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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309 字 1天前

落雪纷纷,朱缙有力地提握住林静照的腰,大步将她带离这片湿冷的梅林。他敞开玄色大氅,遮去雨雪,将她微微强制地收拢在内。

他走一步相当于她走两步,林静照脚步凌乱,费劲地跟着。

圣驾既至,这场主仆闹剧便到此为止了。

殿内,灯芯浸润在燃烧的灯油中,明亮温暖,驱散了寒夜的冷暗。

朱缙随意落座,林静照殷勤地将湿衣挂起烤干,温驯贤淑,不留痕迹地擦去自己额角不成体统的雪珠。

桌案凌乱地摆了数盏歪歪扭扭的花灯,剪刀,绸布,纸屑和香粉,方才弄的尚没来得及收拾。

林静照未料圣上忽然驾临,胡乱撤掉急于遮掩,剪刀险些划破手。她心里灌了铅的沉重,群仆僭越规矩,以下犯上,冒渎尊上,还在雪地里跪着,主人不叫起不能起,说来都是她害的。

帝王方才带她回来时略显粗暴,显然龙颜不悦。林静照唇齿张了张,视线飘忽,斟酌着措辞,绞尽脑汁。

与圣上在一起,空气中都浸满了规矩。

朱缙无意追究小节,支颐在灯下凝视林静照,她秀颊被雪寒的夜冻得苍白,比雪更潮湿,在灯下如被夕阳照红了脸,姿色可观,空灵淡雅。

方才她与下人捉迷藏,甜渍渍地笑,开怀恣意,仿佛雪地里旋转的梅花瓣,一洗往日轻靡卑弱的顺从之态,让行色匆匆的他猝然放慢了脚步,微觉心动。

他的皇贵妃真有几分容色,堪在后宫生存下去。他一开始从诏狱把她捞出来,仅当成寻找朱泓的工具,用罢即灭口,现在倒越来越能体会到她的美。

茶沸了,林静照认真斟茶,双手将茶盏献上,神色如罩了一层苍白的薄冰,赔着诚惶诚恐的小心。

“陛下请用。”

朱缙施施然接下,上上下下斜乜着她,有意或者无意,眼色细碎而清凉。

林静照遥感局促,凝神屏气,心跳几乎没了,冷汗自额头蒸发而去。

他愈看她,她越紧张。

朱缙垂下鸦睫,漫不经心吹着盏中青翠色的浮沫,角度刁钻地问:

“面纱呢?怎么不戴了。”

林静照解释:“陛下说过臣妾在宫中不必佩戴面纱。”

“朕说的是什么场合?”

他眸色化作变冷的轻烟,指节微蜷敲了下桌面,“方才有太监在吧。”

有太监在,不行吗?

林静照略感迷惑,嘴上却不敢再犟,硬着头皮颔首道:“是,臣妾晓得了。”

朱缙见她勉强答应的样子,略略不豫,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揪着面纱的事,内廷的太监即便看了她的长相,也没有机会通风报信给江浔。

当他看到她和另外的男人畅怀欢笑——哪怕那不是真正的男人,仅是太监,他心里也会滋生膈应之感,隐隐不欲留太监在昭华宫服侍。

他该是她最亲密的人才对。

她在他面前都没这样笑过,若非今夜偶然撞见,他永远见识不到她这样笑语琅然的一面。

他没见识过她笑,却被那些拥有半副男人身躯的太监见到了。

他一露面,场面似乎就少了什么。

他内心扬起一缕轻得几乎称不出重量的嫉妒,蚌中钻进了砂砾,膈应极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时无语。又似动杀心,将这些僭越犯上的奴才统统处死。

那厢林静照以为他不肯原谅自己,尝试着搭话:“陛下如何来了?刚刚传话说您不来,臣妾才没做好迎驾的准备。”

朱缙被她打断思绪,几分倦色地向后靠倒,沉沉道:“宫宴,乏得很。”

林静照察言观色,立即顺着话头往上爬,轻撩袖子露出一双柔荑来,膝跪着凑到他身畔,“臣妾来为陛下解解乏。”

指腹利索,在他太阳穴揉起来。

朱缙右眼皮剧烈一跳,浮上几分雪亮,目露凶光,本能地摘去她的手。太阳穴是何等重要穴位,落在习武之人手中,稍稍一劈使人毙命。

但她力道不轻不重,深有节律,阵阵女儿家的清爽幽芬袭来,糅合这雪的潮气,显然并无恶意。

“陛下可舒服了些?”

她问。

朱缙紧攥着拳硬生生止住了凌厉,在半空中化为绵柔,勉强接受了她的好意,将她的柔荑反握住从太阳穴摘了下来,“无妨,不牢爱妃辛劳。”

林静照只当他原谅了,温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能分忧,些微辛劳何足挂齿。”

说着还继续为他揉。

朱缙一凝,那颗琉璃般既冷且硬的心开始裂出罅隙,游移不定,敏感的神经越来越频繁地被拨动。

是他过于猜忌了,她武功早已被废黜,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哪里会藏杀招。

“爱妃贤惠。”

方才凝重的气氛,倒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了。

听她适时地恳求:“陛下,可以饶恕臣妾的宫人吗?主意是臣妾出的,雪天冷,叫他们先起来。”

嗓音婉转,一滴一滴在敲击他的心弦。

原来是有求于他。

朱缙道:“好。”

跪在梅园中的众宫人没料到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宽赦,内心惴惴,俛首散去,各司其职。有圣驾在,各人比平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缄默,大气不敢喘。

林静照亦深感侥幸,圣上来得突然,稍有差池御前失仪,自己以后恩宠不保,这等逾矩之事再不敢在昭华宫上演。

外界响起一二遥远的烟火声,上元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民间的喜庆浸染了一些到宫里。

林静照凝神听了片刻烟火声,嘴边仍找不到话头和帝王说,对方也冷漠地没搭理她。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兴致不高,她最好循规蹈矩,莫喋喋不休惹他烦心。

蜡烛烧萎了,落下一小滩烛泪。

林静照拿起剪刀欲剔亮烛芯,刚触及火焰,一只颀长皦白的手便覆了上来,不轻不重,要和她共同修剪烛芯。

她诧然回头,淡淡的一点疑惑,他靠得咫尺之距,唇角险些擦过,双方干净的呼吸交织。

“陛下?”

朱缙直勾勾注视那闪烁的烛火,若无其事地道:“没事,你做你的。”

林静照噤不敢言,揣摩着这句,他为何在剔蜡时握着她的手,她还如何做事。

“嗯。”她勉强将剪刀伸向烛芯,明黄跳跃的火苗倒映在瞳孔中,不知是不是帝王过于亲近的缘故,动作晃动得极是厉害,挑了好几次竟跳不下来摧枯拉朽的小小烛芯。

朱缙那只批折的玉手不怎么使力,完全依着她的节奏走,仿佛握她才是正事,剔不剔蜡烛反倒是次要的,刻意将共剪西窗烛的过程拉长。

“陛下,臣妾没法用力了。”

林静照微微抱怨。

朱缙短暂咳了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劲头,把剪蜡烛当乐趣。终于剔掉了烛芯,西窗烛静静燃烧,他完全反扣住她的双手,埋在她的颈间潮湿地说:

“本来是不来的,但上元节阖家团圆,朕该与皇贵妃一同过。”

皇帝,是囚在龙椅上孤独的囚徒。先妣先考已然升天,他在皇宫实也是孤身一人。上次有亲人陪伴的上元节,还是在他为湘王世子时。

他这么说似乎很看重她,林静照默了默,接过这份殊荣,木讷地弯唇,“谢谢陛下。”

朱缙蹙眉,值此二人独处的调情时刻,实不愿听这些假大空话,扯扯她柔软的脸颊,“重说。”

林静照离蜡烛极近,被蜡烛烤得憋红了脸,身子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试图脱离他桎梏的范围,“多谢……君父。”

朱缙被她噎到了,无语了片刻,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涌起无名火陌生的冲动,恍若屑小的钩子勾刺着心脏,深深、深深地吐了口浊气。

“林静照。”

他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掐过她的脸颊来正面交锋,她不解何意。

“余生那么长,朕总要寻一个真正心悦之人携手。你是朕的皇贵妃,外面立你为后的呼声很高。”

他斟酌片刻,恰逢上元佳节,无妨把话点得明白些,不失高傲冰冷地垂问她,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第77章 梅枝“陛下见过囚徒的皇后吗?”……

林静照瞬间意会了他的含义,却不敢轻易接这致命的话茬儿。安知君心是黑是白,真诚邀请或是一句陷阱试探?

据她所知爹爹在朝钻营,四处拉帮结派,盼着把她这皇贵妃推上后位。

伴君如伴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吃过的亏已经够多了。

记得刚入宫那时,他敲打过要她恪守本分,安心当个天子妾。

她假装欣然,滴水不漏地答道:“猥蒙圣眷,若臣妾能登临后位,自然是无上荣幸。但……”

朱缙目色透着些温,示意在听。

她遂窃窃敲打道:“但陛下见过囚徒一样的皇后吗?”

昭华宫铜墙铁壁打造,完全是诏狱的翻版。警跸日夜巡逻,锦衣卫在外镇守,大门常年锁死,她名义上是皇贵妃,实则没有半点自由,事事处处需要报备,比之诏狱的囚徒有过之无不及。

朱缙闻此,淡淡剜了她一眼,“那爱妃想如何?”

林静照被他气场所慑,凛然,但既说出来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遂迎着他雪寒的目光艰难地继续:“陛下起码放臣妾见父亲和哥哥,把江杳的身份还给臣妾,臣妾才能当皇后。”

朱缙不耐烦听她这些,被扫了清兴,满腔柔情化为冰冷,长眸层层被黑暗所吞噬,沉默地折射着雪的寒光。

“好像不是朕求皇贵妃吧,”

他清醒得可怕,直接对她说,“皇贵妃如果这么多要求的话,当朕没说。”

她当不当皇后,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今晚一问,原是看在她多年苦熬的份上,赏赐给她小小慰藉,是他慈悲大发向下包容,而非恳求。

将她推上皇后之位,他反倒多了许多麻烦。首先就是科道言官叽叽喳喳的说教,其次她为皇后不可能时时遮面,得考虑她的身世问题。她身为皇后,还需赐她嫡长子,以后为太子……条条框框,莫如她现在这般安安静静锁在宫门里,完全任他掌控。

放她自由,那绝不可能。

林静照试出帝王的口风,不感悲哀,反有种尘埃落定之感。揣摩到他谜一样的心思,能更好地应对他的拷问。

“那余生那么长,陛下必能寻到真正心悦之人携手。臣妾愿祝您一臂之力,退居幕后,侍奉您和新任皇后娘娘。”

一句话,将她和他泾渭分明地划开,亦无形中拒绝了皇后之位。

朱缙呼吸续缓,酝酿着,如中败絮。笼罩着氤氲,不复方才的平和。

良久,他沉沉道,“你说的是。”

“你的身份最高也就是皇贵妃了。”

待寻到了朱泓,她还会被打回诏狱去。区区罪奴不配为他绵延皇嗣,亦不配长久伴驾左右。方才是他白费口舌,多此一举。

气氛凝结到了冰点,殿内比殿外还寒。烛芯方才没剪好,黑暗弥漫在华丽的金锁窗之内。

林静照敏感察觉了他的波动,再继续说恐惹祸上身,犹豫片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陛下……”

朱缙嗯了声尾音微翘,以为她要央求自己,依旧正襟危坐着,有意冷着她。

他神色如恒,拿乔着姿态,正欲拿皇后之位为难她,却听她道:“臣妾会演好陛下的皇贵妃,帮您修剪文武群臣,直到分离的那日,以答陛下不弃之恩。”

俄顷之间,朱缙眼皮剧烈跳动了下,深深不快。

分离,她竟还想着分离。

实不相瞒他驾崩西去,也会先杀了她殉葬。

演?又什么叫演呢?

冷笑一时齐齐涌上内心,他不欲再和她多言,没有半分征兆地揽过她的后脑勺决然吻住。

林静照呼吸骤滞,如堕棉絮,惊呼了声,双手撑在身前本能地推开他。这轻微的反抗却激起千层浪,遭到对方愈加残酷无情的制衡。

他素来是这样想要就要的。

朱缙臂间虾青色的脉管清晰可见,牢牢掐着她水葱的腰,将她逼至角落,用最直接的方式占有她。

林静照死灰色的面颊,无瑕喘息,苦苦支撑,妄图用顺从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敦伦。然帝王的冷酷意志丝毫不动摇,久久风涛颠摇。

吻后,朱缙随手折下枝梅令她横衔在嘴里,冷冷道:“不要说话。”

林静照如一面寂寞的镜,呆呆衔着梅枝,错愕不尽。

梅枝铁干铜皮,零零星星长着花骨朵,挂着透明的冰晶,乃是方才刚刚采摘插在瓶中的,散着幽芬。

她被迫衔枝,岂敢吐掉,愀然轻皱眉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朱缙意犹未尽地摩挲她的墨发,似怜似厌,满意她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安静的美人,最好了。

二人共同浸染了梅香,香气飘忽若嫩寒清晓,牵动着心房。

朱缙三下两下除去林静照的衣裳,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丢去,多少挟着报复。

席间,时起时伏的风暴折磨得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只秀丽的手挣着欲爬出床帐,却被毫不留情地拽回。

林静照如堕深渊之中,嘴里衔着梅枝哭喊不出,痛楚翻倍。

朱缙覆于她身上,将她两只手腕一左一右压于枕畔两侧扣住,俯身打开她,迫使她心无旁骛只能有他,梅枝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唯一物件。

她躲避地阖上双目,极度后悔方才不知死活地试探他,被他灼热的逼视吓醒,“睁开眼睛,看着朕。”

她瑟瑟,嘴里发出呜呜之声,横咬的梅枝沾了晶莹险些掉下来。

从前侍寝时,他一直是容她熄烛闭眼睛的。

朱缙觉得自己过于宽容了,以至于她现在不分天高地厚,枉顾君臣之别。他要她睁着眼睛,好好看清枕畔人是谁。

他以下巴轻摩她的额头,“你听话,别让朕说第二遍。”

林静照徒然睁着圆圆的泪眼,尽皆凛遵,对他的骇惧一层深似一层。

如果是陆云铮,她坚韧地会与其搏斗到底。可眼前的帝王,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地位,她的任何反抗都会被视为大不敬,招致更峻厉严酷的惩罚。

无能为力。

唯有逆来顺受,希冀这过程快点过去。

芳儿和坠儿等人早已烧好热水,敬事房的太监在外记录,殿内阵阵传来皇贵妃娘娘惨淡微弱、沙哑绝望的鸣叫,似坟墓边濒死的狐狸。

不知皇贵妃娘娘什么毛病,每次承受雨露皆这般惨状,叫得那么厉害。

这万众瞩目的上元节,陛下撂下群宾来寻娘娘,娘娘在后宫专房专宠,旁人几辈子望尘莫及的福气,娘娘总表现得勉为其难似的。

众人心中闪着疑惑,表面上俛首缄默。微黄的光线透过金锁窗泄在青砖雪地上,徒然光亮,感受不到半丝温暖。

主子一旦叫水,奴才便鱼贯入内侍奉。每叫一次水,敬事房在纸簿上多记一次,皇贵妃的雨露多一层。

纸簿记录各宫娘娘的侍寝之事,以便有孕时确保皇子女血统的纯洁。而今,形同废物,后宫有恩宠的嫔妃仅皇贵妃一人,本该琳琅满目的纸簿通篇写满了皇贵妃的名字。

其它嫔妃哪怕是先皇后,都一次未能侍寝过。陛下是道教中人,清心寡欲,后宫形同虚设,唯独对皇贵妃娘娘青睐有加。

敬事房宦官禁不住叹息,陛下一月进十次后宫,倒有十次皆在皇贵妃娘娘这儿,不侍寝也在昭华宫,陪皇贵妃下棋午睡品茶,堪称一生一世一双人。皇贵妃如此隆宠,偏偏无法诞育皇嗣,当真天意弄人。

花无百日红,陛下毕竟需要皇子皇女开枝散叶,皇贵妃娘娘若不能生育,恩宠再是优渥,恐怕也很快会被新人取代。

这夜共叫了七次水,皇贵妃凄婉欲绝的鸣声直至天明,到最后已然喑哑叫不出声,被索取干净,昭华宫中充斥着静如死水的窒闷。

半夜芳儿和坠儿进去为皇贵妃清洗时,皇贵妃如遍体鳞伤的雀儿,吞声饮泣,发丝凌乱不堪,药物一次次地涂抹在雪肌上却无济于事。

这是圣上和皇贵妃娘娘之间的事,寻常人等不敢多看,小心被剜了眼睛。

宫女太监们熬了整宿,并无抱怨,一来奴才侍奉主子是应该应分的,二来娘娘倍受宠幸,她们也有翻倍的赏银和赏物拿,多攒些钱,到二十五岁出宫时便能多贴补些家用。

侍奉盛宠优渥的皇贵妃娘娘,总比侍奉其他冷宫妃子能捞的油水多。她们是盼望自家主子得宠的,圣驾每至她们比皇贵妃娘娘更欢喜。

清晨,圣上一身缟素太极道衣,在榻边饮茶边静谧无声地批阅内阁的票拟。娘娘则近似昏迷地埋在圣上怀中,长睫微作翕动,脖颈瘢痕累累,疲惫已达极点,似一朵凋零殆尽的花。

宫女进入轻手轻脚的,圣上吩咐过不准吵醒皇贵妃娘娘。近来圣上临幸娘娘后每每不提前走,清晨都要留下和娘娘用过早膳乃至于午膳再走。

皇贵妃的恩宠愈隆了,无数羡慕的目光投在她身上,昭华宫焕然若金屋。

天下女子那么多,皇贵妃偏偏是被选中的那个,一力承受圣上全部的恩宠,要说被人羡慕也真羡慕,要说辛苦也真辛苦。

林静照昏昏沉沉睡着,精神绷着弦,睡得时间越长越疲惫,千钧巨石碾压着四肢百骸,丝丝疼意。

她以前还骗自己是与陆云铮,以度过漫漫长夜,自从被他在城墙上威逼胁迫过一次后,再不敢作此偷天换日的妄想。

沉水糅杂龙脑香的幽芬始终萦绕鼻尖,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正躺在皇帝怀中,皇帝始终留在这儿。

朱缙不冷不热道:“醒了?”

第78章 画眉“朕为卿画眉。”

林静照本自迷糊着,闻他的嗓音,本能地悚栗,几乎一刹那清醒。

她困难地欲起身却被皇帝按倒,没支撑住,一滩烂泥靠在他怀中,罗裳挨蹭,亲密无间。

昨晚叼过的梅枝被凌乱地丢在枕畔,花叶蔫软枯萎,残褪着欢愉的痕迹。

“臣妾……”

她徒然张了张喉咙,发现哑了,唇角浮起了一层干白的死皮。

朱缙泰然旁观她的窘迫,待她挣扎够了,才唤人拿来清茶,小口小口喂她,“张嘴。”

林静照呈微微倾斜的姿态,被他托着脖颈,甜白釉的杯缘递入口中。清澈的茶水降温了喉咙,也降温了一整夜的郁燥,她唇间潮润,示意够了。

朱缙以帕擦她唇角的水渍,轻绕着她肩腰,顺便揉揉她惺忪凌乱的脑袋。

林静照窃窃瞧他一身素洁的道家装束,长发半披,弥漫着仙道隐逸之气,如在道观静摄,显然他从昨晚来了昭华宫就没离开过。

从前也有次她生病在家,陆云铮冒雪前来探望,守在她榻边,递药喂水。而今斯景似曾相识,斯人却已沦为泉下一骸骨。

想起朱缙正在身畔,她漫游的思绪忽遭雷劈,忙收慑心神,咽泪装欢,“陛下一直陪着臣妾吗?”

“嗯。”朱缙眺了眼殿外午牌已过的太阳,似并未发觉她方才的出神,“谁料皇贵妃睡这么久,午膳已然错过了。”

林静照颔首认错道:“臣妾有罪,陛下该早点叫的。”

“你岂知朕没有叫过?”他半真半假,墨眉微蹙,“也得叫得醒才行。”

或许恍惚了,他这话竟给人温和的错觉,帝王不是帝王了。

林静照理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辩驳。为人妾妃该先起来服侍君王,没有反过来让君王叫早的道理。琢磨着他心情尚可,便没跪叩认错。

“臣妾以后一定注意。”

冬日午后暖晒的阳光透过花菱窗映进来,檐角听风,彩画贴金,雄伟奇丽,古重的浓红,庄严又不失玲珑剔透,弥漫着天然的木香。

林静照趿鞋下地,请皇帝到铜镜前,拟为他戴冠束发。朱缙却反使她坐在了圆凳上,双手好整以暇地摁在她肩头。

她无所适从,“陛下要为臣妾上妆?”

朱缙长指拨了下她的耳珰,“坐着。”

他俯身凝注铜镜中的她,神情专注,从妆奁中拿出两支点翠钗子插在她发髻中,指腹轻捻她染过胭脂的檀唇。

林静照酥痹犹如过电,脑海闪过昨夜她双膝挂在他腰上的画面,一阵极度的耻辱袭过,难忍地道:“陛下。臣妾的妆都花了。”

朱缙的笔轻飘飘地擦了下她脸,“爱妃颊不画而红,倒省了胭脂。”

他凑近,在颈边投下凉净的呼吸,侧着视线,有意无意窥探着她的表情。

林静照呼吸一窒,眼皮短暂颤抖了下,躲避地垂下了头,冻结成木雕。

朱缙捏住她下巴,含有告诫:“躲什么。”

她被固定住,欲语还休,缓缓抬起眼帘,“天颜咫尺,臣妾岂能不怕。”

朱缙道:“那就把朕当成你夫婿。”

林静照驳道:“臣妾只是您的一个妾,连卑贱的蒲草都不如,由您掌握着生杀予夺,也配把您当成夫婿?”

她语锋隐隐带刺,平和的氛围增进了她的勇气,一时控制不住。

气氛变了。

这话明显有赌气的成分。

朱缙未曾否认,换了个姿势,目色如下完雪透亮的天,缓缓道:

“爱妃这是怪朕没给你皇后之位了。”

林静照道:“臣妾不敢。”

如果当囚徒一样的皇后,仅仅是虚名,她宁愿不做。

同样,她也不会生下嫡长的皇嗣。

“臣妾可以做皇后,余生好好陪伴您,要求是您高抬贵手,把属于臣妾的身世姓名还给我,让臣妾得以出宫,与父亲兄长团圆。”

朱缙无动于衷,只冷硬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如沉重的枷锁,“那朕宁愿把你放在后宫。”

她不让步,他也不会让步。

起码囚禁她这件事,是他的底线。

林静照无话可说。

帝王锐利的精光从黑眸射出,面对面与她相对,永远那么顽固,守旧,压死人沉甸甸的大山。

林静照知道,自己无力翻盘。

她动了动,试图活跃这气氛,双手被他禁锢着根本抽不出去。

“陛下……”

朱缙冷不丁施力猛拽了下,使她完全撞在他怀里。她脑袋嗡嗡作响,这才惊恐地发觉事情远远没结束。他雪浪翻腾,轻拂过她的纤颈,隐隐蕴了丝光芒,“再敢提一次出宫,朕就掐死你。”

林静照怔怔,色若死灰,眼眶中的泪水颤抖着,良久,深处才飘过一缕恐惧,哭也哭不出来。

朱缙无情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比平时要重,那帝王万仞高山般恐怖的威压比平日更甚,宛若千钧黑石,让她相信他本来是要打耳光的。

她心跳几乎没了。

空气沉滞,檐角鸦雀也寒噤了。

她的手腕被他掐着,隐约地勾连,听得见彼此脉搏,时间愈加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缙漫不经心地抚摩她钗子上的粼粼春水波纹绉,揭过这一篇。

“上了妆,朕都不好吻你了。”

他垂首在她墨发间落下几记蜻蜓点水的吻,吻痕冰冷没多少爱意,倒像给收藏品印戳。

林静照身形微僵,下颚紧绷,像溺水的鱼儿,又像柔弱无害的绵羊。

朱缙吻了两下,倒抽口气,克制着。

感觉又来了,但他终是不能再把她抱回床榻。

她是他的玩物,却非要做个有尊严的玩物。

林静照恍惚地摸着鬓间的点翠钗环,极其缓慢,心泉冻结,“多谢陛下为臣妾簪钗。”

“不必老谢朕。”

庄重的声音半是命令。

她唔了声,谢也不能谢。

朱缙斟酌了会儿,谢他莫如抱他。

她昨晚张臂花蝴蝶般扑到他怀中,一瞬间给人的冲击极大,那种新奇感和心动感比榻笫间更悸动。

可惜她清醒时,不会那样。

顿了顿,遥感不合时宜,他拿起桌上眉铅,道:“抬首,朕为卿画眉。”

林静照被他轻捏着下颌,仰起面孔,丰肌清骨完全置于他眉铅之下。

朱缙一笔笔将她纤细的眉画上黛色,明窗暖镜,恬静又迷蒙。

一时间二人仿佛褪去了君臣关系,回到了湘王府。他是那个偏居一隅的少年湘王,她是刚过门的湘王妃。

可惜,她神色拘忌若囚徒,他动作冷淡似狱吏,虽是温馨的场面无半分温馨之感。

“好了。”

妆罢,他打破这静寂。

林静照抚颊对向铜镜,白描的眉形在雪肌上弯出一道漂亮的曲线,似垂柳晚风前,干净利落,高洁如月,他第一次画眉竟画得这样好。

万花丛中过,他定然给许多后妃画过眉,闺房意趣,才练出这样娴熟的技巧。她余悸未消,他的恩宠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她不太想争了。

朱缙看透了她的想法,“朕只为你画过眉。”

林静照侧头讶了讶,十分不信,嗓子里发出温吞犹疑的嗯。宁愿沉默,微微暗了神色,不敢直视他的天颜。

朱缙注视着她秀致的眉尾,稚嫩的青黛色,嫩寒初试杏花衫,姿近天然是美人。无数个搂着她入眠的长夜里,他瞥着枕畔的她的眉形,在心里预演这场景,因而眉铅真正落下去时,炉火纯青。

他居高而立抚挲她的脸颊,沐浴在暖而不晒的冬阳中,命令道:

“林静照,对朕笑。”

林静照一愣,随即依言:“是。”

她冲着他一个大大柔美的笑,斜倚在他腰间,像昨夜那样张开双臂搂着他,如柔弱无根的菟丝花草,黏黏腻腻,只能在这冬光里依附乔木生存。方才的龃龉,烟消云散了。

她晓得自己走在悬崖钢丝之上,面临深渊,虽步步谨慎小心,不一定能在这深宫中博得生的空间。

朱缙深沉阖目,将这笑记下。

只要她的人永远在怀中,心在不在也无所谓。

……

后宫不太平,前朝亦波涛汹涌。

年后,朝廷闹得个人仰马翻。

公卿百僚苦江家父子久矣,攒积了一年的不满情绪在上元节后大爆发。以翰林顾淮为首,群臣联名向君王递奏折,声讨江阁老种种龌龊勾当。

顾淮深知江家父子有皇贵妃做靠山,若不能咬中死穴一击毙命,必将承受十倍百倍的报复。

圣上最忌讳的底线进行攻击——专权。君父不怕臣子贪,不怕臣子恶,独独忌讳专权。凡一树独大者皆不得好死,譬如从前的首辅陆云铮,立过的赫赫功劳被一笔抹杀。

顾淮怀着十万分的勇气,针对圣上的痛处和江浔父子的弱点,上折向江氏父子开炮,誓要为家国铲除毒瘤。

弹章写的极尽血泪,用词辛辣,淋漓痛快不留情面,以血书写成的“死劾”。

他将一切真相血淋淋地披露给丹鼎香烟中的君父,首先,司礼监被安插了江浔的耳目,上有所旨,下必定有人先行通风报信。

二者,科道言官存在不少江浔的耳目,如霉瘢渗入墙壁,使“天子之耳目”的言官队伍不再纯洁,沦为江浔的爪牙。

三者,由于圣上专摄斋醮,江浔靠谄媚欺上瞒下,使首辅的权力史无前例地扩大。臣僚百官的奏折,先送江浔阅过然后入御,使江浔有机会剔除对自己不利的奏折,蒙蔽圣目,粉饰太平。

江浔一贼臣,弄得天下生灵涂炭,朝政乌烟瘴气,当诛必诛。若圣上对如此贼臣置若罔闻,恐断送了大明泱泱数百年的江山基业。

第79章 弹劾圣上是妻控也是权控

顾淮声嘶力竭饱含血泪的控诉,是抨击在死气沉沉朝廷上空的一记劈雷,振聋发聩,誓与江氏奸佞势不两立。

江浔已成气候,盘根错节党羽甚多,经历多少风高浪涌而纹丝不动。满朝畏惧其淫威,唯唯诺诺,缄默如鹌鹑。唯顾淮勇敢站出,将江阁老的柔奸本色无情揭露,实难能可贵。

顾淮振臂一呼,应者如云。朝中长期受江浔父子勒索压抑的士大夫纷纷揭竿而起,力挺顾淮,笔杀江浔。

这次,以血泪写成的弹章终冲破江党的乌云,直达天听。

顾淮条条列出江浔父子的罪名,包括卖官鬻爵、扰乱边防、侵吞民脂民膏,证据确凿,堪杀堪诛,正中靶心。

如此罪名,神仙也难保。

江璟元闻讯惊慌失措,他们暗中买通了六部核心官员,将内阁牢牢掌控,焉能被一个小人物顾淮绊倒?

关键是朝中支持顾淮的人太多了,一呼百应,闹得沸沸扬扬,弹章如雪片。江氏安插在司礼监的人没能拦住,圣上指名道姓要问责江氏,抄家灭门之祸在即,如何是好?

江璟元匆匆寻江浔商量对策,后者正伏首书案前,咬紧牙关,紧握狼毫,在青藤纸上一笔一划誊抄着青词。

“爹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写青词?”

江璟元脖子粗红,青筋暴起,“爹爹可看见顾淮那厮的弹章了?”

江浔沉默,额现冷汗,兢兢业业坚持着写完了整篇青词,未敢流露半丝敷衍亵慢之意。将青词仔细叠好后,擦擦额前汗渍,才道:“慌什么。”

慌什么?

利刃抵喉,如何能不慌张。

事实上,江璟元看出爹爹江浔内心不如表面那般镇定,鼻翼也在微小地翕动,透露着慌张。

“爹爹,我们得尽快反击啊!”

“怎么反击?”

江浔仿佛听到了覆灭的第一声丧钟,无能为力,柔懦的老态布满了褶皱,“这些年为了复活你妹妹,试了不少偏方怪方,民脂民膏已吞,心黑手硬之事已做,铁证如山,我们确实是祸国殃民的罪人,愧对黎元。如今旁人孤注一掷地死劾我们,除了认罪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江璟元怔然陷入绝望,知爹爹温吞,未料到如此温吞,在生死关头选择束手待毙,连困兽之斗都不做。

“爹爹的意思是江氏等着抄家砍头了?”

江浔不理,自顾自起身,颤颤巍巍朝九重宫阙的方向跪地三叩首,动作缓慢而虔诚。六十多岁的年迈衰翁,枯朽之身,风中残烛。

“我们的命运,捏在君父手中。”

“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命运,同样捏在君父手中。”

“君父是君,亦是我等的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江浔一字一句说。

“君父君父,您就知道君父,每日像孝子一样侍奉君父,可曾惦记过您的儿子和女儿?”

江璟元绷出一丝凶狠的泪水,如哀凉困兽大吼了声,恨意凛然,从未如此憎过父亲的懦弱。

父亲脑子里只有官场,妹妹就是因为他的忽视而误嫁中山狼,最终红颜早逝的。

父子俩相对沉默。

片刻,江璟元又回过神来,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爹爹是说,只要君父还没下令,我们还有挽救的余地?”

江浔老态龙钟,阖目,算是默认了。

“我们等圣上的旨意。”

江璟元道:“爹爹别抱幻想,司礼监那边的人拦不住顾淮的血书,血书已直递御案,圣上很快就会有所处置了。”

“为父自然明白。”

江浔语气微重,“厂卫手眼通天,你们以为圣上不知道我等种种欺诞不忠之事?圣上若要处置江家早处置了,哪用等到顾淮那厮告御状。”

江璟元闻言在理,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汗流唰唰,内心如热锅上的蚂蚁,蒸得四肢百骸难受。

“那……圣上会降下什么旨意?”

“我等不敢揣测圣意。”

江浔如老衲念佛。

可以确定的是,圣上不需要多精明、多正义的臣子,更不需要揭竿而起、动不动就闹事的臣子。

圣上需要的是像狗一样听话的臣子,能自愿戴上傀儡线,充当木偶,能代替他掌控内阁。

多年来,江浔这老狗的角色没变过,圣上用得顺手,对家狗尚有几分感情,何况对人?

顾淮气势汹汹地告御状,虽闹得沸沸扬扬,赢面却并不大。

江璟元明白父亲的意思了——这是赌圣上的心,赌圣上不会惩罚江氏。

此举未免过于冒险。

以暴制暴,才能稳胜不败。

但话又说回来,谁能制得过圣上。天底下黑吃黑,谁又能越过圣上去。

“爹爹,江家……会平安无事吗?”

江璟元几近崩溃,抱头失魂落魄。

江浔缓慢地瞥了眼儿子,混浊的老目透着昏聩。单单拼圣恩,他也没把握。毕竟君心叵测,顾淮等人采用了最激烈最辛辣的死劾,圣上从前就冷血无情杀了陆云铮,这回也有可能对江家下杀手。

但他从顾淮的弹章中,发现了一个致命漏洞。

这个漏洞,恰恰能救他们,是圣上绝对不会容忍的。

因而,他们能死中得脱。

永远记得,圣上是妻控也是权控。

控妻,更控权。

……

顾淮犀利狠辣的血书递上去,人人皆等江氏父子的末日。

出乎意料的是,圣上并未惩戒江浔父子。

至于原因,是顾淮自己蠢不可及。

顾淮的弹章前半截气势萧森,直指权奸,证据确凿,说得很好,甚有赢面。

后半截却忽然把矛头转向了皇贵妃,充满了说教意味,烟道皇贵妃林静照乃龙虎山修炼的术士,来路不明,陛下沉溺女色,应该废黜皇贵妃,恢复视朝。皇贵妃不宜诞育后嗣,不宜为太子之母,更不堪为国母。

弹章更提及,当年先太子因战乱莫名消失,或许还存在世上。陛下应该找到先太子,尽奉养之责。先太子朱泓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王朝继承人,若朱泓还活着,根本轮不到今上当皇帝。

皇贵妃,先太子。

顾淮不知死活地将圣上的禁忌踩了个遍,生生把必胜之局演成了必输之局。

圣上有两条底线,一是妻控,凡涉及皇贵妃之事,必无条件偏袒皇贵妃。二是权控,圣上由藩国入主,非正式皇太子,皇位继承存在一定程度的模糊地带,先太子的事是绝对禁忌。

多年来言官叽叽喳喳,有谴责妖妃的,有抨击修道的,独独无人敢越雷池提及先太子的事。

谁提了,便是找死。

江浔的门生徐青山震愕,顾淮疯了,居然敢说让圣上奉养先太子,是不是也得把皇位让回去?

顾淮将这样的奏章递上去,等于洗干净脖子挨宰,圣上的屠刀焉会留情。

结果果然不出所料,顾淮被打入诏狱。陛下的批语是“逼君不已,意欲何为”,令厂卫严酷拷问出幕后指使。

顾淮算是废了。

顾淮的血书被严格保密,泄露者斩。

顾淮倒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早知江氏权奸树大,早早告别妻子和孩儿,写下遗书,将老母托付亲朋奉养,毅然入诏狱,大义凛然,坦然熬受重刑。

他抱绝路走到底,坚决与妖妃奸相作斗争,九死其犹未悔。

……

江浔早年间家境贫寒,祖辈辛辛苦苦托举,才养出他一个进士郎。

二十几岁进入官场,江浔因为家世寒酸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和嘲讽,该得到的奖赏半点没拿到,不该背的黑锅却统统由他背。多年来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头,数次面临抄家灭族之祸。

水深火热的磨炼下,江浔渐渐适应了官场那套恶心的应酬,良知一点点被磨灭,晓得政治是不能弃权的游戏,无论如何也要走到黑。

活到最后的,不一定是为国为民的清正好官,倒有可能是无恶不作的奸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谶言,有时也会失灵。

穷酸带来的自卑感在成年后仍难以消弭,伴随江浔的一生。

进入朝廷核心之后,江浔靠卖官鬻爵积累起巨大的财富,给自己足够安全感的同时,也荫蔽了家人。

他有一儿一女,江璟元和江杳,都是亡妻给他留下的心头肉。他自己穷酸些无所谓,必须要让儿女过上好日子。

但他从没有过夺权的念头。

他没有陆云铮那等志向,妄想驾驭君王,或规训谁当个盛世明君。

他的心很小,只想经营好自己的家。

多年的宦海沉浮使他拎得清,比陆云铮的头脑更清醒,他就是个臣子,君主豢养的家犬一样,该侍奉的是君父,该对付的是同僚,该搜刮的是百姓。

只要对君王绝对的忠心,赢得君王的庇护,任何鼠辈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众臣指责他蒙蔽君心,堵塞言路,可君王要专摄斋醮,堆叠成山的奏折大多是无意义的,他帮君王滤掉无意义的,使君王的批阅更切中肯綮,原是在履行首辅的职责,原是在做好事。

朝臣羡妒他的权势,认定他是柔奸,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江浔携子江璟元往显清宫拜见君王,羽衣黄冠,佩戴白桃香叶冠。

炼丹炉的重重烟雾中,钟磬音不绝。群鹤集绕,幡旗飘飘,旭日之华灼灼,若神灵翩然而下。自从圣上移跸深宫、躬尚玄修后,历代皇帝的乾清宫便被荒废,这里成为权利漩涡的中心。

江浔仰面头顶磅礴硕大的宫宇,诚惶诚恐,准备接受道君的拷问。

江璟元看了看父亲,亦是沉默。

“走吧。”

这一关是必过的。

第80章 亡魂“温柔不了。”

斋戒香室,篆烟细细,侧室前立着一座掐丝仙鹤屏风,以眀纸裱糊,似隔非隔,似断非断,似暗非暗,似眀非明,远远能眺见屏风后朦胧的人物身影。

江浔和江璟元父子不敢在天子居所东张西望,穿戴齐整官服,顶礼膜拜。

“微臣叩见陛下。”

他们是来主动请罪的,准备充足,针对顾淮弹章中的种种罪名,提前拟好了说辞,逐条向君王陈辩。

江浔抚膺流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神色涂满了愧悔和惶恐。他一条老狗死不足惜,使尊者动怒是大大的不值。

青纱后的皇帝似真似幻,浩渺玄极。

天威在上,半人半仙,像个谜。

江璟元牢记父亲的教诲,该认罪时认罪该服软时服软,随父亲一起伏跪在地,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

父子俩记着顾淮的前车之鉴,决计不敢提先太子的事。卑渺如蚁,柔媚如狗,但求君父开恩。

朱缙却还是发作了,问罪道:“之前提点过阁老,阁老是把朕的叮嘱当耳边风吗?”

江浔一急,苦肉计失效,心脏突突。

欲寻辩解之辞,口干舌燥。

既然那些贪赃不法之事做了,在君王面前唯一的出路就是承认,否则越描越黑,反引起君王更深的厌恶。

“老臣,知罪——”

江璟元年轻耐不住心性,欲开口辩解,被江浔一记眼色堵回去。

江浔自顾自地,厚脸皮摆出哭天抹泪的衰样子,脸覆阴云,对君王哭诉宦海多年的艰难,“老臣知罪无可恕,求陛下允许老臣辞去官职,致仕归乡。君王大恩,老臣唯有来世再报。”

这话可进可退,可刚可柔,既以卑婉姿态向君王示弱,又不动声色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他要致仕。如果陛下偏信顾淮等人,他这条好用的老狗便退出。他侍奉陛下日久,君臣磨合到了最好的状态,他是最懂君心的人。旁人未必有他这般忠诚,有他顺手。

君臣双方看似一强一弱,实则隐隐形成了对峙。圣上看似地位遥遥高于江浔,反受江浔拿捏。

江浔不是一味柔媚,圣上也不是一味刚强。圣上需要一条好狗,除了江浔外,暂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是以江浔敢有勇气提出致仕,要挟圣上。

“阁老,适可而止。”

良久,朱缙给出一句。

江浔悸然,心知肚明自己在演戏,敛容收泪,以微微示弱的语气给自己台阶下:“此番原是微臣失察,下属官员犯下种种罪过,引得群臣弹劾。”

青纱后的君王道:“仅仅是失察吗。”

江浔再度含泪卑微地强调:“求圣上允许老臣致仕。”

朱缙冰冷一叹:“江阁老这话言不由衷。”

“上次说要帮你找女儿,朕还记得。凭你如今的表现,还找吗?”

江浔闻女儿二字,仿佛一下子被掐住软肋,混浊的瞳孔陡然清醒起来,手臂痉挛地剧颤,方才的淡定荡然无存。

他可以致仕离开朝廷,却不能不找女儿。

君王躬身修习道家方术多年,神异之体,有仙术,能穷尽碧落下黄泉,带回亡故之人的魂魄。这件事被淡忘了许久,本以为没指望了,没想到再度被提起。

他被官场痰迷心窍,对故去的女儿深深愧悔,“陛下,微臣……”

朱缙敲了下磬。

珰的一声清响,明纸裱糊的屏风后出现了一道婉约窈窕的剪影,似明似暗,朦胧如幻,极为熟悉,越来越清晰,依稀是江杳生前的样子。

这场景宛若奇迹,令人难以置信。

江浔呼吸凝窒,刹那间脑子白茫茫一片空白。

连一贯玩世不恭的江璟元也看呆了,两片灰淡的嘴唇翕动着,难以置信地道:“杳杳。”

天上的英灵下来了。

屏风后确实是杳杳,甚至比杳杳生前更像杳杳。

膏烛恍惚,恍惚之间宛若黄泉相见。

但仅仅眨眼的工夫,杳杳的剪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屏风亦随之黯淡。

“朕可有骗你?”

朱缙问。

江浔喉咙酸哽,无所适从,震惊大于悲伤,欢喜胜过了其他一切感受。道家神术竟真能召唤亡魂,若非忌惮在天子殿中不能失仪,他早抑制不住滔天思念上前抱住女儿的魂魄。

阴阳两隔,他想女儿想得好苦。

他心神被搅得混浊,方才那一点和君王周旋的狡猾心思,被冲得烟消云散。

“陛下,求陛下再施展神术!”

素来稳重的江浔几分失态地恳求着,目光恋恋瞧着那面屏风,焦灼着不忍走,仿佛蜡烛再亮起来时,女儿杳杳还能再回来。

江璟元亦被此神奇之事慑服,面色灰淡,磕头如捣蒜,期盼再见妹妹一面。

困于死去的亲人,他们唯有恳求君王,无任何还手之力。

皇帝却无情地请江浔父子出去。

看女儿可以,只能看一眼。

和君王的对峙中,本来江浔老奸巨猾占据上风,因为杳杳的出现,情势急转直下,胜势被君王牢牢操控。

……

江浔和江璟元完全退下后,林静照缓缓从殿后挪出,一身轻烟似雾的薄荷软烟罗梨花裙,撩袍,跪于君王面前。

“陛下。”

朱缙临于窗前,微淡的天光从穹顶伸出撒落,负手而立,“方才做得很好。”

林静照温润秀洁中略微文弱苍白,低低道:“为陛下效劳,是臣妾的本分。”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淡淡碰撞,心照不宣,达成了默契。

江浔翅膀渐渐变硬,必须有一根傀儡线拴在他腿上,以达到制衡的目的。

江氏父子的弱点是江杳这个死去的女儿,林静照正好生着一张与江杳酷肖的脸,方才便坐在屏风后,朦朦胧胧似是非是,让江浔误以为亡魂重返人间。

江浔当然可以选择继续和皇权对着干,他忠贞怯懦还有用武之地,皇帝或许杀不了他,但今后他休想再与“死去”的女儿见面,因为“复活”亡魂这项神术只有圣上会。

江浔一定会受拿捏。

他有官瘾病,但同时他也是个极重亲情之人。

江璟元和江杳是亡妻留给他的一双儿女,寒酸的他最初踏上仕途,为的其实是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爱妻病故,江浔表面平静,暗地里不声不响地悲痛,这一悲痛就是三十年,未曾再娶妻,身畔仅留个冯姨娘当女主人。

杳杳大婚时,能嫁予心爱的男子陆云铮,江浔很高兴,以为女儿今生有了幸福归宿。

后杳杳长期遭受陆云铮的欺凌囚禁,终走上了绝路,自己吊死了自己,死得那样惨,江浔愧悔入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陆云铮挫骨扬灰的。

杳杳……他这做父亲的没能及早识清中山狼,终是辜负了女儿。

圣上平复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何不叫他服服帖帖,将圣上真正当成造物主的君父来膜拜。

林静照早已忘了她是江杳,她现在只是帝王的妃子,但教帝王有所命,可以毫不犹豫地充当刀刃,哪怕磨刀霍霍对向自己的亲爹。

她内心乐于做这件事,父亲独揽大权,在官场屡屡犯忌讳,道观中君王冷眼旁观,已引起一定程度上猜忌。拴一根线在江浔腿上,使他飞不太高,免得跌下来摔成肉酱。

冬残春始,风息是温驯的。

古老肃穆的梁柱使殿内弥漫着死寂的阴影,侥幸映入的光也被切割成条条窗栅的形状。

销金兽威武优美,正襟危坐在汉白玉座台上,空腹中焚燃沉水木,袅袅吞云吐雾。

朱缙坐在龙椅上,向她招了下手。

林静照敛了敛视线,步步挪过去。

他道:“跪朕旁边来。”

林静照依言,面孔刚好到他膝盖的位置,高大台基冰凉的寒气渗入膝盖,上半身依旧凛然维持着直挺,仰面静聆神命,大明江山唯一的神明。

朱缙伸手摩挲着她清嫩的面颊,奖赏笼中鸟,糅杂一缕缕温情的味道。

林静照知趣地贴着他的手,神色沉湎,上半身完全伏在了他膝上。

“宫中女子过得苦,朕知道。瞧江阁老疼爱你的模样,恐怕不情愿送你入宫吧?”

他五根手指轻穿插在她墨发间,只似闲话家常,语气恍若很温柔。

她曾经入宫服侍过朱泓,但不是做妃子,是做出谋划策的女官。同是为人奴仆,女官自然也苦,但不能和做妃子相提并论。

“情愿如何,不情愿又如何,臣妾今生脱不开陛下您的掌控,”

上次撕破脸后,林静照和他说话多了几分直接,不再遮掩一些二人心知肚明的真相,

“……索性,便开始学会享受。”

朱缙拧拧她色若死灰的脸,“皇贵妃这样可不太像享受。”

林静照体会到他极度压迫的重量感,仍鼓着勇气,硬生生膝行一步,跪到了他的云纹玄靴上,“是因为地上太凉了,臣妾膝盖痛。陛下允许臣妾起来吗?”

二人的关系霎时无法用暧然形容。

朱缙斜乜了眼她,拒人于千里之外:“朕好像没容许你这么做。”

林静照仰面,“臣妾偏偏要这么做,陛下若怕,便赶臣妾走吧。”

朱缙轻哂,叉开双膝,反过来夹住她的纤腰,不留情面地施力,动作粗暴,恰好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朕怕?”

“只怕皇贵妃后半夜鬼哭狼嚎地要走。”

林静照伸手摸向他的腰封,眸子凌凌发亮,“那是陛下的错。您温柔一些,臣妾不就没怨言了吗?”

“温柔不了。”

他盯着她发红的耳廓,口吻带有惩罚性,“今晚还是一整夜。再敢如那夜乱叫败坏皇家清誉,朕就找塞子堵上你的嘴。”

林静照摸了摸嘴,发痒。

“陛下若狠得下心,臣妾悉听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