她花蝴蝶般扑到他怀中的行为,冷冰冰言道:“皇贵妃好兴致,在皇宫玩这些。”
这话听不出责备,也听不出褒奖。
大丫鬟芳儿和坠儿对视一眼,立即跪行上前,匍匐叩首:“陛下恕罪,今夜上元节,是奴婢们怂恿娘娘的,与娘娘无尤。”
余下众婢宦亦死死埋首,脑袋在坚硬的冻土上磕出小坑,缄默堪比风雪中凝固的石像。
林静照在他手底下纹丝不敢动,闻芳儿和坠儿主动认错,嗓音如绷紧的琴弦,壮着胆子道:“陛下,与她们无尤,是臣妾自作主张的。”
主仆相护,情意倒是十分感人。芳儿和坠儿原本是从显清宫派过去的丫鬟,完全倒戈向着昭华宫了。
朱缙峻然逡巡了一圈,语焉不详:“都是好人,偏偏朕是坏人。”
这下众人静默如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