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开始,才是真正入夜以后会发生的事。
也是重演东夷沦为死地之前的一切。
面对李婶的怒火,钟伯连连解释:“怎么会呢,仙君怎么可能不管东夷的子民,你们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
“你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就是想独享仙君的赐福!”
“没错!你自己跟着仙君长生了,却不准我们找仙君要个说法,凭什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仙君已经歇下……”
钟伯话还没说完,带头的男人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眼前。
“你其实心里清楚吧,仙君的神力已经式微,无法再为子民祈福,我们是时候选新的仙君了。”那人冷声道。
钟伯嘴唇动了动,半天没有说话。
那人放开他,冷淡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配合我们劝仙君归天,下一任仙君,还是交由你抚养,你依然可以长生不死,二是护着仙君,直到神骨浪费,东夷再无神明,我们没了仙君庇佑,你也别想好活。”
钟伯眼皮子动了一下,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也许会有两全的办法……”
“东夷万年以来神明更迭,都是这一个办法,你一个老不死的,能有第二个办法?!”那人怒道。
“你难道想让整个东夷都失去神明庇护吗?!”
“你想毁了东夷?!”
其他人也开始愤怒,一时间群情激奋。
钟伯瞬间红了眼眶,却迟迟没有言语。
众人已经不想再等,一股脑地往主寝涌去,有几个跑得快的险些撞到南山,南山及时后退,不经意间抬了一下手,他们的衣料便从她的手心滑过去了。
是真实存在的。
南山抬眸看向主寝外疯狂砸门的众人,寂静的黑夜之中,尖叫与哀求显得那样突兀。
这是南山在每个夜晚都能听到的声音,只是从前在屋里听,如今却是在院中听。
原来不是什么百鬼夜行,只是人心比鬼更可怖。
众人砸了许久的门,屋里仍是没有动静,李婶一咬牙,直接撞了进去。
屋里空空如也,一个影子也没有。
“仙君呢?”
“他怎么不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李婶反应过来,伸手拧了旁边的小孩一把。
小孩顿时嗷嗷大哭,嘴里喊着‘仙君救我’。
但霁月没有出现,哀求很快变成了怒骂,愤怒的子民亵渎了神明居所,将这里的一切都砸得稀碎。
钟伯被拦在门外,一边试图冲进屋里,一边哀求他们不要这么做。
盛怒之下的子民哪里听得进他的话,见他不住纠缠,直接将他推了出去。钟伯猝不及防摔进院子,恰好摔在南山脚下。
四目相对,钟伯浑浊的眼珠颤了颤,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后,又去劝解众人。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劝解注定无用,找不到霁月,众人就将钟伯绑了起来,还要将后院一把火烧了。
“等、等一下!”钟伯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知道仙君在哪……”
众人正准备放火的手一停,齐刷刷地看向他。
钟伯仿佛又老了十岁,颤颤巍巍地朝着守心的寝房走去,南山眸色一凛,指尖刹那间聚集一团灵力。
钟伯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门口,虚弱地敲了敲门。
“仙君……孩子……我知道你在里头,你快出来吧,乡亲父老们还在等你给他们一个交代,只要你好好解释,他们会理解的。”
“孩子,你出来吧,再不出来,他们就要把后院烧了,到时候你和我就都没有家了。”
“孩子,你出来啊,你快点出来,大家都在等你呐……”
钟伯一声声呼唤犹如叫魂,在漆黑的夏夜透出肃杀苍凉之意。
南山眼前的一幕渐渐模糊,等她再抬起眼眸时,钟伯不见了,百姓们也不见了,后院再次空空荡荡。
她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南山静默良久,最终还是去了前院。
前院的神殿和后院的住宅之间,只隔着一道墙和一条长长的走廊。
南山每次去找霁月,都会从小门经过,再穿过走廊去到神殿后门,但这一次,她选择先出后院,再绕过死寂的巷子,最后出现在神殿的大门外。
天上已经出现日环食一样的光圈,黑红的怨气从上空坠落,不断涌入神殿,她站在神殿外,能看到里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而更多的人还在朝神殿走,动作犹如行尸走肉,眼神却是狂热的,像是即将迎来一场盛宴。
南山在门外站了良久,终究还是朝着神殿走去。
今晚的神殿没有香火,陈旧腐朽的木板失去遮掩,暴露出经年累积的恶臭。
霁月坐在神台之上,形容枯槁、身体单薄,虚弱得仿佛要昏死过去,而他的身后,是一座三丈高的神像。
神像身上的金衣似乎又缩紧了些,袖口领口都掐进了石像里,仿佛随时要将石像勒碎,无数黑红的怨气从藻井降落,慢慢地没入神像,每多一分怨气,石像便被金衣勒得更紧一分。
南山站在人潮后面,霁月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只是平静地看着众人。
“我的神力的确在流失,”他声音虚弱,却还是娓娓道来,“但近来也在努力修炼,想来再过些时日,便可继续为尔等赐福。”
“过些时日是要多久?十年八年还是一百年?”有人忍不住问,“我们不是仙君,也不是神仆,怎么可能等得了这么久。”
“对啊,我们怎么可能等得了这么久!”
神殿里人声鼎沸,充斥着不甘。
霁月静静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彻底安静,才低声问:“三年,可以吗?”
“也就是说,我们要三年得不到赐福?”众人震惊。
“三年也太久了,仙君你再不赐福,我们明天就要饿死了!”
“为什么以前的仙君都能及时赐福,就你不能,你心里有我们这些子民吗?!”
你一言我一语,变成围攻的涛浪,不断地绞杀霁月周围的空气。
霁月的脸色愈发苍白,垂下的眼睫静了许久,才轻轻颤了一下。
“连三年也等不了吗?”他低喃。
众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商讨到最后不知是谁嚷了一声:“既然仙君无法再为子民赐福,还请仙君让位!免得子民受经世之苦!”
“请仙君让位!免我等受经世之苦!”
“请仙君让位!免我等受经世之苦!”
喊声越来越大,似乎众望所归,黑红的怨气也越来越浓,三丈神明摇摇欲坠。
层层人群之中,霁月突然抬眸,无声地望向南山。
杀了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这三个字。
南山死死攥拳,整个人都在颤抖,许久之后突然卸力,红着眼角摇了摇头。
她做不到。
霁月也不恼,无奈低眸浅笑。
贪婪的信徒不再等待神明的允许,举起尖刀刺向单薄的身体。
鲜血一瞬喷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神明的血肉可以延年益寿,所有人便蚂蟥一样朝霁月涌去。
神明的血肉是天底下最好的补药,只有两代仙君交替时的子民才有资格享受。
上一代享受到的子民,已经是几千年前的老古董,他们如今有资格赶上这样的好时候,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南山瞳孔急剧收缩,想也不想地要用灵力震开众人,可惜她的灵力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用,人群仍然不断地朝霁月涌去。
“滚开!都滚开!”
南山狂躁地甩开一个人,拼了命往人堆儿里钻,可这些人源源不断,好像怎么也无法全部甩开。
“霁月!霁月!”
南山声音都哑了,却没有得到一声回应。
直到这一刻,她才总算明白,为什么霁月会说她只要来了,就会改变主意。
没有人可以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用这样的方式,一遍遍惨死在眼前。
最里头的人一嘴鲜血地站起来,发了狂一样欢呼:“我喝到神明的血了!我可以长命百岁了!”
后面的人挤得更加疯狂,有人直接朝那个人扑过去,疯了一般去咬他的嘴,那人一声惨叫,很快又淹没在人堆儿里。
浓郁的血腥味和啃咬声在神殿里响起,南山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浓郁的绝望。
伪造的那根灵骨再次有裂开的趋势,南山痛苦地怒喝一声,正要倾全身之力去救霁月,沸腾的怨气突然在神殿内炸开,子民被强大的力量弹开,一时间尖叫遍地,仿佛人间炼狱。
霁月浑身沐血,不知何时已经从神台上滑落,犹如枯骨一般靠着桌子,身上几乎看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有几处更是直接露骨。
南山颤抖着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才哑声问:“这便是你……每夜间要经受的事?”
霁月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与她对视半晌才虚弱开口:“我……正在堕落。”
南山愣了愣,这才发现先前还在往神像上涌动的怨气,此刻正在往他体内灌溉,而他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待彻底堕落,会有一刻钟的时间彻底失去神志,”霁月的声音比起刚才,又清晰了些,“你得……趁现在,杀了我。”
南山咬紧牙关,死死看着他。
霁月闭上眼睛轻笑一声,再看向她时,眼中只有释然:“你会杀了我,对吗?”
如果是亲眼看到他经历了什么的南山,一定会坚决地说不会,可这一刻的南山,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久,她哑声道:“我想带着你,离开东夷。”
霁月七岁以后,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希望有人能跟自己说出这句话,可今日真的听到了,却已经没了欣喜的感觉。
“太迟了,”他缓缓开口,像耐心教导学生的老师,“你的灵骨已经开始碎裂,即便我失去神志后没有杀你,你也支撑不到下一个天黑……南山,若你死了,我便要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黑夜里了。”
永生永世,一到夜晚,便重复被人喝血挖骨的痛楚,不得超生。
这一定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诅咒。
贪婪的人群仍不死心地在地上蠕动,想要在霁月堕落之前再多吃一口血肉。南山怔怔看着霁月,好像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你来。”他朝她伸出手。
南山僵硬地握住她的手,在他面前坐下。
霁月抓住掉落在身侧的尖刀,温柔又坚定地将刀柄送入她的手中。
“南山,帮我,”他低声道,“我真的困在这里,好久了。”
南山的眼睛红得更加厉害,手指虚浮地搭在刀柄上,没有要握住的意思。
如果第一步太难,他可以帮忙。
霁月垂着眼眸,耐心地将她的手指摆正,然后抓着她的手和尖刀,一寸一寸地刺进自己的心脏。
鲜血又一次涌出,刺痛了南山的眼睛,她恍惚间以为,这把刀刺的是自己,不然为什么她会这么疼?
尖刀还在深入,即将刺破心脏时,南山虚握的手突然用力,抓住刀柄没有再往更深的地方刺。
霁月感觉到她的阻止,无声抬眸。
“我之前问你,东夷子民如此对你,你可有对他们心生怨恨,你说你没有,我还笑你撒谎,”南山垂着眼眸,定定看着他心口上的伤,“可我现在,却是信了。”
霁月眼眸微动,不懂她这时为何说这些。
南山看向他的眉眼,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我的霁月仙君,是这世上最干净、最温柔的人,痛到最深处,也只会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分割出去,还为他取名‘守心’。”
“即便到了此刻,被子民背叛,被饮血食肉扒皮抽骨,眼中也全无恨意,甚至还想了结自己的性命,助这岛上万千魂灵脱困,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对我撒谎?”
“所以你说不怨,是真的不怨。”
“南山……”
“既然你没有心生怨恨,那这滔天的怨气,又是从哪来的呢?”南山握着刀柄,缓慢地将尖刀从他体内抽出,霁月疼得闷哼一声,连呼吸都变得虚弱。
“这些怨气,真的是从你身上来的吗?”南山缓慢起身,一步一步朝着还在往霁月方向爬的子民走去,“让你堕落、理智全失的罪魁祸首,真的是你自己吗?”
“还是说……”
“另有其人?”
南山手起刀落,刺进爬在最前面的人的心脏,那人惨叫一声断了气,身上瞬间喷涌出浓郁的怨气,一瞬间又散个干净,只剩下干枯的骨架。
是死了多年的尸体。
“看,我猜对了。”
南山眼角染血,平静地看向霁月:“准备好了吗?我要给你自由了。”
这一次,就让她来做他的神明。
第47章
南山从来没有杀过人,直到今日才知道,刀尖刺进心脏时,稍有不慎便会卡在骨头上,要花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拔出来。
那把曾经刺入霁月身体的刀,如今上面覆盖浓郁的煞气,在漆黑的夜晚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
一个,一个,又一个……
神殿里响起惊恐的求饶和噗嗤的刺透声,神像悲悯垂眸,金衣死死捆着身体,自身难保。
刀很快就钝了,用起来愈发费力,南山在刀刃上注入灵力,将其重新变得锋利。
那些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直到这一刻被刀刃刺穿,才变回原来的枯骨。
霁月静静靠在神台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愈合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意味着怨气在慢慢减少。
对于他和东夷子民而言,三千年反复重演的噩梦,终于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结束。
神殿里很快枯骨堆积如山,南山宛若在地狱来的修罗,一只脚迈过不知是谁的断肢,出现在李婶面前。
“不、不要……”李婶惊恐不已,嘴角还沾着血。
上一次黑夜,她从神殿逃出时唇角沾血,可今日还未受伤,为何依然有血?
南山默默看了她许久,眼底流露出一丝和霁月类似的悲悯:“李婶,也该结束了。”
李婶听不懂她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求饶:“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我我还给夫人做过虾饼,夫人记得吗?夫人经常……”
话没说完,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震惊抬头,对上南山的视线后,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鲜血喷涌而出,淋在南山的身上,又很快褪色成灰尘一样的东西。
南山转动刀柄,胖乎乎的李婶瞬间变成了枯骨,仅存的干皮贴在骨头上,像是晾晒过火的腊肉,可仔细看她的表情,又似乎透着解脱。
总算不用再受裂身之苦了。
南山静默片刻,累到脱力的手又一次握紧尖刀,反手刺在一个还在试图去咬霁月的人身上。
东夷岛一万多人,在今夜倾巢而出,即便神殿枯骨堆积成山,仍然有源源不断的人出现在这里,如飞蛾一般扑向霁月这盏烛火。
南山挡在神殿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杀到最后只剩麻木。
神殿之中,霁月虚弱地看着她的背影,想去找她,却连动都动不了。
这一夜实在漫长,直到天即将亮时,最后一个东夷子民倒下,罩子终于摇摇欲坠,单薄得仿佛要随时碎掉。
但还不够。
南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到霁月面前,两人无声对视,许久之后她才笑了一声:“感觉怎么样?”
霁月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南山抬手想去摸他的脸,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灰尘后顿了顿,又将手收了回去。
这些灰尘是东夷子民的血所化,她不想让霁月沾上。
“怨气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还有最后一步,”她声音低低的,透着温情,“你等等我,好不好?”
霁月没有回应,依然只是看她。
南山疲惫地扬了扬唇角,转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一刻钟后,她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他熟悉的人。
钟伯被扔在地上,摔得闷哼一声后迅速爬起,快速冲到霁月面前磕头:“仙君!仙君救我!”
霁月闭上眼睛,原本温和良善的人,这一刻周身充斥着强烈的排斥。
钟伯却仿佛看不到他的反感,抓着他的衣角苦苦求饶:“仙君快救我啊!看在我照顾过您几年的份上饶了我吧,我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仙君,绝不会再让别人伤害您……”
“仙君您还记得吗?您小时候不爱吃饭,我便变着花样给您做好吃的,您最喜欢老奴做的杂鱼馍馍,说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您幼时生病,高烧不退,听说以人血入药可以防止惊厥,老奴便割了腕子给您入药。”
“仙君,仙君我知道你怨恨我,可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没用我护不住您,他们非要你做仙君,我又有什么办法……”
钟伯字字泣泪,宛若一个老来无用的老父,在恳求自己的儿女原谅。
南山清楚地看到霁月的眼睫湿润了,她没有多废话,直接把钟伯扯过来。
“霁月,不睁开眼睛看看吗?”她抬高声音。
霁月愣了愣,总算看向她。
“你不恨那些子民,难道还不恨他么?”南山笑了一声,顽劣又离经叛道,“既然你没办法对他下手,那我帮你如何?”
“胡说!你胡说!”钟伯目眦欲裂,再无对‘仙君夫人’的半分尊敬,“我是仙君的父亲,对仙君有养育之恩,仙君怎么会恨我!”
“从你带着众人将霁月绑起来金水浇身那一刻起,你便已经不再是他的父亲。你是神仆,借着霁月神力长生不死的奴才,养育他是你该做的事,哪有什么恩情。”南山冷冷道。
钟伯像一台老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做仙君有什么不好?做仙君受万民敬仰!有神力护身!还可以长生不老!当年有三个孤儿都符合资质,是我!我!我选了他,他才能有今日!”
南山荒唐一笑:“所以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还要感谢你不成?”
“难道不该谢吗?!”钟伯浑浊的眼睛彻底红了,死死盯着霁月质问,“你难道不该谢谢我吗?!”
霁月静静看着钟伯,这一刻眼神古井无波。
钟伯还想质问,南山突然道:“既然做仙君这么好,那让你做一次如何?”
钟伯愣了愣,刚要问她什么意思,成千上万蚂蚁乱爬一样的声响突然钻进耳朵里。
“求仙君保佑我媳妇儿这次能生个儿子……”
“求仙君能赏些银子花,家里最近实在困难……”
“求仙君……”
“求仙君……”
“啊!”钟伯惊恐大叫,捂着耳朵仓皇质问,“谁?是谁在说话!从我耳朵里滚出去!啊……”
他状若疯癫,在地上拼命打滚,试图将声音赶出去,南山冷眼看他,直到他有进气没出气,才打个响指结束这一切。
“不过是听了一瞬,便已经受不了了,霁月却要忍受几千年,连堕落后都无法安宁,”南山面无表情,声音冷若玉石,“这样,你还觉得他该谢你吗?”
“做仙君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别人能做,你却做不得,为什么别人在神力式微之后,可以心无怨尤地献出血肉骨头,偏你入魔杀了所有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钟伯已经被那些声音折磨得失去理智,对着霁月再也做不出伪善的模样,只是一声声地质问,问他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年的神明,心胸仍然如此狭隘。
霁月没有回答,只是在南山举起尖刀时突然开口:“别……”
钟伯猛地回头,尖刀的寒气闪过眼睛,他慌忙躲到霁月身侧:“孩子,孩子救我……”
“你还要心软?”南山皱眉。
霁月静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我想亲自,送父亲上路。”
钟伯愣了愣,刚要质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心口便仿佛多了一只手,直接按停了心脏。
钟伯的脸瞬间紫红,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瞪着眼睛,死死抓住霁月的胳膊,试图让他停下来。
“父亲,安息。”霁月抬手,虚弱地捂住他的眼睛。
钟伯很快断气,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尸体虽苍老发皱,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化作枯骨。
南山盯着他的尸身看了许久,低喃:“我就知道,他是这东夷岛上唯一的活人。”
所有人都在重复岛屿堕落前的画面,唯独他每个夜晚做的事都不相同,也唯独他知道守心的存在,会引着众人去找守心的寝房。
南山用最后一点力气将钟伯的尸体甩到一边,这才脱力地倒在地上,枕着霁月的双腿休息。霁月勉强抬起手,轻轻擦去她脸上那些黑灰。
神殿里枯骨遍地,犹如人间炼狱,炼狱之中两个人无声依偎,谁也没有说话。
所有的怨气都已消散,东夷岛上空的罩子先是裂出一个小口,接着裂痕犹如蛛网一般往外蔓延,等整个罩子都裂出痕迹后,咔嚓一声响动,罩子彻底崩裂。
无数碎片缓慢地落下,海市蜃楼般折射出这座岛的历史,和历代仙君的脸。
先是霁月,再是上一代,然后上上一代,直到出现了第一代。
那是一个很有修炼天分的少年,第一次来东夷时,看到这里的百姓生活困苦疲惫,便留了下来。
起初,他只是帮着治治病。
后来,百姓连家里打碎一只碗,都要求着他修复。
再后来,东夷生了一场瘟疫,少年仙君为了救治百姓,献出了所有修为。
百姓痊愈了,养大的胃口也回不去了,于是杀了已经无用的少年,用他的骨头熬出金水,再浇在孩童身上,养成新的仙君,继续为他们所用。
孩童的挑选,也很有讲究,要八字相合,要有修炼的天赋,也要生性纯良。
更重要的是,他得是个孤儿,没有父母亲族庇佑。
成千上万的罩子碎片继续下落,落到半空时如冬雪融化,彻底消散于无踪。
天边的黑云里隐约有光亮透出,但看起来离真正的天亮还有一些距离。
萤火虫一样的光点从地心浮起,慢悠悠地飘向高空,神殿里却一颗也没有。
南山枕着霁月的腿,看着星星点点的魂灵飘走,好一会儿才低喃:“怎么就这点儿?”
“凡人魂灵承受不了神明的血肉,他们……魂魄早就被消融了。”霁月低声道。
南山静默许久,笑了一声:“这算不算报应?”
妄图服下神明的血肉以求长生,结果反而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东夷岛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却只有几百个能去轮回。南山笑过之后,呼吸颤得厉害。
最后一点光团也消失了,神殿里又一次寂静无声。
霁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南山的肩膀,突然道:“走吧。”
南山打起精神:“去哪?”
霁月想了想,还是只有两个字:“走吧。”
南山强撑着站起来,朝他伸手:“你确定能走?”
霁月笑笑,握住了她的手。
大海一如既往的翻滚着浪花,只是这一次的海浪起伏里,透出些许自由的味道。
罩子无声碎裂,彼岸的风终于吹到了东夷,香彩雀迎风晃动,愉悦地舒展身体。
霁月牵着南山的手,慢吞吞地朝海边走去,一颗圆圆的光团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像一个小小的尾巴。
从神殿到海边,距离不算太长,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
“霁月,你吃过糖油果子吗?”南山问。
霁月微微摇头:“没有。”
“那等我们离开东夷,我带你去买吧,”南山笑道,“那东西只有城里卖,从前没有修为,觉得从家里到城里的距离太远,便没怎么买过,如今不一样了,我们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霁月无声笑笑,垂眸看向路上的砂砾。
“我带你去见见阿爹和阿娘吧,我出来这么久,他们肯定很担心。”
“他们喜欢温柔规矩的小孩,也喜欢读书好的,刚好你两样都占了,他们肯定会觉得你特别好。”
“当然了,就算你什么都不占,没有一点优点,但只要是我喜欢的,他们还是会觉得特别好。”
“哦对了,我那根假灵骨撑不了太久了,咱们去见完爹娘,就得去找解决的法子了,我可是要长命百岁跟你厮守终身的,可不能因为缺一根骨头就英年早逝。”
南山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仿佛没有看到始终跟在后面的光团,以及正在枯萎的植被。
当潮水涌来没过脚尖,霁月想要松开南山的手,南山垂着眼眸,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南山……”
“你能看到海的那边吗?”南山打断他,“那边就是自由,我带你去好不好?”
“南山。”霁月又唤了她一声。
南山扬起笑脸:“我把你的噩梦驱散了,现在,该带你走了。”
霁月静静看着她,眼底是细碎的温柔。
南山在他无声的注视下,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一双眼睛红得厉害。
霁月抬手摸摸她的眼角,低喃:“原来是这里。”
“什么这里?”南山吸了一下鼻子,没什么心情地问。
“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这里,”霁月说完静了一瞬,又道,“对不起,还是让你难过了。”
“你只要跟我离开东夷,我就不会难过。”南山揉了揉眼睛,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霁月抬头看向天空,今日大约是阴天,天上连颗星子也没有。
“我走不了了,”他缓缓开口,身上渐渐溢出星星点点的光,“怨气没了。”
成神时,他受东夷子民的香火供奉维持神力,堕落后,他依靠东夷子民的怨气方能长生。
他与东夷这片土地,早就一体同生,东夷正在死去,他也要道别了。
“别难过,”他温声安抚,“我在奔向自由。”
南山终于绷不住了,不高兴地扑进他怀里。
霁月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一定程度,抱住她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瘦了好多。”南山抱紧他过分纤瘦的腰,不肯放手。
霁月轻轻地摸着她的头:“离开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南山点点头,又疯狂摇头:“我不会照顾自己,你也知道,我连衣服都洗不干净,每次都是你帮我洗。”
霁月笑了笑,抬眸看向她身后圆圆的光点。
许久,他低喃:“我也想照顾你。”
南山将他抱得更紧,却无法阻止他的身体溃散。
霁月终于失去所有力气,虚弱地倒了下去,南山被他带得一同摔进潮水里。
“霁月,霁月……”南山慌忙坐起,将他用力抱进怀中。
霁月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没等说出口,南山背后的沙滩上突然亮起一点光。
起初是一个小点,接着出现上万个小点,红色的光线将点点串联,构建成一个繁复华丽的大阵。
是他天黑之前,尝试过无数次的祈神阵。
本以为不可能再成功,没想到会在此刻,在黎明之前,突然转动起来。
南山也察觉到身后有灵气的变化,一回头便看到了成活的大阵,她抱着霁月,怔愣地看着光波流动,一时间脑子空白。
“西南方。”霁月低声道。
南山猛地回神:“什、什么?”
“往西南方去,那里有你的生路。”霁月看着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一刻的霁月似乎恢复了神力,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凹陷憔悴的脸颊也重新丰盈,一双眼眸重焕光彩。
也是这一刻,他的身体渐渐化作成千上万的光点,光点之中的眉眼,透着些许神性。
南山只觉怀里的重量越来越轻,她试图抓住他,手却从他的身体里穿过。
“霁月……”
霁月抬手,轻轻点在她的脸颊上。
“愿吾之南山,康健平安,吾为日月,昼夜相伴。”
平缓的吟说响起,无数声符将南山围绕,霁月看着南山泛红的眼睛,想告诉她,他在七岁那年,最后一勺金水浇下时,得到了卜算和赐福的能力。
也是那时隔着几千年的时光,第一次看到她。
他看到她需要修炼的功法,所以一有时间便去寻觅,千年的时光里找到无数功法,尽数刻在了玉简里。
他想说当自己堕落时,本以为第一次的看见,只是一个七岁孩童绝望之中生出的幻觉,却没想到坠落之后,又一次看到了她。
他想跟她道歉,想说不该在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看到结局时,依然选择将她带到东夷。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昏暗的天空低喃一句:“好想看看日出之后的东夷。”
南山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亲:“那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霁月无声笑笑,在她哀求的视线里,化作万千光点消散于空气。
他彻底消失的瞬间,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缕光线刺破黑暗,照在了南山的肩上。
东夷快速地死去,植**枯、房屋蒙尘,连海边的小船也迅速皱裂,没有了神明的庇佑,这里彻底成了一座废弃的的小岛。
灵晔冲破迷雾出现时,南山还在海边坐着,潮水已经漫过她的腰际,她呆呆的,默默看着彼岸,脖颈上浮现出的线形蝴蝶轻轻扇动翅膀。
灵晔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许久之后才小心开口:“南山?”
南山顿了顿,扭头看向他。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南山终于想起了他是谁:“……灵晔?”
灵晔的唇剧烈地颤了一下,扑过去将她抱住。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过去了。”
南山仍然有些迟钝,过了好久才低声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灵晔立刻看她,这才发现她两只手合着,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南山当着他的面将手打开,露出里面圆圆的光团。
“他叫守心,”南山给他介绍,“是我在东夷最好的朋友,你可以帮我给他找个好人家吗?帮我找个……父母仁善,真心爱子的人家。”
“好。”灵晔没问为什么,也没问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接过魂灵,装进自己的乾坤袋里。
“谢谢。”南山从地上爬起来,无视湿透的衣裳朝他笑笑,“那……我们现在回去吧。”
“……好。”
灵晔跟着起身,深深地看着她。
南山又笑了一声,正要随他离开,突然瞥见一抹蓝。
那是一支香彩雀,在灰暗的东夷岛上,绽放出过分热烈的颜色。
南山倏然停下脚步。
“……南山,你怎么哭了?”灵晔声音紧绷,还有些手足无措。
“没事,”南山胡乱擦了一把脸,本来想潇洒一点,可是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真的没事,我就是……突然有点难过。”
所有的情绪突然崩溃,南山再也控制不住,对着一枝盛开的小花哭得撕心裂肺。
海浪声越来越大,却压不住悲怆的哭声,灵晔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僵硬地抱住她。
第48章
南山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失去了意识。
灵晔确定她只是睡着后,便没有强行叫醒她,而是一把灵火烧了整个东夷,抱着她转身离开。
大火烧了三天,所有枯骨都付之一炬,罪恶与贪婪彻底被灰烬埋葬。
烧过之后,天降大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又抽条出新的嫩芽,进入新的生生不息。
南山睡了很久很久,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睡前的记忆涌入脑海,她却不太确定那究竟是记忆,还是悲痛之下出现的幻觉,正不知所措时,房门突然开了,下一瞬便和灵晔对上了视线。
灵晔顿了顿,问:“醒了?”
南山默默点了点头,半晌才朝他笑了笑。
“你睡着时,我为你检查了灵骨,”灵晔去到洗手盆前,将里头的水加热后,又拧了一条手巾,这才回到床边坐下,低着眉眼给她擦脸,“你的灵骨已经快要长成。”
南山啊了一声:“是吗?”
灵晔看着她的眼睛,刚要问些什么,南山突然热情道:“你是怎么找到东夷的?”
似乎不想提灵骨的事。
灵晔顿了顿,如实回答:“是溪渊用了魂引,找到了你的位置。”
南山一愣,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颈。
罩子破碎后,魂引重新焕发生机,她昏迷之前还感觉这里热热的,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屋子里静默片刻,南山才问:“你怎么跟他联手了?”
“你突然失踪,我无人可问,只能问他。”灵晔解释。
南山皱起眉头:“那家伙太精了,小心吃亏。”
“不会,”见她总算有力气关心他了,从找到她起就强烈不安的灵晔,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有把柄在我手上。”
南山笑笑:“那就好。”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安静。
“你……”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两个人同时开口,灵晔又做了妥协的那个:“在河西镇的一家客栈里。”
“河西镇?离我家很近啊。”南山眼睛一亮。
灵晔颔首:“你昏睡不醒,我怕岳父岳母担心,便想着等你醒了再回去。”
听到他对阿爹阿娘的称谓,南山微微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他们的婚事:“啊……我是与你大婚前一日被带走的,你和仙人阿爹是怎么应对的婚事?”
冥界少主成婚,新娘子大婚前一日消失是事实,不管她当时是不是出于自愿,对冥界来说都是打了脸面的大事。
“我是不是让你们为难了?”南山小心地问。
灵晔看着她担忧的模样,好一会儿才翘起唇角:“没有,父王宣称我突然病重,临时将婚期延后。”
“……能糊弄过去吗?”南山迟疑。
灵晔:“反正世人眼中,我与病秧子无异,所以这理由还算正当,再说了,谁人敢看冥界的笑话?”
南山恍然,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又一次默默对视,南山有些受不住他专注的视线,低头片刻后又看向他:“总之给你和仙人阿爹添麻烦了,等我回家看过爹娘,便去找仙人阿爹赔罪。”
灵晔静静看着她,那种不安又一次浮现。
南山却没有再提此事,只是一味地谢他愿意来找自己。
灵晔越听越不对劲,终于忍不住打断:“我找你,不是应该的吗?”
南山愣住。
“你是我的妻子。”灵晔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南山却还在愣神,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灵晔看着她茫然的样子,心脏渐渐下沉,但又觉得没必要,毕竟……
“罢了,先不提此事,你已经离家十年,还是先回去看看岳父岳母吧。”灵晔叹气。
南山松了口气:“好,我先回家……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倏然抬高,眼底满是惊愕,灵晔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也有些茫然。
“我说……什么?”
南山慌乱地抓住他的胳膊:“你说我离开多久了?”
“还有一月左右,便满十年了,”灵晔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你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东夷岛上时间混乱,她只觉得白天过于漫长,黑夜又太过短暂,也知道自己在东夷待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却没想过竟然有十年那么长。
十年……南山掀跳下床,当即就往外走。
灵晔立刻跟上:“不必着急,岳父岳母那边,我自有安排。”
“你能有什么安排,”南山着急死了,“凡人能有几个十年,他们这么久没见我,任凭你用什么借口,都是糊弄不过去的。”
“我真的……”
“快走快走,我现在就要见他们!”
灵晔见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不再言语。
两人出了客栈,南山刚要动用灵力,灵晔便已经揽住了她的腰。她后背一僵,下意识就要闪躲,却被他直接揽进了飞行法器。
“这个会快些。”灵晔垂眸道。
南山答应一声,焦急地看着前方。
河西镇离孙家村不远,两人乘着飞行法器,只用了一刻钟就到了。
正是晌午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起白烟,柴火燃烧的香味一瞬间将南山拉回了人间。
路上一个熟人也没遇到,南山步履匆匆,走到自家篱笆门前时,当即就要推门进去,却被灵晔突然拉住了。
“你现在进去,可能会吓到他们。”他提醒道。
南山立刻否认:“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怕我?”
话音刚落,堂屋里便出来一个人,南山和他对视的瞬间,眼睛都睁圆了。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来人走进院里,隔着低矮的篱笆门似笑非笑地看着南山,“真是好久不见啊。”
眼前这人,和长得她一模一样,声音也一模一样,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她以前穿过的。
南山怔怔看着眼前人,好一会儿才试探道:“溪渊?”
“还是那么聪明,看来东夷岛上的怨气没伤及你的脑子。”溪渊顶着她的脸,露出一个欠打的表情。
南山的猜测得到证实,立刻看向灵晔。
灵晔解释:“青丘族人,最擅形容变幻、掩藏气息,当初他就是靠着这一手,才从昆仑偷走了万生鼎。”
“……所以这十年,一直是他假装我?”南山迟疑地问。
灵晔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屋里便传来刘金花的声音:“南山,找到土豆了吗?”
南山猛地抬头。
“找到了。”溪渊高声应了一句,似笑非笑地看着南山,“既然正主回来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再演了?”
“你可以滚了。”灵晔冷淡开口。
溪渊嗤了一声,打个响指身体便开始变化,不多会儿就恢复了原本的容貌,身上旧朴的衣裳也没了,换成了华丽的衣袍。
“还是这样更舒服。”他舒展地伸了伸懒腰。
南山扯了一下唇角,正要问他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灵晔手上,竟然会这么听灵晔的话。
没等她问出口,刘金花突然从堂屋出来了:“你把那个土豆洗一洗,今日我给你做焖饭吃,你昨天不是说想吃……”
话没说完,便看到了院里院外的三个,刘金花突然愣住了。
“阿娘……”
南山看到刘金花的一瞬间,眼圈便红了,推开篱笆门不自觉地往前一步:“你长了好多白发。”
刘金花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你怎么突然换了身衣裳?”
南山一顿,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东夷渔民常穿的那种短衫。
“我……”
“她那身衣裳脏了,我便给她拿了一套新的。”溪渊笑道。
刘金花这才看向他,看到他灰红交杂的长发和过分漂亮的眉眼后又是一愣:“这位是……”
“是南山的未婚夫。”溪渊贴心解释。
刘金花:“?”
南山:“……”
一片安静中,灵晔缓缓开口:“岳母,他在开玩笑。”
刘金花这才回过神来:“啊,灵晔,快进来。”
听她对灵晔熟络的语气,南山忍不住又看向灵晔。
“我偶尔也会来看看他们。”灵晔解释。
南山点点头,又一次看向刘金花鬓间的白发。
十年时间一闪而过,却在阿娘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南山第一次发觉时间竟如此残忍,残忍到将一切衰老就这么坦然地摆在你面前。
她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怎么了?”刘金花失笑,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委屈什么呢?”
“没什么……”南山强颜欢笑,“我就是饿了。”
“那就等着,阿娘这就做饭。”刘金花拍拍她的手,又多看她一眼,这才转身去了厨房。
溪渊从容地跟了过去:“土豆在筐子里。”
“啊……哦哦。”刘金花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自来熟地跟来,便也没有拒绝。
直到刘金花从视线里离开,南山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灵晔什么都没说,只是安慰地拍拍她的胳膊。
南山抿唇笑笑,问:“我这个做女儿的,是不是很不孝?”
“无法回家,又非你所愿,”灵晔低声安慰,“日后好好弥补就是。”
南山点了点头,又问:“他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还记得你给他下的毒吗?”灵晔问完,等她点了头才说,“我有解药,一年一给。”
南山乐了:“可以啊灵晔,你可真是蔫坏。”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点,灵晔愉悦地翘起唇角。
本以为她会再夸自己几句,她却突然抬眸看向厨房。
小窗之中,能看到溪渊正一边与刘金花说话,一边淘洗土豆,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刘金花先是惊讶,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又生出些感激。
“……总觉得他没干好事。”南山心里不安。
灵晔也这么觉得。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朝厨房走去,刚走到厨房就听到刘金花问:“南山真的同意……你们二男共侍一妻?那灵晔呢?他就不反对?”
南山:“……”
灵晔:“……”
“南山同意,灵晔也没反对,现在就看您和阿爹同不同意了。”他这十年里,以南山的身份来过无数次孙家,叫起阿爹阿娘来简直比南山还自然。
刘金花听他这么说,只是无奈地笑笑:“我们同不同意有什么重要的,南山高兴就好。”
“……阿娘,你别听他瞎说。”南山无奈道。
刘金花:“呀,你都听到了?”
“我怎么是瞎说了,”溪渊眉头微挑,露出手腕上的红线,“你敢说,这不是连接你我的姻缘线?”
南山白了他一眼。
“阿娘!”溪渊眉头轻蹙,我见犹怜,“南山要做负心女了,我该怎么办?”
南山:“……”
“这这……”刘金花哪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有些懵了。
溪渊还要再卖惨,灵晔冷着脸将他抓出去:“给我过来!”
“阿娘救命!”
两人眼看着要打起来,刘金花担忧不已:“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南山走进厨房,亲昵地从后面抱住刘金花,跟阿娘贴贴的时候还不忘警告外面那两个,“别把我家砸了啊!”
二人闻言,顿时歇了打一架的心思。
南山继续贴着刘金花撒娇:“阿娘,阿娘,阿娘。”
“叫魂呢?”刘金花哭笑不得,摸摸她温热的手,“你今日怎么这般黏人。”
“不行吗?”南山反问。
“行,阿娘巴不得你再黏人一点。”刘金花垂眸笑道。
母女俩又说了些体己的话,南山才松开刘金花,主动坐在灶台前生火。
刘金花安静地看着自家女儿,半晌突然问:“你还想不想吃别的?”
“嗯?”南山抬头。
刘金花笑道:“除了土豆焖饭,还有别的想吃吗?”
南山想了想,道:“我想吃阿娘做的包子……但太费事了,晚上再做吧。”
“没事,很快的,”刘金花麻利地系上围裙,“我先把面和了,再闷饭,趁着焖饭的时候调馅,等饭闷好了,面也好了,直接包就行。”
南山笑弯了眼睛:“谢谢阿娘。”
“对了,你阿爹最近在山上找到一根老山参,我给你熬个补汤吧。”刘金花期待地看着她。
南山蓦地想起自己中了怨气后的幻觉里,假阿娘总是狂热地想给她补身体的事。
十年未归,她是想什么都满足阿娘的,可一想到那时的事,心里还是忍不住膈应。
“不愿喝啊?”刘金花看出她的心思,“那就不熬了,让你爹拿去镇上卖了,换了钱给你买你想吃的。”
南山眨了眨眼睛:“我不喝的话,你会失望吗?”
“这有什么可失望的?”刘金花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要是勉强自己吃不喜欢吃的,我才真会伤心呢。”
南山嘿嘿一笑,低眸看向灶台里的柴火时,笑容又渐渐淡了下来。
她自醒来以后,便没有再想起霁月,倒不是刻意忘记,只是事情太多,她根本没时间想。
而现在,她突然想起他了。
如果他能活着离开东夷……南山掐住手心,强迫自己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假设。
“喂。”
溪渊慵懒地靠在门上,抬起下巴示意灵晔。
灵晔将一直落在南山身上的视线收回,面无表情地与溪渊对视。
“你有没有看到她方才的神情?”溪渊悠悠开口,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小姑娘思念情郎了啊。”
“你闭嘴。”灵晔冷声警告。
溪渊笑了一声,也抬眸看向厨房里的南山:“十年,对凡人而言还真是漫长,漫长到足以忘却旧爱,与新欢相好……”
话没说完,一把凌厉的剑便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再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灵晔淡淡警告。
溪渊看出他是认真的,举起双手以示无辜。
灵晔收剑,大步走进厨房。
“你怎么来了?”南山疑惑。
灵晔挤着她坐下:“陪你烧火。”
“……厨房太挤,容不下这么多人。”南山无奈。
灵晔却假装没听到,南山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南山自打知道自己已经十年没有回家,对爹娘的愧疚就压过了一切,刘金花去哪她都黏着,直接无视了旁边的两个大男人。
傍晚时分,孙晋回来了,南山一看到他苍老许多的脸,眼圈再次泛红。
孙晋看到她泛红的眼睛愣了愣,刚要说什么,刘金花便冲了出来:“你衣裳怎么回事?”
孙晋顿时紧张:“我、我干活儿的时候没注意,撕破了……”
“赶紧去换衣裳,俩女婿今日都来了,你这样子也太寒酸了!”刘金花拉着他往屋里去。
孙晋被动地跟着她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不对:“俩?”
话音刚落,灵晔和溪渊便从堂屋出来了。
灵晔:“岳父。”
溪渊:“阿爹。”
孙晋:“?”
南山:“……”
俩人这么一闹,什么愁绪都没了,南山硬着头皮道:“阿爹,你先去换衣裳吧。”
“哦哦好。”孙晋一边进屋,一边频频回头看南山。
也不知刘金花都说了什么,孙晋从屋里出来时,似乎已经接受了一切。
“俩……也行,”他作为一家之主,发表重要讲话,“南山高兴就好。”
“阿爹……”南山无奈地拉住灵晔,以防他突然暴怒要干掉溪渊。
溪渊得了便宜又卖乖,一口一个阿爹地叫着,刺激得灵晔眼角都红了。
俩人从头到尾都没打起来过,但莫名给人一种鸡飞狗跳的感觉,好在天很快就黑了,南山直接把他们都撵走。
“我家就两间卧房,没你们住的地儿,你们出去住客栈吧。”她直接道。
灵晔蹙了蹙眉,想说他要留宿她房中,可刚看过去,南山的视线便躲到了一边。
他微微一顿,低垂着眉眼答应。
“这就走了?”溪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南山对他的态度就没那么好了:“你,赶紧滚。”
溪渊摊摊手,噙着笑道:“那便明日见了。”
南山白了他一眼。
两位大神总算都走了,南山略微松了口气,一回头发现阿爹阿娘都在盯着自己看。
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两人都有些慌乱,最后还是刘金花上前一步:“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我想跟阿娘睡。”南山忙道。
刘金花失笑:“都多大的人了。”
“多大也是阿娘的女儿。”南山依恋地牵住她的手。
孙晋催促道:“女儿想跟你睡,你睡就是了。”
刘金花:“行,那你来阿娘的寝房吧。”
“我去你屋里住。”孙晋忙道。
南山:“不用这么麻烦,阿娘直接来找我……”
“就这么定了,”孙晋伸了伸懒腰,“哎哟干了一天的活儿,真是累坏了。”
说着话,他便已经进了南山的屋子。
南山见状,便高高兴兴地跟着阿娘回屋了。
许久没有跟阿娘睡一个房间,母女俩贴在一起不停地说着小话。南山枕着刘金花的胳膊,闻着她身上的皂角香,很快便昏昏欲睡。
“南山。”刘金花突然唤了一声。
南山打起精神:“嗯?”
“你……”刘金花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半天才问一句,“高兴么?”
南山失笑:“高兴啊,为何这么问?”
“没事,我就是想到灵晔和溪渊,”刘金花抿了抿唇,“俩孩子都挺好的。”
南山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将脸埋进她怀里:“嗯,挺好的。”
她睡了极为香甜的一觉,连个梦也没有做,第二天醒来时,听着外面刘金花和孙晋聊天的声音,还有一瞬间的恍惚。
“都说让你直接买对子了,非要买一堆红纸回来,这下好了,你难不成要贴个空白的对联?”刘金花抱怨。
孙晋有点心虚:“我就是想着红纸便宜点,让教书先生写一写也不费什么事,谁知道其他人也这么想……”
“现在人家先生门口挤满了人,我看你怎么办!”刘金花正在发火,一抬头看到南山,顿时堆起了笑,“南山起了呀。”
“阿娘,干嘛呢?”南山好奇地凑过来。
刘金花三言两语解释了,南山才意识到今日是除夕。
难怪阿娘给她在床头放了一身厚衣裳,她如今修为还行,体温自行调节,没注意岛上那身衣裳对现在来说,到底是单薄了些。
“不就是写对子么,我来就行,”南山挽起袖子,“阿娘你别骂阿爹了。”
“你会?”刘金花惊讶。
南山顿了顿,找补:“那什么,我这几年一直在偷偷学,想给你们个惊喜来着。”
刘金花似乎被糊弄过去了,连忙让孙晋出去借了笔墨。
没办法找人写对子,笔墨却还是好借的,孙晋很快就回来了。
南山亲自磨了墨,对着红纸斟酌片刻,便郑重下笔。
她在写时,溪渊和灵晔恰好来了,看到她的字迹,溪渊笑了一声:“笔锋温润却有力,南山你这手字,是跟男子学的吧?还是一个内心祥和、温文尔雅的男子。”
“关你什么事。”南山呛他。
溪渊勾起唇角,玩味地看了眼灵晔。
第49章
浆糊是溪渊熬的,对联是灵晔贴的,南山趁他们没注意,自己偷偷溜出去拜年。
本来应该等到初一再去的,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经十年没有归家,便忍不住提前去了。
还好,她相熟的那些长辈虽然年纪大了,但都还在。
“怎么这么早就来啦?”三婶笑着问她。
南山看着三婶眼角的皱纹,静了许久才强颜欢笑:“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您。”
“又撒娇,都三十岁了,还要撒娇,”三婶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前天还给我送鱼呢,这么快就忘了?”
南山知道那是溪渊做的,闻言笑笑没有否认:“鱼好吃吗?”
“好吃呀,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捕到深水里的鱼,哎呀那个鱼味鲜得哟。”三婶忍不住啧啧两声。
南山笑意更深:“三婶喜欢的话,我再去抓。”
回头问问溪渊在哪抓的,以她如今的修为,想来抓几条鱼应该不难。
“别抓了别抓了,小姑娘家家的,没事少泡冷水里。”三婶连忙拒绝。
南山轻哼:“你刚才还说我三十岁了呢。”
三婶正要再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浑厚的男声:“三婶在家吗?”
“在呢!”三婶笑着答应,下一瞬便进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三婶,我马上就该回城里了,估计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先给您拜个早年,”壮汉说完,看到南山后惊讶一瞬,“南山姐姐,你也在啊?”
这么大一个壮汉,叫自己姐姐,南山第一反应是觉得别扭,但盯着他的脸看得久了,突然看出一分熟悉的感觉。
“……二胖?”她震惊地问。
壮汉一脸莫名:“叫我干嘛?”
南山:“……”
时间何止在老人身上明显,在孩童身上更是天翻地覆,这才多久,软乎乎的小胖子怎么就长成大狗熊了?
她愣神的功夫,壮汉已经离开。
三婶看着壮汉的背影忍不住感慨:“还记得他小时候皮得哟,如今倒是稳重了,不仅在城里买了宅子,还把爹娘都接了过去,孝顺得很呢。”
“嗯,他这些年……变化很大。”南山干巴巴道。
三婶笑笑,一扭头看到她的脸,又道:“人人都变化很大,不像我家小南山,这么多年了都没什么变化,可见还是你有福呢。”
南山失笑:“三婶,你就别打趣我了。”
“打趣什么,村里谁不知道咱们小南山有出息,时常会跟着高人出去修炼呀,”三婶将她的头发理了理,“不过你也莫要太刻苦,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高兴么。”
南山打起精神:“知道了,谢谢三婶。”
跟三婶聊了几句,南山又去了其他长辈家拜年,等从最后一家出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溪渊一身华美衣袍,悠闲地靠在门对面那棵大杨树上,过分漂亮的男人和周围的泥墙土路形成强烈的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南山直接无视他,径直往前走。
“十年未见,孙姑娘不打算跟未婚夫正式打个招呼?”溪渊慢悠悠开口。
南山头也不回:“还没死心?看来是还想再受一次缠梦。”
溪渊笑了一声,眼看她越走越远,便不紧不慢地举起手指捏了个诀。
南山脖颈上倏然传来疼痛,伪造的那根灵骨也开始钝疼,她下意识想用灵力强行压制,但手指刚动了动便放弃了,停下脚步冷着脸回头。
“魂引之术。”溪渊好心解释。
南山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正要开口说话,脖子上的灼烧感突然消失了,接着响起灵晔的声音。
“该吃饭了。”他说。
南山答应一声朝他走去,灵晔警告地看了一眼溪渊,便和她一起回家了。
南山回到家后,找了个理由便躲进房间,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那根灵骨。
果然,又多一道裂痕。
“往西南方去,那里有你的生路。”
霁月温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环绕,可霁月这个人却永远消失了,南山心脏沉沉,直觉自己在父母身边留不了几天了。
但没关系,等她找到自己的生路,就可以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了。
南山轻呼一口气,把自己哄好后便拉开了房门,却猝不及防对上了灵晔的视线。
“岳母让我问你,要不要吃凉拌芫荽根。”灵晔语气平静,仿佛没看到她泛红的眼睛。
南山对他的视线有些闪躲:“要吃的。”
灵晔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南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默默松了口气。
一整日的风平浪静,直到守完岁,拿到了阿爹阿娘的红包,溪渊也没再想办法单独与南山相处,灵晔说要离开时,甚至还配合地走了。
但南山总觉得他在憋着什么坏,不敢掉以轻心。
“南山,南山……”
南山猛地回神,对上刘金花的视线后眨了眨眼睛:“怎么了阿娘?”
“阿娘想问问你,今晚还要不要和阿娘睡?”刘金花笑道。
南山也开心:“当然要!”
已经过了子时,忙了一天的刘金花很快便睡着了,南山听着她有些重的呼吸声,翻来覆去大半天,总算有了些许睡意。
“南山。”
“南山。”
“南山。”
南山猛然睁开眼:“谁?!”
无人应声,旁边的刘金花依然睡得很熟。
她皱了皱眉,突然瞧见房中有一只缓慢扇动翅膀的蝴蝶,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光辉。
蝴蝶察觉到她的视线,慢吞吞飞了起来,似乎在给她指引方向。南山定定看着蝴蝶,忍不住跟了过去。
新年伊始,晚上还很冷,南山穿得单薄,但有灵力护体,倒也不觉得难熬,只是等她意识到自己没穿鞋子时,一股尖锐的寒冷突然从脚心蹿起,冷得她打了个一个哆嗦。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村子后面的墓园。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在吹,鼓起的坟包一个个立在浓稠的夜里,像是一个个蹲在地上的人。
南山警惕地观察一下周围,这才冷声道:“还要装神弄鬼吗?溪渊。”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哼笑,她当即就要使出灵力,却又强行忍住了。
耳边的气息一瞬远离,等她再抬头,溪渊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南山冷眼与他对视,悄悄将灵力收敛。
她在东夷岛上虽然修炼有所成,但未必比得上溪渊的修为,更何况她那根假灵骨还摇摇欲坠,没办法折腾太久。
“你又想干什么?”她问。
溪渊扫了她一眼,一双眼睛魅惑动人:“我想做什么,你不是知道吗?”
“我再说一遍,我不会跟你走。”南山皱眉。
溪渊见她答得坚定,还真有点好奇了:“你说得算吗?”
南山冷笑一声:“若我没记错,你身上还有毒素未清吧?”
溪渊这次是真的笑了,南山看着他促狭的眼神,突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说:“你犯蠢时,倒是与那位冥界少主很是般配。”
“……你的毒已经清了?”南山声音透出些紧绷。
溪渊勾唇:“五年前就已经清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受灵晔……”威胁。
话没说完,南山突然反应过来,他只是在假装受灵晔威胁。
他想要她这个人,却又不想冒险去东夷救她,于是以受威胁的名义留在她父母身边,只因为笃定她一旦获救,就肯定会回家。
当然,同时也能让她和灵晔放松警惕。
“想明白了?”溪渊耐心询问。
南山定定看了他许久,藏在身后的手指渐渐聚起灵力。
“灵晔这两日一直在盯着你,虽然不知你今日是如何脱身的,但相信他很快就会发现,”她缓缓开口,“你觉得,他会轻易让你带我走吗?”
溪渊眉头轻挑:“他自然不会,可若你非要跟我走,他又有什么办法?”
南山嗤了一声,想说你做梦,可话到嘴边突然发觉不对。
“总算发现了。”溪渊颇为欣慰。
南山看着自己身上散发的微光,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魂引之术,可引生魂,可聚死气,青丘族人一生只能对一人施展的术法,”溪渊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若不愿跟我走,我就只好带走你的魂魄了。”
南山:“……”
“反正我那位朋友也没说到底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溪渊笑眯眯。
南山眼神倏然变得凌厉。
“给你一日时间考虑,”溪渊说完停顿一瞬,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我怎么总是给你时间考虑?可见我真是一个心善又心软的人。”
他叹了声气,像是对自己很无奈,“明日天黑之前,你给我答案。”
说罢,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什么,于是又一次停下。
“别耍花招,”溪渊神色淡淡,“否则我会杀了你。”
说罢,一甩袖子,南山只觉寒气逼人,再次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今日降温,晨起外面的屋檐上多了一层白霜,南山换上阿娘特意准备的新衣,从屋里出去时,恰好看到灵晔冷着脸,正和溪渊一同收拾炉子。
“起了啊未婚妻?”溪渊笑嘻嘻开口,满意地看到灵晔的脸又黑了一层。
南山扫了他一眼,走过去帮忙。
三个人一同把炉子清理了,又抬回厨房去,刘金花麻利地生了火,煨了一锅小米粥。
“今天有点冷,喝些粥暖暖身子,”刘金花说着 ,给南山递了一块刚烤好的红薯,“你先吃点这个垫垫肚子。”
南山答应一声,一回头发现灵晔正盯着自己看,于是掰了一半给他。
“南山,偏心了啊。”溪渊慢悠悠道。
南山还没说话,灵晔先开口了:“你刚才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南山惊讶。
灵晔:“嗯,他吃过了。”
溪渊被拆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绕过去跟刘金花撒娇,于是又得了一块。
“马屁精。”灵晔板着脸道。
南山笑了一声,在他重新看向自己时问:“阿娘给他了,没给你吗?”
“给了,”灵晔神色缓和了些,“但我没要,我想等你起了一起吃。”
南山顿了顿,突然发现现在已经过了他平时吃饭的时间。
再一想,这两日的饭点都不准,可他好像从未抱怨过。
“那个……你现在可以不按饭点吃饭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灵晔看了她一眼,点头。
何止是现在,十年前开始,他就没有再按饭点吃饭。
毕竟,怨气冲天的东夷岛,可没人给他按时做饭。
“你的是不是更甜一些?”灵晔突然问。
南山一顿,无奈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半个红薯:“咱俩是同一块。”
“可你的好像更甜。”灵晔说着,将自己手里那半个更大的换给她,“我吃这个就好。”
自从把她带回来,他就执着于做这些小事,似乎想从这些事里汲取什么安慰。
南山不蠢,看得出他在想什么,静默片刻后唤了他一声:“灵晔……”
灵晔突然转身就走:“岳父出去捡柴了,我去叫他回来吃饭。”
“灵晔。”
灵晔没有理她,很快消失在篱笆门外。
南山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一扭头发现溪渊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她顿了顿,直接将他无视了。
溪渊只给了她一天的考虑时间……事实上,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更不必谈什么考虑。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道别。
南山心不在焉地坐在院子里择菜,等到一篮子菜弄好,灵晔也恰好从堂屋出来。
“灵晔,”她站起身,“我有话跟你说。”
灵晔眼眸微动,这一次却没有找借口躲开。
两人去了村尾的地头上,今早刚下了霜,地里三寸多的麦苗都蒙了一层白雾,看起来像是大片大片的糖花。
灵晔垂着眼眸,好一会儿才问:“你想说什么?”
“我要跟溪渊走了。”南山说。
灵晔一愣,眉头倏然紧皱:“他用什么威胁你了?”
没想到他脑子转得这么快,南山笑了一声,点了点自己的脖颈:“用这个。”
灵晔眼神一冷,转身就要走。
“干什么去。”南山把他拉住。
灵晔:“杀他。”
“没用的,他在我身上下了魂引之术,他要是死了,我肯定也活不了,”南山在东夷时读过很多玉简,其中一些也提到了魂引。
魂引,青丘秘术,一旦被种下,活着时不管如何躲藏,都无法躲过主人的眼睛,还可能被随时勾出魂魄,死后则魂魄主动归于主人掌心,不论生死,都会被掌控。
“这东西看似在皮肤上,实际深入骨髓,只要没解开,我的生死俱在他一念之间。”
灵晔:“我让他给你解开。”
“他哪可能听你的。”南山无奈,将他的毒已清的事告诉他。
灵晔眉眼沉得愈发厉害。
南山笑笑,安抚道:“放心吧,我只是假意跟他走,期间会想办法让他给我解开,到时候再杀了他以绝后患。”
“那我在后面跟着你们,等时机成熟,和你一起杀他。”灵晔道。
南山微微摇了摇头:“此人狡诈,你跟着,只会让他更警惕。”
“你要独自去杀他?”灵晔难以置信。
南山挑眉:“干什么?你小看我?”
“不是……”
“放心吧,我这十年也没有白活着,现在可是很厉害的。”南山笑着打断。
灵晔不想问是谁把她变厉害的,如同不想问她那一手好字,究竟是谁教的。
他静了片刻,还是拒绝:“我不同意你独自去冒险。”
南山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了。
沉默许久,她小声道:“我这次去,不仅是为了摆脱溪渊,还要做另一件事。”
灵晔眼眸微动。
南山也不与他废话,直接拿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掌心触碰到柔软的瞬间,灵晔倏然睁大了眼睛,第一次生出些许无措。
“你仔细摸。”南山说。
灵晔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这句仔细摸是在说什么,于是强行凝神静气,在她心口注入一股灵力。
一刻钟后,他怔怔看向她。
“这是一根伪灵骨,你从前为我检查身体,都是只挑其中一节骨头检查,从未查过全身的骨头吧,”南山笑盈盈的,将自己身体最大的秘密告诉他,“所以你也不知道,我其实少了一根灵骨,先前之所以一直无法修炼,也是因为少了这根骨头。”
“怎么会……”
“你也是天生灵骨,应该知道少一根灵骨会如何吧?眼看全身灵骨的成熟已经无可逆转,为了护住身体,我只能用灵力伪造一根,现在这根骨头已经出现裂痕,一旦彻底碎裂,便是神仙难救。”
南山轻呼一口气,继续道:“但好在我得了神明垂怜,知晓自己的生路就在西南方,所以我现在要做的,一是摆脱溪渊,二就是寻找自己的生路。”
“那我就更该和你一起去了。”灵晔语气坚定。
南山抿了抿唇:“可我不想让你去。”
灵晔一愣。
“你知道的,”南山斟酌开口,“我真的很感谢你这些年没放弃找我,也很谢谢你一直帮我照看父母,我真的很想报答你的恩情,也知道怎么做才是你想要的报答,但十年的时间太久了,我在这期间发生了很多……”
“恩情,”灵晔定定看着她,“你觉得,这是恩情。”
南山被他看得心乱一瞬,更加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着她逃避的样子,灵晔眼角隐隐泛红,很问她当初明明爱他爱得愿意陪他一起冻死在木易湖下,为什么只是区区十年,就什么都变了。
可没等他说出口,南山就苦恼地挠了挠头,连头发乱了都不知道:“其实你也没有多喜欢我吧,只是、只是少年时一点朦胧的心思,加上太过心善,才会……”
“少年时一点朦胧的心思,”灵晔冷声重复一遍,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谁跟你说我只是一点朦胧的心思,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其实和你一样?”
南山脸上浮起一丝茫然:“和我一样?”
“对,和你一样。”灵晔说罢,死死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欣喜。
可是没有。
她的脸上只有困惑,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灵晔呼吸突然慢了下来,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即将破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灵晔,”南山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放缓了声音劝道,“我好像……一直都在占你的便宜,我不想再这样了,溪渊也好生路也好,我这次想自行解决。”
灵晔定定看着她,半晌突然问了一句:“止参将你丢进木易湖时,你为何要亲我?”
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南山仔细回忆一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你不会是要翻旧账吧?是,我当时是想报复一下,但如果止参先把我丢进水、你还借机逼我退婚,我也不至于报复吧?”
报复。
只是报复。
灵晔喉结动了动,又问:“那在木易湖下时呢?你明明离出口一步之遥,为什么又回来找我?”
南山皱了皱眉:“因为仙人阿爹对我很好,我不能对他的儿子见死不救。”
“……只是如此?”
南山听出他声音里的哑意,顿了顿后没敢应声。
灵晔却如一瞬神窍开,过往种种尽数在眼前展现,许多说不通的事,在这一刻突然明了。
她如果喜欢他,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一起用膳,为什么总是想躲着他,为什么每次他自说自话时,她要么是听不懂,要么是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却从未肯定过他那些言语。
一切都明了了。
灵晔红着眼眶后退一步,怔愣的模样仿佛随时会碎掉。
南山突然想起他因为一串糖葫芦就生出心魔的事,心底突然一慌:“灵晔……”
“一点朦胧的心思也好,”他的声音已然冷静,“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灵晔……”
“我不知道你这十年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但既然你是一个人从东夷岛出来的,是不是就说明,东夷岛上的一切,都留在了原地?”灵晔一字一句地问。
南山突然没了声音。
灵晔喉间溢出一声笑,像是释然:“那便够了。”
“灵晔……”
“你不想我跟着,我可以不跟,”灵晔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嘴唇轻颤,似在极力克制情绪,“但你要保证,你会活着回来,你会活着回来……找我。”
他没有说得太直白,但相信南山明白,他所谓的‘回来找他’是什么意思。
冥界为了少主大婚准备的一切,如今还原样摆在沧澜宫,他的不夜阁也一直在等女主人回来。
南山静默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抱歉灵晔,我不想耽误你。”
此一去生死难料,际遇未知,她没办法做出保证,也怕他会再因此耽误上不知多少个十年。
“我们解除婚约吧。”南山对上他的视线,认真地说。
灵晔倏然生出一分绝望。
第50章
太阳缓缓落山,大地陷入一片沉寂的黑。
南山第一次希望孙家村的白天可以像东夷一样漫长,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还有自己未完成的事,不能一味的逃避。
从地头回来,南山就遇上了悠然自得的溪渊。
“好巧,又见面了。”溪渊轻笑。
南山扫了他一眼:“我想去跟阿爹阿娘道个别。”
“应该的。”溪渊替她理了一下衣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南山不再看他,径直回了家。
刘金花和孙晋正在准备晚膳,看到她回来立刻迎上来:“家里没什么吃的了,熬了粥煮了咸鸭蛋,你和灵晔他们先凑合吃些,明早买了菜,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谢谢阿娘,”南山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身后,“不过不用等他们了,我们一家子吃吧。”
刘金花顿了顿:“为什么?”
“他们临时有事,不能在家吃了。”南山随口扯了个谎。
刘金花哦哦两声,扭头催促孙晋赶紧盛饭。
“知道了!急性子……”孙晋嘀咕一句,掀开了热气腾腾的锅盖。
一家三口盛了粥,便在院子里坐下了,孙晋剥了个咸鸭蛋,用筷子用力一压,将流油的蛋黄挤了出来,放到南山碗里,刘金花也做了同样的事。
南山无奈:“阿爹阿娘,你们自己吃。”
“我们就爱吃蛋清。”孙晋笑呵呵道。
刘金花点头:“没错,我们就爱吃蛋清。”
南山笑了笑,把蛋黄搅进粥里,好一会儿才道:“阿爹阿娘,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
刘金花和孙晋猛地看向她。
“我有些事要解决,暂时不能留家里陪你们了,”南山说完停顿片刻,郑重道,“但我会尽快回来的。”
刘金花怔怔看了她许久,突然低头吃粥:“行,那你去吧。”
“你要办的事危险吗?”孙晋忍不住问。
南山摇了摇头:“不怎么危险。”
“那还是有点危险,”做人父母,最惯常从子女的三言两语里捕捉信息,孙晋一瞬间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
南山失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刘金花就先开口了:“你一个腿脚都不利索的凡人,去了也只是帮倒忙。”
“话不能这么说,我还是有一把力气的。”孙晋嘀咕。
刘金花不理他,扭头叮嘱南山:“你要注意安全,尽早回来。”
南山点了点头,乖巧答应。
“什么时候走?”刘金花问。
南山:“今晚。”
“哦。”
刘金花又喝一口粥,突然吃不下了。
她放下碗筷就要起身:“我去问你叔公家借点米面鸡蛋,给你摊几张饼带上,再借些银钱给你傍身,穷家富路,不拿吃的怎么行。”
“阿娘,”南山赶紧拉住她,“不用准备那些,我用不着。”
“怎么会用不着,你、你总要吃饭的呀。”刘金花皱眉。
南山安抚地笑笑:“我是真的用不着,阿娘你不知道,我现在可厉害了,不用一日三……”
话没说完,突然对上刘金花泛红的眼睛,她倏然收声。
孙晋已经别开脸,偷偷地擦眼睛了,刘金花还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反复确认:“真的会很快回来?”
南山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低喃出声:“阿娘……”
“哎呀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孙晋突然不满,“南山是个什么性子,你最是清楚,要不是有什么大事,根本舍不得离开咱们,你何必给她这么大压力。”
“是是是,是阿娘的不对了,”刘金花勉强笑笑,“南山你只管去,不用挂念家里,我和你阿爹身子骨好好的,会照看好自己……”
“阿娘。”南山突然打断。
刘金花倏然安静。
“你是不是知道……”南山不知该如何组织词语。
刘金花笑笑,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慈爱:“阿爹阿娘是凡人,生了一双愚钝的眼睛,可再愚钝的爹娘,又有谁能认错自己的亲生孩子?”
猜测得到证实,南山的眼角突然红了,呜咽一声扑进刘金花怀里。
“好啦,多大的人了,”刘金花摸摸她的头,“灵晔那孩子是个藏不住事儿的,阿娘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你或许遇到些难事,但绝对还好好活在这世上,所以也没觉得伤心。”
“对对对,我和你阿娘一点都没伤心。”孙晋跟着道。
南山撇撇嘴,从刘金花怀里探出头来。
刘金花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没忍住笑了:“这是我三十岁的女儿哩。”
三十岁,还好好活着的女儿。
“这就够了,”她低声道,“至于你要去哪,去多久,我和你阿爹都不会问,但你要答应我们,无论在哪,都要好好活着。”
南山点头:“嗯,我答应你们。”
她花了半个时辰吃了一顿晚饭,又和爹娘道了别,临出门前,突然摸到怀里有一块金子。
南山想起溪渊刚才给自己整理衣衫的事,迟疑一瞬还是将金子给了爹娘。
道别之后,南山便出门了,溪渊果然还阴魂不散地等着他,而溪渊身后站着的,是灵晔。
南山的视线直接越过溪渊,落在灵晔身上。
灵晔却还在记恨她刚才说要退婚的事,无视她径直走到溪渊面前。
溪渊眼皮一跳,一边觉得冥界少主不会蠢到在一个凡人村落里跟他开战,一边又对他满身的煞气充满不确定。
“有何贵干啊少主大人?”他既为胜者,便好声好气。
灵晔神色淡淡:“她若是死了,我便一把火烧了青丘,让你父母祖辈尸骨无存,泉下不安。”
溪渊:“……”
灵晔转身就走。
“灵晔。”南山唤了他一声。
灵晔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
南山只好追上去,拦在他面前。
灵晔被迫停下,眼底充满警惕:“我说了,我不退婚。”
“……没跟你说这个。”刚才跟他说了退婚的事,气得他大发雷霆,差点把田里那几个坟头都给刨了,南山哪还敢跟他说这些。
灵晔皱眉:“那你想说什么。”
南山抿了抿唇,朝他伸出手:“能再让我看一眼守心吗?”
“守心?”灵晔不解。
南山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灵晔渐渐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团光点。
光点似乎是闷久了,一出来就欢腾不已,绕着南山的手指快乐地转了三圈,最后落在她的掌心里。
南山笑了笑,温情地和光团道别:“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希望你下辈子……能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孩子。”
光团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缠住她的手指不放。
南山的眼睫颤了颤,强行将他从手上摘下来,用力放进灵晔的手里。
她难过得太明显,灵晔周身的煞气都淡了。
两人
对视良久,灵晔道:“冥界之主有引导生灵轮回之力,我这次回冥界,会请父王为他找一个好人家。”
“多谢。”南山真诚道谢。
灵晔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南山看着他冷淡的眼睛,突然伸手抱住他。
灵晔一愣,刚要回抱,她便已经松开他了。
“灵晔,我是真的感激你。”她认真道。
只是感激吗?灵晔想问又不想问,脸色又一次冷淡。
“回去吧,替我向仙人阿爹问好。”南山笑道。
灵晔深深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南山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自己在冥界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以为自己熬过了二十岁的生辰关,便可以顺利地长命百岁,却没想过会有今日的境遇。
当初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心期待成为少主夫人的。
“好看吗?”溪渊突然凑了上来。
南山忍住朝他翻白眼的冲动:“那块金子,是你给的?”
“虽然扮成你的样子并非我本意,但阿爹阿娘对我实在是好,就当是临别礼物了。”溪渊没当回事。
南山:“哦。”
“我以为你会表示感激,”溪渊眉头轻挑,“那块金子虽不算多,但足以让两个住在乡野的老人宽裕一辈子了。”
“你也说了,他们对你很好,”南山没被他们绕进去,“那你尽孝不是应该的?”
溪渊嘁了一声,倒也没有反驳。
南山又一次看向灵晔离开的方向,失神。
“再看下去,就真成望夫石了。”溪渊调侃道。
南山一瞬冷淡,斜了他一眼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从前我一直觉得,凡间男子多薄幸,女子却个个都是烈性衷心,”溪渊说完,似笑非笑,“如今看来,倒也有那么几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女人。”
南山只管往前走。
“喂,走慢点,何必这么着急。”溪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南山头也不回。
溪渊笑笑,迈开大步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很快走出了孙家村,又走过了附近的城镇,等到脚上的鞋子都破了,南山才停下来,一脸恼火地看着溪渊。
“干什么?”溪渊一脸无辜,绸缎一样的银灰长发柔软地垂落。
南山:“去哪?”
“终于想起要问了?”溪渊眉头微挑。
南山深吸一口气:“我不问的话,你就打算一直不说?”
“我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会问。”溪渊微笑。
南山面无表情。
“别生气嘛,”溪渊找了块石头坐下,“我怎么觉得你自从东夷岛回来,脾气便大了许多?莫非是受岛上的怨气影响?”
“放屁。”南山直接回他两个字。
“不是啊,”溪渊恍然,“那就是有人惯的。”
南山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溪渊笑了一声:“狗脾气。”
南山不理他了,往路边一躺就开始睡觉。
溪渊看着她瞬间染上灰尘的衣裳,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你一个姑娘家家,能不能爱干净点?”
南山闻言,挑衅地在地上打了个滚。
这下好了,全身都脏了。
溪渊深吸一口气:“起来。”
“干什么?”南山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溪渊假笑:“不是要睡觉?带你去客栈。”
南山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附近城镇最好的客栈里,定了两间最好的厢房。
“我可没钱啊。”南山警惕道。
溪渊打了个响指,强行将她身上的尘土给清理了,这才有空回她:“我说让你付钱了?”
“你让我付我也没有。”南山冷哼一声,直接回屋去了。
溪渊轻嗤,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为了跟溪渊较劲,南山走了将近一天,鞋底子都要磨穿了,虽说体力已经今非昔比,但仍然感觉疲累,这会儿一躺到床上,只觉得全身都松散了。
这家客栈,不便宜吧。南山想起华丽的门楼和过分热情的小二,再想想溪渊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块金子给爹娘。
说起金子……止参给的那个纯金降魔杵,如今还在灵晔那里呢,早知道分别前就跟他要回来了,就像阿娘说的,穷家富路嘛。
对,还有沉悦珠,她当初被溪渊劫走时没来得及戴上,也不知道已经十年过去,会不会还好好地待在她梳妆台里。
十年啊……
南山有一瞬觉得恍惚。
东夷岛上日光漫长,时间却如同凝滞,直到今日她都难以相信,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这个年纪,也就比当初她离家时的爹娘,小上个几岁而已。
南山在床上翻了个身,正要准备入睡,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贵客,请问您歇下了吗?”
是一个女子。
南山坐了起来:“何事?”
“小的想问问贵客,可需热水沐浴?”女子温声问。
南山抬头,看了一眼屋里那个豪华的浴桶。
一刻钟后,女子体贴地从外面将门关上。
南山泡进热水里,扬了扬水里的花瓣,再次确定这家客栈很贵。
太久没有这样享受过了,她一直泡到水变冷,才松散着一身骨头去了床上,结结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痒。
脸上好痒。
南山不耐烦地挠了挠,正准备继续睡,那股痒意就又来了,她心烦意乱地睁开眼,恰好对上一双魅惑的眼睛。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她看着溪渊手里的毛毛草,冷静地问:“你在干什么?”
“叫你起床。”溪渊一脸无辜,像只小狐狸。
南山:“……”
难得睡个好觉,却被讨厌的人搅合了,她刚要冷脸,下一瞬看到桌子上丰盛的饭菜,当即就起来洗漱了。
“这么乖?”溪渊笑问。
南山无视他,洗完脸直接坐下开吃。
溪渊心情不错地等着,直到她吃完饭,才带她离开客栈。
“还不打算说去哪?”南山站在街口,一副他不说清楚就不打算走的样子。
溪渊眼尾微挑:“你跟着就是,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总得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吧?”南山反问。
溪渊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让你死。”
“但你朋友会不会让我死,你就管不着了?”南山没被他绕进去。
果然,溪渊讨嫌地笑笑,没有反驳她的话。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是溪渊妥协,抬起漂亮的手指点了点某个方向:“往那边去。”
西南方。
南山愣了愣,很快收敛了心思:“不早说。”
说罢,直接往西南方走。
溪渊勾起唇角,在她经过自己时突然伸手,将她直接揽进怀中。
后背突然贴上紧实的胸膛,近到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南山当即挣扎:“你干什……”
“嘘,”溪渊抬眸,声音低沉好听,“你要自己走,还是让我带着?”
南山顿时不反抗了。
溪渊无声笑笑,抽出长鞭往地上一丢,便成了个飞行法器。
明明是在闹市,这样大的一个飞行法器出现,却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一看就知道这人动了手脚。
南山跳上飞行法器,任由溪渊带着她往西南方飞去。
飞行法器飞了三天三夜,起初南山还能对旁边的人保持警惕,时间一久便觉得无聊了,靠在法器上吃自己之前买的小食。
“……不要弄脏我的法器。”溪渊冷森森开口。
南山看他一眼,挑衅地把话梅一口吃掉。
溪渊:“……”
天上飞的时间实在无趣,好在南山把所有吃食都解决后,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南山的双脚一落地,便感觉到一阵寒意,她下意识抬头,当看到远处巍峨的高山后,直接失了声音。
“这便是昆仑山,”溪渊将变回长鞭的飞行法器清洁三遍,才一板一眼地收起来,“天下第一仙山,你应该听过吧?”
南山舔了一下嘴唇,迟疑开口:“如果我没
记错的话,万生鼎……”
“是昆仑的。”溪渊微笑解释。
南山瞪大了眼睛:“那你还敢来?!”
“为什么不敢?”溪渊摊摊手,“他们又不知道是我偷的。”
南山狐疑地看他一眼:“……你那个朋友,是昆仑的人?”
溪渊这次是真的笑了:“怎么可能,他可看不上昆仑。”
连昆仑都看不上,这个蚯蚓神到底什么来头?南山正想再试探几句,溪渊突然看向她。
“……干什么?”南山警惕地问。
溪渊盯着她反复看了几遍,道:“你十年前失踪以后,为了安全,我便将万生鼎藏在了昆仑山上。”
南山一愣。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溪渊解释,“我这次来昆仑,就是为了拿回万生鼎。”
南山没想到他会突然坦白来意,斟酌片刻后问:“那现在去拿?”
溪渊又开始打量她。
南山皱了皱眉,被他挑剔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正要问他看什么看,他突然叹了声气。
“不行。”他说。
南山:“什么不行?”
溪渊:“你这副尊荣,实在是有损我的颜面。”
南山:“……”
她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正要发作,溪渊已经往前走了。
“走吧,先带你去个地方。”他慢悠悠道。
南山皱眉:“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
昆仑是天下名山,以其为中心往外延伸方圆百里内,都是一片生机盎然。
南山慢吞吞跟在溪渊身后,进了附近的城镇,一进去便被眼前繁华的景象惊呆了——
屋舍林立,道路宽敞,街上行人匆匆,大多体面干净。
南山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突然生出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里如何?”溪渊问。
南山顿了顿,实话实说:“像是富贵乡。”
连热闹的冥界鬼市和风景极好的东夷,在这样繁华的城镇面前都稍显逊色。
听到她的回答,溪渊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倒是有眼光。”
南山看向他。
她不发脾气的时候,一双眼睛乖乖的,叫人忍不住多生些耐心。
溪渊眉头轻挑,又解释一句:“昆仑灵气绵延千里,不少人都愿意来这里定居,一来二去的也就热闹了起来,加上官府忌惮仙门,不敢多加赋税,这边百姓的日子也相对好过。”
南山点了点头,突然看见几个衣着同一的男子经过,百姓们连连作揖,神情很是恭敬。
“那些,便是昆仑弟子。”溪渊在她耳边轻声道。
南山突然心虚:“快走快走。”
“走什么?”溪渊笑了。
南山瞪他一眼:“你说走什么?”
你一个偷了昆仑传家宝的人,看到昆仑弟子还不躲着走,这像话吗?
溪渊嗤了一声,满不在意地站在那里。
他生得俊俏,头发色泽又异于常人,很快就引起昆仑弟子的注意。
南山一看那些昆仑弟子朝这边走来,立刻默默往旁边挪了挪步,假装和他不认识。
溪渊斜了她一眼,正要将她拉回来,昆仑弟子已到眼前:“请问这位可是无妄侯尊者?”
“正是。”溪渊颔首。
南山一顿。
弟子立刻行礼:“昆仑弟子恭迎侯爷大驾。”
“诸位客气了,本侯打算这两日暂时在城中歇脚,待赏花宴当日再去昆仑。”溪渊慢悠悠道。
弟子忙道:“那我等就先告退,不打扰侯爷雅兴。”
说罢,便直接走了。
南山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挪步到溪渊跟前:“你不是青丘后人吗?怎么又成侯爷了?”
溪渊没有回答,而是随便揪了一个路人:“去风月阁通报一声,就说他们的侯爷回来了。”
路人一听‘侯爷’二字,连忙跑去报信了。
一刻钟后,消息便送进了城中最高大华丽的门楼里,一时间人人闭门谢客,忙活得鸡飞狗跳。
“侯爷回来啦!侯爷回来啦!”
一个只着薄纱的漂亮男子在楼里欢欣奔走,一个不留神便和人撞上了,顿时摔了一个跟头。
“哎哟……谁这么不长眼啊?”男子烦躁地爬起来,下一瞬便对上一双胆怯干净的眼睛,他的火气霎时消了,“阿尘?”
“玉哥。”名叫阿尘的少年乖巧答应,说话时眉心的红色花纹也随之一动,明明穿得十分素净,却平白叫人想到四个字——
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