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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445 字 1天前

第101章 二审“打回重审。”

陪审百官很快从最初的怔忡脱出来,目光变为刻毒的怨恨。这妖孽一样的女人是损害王朝社稷的罪魁祸首,美丽的外表下包藏祸心,碰之即溃烂而死。

肃穆庄严的大堂上,近百名朝廷命官正襟危坐,目光阴冷,散发凛冽恐怖的气息,如同一块块阴森紧密排列的牌位,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

林静照戴着锒铛孤身面对群臣,恰似一株卑弱的小草,被摧折成灰。

主审官都察院左都御费观高踞其上,寒声呵斥道:“人犯为何不跪?”

林静照立如一杆雪旗,剔透纤细的的脖颈似高雅的天鹅,墨发如瀑。手铐脚镣套在她身上,愈添一层禁欲制约的美。头戴的仿佛不是犯人的黑头套,而是月光制成的面纱。

她柔而不弱地提醒:“陛下未废本宫位份。”

在场顿时面面相觑,流露嘲笑之色,死到临头了妖妃竟还大言不惭,意思是她皇贵妃之尊,群臣还得跪她?

费观拍了下惊堂木:“胡言乱语。”

人人皆知她被剥了服饰从凤仪宫丢出来,打入诏狱死牢,自然废为庶人。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无需多言。

费观冷哼了声,懒得和妖妃多攀扯,脑中时刻回荡着圣上那句“公事公办,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底气顿生,代表国家最公正最威严的司法部,差人将妖妃强行摁倒跪下。

林静照身形清减,体弱如纸,经不起五大三粗的狱卒推搡,摔落在地。

左右侍立的锦衣卫岿然不动,似没看见双方的所作所为,木立如尸。

人犯跪下,费观才开始正式审讯。

妖妃所犯的叛国罪由于牵扯先太子,涉及皇位传承的合法性,过于忌讳,心照不宣,大庭广众之下不宜往深了挖。

讯问主要聚焦于为顾淮等一干忠臣平反,妖妃蛊惑圣聪,勾结江党,迫害忠良,后宫争宠上,将圣上无太子的罪名也冠以“动摇国本”扣在她头上——这些足以送她上刑场。

“你可有什么辩驳的?”

都察院办案流程分明,铁证条条桩桩皆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上妖妃臭名昭著,祸乱朝野后宫的大毒瘤,公道自在人心,无需审讯而死刑板上钉钉。

古往今来没有后妃入诏狱进公堂的,陛下将她脸面驳得这样干净,摆明了是要她性命之意。她早些人头落地,他们也好早些交差领赏。

“签字,画押。”

林静照黑密而长的睫毛如冰冷的刷子,凝视着“蛊惑圣聪,迫害忠良”的罪名,不肯签字画押。叛国罪她认了,可迫害忠良她没有。道观里那人那样聪明,遑论被她蛊惑圣聪。

只因她当了替罪羊,所有脏水都往她身上泼。龙椅上的帝王干干净净,依旧是普照万物的慈爱君父,千百年后依旧在史书上享有盛名,供后人瞻仰。

“妖妃不肯招呢。”

“妖妃还以为谁会来救她。”

“妖妃的眼神,像要把人吃了。”

费观不慌不忙,公堂之上她这样嘴硬的恶徒多的是,大刑会逼开她的嘴。

左右一挥,上笞杖。

他这不是滥用私刑,而是依法用刑。

林静照被推搡在长条凳上,回光返照的苍白病态,渗出了颗颗汗珠。她下意识要反抗,可弱质的肌骨哪里敌得过,被狱卒粗鲁地对待,额角蓦然磕在长条凳上,淌下滴答鲜血。

“笞五十!”

她苦笑了下,看来清白和尊严到这份上一文不值,反正都要死,免受皮肉之苦才是最重要的。

费观刚要高喊“打——”,林静照轻声制止,失音般的低哑:“我画押。”

她覆面的黑纱险些掉了下去,越显清韧,鲜冰玉凝,露沾明珠,陨落在地一片梨花。狱卒过去毫不客气地按住她血色极淡的手,完成了签字画押。

这画的押,是死刑的押。

陪审群臣嗤之以鼻,这样真真便宜了妖妃,私心希望狠狠打她几杖,以告慰那些因上尊号而死于杖下的忠魂亡灵。

人犯既招无再用刑的必要,费观命人收起了廷杖。今日陪审的鱼龙混杂,有和都察院不对付的锦衣卫及东西厂势力随时告密,他的审判必须做到合法合规,滴水不漏。

宫羽等锦衣卫相互对视了眼,见审判已接近尾声,悄然退下。

林静照一人清凌凌瘫跪在原地,额头的鲜血使本就黢黑的面罩更黢黑了。

……

显清宫,幽篁深邃,云遮雾绕,钟磬之声不绝,仙鹤鸣唳。

君王羽衣黄冠对着元始天尊的画像虔诚三烧香,身着由青纱制成绣太极图的博袖祭服,头戴琳琅清秀的白桃香叶冠。

费观等都察院主审官员跪在俛首跪在砖地上,额头贴地,鸦雀无声。

他们是来呈报妖妃一案审讯结果的,在此已跪了近半个时辰,陛下方沐浴斋戒完毕,氤氲在炼丹炉重重烟雾中。

“陛下——”

费观神色严峻,不卑不亢地再次开口,“林氏叛国之案已审讯完毕,伏乞圣阅。”

朱缙慢慢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净了手,才终于理会。

费观忙起身向前数步,将审讯结果双手奉于头顶,缘角沾了微微汗渍。

朱缙翻阅了两下,垂着眼帘,神清思澈,半晌,“哗啦”冷不丁地将案卷作片片雪花状无情摔到了费观脸上。

费观猝不及防,脸颊火辣辣如被掴了两巴掌,急忙跪下叩首,“陛下息怒!”

朱缙眼色飘凉,满是讦问之意:“谁准你们用刑的?”

费观口舌一滞,找不出辩解之语。用刑乃是公堂惯例,还,还用得着恩准么,在公堂上打死嫌犯也是寻常。

朱缙又生冷道:“谁准你们颠倒尊卑,反逼皇贵妃下跪的?”

这下费观完全呆若木鸡了,瞪着眼睛,盯向砖石上的花纹,耳畔嗡嗡作响。

道君常年见首不见尾,性情飘忽不定。

不准用刑,不准人犯下跪。

“陛下,微臣是依法办案呐。”

费观痛心疾首地强调。

朱缙淡寒的长目斜斜乜他如一具尸体,漠然的杀意与攻击性:

“皇贵妃与尔等三品,孰高孰低?”

“自是皇贵妃高。”

费观眉头皱深。

“二者相见,依礼谁该跪谁?”

朱缙的拂尘不轻不重地敲在费观脑壳上,仙风道气,拂过一阵香草沉水香,丝丝扣扣透着致命的味道。

“下官……下官跪皇贵妃。”

朱缙天威震怒,黑云压顶:“打回重审,再议以闻。”

显清宫内焚香洒扫,云雾缥缈,费观等一干都察院高级官员被请了出来。

秋阳煦煦映在身旁,费观遥感恍惚,如坠冰窟,手中精心撰写了三天三夜的案卷被揉成了团。余人亦心有余悸,缄默不语,灰溜溜地离开紫禁宫。

回到都察院,才有人缓过神来:“国家司法不是儿戏,飞元帝君陛下原是觉得我等严刑逼供妨碍了司法公正,才勒令打回重审。”

——这是比较好的一种猜想。

另一人颤声道:“可我等未曾对林氏用刑,即便用刑也是允许的啊。”

“是东西厂和北镇抚司的人告密,他们当时也在场,定然提前到圣上面前诋毁都察院了。”

“不,皇贵妃被剥去的仅仅皇后服饰,她仍旧是皇贵妃,我等疏忽了。”

费观盯着手中“戴罪重审,再议以闻”的黄绸圣谕,如坠深渊,转眼之间他这主审官成罪人了,妖妃林静照果然不同凡响。

他们还没来得及用刑林静照便招了,她对罪行供认不讳,根本没有逼供。

明明签字画押了却杀不了人犯,确凿的证据,陛下居然不相信。

别是陛下有意包庇吧……这念头在他心头打了个转儿即抛却,若陛下对林静照存有旧情,不会那样残酷地将她打入诏狱,还说出死后让她以糠塞口以发覆面的狠话。

司礼监张全传达陛下吩咐“一定要公平,一定要人犯最清醒时说的答案”,严禁用刑,温和审讯,并且陛下要亲眼看林静照的一手供词。

“供词……她的供词就是承认罪行,并无什么可写啊……”

“也罢,都察院便不用刑重审一次。”

都察院众人唉声叹气,谁料这简简单单的案子演化得如此复杂,变成脑袋捆在裤腰带上的勾当,真正体会到了伺候道君的难处,烫手山芋谁摸谁烫,有些后悔独自接下这桩案子。

官场第一禁忌,莫沾惹妖妃,莫沾惹妖妃,莫沾惹妖妃——古训有理。

若非妖妃实在邪门,怎配称得上一个“妖”字?

后知后觉,陛下素有个诨号妻控,有控妻的前科。

群臣以前就吃过不少妖妃的苦,周有谦、陆云铮、江浔父子、顾淮……皆因为沾染妖妃而身首异处的。

怎能如此麻痹大意,以为妖妃进了诏狱就高枕无忧了?

都察院众人纷纷将迷惘的目光投向御史费观,盼着他当主心骨,拿个主意。

费观见陛下这态度,内心亦惴惴。

妖妃失宠了还这样厉害。

圣心忽晴忽阴不可测度,面对这么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君上,无能为力。

……

那日费观领着手下回到都察院,人人面上掠着一层阴云,缄默少语。

群官俱感战战兢兢,宛若在薄冰上行走,精神沉郁,生怕一不小心就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们连夜重新整理了案卷,并再三确认证据每个环节的确定性,哪怕一个小小的蛛丝马迹都要刨根问底地追查,直到天衣无缝为止。

如此情况下再提林静照,对她进行了二审。没有用刑,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整个刑讯过程她按皇贵妃之尊坐在椅上答话。

林静照也配合了。

都察院拿到了她二审的供词,是在她神志清醒思维清晰情况下录的。

她本人深知罪孽深重,甘愿伏诛。

费观想这回总行了吧,每个环节都敲死了,完完全全可以勾画判斩了,平时判人死刑也没这么艰难。

报复妖妃的心气被折磨光了,他只想平平安安早些了结此案。

他怀着诚惶诚恐的心境,二次向圣上递交了审判结果。

第102章 探问“圣上很想你。”

费观及所代表的都察院对林氏的审判结果,首先是叛国罪。

其次,后宫干政,祸乱朝纲。

勾结巨奸,残害忠良。

蛊惑君上,不守妇德。

二审的罪名和一审是相同的,证据更铁凿,流程更严谨,刑法更严峻,期间温和审讯并未严刑逼供。都察院将供词案卷斟字逐句检查之后,一并上呈圣上,请求妖妃死刑。

费观满以为二审天衣无缝,必能将妖妃送上法场,现实却再度给他一记当头棒喝——

圣上直接贬谪了他。

并叱责了都察院全体官员,俱罚俸三月。

费观的天塌了。

疑惧万分,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这案子像鬼打墙一样,看似简单轻松却隐藏着致命的潜流。

“娘娘很坚决磊落,每次审问都毫无保留地供出自己,连辩解不会的,费观确实是铁证如山。”

北镇抚司指挥使宫羽正在向圣上禀报近况,相比都察院,锦衣卫才是圣上真正的亲信。

朱缙阖目修行,盘膝而坐,头戴银冠,衣履皇然,如深山中的墨石幽兰。

“都察院风气欠佳,背倚首辅徐青山,审判犯人时素来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多酷吏败类。”

宫羽继续道:“娘娘这些日关在都察院狱恐怕不安全,该早些转移回诏狱,方便微臣照看。”

“你做主。”

朱缙道。

“是。”

宫羽躬身领命,正要告退去办,忽听君王清峻内敛道:“安排一下,朕亲去看看她。”

……

都察院狱。

狭小的牢房泄进来惨淡的秋光,照亮缥缈的尘埃,照不亮弥漫的黑暗。监牢中死寂无声,让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绝对禁锢的地带。

林静照身着褴褛的囚服坐在破烂腐败的稻草上,额头裹有后厚厚的纱布,静静仰望蛋黄色的秋阳,感受从牢栅漏进来的午后和煦秋风。这里比诏狱好,起码是建在地面上的,不至于像诏狱那般昏不见天日。

现在,连晒阳光都是一种奢望。

“妖妃醒了。”

“妖妃生得真美啊……坐在那里身段跟尤物似的,一掐能掐出水来,怪不得能迷惑了君上。”

“费大人公审时叫我打她,说实话棍子下去都不落忍,这样的美人一棍子就香消玉殒了。”

“上面交代了,不准用刑。”

“难道上面对她还有旧情?呵,没见过后妃能进都察院狱的。”

“圣上不要她了。费大人已去递交第二次审讯结果,很快她要被押赴刑场砍头。”

“瞧她顾影自怜的样子,跟小鸟用嘴梳理羽毛似的,漂亮又可怜呐。”

“哥们几个,要不要上前安慰安慰她?一个人怪孤独的。”

“你们就不怕费大人怪罪下来?她毕竟是皇妃,出事了我们要杀头的。”

“无妨,审讯过了,她以后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哥们几个爽快过了,再毒哑她的嗓子便是,不两日她就上刑场。”

“她刚才说想要水润润嗓子,解开裤子的神仙玉女水,这就给她送去……”

几个都察院狱卒聊得尽兴,互相看着对方却谁也没胆子打头阵,毕竟那是红极一时、引起廷杖群臣的皇贵妃。推搡了几下,才试探着共同过去打开了牢门。

林静照猛然见那些狱卒松松垮垮的裤腰带,满含恶意的目光,心头警然。

她下意识起身向后退一步,然而后退没用,狭窄的牢室仅仅方寸之间。

“是给我送方才要的水吗?”

她难得保持冷静,主动开口。

“是啊。”其中一胆大的狱卒腆着肚腩,眯眼往这边靠近,双掌搓来搓去,“爷的水也是水啊。”

另外几人将狱门锁住,喝彩吹哨。

林静照不甘愿受辱,行刑在即想清清白白地走——但很快认清了现实,清白二字在这泥泞肮脏之地是不存在的,区别只是多挨些罪和少挨些罪。

她固然可以选择负隅顽抗,可在这无底洞的监牢里,对方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体力差距过于悬殊,两巴掌掴来就能把她打得晕倒,丧失反抗之力。

都察院不比诏狱,没有宫羽罩着。

“贵妃娘娘,让咱也看看您的庐山真面目,您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

狱卒笑嘻嘻,长着黑毛的手要扯她的面罩。

“你们这样做会惹祸上身的。”

林静照捂住面纱,似认命了,荒凉叹息,唇角带着浅淡的笑,一层溢过一层,“你们……看吧,快些,别弄疼我。”

喝彩声更大,为首的狱卒裤子已挂不住裤腰了,“那我可得把你绑起来。”

几个狱卒七手八脚,林静照被绑在十字架上,保持站立姿势,四肢分别用粗重的锁链锁住,眼睛也被蒙住,完完全全死囚的待遇,无半分活动的范围。

“不准喊。”

他们警告她,嘻嘻哈哈地对她赛雪珠颜肆意品评。

林静照被锁住的手暗暗攥紧了拳头,蒙住的眼睛使她不见天日,青筋暴起。转念一想这不疼,起码不会比砍头时更疼,那几个大腹便便中年狱卒的事应该很快,很快便泄了。

对方恶臭的嘴方要嘬上她的颊,猝然“嗖嗖”利器破空之声,响起杀猪般剧烈的哀嚎,为首的狱卒直挺挺地死了过去。

后面几个狱卒也先后中招,头发丝细的银针狠辣劲道地刺在他们脖颈大动脉上,死状极恐怖凄惨,掀起的阴风带得牢室冷飕飕。

宫羽从牢狱的甬道中出现,地面横七竖八的尸体,内心冷笑:圣上同娘娘开玩笑,难道这些奴才当真了吗?

都察院这般放肆,也不怕血洗。

回首做邀请姿势,黑暗中慢慢踱出一玄帽玄袍的男子,头戴低垂的兜帽,颀长的全身皆被遮挡住了,阳光也晒不透的浓重黑暗。

他作何表情不知,在那些尸体面前停了下,可怕恐怖的寒凛蔓延整个牢狱,仅有冷白棱长的手指露在外面。

宫羽哗啦地打开了牢狱门。

黑袍男子走进,充溢着死亡气息的狱室中,仅剩他和林静照二人。

宫羽退出。

林静照被束在十字架上,眼睛也被蒙住了,看不清外界。只隐约感觉有什么变故发生了,或许是更高级的狱卒过来了,氤氲着肃杀之气。

但天下乌鸦一般黑,更高级的狱卒往往意味着更肮脏的欲望,她逃不过去。

太师椅哐啷落地,那名高级狱卒坐下,渊渟岳峙的气势正对向她。

透过朦朦胧胧的遮目布,他处于强大的逆光下,仙气飘飘又森森鬼气。

——也许是比高级狱卒更高级的存在。

林静照颤了下,刻进身体的恐惧比内心更先认出他来,心悸不已,没想到他会来屈尊来这么污浊泥泞的地方,还以为与他此生不复相见。

她此刻被绑成十字,屈辱,卑渺,难堪,按理说死囚已没资格再见他了。可他偏偏来了,这么毫无征兆地来了,是特意嘲笑她,还是履行当初的诺言,给她送最后一顿饱饭?

狱房内,酷刑室,各色刑具齐全。

阴翳与残忍兼备,鬼气汹汹,这场逼供或许才是真正的逼供。

良久,也没等到他开口。他缓缓起身,拿起一根细长冰冷的刑具搭在她的下颌上,她下颌被迫随之抬高,露出纤秀清减的脖颈。曾经布满无数吻痕,被最高统治者吻过无数遍的。

“据审讯,你勾结了叛党?”

林静照手心捏满冷汗,却被十字架死死禁锢住,只得嘶哑地道:“阁下是?”

“你不用管我是谁,回答问题。”

对方的嗓音极其熟悉,熟悉像清晨同床共枕事,揉碎进耳蜗的第一缕嗓音,渗进她的骨血里,化成灰也忘不掉。

“是,”她艰难回答,“不知阁下和都察院什么关系,这些我已供给都察院了,供词呈录得清清楚楚,也画押了,却一遍遍再问。”

“你所言不实。”

他凉凉如下完雪透亮的天,不近人情,“上面将你的供词打回来了。”

林静照温弱中含有刚强:“阁下凭什么说我所言不实,上面是谁,圣上吗?证据确凿,圣上又凭什么?我已供认罪过,为何迟迟不行刑,这样一日日折磨我。”

“上面没想一日日折磨你。”

他下意识说,似细不可察叹息了声,“有没有可能是你在一日日折磨上面?”

声息如一缕残光很快被黑暗吞噬,他随即恢复了庄严和肃穆,犀利如解剖刀地正色教训:“国有国法,追究的只是事情的真相,公平的结果。”

“那你们都察院究竟还想怎样。”

她神色疲沮,含着泪水。

“听你说真话。”

对方道。

补充了句,“否则不好办案。”

“从前并不知都察院办案这般滴水不漏,一审二审无穷无尽,拖泥带水。”

她闷着气,不留情面地讽刺。

“别放肆。”对方亦刻薄。

“我该说实已说净,再无可说。”她停了停,“便是圣上亲至,也这番话。”

那人深沉黯淡的眼睛里异样的情绪犹如涟漪扩散,幽幽道:“圣上怀疑你替人顶罪,识相的话就快些招,还能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圣上也忒煞多疑了。”

林静照忍不住抿抿喉咙,“铁证面前,圣上这样无端猜疑不觉得荒谬吗?若国家司法真的公平,便赶快送我上刑场。”

“不许私下议论圣上。”

“你想死也不必着急。”

他沉静地反驳,“圣上既疑,自有疑的道理。”

林静照不耐烦:“圣上只是一时不习惯没有女人作陪,想我这副残躯。日后选秀重组后宫,圣上自然释怀,何必纠结不放。”

他没反驳,身形如凝固一般,良久,只是抓住部分字眼:

“嗯。圣上很想你。”

第103章 逼供吻刑。

他这低哑缠绵的口吻只持续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公堂上的清癯与肃穆,充满攻击性地警告道:“你若冥顽不灵,唯有大刑伺候。”

林静照双唇一窒,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实称不上“冥顽不灵”。

可牢狱不是说理的地方,对方既颠倒黑白地指责她是冥顽不灵,她便是冥顽不灵,该大刑伺候就大刑伺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狠意淋漓,一句话点透了对方的本质,唇线紧绷,保持坚毅的神情,秀眉斜飞,倔强地和恶势力作斗争。

“我连求死也有错了?”

“你身为大明子民,命是君父所恩赐,在不该死的时候求死那就有罪。”

那人淡淡唔了声,噬人的漩涡,三纲五常的教条那样理所应当。

林静照如棉絮塞胸,身上铁制的镣铐犹在其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礼教的三纲五常才是真正的枷锁,五花大绑,将人发卖,绑得人透不来气,所谓的君父不过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牙子。

她嘴上默然,精神凛然抵抗,陆云铮和江浔一家死后她已一无所有,对人世间再无留恋,没有更坏的处境,也再不怕失去什么了。

那人等了片刻,见她没有低头的意思,果真拿起了烧红的烙铁,不近人情地靠近她。

熏热的烫气在阴暗地牢中格外猖獗,烫在皮肉上能直接把人烤熟。

他在慢慢靠近,鬼影森森阎王点卯,直往她最珍贵的脸颊烫来。

“改不改口?”

他要她亲口承认自己是无辜的,是代人当了替罪羊,愿意弃暗投明归顺朝廷。

林静照被汹涌的热气所灼,坚毅的神情绷不住,额头渗出细汗。

她剧烈哆嗦,下意识侧缩脖子,双臂和双脚却被扣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如案板上的鱼肉无路可逃。

“放开我——”

她破罐破摔语态沉沉,急促吐着气,美颈弯曲的弧度近乎折断。

死攥的拳头流露恨意,比刚才更恨。

热气汹涌,本来阴森的牢室突然变得像极热地狱一样。

他严冷地笑了下,态度似有意无意戏弄她一般,烙铁搁在似烙未烙的位置,不上不下,能清晰感受到烫热的铁气又没遭到烙骨的痛苦,这可怕的精神折磨无异于蛛丝悬挂在头顶的利剑。

她痛苦着,他却不吝于加深她的痛苦,以报复她长久以来对他的忤逆、对他一片深情的漠视、以及对他屡屡伸出的橄榄枝的拒绝与不屑。

他要她臣服,要她低头。

“求求你,给我个痛快的吧,我会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林静照断断续续,泪珠滴在炙红的铁块上转瞬被蒸成水汽,加重了阴森的氛围,嗓音似割碎成片的琉璃。

“没听过严刑逼供吗,痛快的怎么能叫逼供?”

他偏要玩她,恶魔般可怕的低语涡流在她耳畔,贪婪居高临下欣赏着她支零破碎的神色,令人崩溃的操纵。

“再问你一次,究竟改不改口?”

这是件至关重要、迫在眉睫的事。

都察院滥用私刑,前两次的审判将作废。马上启动三法司会审,她将踏进最大的公堂。

届时,他希望她的供词清晰有效,方便他据此做出回应,反过来对峙群臣。哪怕是一丝丝蛛丝马迹,他都能把她从黑牢中捞出来。

而非他做什么,她都拆他的台。

林静照娴静的脸惨白,眼眸里强韧的亮光几乎冲破黢黑的眼罩,仍没有妥协,态度可以算冥顽不灵。

“阁下让我改口什么?铁证摆在面前,我就是那个该处决的罪人,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那人声线阴冷如霉处苔藓:“好,这么大义凛然就满足你。”

说着他加快了速度,手中可怕的烧红之物空前靠近,与她的肌肤已咫尺之距,她的囚服被烤得皲裂,宛若夏日极端迫近大地的太阳,被炙干枯的植物。

林静照的牙齿紧紧扣在一起,在明灭的火光下流淌珍珠贝般的光彩,气息完全紊乱,坠下汗痕。

单薄的骨骼抖如筛糠,在强大的生死威逼下,尽最大力气躲避那烙铁,手腕激烈与十字架的锁链作斗争。

可怜的她浑身脱力,几番鼓起气血,想咬舌自尽亦不能。

“别……别再愚弄我……”

那人咄咄紧靠,淡漠地旁观她流得极凶的眼泪。

她越是怕,他还越是威逼,烙铁仅离她的梨花靥咫尺之近。

他铁了心要逼她改口。

“原来你也怕死啊。”

“酷吏!”

她眼蒙的黑布湿润了,忍不住咒骂:“圣上明令禁止对我用刑。”

他不为所动,如睨蝼蚁,“圣上明令禁止对你用刑,我却可以。”

“你可知我是……”她试图挣,唇上几枚鲜红的咬痕已经出了血,后半句淹没在喉中说不出。

他干净绝情地截断她的话:“你是囚犯,还是死囚。”

林静照的希望被一瓢水浇灭。

“我给陛下写过青词。”半晌,她莫名其妙说了句。

这不算护身符的护身符。

他杀人诛心,“我就是奉旨来的。”

林静照彻底无话,痛恨至极,虽做好了受刑手折辱的准备,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仍不免懦弱——耳畔响起朱缙说过的“这过程会有一些难堪,屈辱,更会痛,甚至因你是皇贵妃会重判。”

烙铁的熏灼之气依旧汹汹,黑布下她的一双美目沉沉阖上,遮住哀戚,绷紧肌肉,很难承受这无法想象的痛苦。

正当身心炙烤煎熬到极点时——

忽而,额头凉丝丝,如降甘霖。

对方没有将烧红的烙铁炮在她的细皮嫩肉上,指腹冰冷柔腻地贴在她额头前两日的磕伤上,缓缓涂抹着一些滑溜溜的不明物体,如琢如磨,丝丝缕缕缥缈着苦涩的药香。

虽然也有可能是毒药,但经历了方才死神淬火的考验后,竟格外和缓温存。

牢狱湿热,伤口处些微发炎,涂抹后沙疼沙疼的,林静照控制不住闷哼,锁链窸窣作响,脑袋连连躲避。

那人的手连连追逐,修长又柔凉,手法温存,均匀涂抹,入木三分,后来索性掐住她的下颌,全方位禁锢住她,蕴含强势毋庸置疑的力道,非至亲至密之人绝做不出的谙熟动作。

林静照一窒,他的手法极其熟练,是在显清宫捏过她无数次的。

无数个日夜龙榻上的折磨,使她对他形成了肌肉记忆,连他掌上每一条纹理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脸只能受他的摩挲,身体只能为他敞开,恐惧如影随形。

她呼吸细碎起伏如波浪。

他的呼吸却平静如镜,清晰荡开,俯身一记气息绵长而清幽温柔的吻深烙在她唇畔,堵住她的呼吸。

她仰头,唇顺理成章被撬开。

满溢苦涩药香的吻痕格外浪漫,淡微若无的山茶花味,使人的灵魂走出了黑暗阴湿的牢狱而置身于春日灿蔚的山茶花海中,在柔软的草径中张开双臂徜徉,掬蓝天洗脸,捕虫网扣到一只金光闪闪的蝴蝶。

林静照一时迷失,精神被攫取,沉湎留恋在那个世界中,顺着温恬的春风翩然起伏,灵魂飞出黑牢,飞出九重宫阙。许久许久眼角禁不住湿了,继而泪流满面,这泪水不是恐惧或悲伤,而是灵魂终于超脱的快乐……

直到耳畔听他道:“招不招?”

林静照刹那间从云巅跌落谷底,自由的幻象消失了,被拉回残酷现实,剩的是黑牢中屈辱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她。

她隐秘的耻意,抽了抽酸涩的鼻子,恨自己轻轻易易被他引诱,身体也背叛了自己,莫名渗出湿乎乎的水来,涨涨酸酸。

她又呵呵了声,抿抿水润的唇,恢复了理智,毫不留恋重重啐了口,色若冰霜,完事了就完事了,对他方才低劣的手段不屑一顾,心如顽石难以感化。

“要杀且杀,不必用这等卑鄙的手段。”

……操控她的心理和生理。

他道:“好,有骨气。”

固然有负气,愠怒,但更多的是漫不经心,嘲讽,冰冷,招数远远还没使完。

林静照从前像驯鸟对他毕恭毕敬,一朝沦落黑牢,破罐破摔,背负的沉重枷锁仿佛卸下了,反而逆着他的意志,做之前不敢做之事,有意去激怒他,以求速死。

她现在是被陷阱捕捉的猎物,网罗在身,丧失了反抗能力,无法主动。对方的任何攻势,她只能后发制人见招拆招。

“你刚才想说你是谁,”他泛着几分动情的喑哑,口吻如冷冷扑颊的雪片,“皇贵妃吗?”

林静照含恨,唇间男人的气息萦绕不散,极度难堪,好似她是信手拈来的玩物,“知道皇贵妃还敢对我不敬?”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又几片吻如鹅毛落下,食指抚挲在她颈间,跳跃在流淌月光的琴弦上,有恃无恐,“敢。”

林静照深吸口气,虽然眼睛被蒙,确定他是他,普天之下除他无第二人能这样淡定心安理得地戏弄她。

她在凤仪宫顶撞了他,他便将她打入大狱,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逼她就范。

她不能屈服,否则余生将再度陷入暗无天日的宫廷,成为龙榻上供他玩弄的工具。

他多少夹杂报复意味,完全贴近了她耳畔,阴霾地逼迫:

“既自称皇贵妃,可知你夫婿是谁?”

林静照原本打算不答的,怕他再度吻上来,又恨又怕,无计可施,硬挺挺道:

“……”

“大明天子。”

他呵呵讽笑,“原来你知道。”

慢条斯理揉着她额头的伤口,既然仁慈又残酷。

第104章 改口三法司会审

现下的情形是林静照已招认,二审已过,供词已交,铁证如山,圣上却迟迟不勾死刑,固执己见,一遍遍找茬,对一些莫须有的纰漏吹毛求疵,驳回都察院的审判结果。

依《大明律》死刑须皇帝御笔亲手勾画,最终裁决权取决于皇帝,皇帝不点头,死刑犯处决不了。

林静照心里被没头没尾的沉郁笼罩,这等牢狱折磨何时才能到头,只盼圣上赶紧勾画死刑,早些解脱。

那名神秘的玄袍男子见她执意不改口,凝了会儿,刻意压低,替她说出真正想听到的“遗言”:“如果你有冤屈就点头,我替你呈递上面,翻审此案。一旦勾了死刑,便覆水难收了。”

都察院已审过两次了,皆不符合圣上预期被无情驳回,左都御史费观甚至因此丢了官位。

林静照半哑半讽:“阁下会这么好心吗。”

他芒寒色正:“当然。便是死刑也得依照国法。”

他自视已给足了她台阶下,就差直接点给她:说刑讯逼供便不用死。她随便扯一个荒唐的理由,他都会据此仔细调查。他想要的,不过是她一纸合适的口供。

林静照唇角的讽刺意味更重,明明对她刑讯逼供的他自己,却诬赖旁人。他曾赐她白绫毒酒匕首自裁,可见在他心中,她不过是个随时可为政治牺牲的暖榻玩意儿。

“不用了。”

她断然拒绝。

宁死,也再不与黑暗同流合污。

在浮云蔽日的宫廷里度过漫漫后几十年的煎熬滋味,莫如现在干干净净死了。

她选择就此了结。

“多谢。我是罪有应得,没什么冤屈。”

“好,很好。”

他亦微微愠了,冷笑,不耐烦,她如此幼稚不知轻重,志气用错了地方,竟拿砍头开玩笑。

“那你别后悔。”

语气重到了极点。

既然给了机会她冥顽不灵,接下来的审讯他不会再留情面。

那么,就迎接三法司会审吧。

他泛着明显的怒色,长目如泠泠湖水,晓寒飒飒,春在残冬中瑟瑟寒战,浑身散发着戾气,拂袖而去。

林静照歪过脑袋,颓废地微笑,迎接她的将是最激烈的考验。

前半生身不由己,总算由己了一回。

……

一审被打回后,都察院战战兢兢对妖妃进行了二审判决,圣上非但不满意,反引起了狂风暴雨的可怕后果。

号称“官场掌舵手”多年稳航宦海的左都御史费观折戟沉沙,被摘去乌纱革职查办,罪名是滥用私刑。

自开国以来,没听说过哪个公堂不准用刑的。况且费观在审讯妖妃时所用之刑并不重,单纯为了恐吓,笞杖未曾真打下去。

更倒反天罡的是,妖妃已入狱,皇贵妃头衔并未废除,按尊卑官员在审讯前须得先给妖妃行大礼,妖妃则坐着受讯,过程要温和,绝对禁止暴力。

陛下,真真是有妻控前科的。

都察院狱五名狱卒无故死亡,剩下看守妖妃的狱卒亦神秘失踪,凶多吉少。

妖妃被转移回了诏狱,圣上有谕,今后无论哪个部门审判,妖妃只能关押在诏狱。

诏狱素来以其狠辣刑讯手段臭名昭著,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锦衣卫掌管,不受司法部门干涉,不受任何衙门哪怕是内阁的管辖,由皇帝本人直接统领,说白了是皇帝的私狱。

诏狱是正义的司法之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是最方便猫腻的地方。

这一系列动作令人浮想联翩。

都察院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得而知,妖妃红颜祸水之名坐实了,骇人听闻,都察院沾染一点累得家破人亡!

众人再次意识到妖妃之案绝不仅仅是一桩普通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

都察院一门无法审判妖妃,终启动了三法司会审。

三法司会审,本朝最高级别的审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个司法部门联合针对重大疑案要案进行审判。

会审时有几方势力,首先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个负责审判的部门。

内阁,此三部门的上峰。

锦衣卫和东西厂,司法部门以外的非法定机关,代表皇帝意志。因三法司会审的级别过高,前朝甚至有皇帝亲临的先例。

此外,也会邀请一些朝廷之外的德高望重之士观审,以昭彰司法公正性。

三法司中最惶迫的是都察院,在之前的审讯中他们已吃了大亏,这次面临三法司会审,大人物云集,拼命收集了大量的证据,以保证司法的严谨性。

费观被贬后,内阁首辅徐青山亦有种唇亡齿寒的紧迫之感,本以为妖妃进了大狱高枕无忧,谁料陛下这般机锋百出,大有庇护妖妃之征兆。

他又敏感地发现,陛下疑似光临过都察院狱了——这是个极其不好的信号,陛下或许对妖妃旧情难舍。

妖妃毕竟是妖妃,从前圣眷优渥,只手遮天。若陛下公然插手此案,实在不好办。

徐青山头皮发麻,遥感这是一场硬仗。三法司会审鱼龙混杂,场面宏大,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他刚折了都察院的心腹费观,在与陛下暗中掰手腕儿中并不占多大优势,很有可能落于下风。

关键是陛下不是普通的皇帝,权术百出,变幻叵测,从不按常理出牌。

在这场臣子意志和皇帝意志不动声色而血雨腥风的终极博弈中,以妖妃为筹码,看谁能笑到最后。

三法司会审的前一夜,冷月窥人,夜雾弥漫,无论是高堂之上的审判官还是旁听者,所有人都没睡好觉。

妖妃案,开国以来最特殊、最凶险、最复杂的一桩案。

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无不提脑袋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左都御史费观的惨遭贬谪,圣心莫测,他们也极有可能前一刻还在高堂上拍惊堂木,后一刻就变成锒铛加身的阶下囚。

三法司会审的公堂设在北镇抚司,大名鼎鼎诏狱的所在,妖妃林静照正被关押在此。

当日,镇抚司大门前车水马龙,群英荟萃,各界官员于匆匆行色中又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低首缄默,恰似这雾雨蒙蒙的秋气潇森的天色一样,笼罩着淡淡不祥的气象。

各界人士无一缺席,场面肃穆隆重,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东西厂,民间受邀之士……唯一例外的是陛下在显清宫斋洁拜神,并未亲临。

但司礼监会代表陛下前来旁听,陛下会持续关注此案,任何新的进展,司礼监太监都会以小信的方式及时禀告给陛下。

天高云淡,研碎最深的蓝,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滚来滚去飘来寒意,一庭秋色,剩余空荡萧瑟之感。

林静照身着囚服坐在牢狱之中,虽一身肮脏褴褛,仍将头发敛得整整齐齐,保持最后的体面。

他那日来看她,说了很多话。她只当成插曲,过后便忘了。

她彻底将他激怒了。

这次,他大抵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一会儿上了公堂,她将实话实说,尽量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以求速死。沦落到像她这般处境的人,多活一天不是恩赐而是折磨。

她冥思了片刻,像是与自己和解了,随即昂起头来,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神清亮,带着从容、坦荡以及对死亡的无所畏惧,准备好了。

秋光色如金栗透过牢栅,被割成一条条,林静照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沉醉地沐浴着阳光,竭力将活着的感觉刻进灵魂里,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今生的悲喜,江浔,陆云铮……他们都站在虚无缥缈的云端含笑朝她招手,她离他们只有咫尺之距,很快便要在一起了。

“提人犯——”

一声响亮到震撼灵魂的号声传来,庄严的三法司会审开始了。

林静照掸掸衣襟准备起身,身上铁链窸窣作响。宫羽打开牢门,四目交汇,那神情无法用语言形容。

“宫大人。”

林静照主动招呼。

宫羽投向她的目光很复杂,有怜悯,有不理解,更多的是身为北镇抚司凛然不可侵犯的职责,比铁还硬。

“皇贵妃娘娘。”

他道:“微臣提您去公堂。在此之前,奉皇命有最后一问题要问您。”

林静照温和:“大人请说。”

宫羽道:“如果堂上列位审判官质问您的罪行,您如何回答?”

林静照眨了眨鸦睫,“照实回答。”

宫羽再三确认:“您的意思是明知道这样会送您上刑场,还是选择不去辩驳,甘愿接受死亡,对吗?”

林镜照颔首,诚恳道:“对。”

为逃离皇宫,她已决心赴死。

“那请将此物放进您嘴里。”

宫羽从怀中掏出一软塞子状之物,咳了咳嗓子,正色道:

“陛下圣谕,您戴上此物才能上公堂。”

林静照屈膝跪下了。

面对圣旨,这是基本礼节。

“臣妾接旨。”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皱着眉头,“不过……这是何物”

宫羽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催促:“娘娘戴上就是。”

那东西是软木塞子,受刑之人戴上后就无法发声,不能鬼哭狼嚎那种。

林静照明白了,大抵是一会儿要动大刑,他厌恶她到这份儿上,竟连她的哀嚎都不愿意听。

她怔了怔,心头涌上莫名的情感,随即放到了口中。

尊严又被剥削了一分。

谁料那塞子以特殊材质制成,并非单纯靠咬合待在口中,类似于锁,她再摘不下来,也再不能言语了。由于嘴张不开,她连呜呜声也发不出来,仿佛一个纯哑巴。

宫羽这才伸手道:“娘娘请吧,上公堂。”

第105章 三审仙姿醉态,玉山倾颓

林静照踯躅不前,蓦然有些怪疑,口衔塞子摘不下来,岂非让她在公堂上无法开口?那公审该如何进行?

关键是她身为皇贵妃容颜不能泄露,头上还覆着一层黑纱。这样一来外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嘴巴被锁住了,必定以为她是故意缄默以逃避罪责。

她一急,秀眉微微上翘,没有跟随宫羽的脚步,连连指向自己嘴巴,用手焦急比划着。

陛下厌恶她受刑的喊叫声,那她可以等受刑时再戴。况且陛下远居仙气缥缈的显清宫,根本听不到公堂上的动静,戴此物实多此一举。

陛下不该下这样颠倒黑白的命令,她怀疑陛下嗑金丹和药酒嗑多了,失去了基本的是非分辨能力。

宫羽的态度由方才的谦和变得峻烈,直言叱责道:“皇贵妃娘娘还想争辩吗?铁证如山,陛下已决心定您死罪,三法司会审走个流程罢了,您的任何狡辩都是无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三言两语将林静照的行为解释为垂死挣扎,平息了周围狱卒投来的警惕好奇目光,话里话外不给她申辩的机会。

林静照心骤然冷了,再解释无用,无声垂了眼皮,由宫羽带往公堂。

三法司会审因其权威程度,公堂整整扩大了一倍,观审之人密密麻麻,俱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

分别来自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审判官早已就位,清一色平平整整的官服,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年官龄,肃穆庄森,满殿寂静,空气寒峭逼人,令人瑟寒压抑的凝重。

三法司会审,第三审,由刑部尚书韩涛主审。

韩涛是比左都御史费观更老辣的存在,为官二十年以来四面逢源,长袖善舞,为人清忠耿正两袖清风,深得首辅徐青山的信任,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元良。

送妖妃上刑场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他义不容辞。

韩涛照例按流程拍惊堂木令林静照跪下,林静照不跪,因其皇贵妃的身份暂未被废。

韩涛遂止,两个狱卒搬来椅凳,林静照坐下。流程走罢,公审正式开始。

三省六部各陪审官对此见怪不怪,都察院群官的脸色更是青红变幻——陛下亲口谕旨的,妖妃受审要坐着,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甚至来说,三法司面对皇贵妃时须得先行大礼。由于皇贵妃此刻是身带镣铐的囚犯,为维护司法尊严,这等繁文缛节陛下就大手一挥给免了,彰显皇恩浩荡。

司礼监太监单列一席,执笔濡墨,将公堂上情形不断以小信的方式禀告给显清宫的君王,犹如君王亲至。

多小的事都要记录,某时某刻,皇贵妃被押解进堂。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拍惊堂木。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赐皇贵妃座。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开始审讯……诸如此类云云,事无巨细。

林静照消瘦单薄地坐在堂上,面对威风凛凛的群官,静谧如画,一层覆在面上的黑纱使她有如月黑风高夜朦朦胧胧的月亮,神秘高贵,只能瞥见她的剪影,无法窥探她的神情。

面对三法司的主审官韩涛的严厉询问,这位素来坦坦荡荡视死如归的皇贵妃却一反常态地缄默,像石头人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寂寞如哑。

韩涛被晾在当场,自说自话。

气氛空前凝重尴尬,甚至有几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群臣面面相觑,窃窃议论,不知妖妃又使什么诡计,任凭主审官如何声嘶力竭地讯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哪怕威胁恫吓,她皆一言不发,半丝哼也无。

负责记录供词的官员停了笔,墨迹在笔尖干涸,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纸上记录了一大串,只是记录了韩涛单方面气势如虹的讯问。

“林氏!”

韩涛额头不禁渗出一层汗,感觉自己的尊严被深深冒犯了,为官二十年从未碰到之事。

“何故一言不发?说话!”

若寻常犯人在公堂上沉默倒也有办法,一顿棍棒下去皮开肉绽,犯人自然哀嚎求饶。再不济,诏狱十八道酷刑轮流上一遍,死人口中尚且能挖出东西,活人再硬的嘴也撬开了。

可这次对象实在特殊,金娇玉贵的皇贵妃,打不得骂不得的女娇娥,烫手的山芋。

主审官在她面前坐反而要感恩戴德,焉能动用大刑,陛下之前明令禁止过,左都御史费观就是因此丢官的。

眼看着审判没法进行下去,韩涛狐疑地瞥向内阁首辅徐青山,寻求帮助。

是否变其他审问方式,比如专门针对哑子的用手画押,若犯人识字还可以让她用手写。三法司会审事关重大,他不敢轻易做主。

徐青山也吃不定林静照为何忽然这般缄默,明明在之前的审讯中她表现得非常配合,称得上光明磊落,完全对叛国罪行供认不讳的。

难道她嗓子真的一夜之间受了伤

她不开口,旁人无法逼她开口。

好比重拳打在软塌塌的棉花上,急得人抓耳挠腮,空使不上劲道。

妖妃当真称得上一个妖字,诡计百出,恨得人牙根儿痒痒。

为了避免重蹈费观的覆辙,被那位阴晴不定的道君陛下抓住把柄,徐青山决定还是先请示。

这场至关重要的生死博弈,失之厘毫差之千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心眼与心眼之间的较量,绝不能出一丝纰漏。

徐青山朝韩涛使了个眼色,韩涛顿时会意,命司礼监写小信给陛下,询问此等情形如何处置

妖妃沉默没关系,若是陛下允许用刑,事情自然就解决了,有的是刑具能撬开她的嘴。

司礼监匆匆去了,陛下很快传来御笔朱批:供词。

就这两个字。

陛下只要供词。

没说能不能用刑的事。

但之前在都察院,陛下是禁止用刑的。

对于群臣小信中提出的妖妃缄默,负隅顽抗的行为,直接无视了。

群臣面面相觑相对为难,面色铁青,犯人偏偏不说话,如何要口供?

韩涛焦急得百蚁挠心,深深体会到了左都御史费观的难处,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数十名朝廷命官被锒铛加身的小小妖妃玩弄于鼓掌之中,说出去令人笑掉大牙,今后不用在官场混了。

他身为主审官不能让场面一直这么僵滞下去,只得变换讯问方式,由他陈述事实,林静照点头或摇头,这下但凡耳聪尚在,嗓子受伤也能答话了。

谢天谢地的是林静照这次终于有了反应,韩涛一喜,莫敢大意,威严公正问出所有问题,由专人录下了口供。

林静照未再耍花招,对于韩涛所问皆是点头。

韩涛匆匆审讯完毕,遣司礼监再送小信给陛下,若陛下无异议,这场旷时长久的艰难审判便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谁料陛下的朱批上仍然只有两个字:供词。

并且要人犯亲口所述的具体时间,地点,具体起因经过,具体过程。前因后果须有条不稳,明明白白,不是有点头摇头这样的儿戏就可以囊括的。

陛下不是好糊弄的,有时候称得上是挑剔苛刻。

全体官员的希望一时被打落谷底,深受挫败,束手无策。

徐青山再也坐不住,私底下问司礼监陛下此刻在干什么,若陛下已然斋洁完毕,群臣便在此恭迎圣上驾临,亲审此女。

司礼监对于透露圣上行踪十分为难,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说:“……陛下刚刚服完金丹睡下,仙姿醉态,玉山倾颓,屡屡被打扰龙颜不悦。”

徐青山脸色完全黑了。

陛下竟在这关键时候饮酒嗑药,昏聩荒谬,当真拎不清。

再看小信上的朱批字迹,“供词”二字龙飞凤舞,确实有几分酒后的散漫狂浪,沾着些微仙酒的辛辣。

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林静照坐在堂下,舌头多次试图顶开塞子却徒劳无功,反而累得舌头隐隐发疼。她的上下唇完全无法张开,表面好像她自己闭嘴一样,跳进黄河也说不清。

她覆着黑色面纱,倨傲高贵,旁人怀疑也只是怀疑她嗓子坏了,或怀疑她为了躲避罪责而蓄意缄默,无一人发现她的嘴巴被锁住了,因为没人敢靠她那么近。

这塞子是宫羽亲手让她戴上的,代表了陛下的意思。陛下亲手锁住她的嘴巴,又朝三法司审判官要亲口供词,相当于问道于盲,自堵出路,将群臣耍得团团转,岂是一代圣皇能做出来的事

便是庇护,也没这么明目张胆的。

朱缙并不是普通人,他也并不是一个遵循规则的正常人。他的许多举动充斥着对礼法的颉颃,荒谬神秘,甚至匪夷所思。

这场声势浩大的三法司会审,注定是一场胎死腹中的无聊游戏。

从她一开始被锁住了嘴巴,注定了皇帝与群臣二者之间的博弈,皇帝已经胜利了。

……

三法司会审结束,群臣个个像斗败了的公鸡,如被急风暴雨所淋,失去了精气神,那股窝囊劲儿难以言喻。

刑部尚书韩涛名声扫地,被妖妃玩弄了一番,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

谁料妖妃上公堂一言不发?

明明都察院左都御史费观在审讯时,她会正常答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