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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从神殿出来后,南山看着被黑斑遮盖到只剩弯弯一条线的血日,有一瞬间以为那是初升的弯月,可月亮不会是红色的,初升的月亮更不会高悬于头顶。

她心烦意乱地回到后院,刚进院子就看到守心抱着扫帚昏昏欲睡。

每当夜晚要来临时,他好像就会困得厉害,南山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回屋睡去吧。”

“嗯?”守心猛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后打了个哈欠,“不行,我还没给你做饭呢。”

“我现在有修为护体,其实不需要按时吃饭。”南山失笑。

守心揉揉眼睛:“可你吃饭的时候会很高兴。”

“你想让我高兴?”南山反问。

守心白了她一眼:“你是我家仙君认定的夫人,我当然要让你高兴。”

“那如果我现在不是了呢?”南山又问。

守心愣了愣:“不是了是什么意思?仙君他变心了?”

南山觉得他呆愣的模样很好玩,就幽幽叹了声气。

“他太过分了!”守心突然怒了,气势汹汹就往前殿走,“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怎么能把人抓来这么久又变心!”

南山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跟心爱的仙君翻脸,赶紧把他拉了回来:“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还当真了?”

守心僵住,像受了背叛一样默默扭头。

南山咳了一声:“开玩笑……不至于生气吧?”

“哼!”守心一把甩开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走了,不过这次不是往前殿,而是去了厨房的方向。

“喂,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至于这么生气吧?”南山对着他的背影高喊,说完又想笑,“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还挺重要的嘛,你竟然会为了我去找霁月算账,谢谢哦!”

守心走得更快了。

爱开玩笑的南山在今天的最后一餐饭上得到了报应,守心做了两个非常非常辣的菜,直到她嘴唇都肿了,才勉为其难地给她盛了一碗米粥。

她吃饭的功夫,守心好几次差点睡着,好不容易等她吃完,便立刻起身往屋里走:“你把碗刷了再回来睡觉。”

每次天黑,她都是要去他房间睡的。

南山答应一声,抱着碗去了厨房。这些碗也是有些年头了,虽然勉强能用,但也相当脆弱,她之前尝试用灵力清洗,结果直接烂了三个,气得守心又是跳脚,那以后她就开始老老实实自己刷。

等她从厨房出来,天上那轮‘弯月’更细了,可根据她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日夜的经验来看,要想这一线光亮消失,还得一段时间。

前殿琐碎的声音又一次传进院子,守心已经睡了,她却一点困意都没有,想想自己入夜后要去找霁月,便在院中为守心加固了结界,自己则一个人暂时去了外面。

东夷岛总是在相当漫长的白天之后才会迎来黑夜,南山以为除了那些临近黑夜来祈福的人,过惯了闲适松弛日子的子民们,会早早就回家睡觉,大街上一个人也该没有。

可是她却想错了。

几乎是刚出院子,就险些被一个人撞到,她连忙避开,却在下一瞬看清了对方的脸。

“李婶?”她惊讶开口。

李婶猛地抬头,一看是她眼睛都亮了,连忙抓住她的手腕:“仙君夫人,我可算见到您了!”

“你怎么了?”看她一脸焦虑,南山皱眉问。

李婶:“仙君……仙君他怎么回事啊,我这几次去神殿上香,他都没有为我实现心愿,家里能用的鱼都用完了,我要是再打不上来东西,只怕明日就不能出摊了。”

李婶是卖吃食的,所需要的鱼虾全是自己划船去捞,捞不到东西这事儿对她而言,的确是天大的事。

南山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以前我只要去神殿上香,我家那口子就可以满载而归,但最近却每次只能捞上半桶,根本就不够用,我就是想问问仙君,他是不是将他的子民给忘了!”李婶说着,眼角便泛起了泪花。

一条胡同之隔的外面,有人正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其间夹杂着霁月的名字,不见白日里的恭敬与尊重。

李婶还拉着她的手,南山没办法分神去听别人说了什么,只好继续跟李婶分析:“霁月每日都在尽责赐福,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子民的……我记得你家的船是那种小船,不能往深海去,每次在浅海捞上半桶,其实也不少了吧,若是多捞几次,不就够用了?”

“那怎么行!”李婶一把甩开她的手,眼底闪过一丝愤恨,“仙君夫人你真是好日子过太久了,这种话才会张口就来,你知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多累吗?别说是多捞几次,就是多捞一次身体都受不住,霁月仙君怜悯众生,怎么舍得我们如此辛苦!”

南山嘴唇动了动,想起平时李婶大部分时间都在跟人闲聊,而她家那口子也是随便去海上转一圈就回来吃喝玩乐,两个人像岛上其他人一样潇洒自在,哪有半点辛苦的样子。

她虽不是海上人家出身,可也是做过穷苦之人的,这座岛上的人,明明比凡间的县太爷过得还舒服。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是仙君夫人,有些话不能直说罢了。

可她不说,李婶也看出了她的意思,眼神变了几变之后,才勉强遮掩住恨意和恼火,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仙君夫人……南山,李婶的好南山,你能不能看在李婶为你做过那么多顿饭的份上,请霁月仙君多多关照于我?”

南山想说她从不干涉霁月赐福之事,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好……我会与他说的。”

李婶眼睛迸射出喜悦的光,兴高采烈地跑走了,南山看着她过于轻盈的背影,心底的古怪再一次涌起。

墙外的嚷嚷声越来越大,似乎是吵了起来,有人说霁月仙君不像以前一样照拂百姓,是一个不合格的神,有人怒骂反驳,并说是因为他不够诚心才会如此,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一二来去的矛盾竟然有闹大的趋势。

南山往身上施了个隐身咒,这才从巷子里走出去。

尽管出去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看到乱糟糟的街道时,还是直接愣住了。

她来东夷这么久,度过了好几个交替的日夜,却从未在天色即将黑时出过门。

今天第一次这么晚了出来,只见

平时干净整洁的街道上处处都是垃圾,那些没用完的鱼和虾就这么随意地堆在角落里,散发着阵阵恶臭。

有人在街角睡觉,衣裳脏得看不出原样,有人在大打出手,力度大得恨不得让对方死,也有人拿着香跪在路边,朝着神殿的方向不断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如果说昔日那个世外桃源,是她认知里的东夷岛,那眼前的这一切又是什么?南山看着一只破碎的拨浪鼓落在脚边。

已经许久没有出现的荒诞感再次浮现,最后一缕光藏进黑斑,天地间彻底漆黑一片。

南山有一瞬间全然看不清东西,凝神静气后在眼睛上加了一道灵力,再次睁开眼,天地之间一片暗红,却也能勉强看清。

刚才还乱成一团的街道仿佛静止一般,所有人都一脸麻木站着,仰着头看向悬日消失的方向,仿佛一条条晒干的银鱼僵直茫然。

“我们去找霁月仙君……”

不知道是谁低喃一声,所有人仿佛都活了过来,反复地说着要去找霁月仙君,说只要求得他再次赐福,东夷就能恢复往日荣光。

同样的话从成千上万人口中说出,那种蚂蚁爬进耳朵的痒痛感再次出现,南山抖了抖,连忙去封自己的听觉。

可用惯了的术法,这一次却一点用都没有。

无数声音依然在往她耳朵里钻,她只觉天地旋转恶心想吐,连步伐都变得不稳。

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南山勉强扶住旁边的树,才没有仰面摔下去。

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些人顶着同样贪婪的、疯狂的脸,朝着神殿涌去的模样。

“霁月……”她呼吸困难,一瞬间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依然是黑的,但被黑斑挡住的血日,却露出了一丝光线,看得出即将天亮。

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拨浪鼓还在她的脚边,清晨浓郁的水汽压得她呼吸困难。

蚂蚁一样的声音消失了,南山的不适感也跟着消失,起身后想起那些百姓冲向神殿的画面,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也不想地朝神殿冲去。

霁月……霁月临近天黑时,就已经变得虚弱无比,黑夜彻底来临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那些人仿佛疯了一样,很可能会对他不利。

南山越想越着急,调动全身灵力转瞬出现在神殿前。

血日的光边又露出了些,无数黑红的气流朝着神殿倾落,那是和笼罩在东夷岛的罩子同源的气流,有着相似的黑暗与怨气。神殿门窗紧闭,黑暗中像一个无声的怪物,静静等着下一个猎物主动走进它的口中。

南山深吸一口气,凝重地朝它走去,下一瞬却有什么撞破了门,直直朝她飞了过来。

她下意识闪开,那东西重重摔在了她方才站的地方,一脸恐惧地抬头时,她才看清是什么。

“李婶?”南山震惊得头脑一片空白。

李婶满脸的血,仿佛已经认不出她来,只是绝望又慌乱地往前爬,身上的血痕在地上擦出一长条诡异的痕迹。

“跑……快跑……”

她拖着只剩上半身的身体,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还扒着前方石板的缝隙。

海风烈烈,湿润的空气被血腥味渗透,南山不是没见过死人,却第一次看到死状这么凄惨的死人,而这个死人还是她认识的,曾经给她做过很多吃食的李婶。

神殿的门被砸开之后,就那样幽幽地敞着,明明灯烛还燃着,南山却无法看清门里的一切。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可她还是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像被什么牵引着一般,一步一步地僵硬地往前走。

在进门之前,她对自己即将看到的画面已经有些预感,可真当看到血淋淋的尸山尸海时,还是被震慑到大脑一片空白。

这里有多少尸体?全东夷的百姓都在这儿了吗?南山的视线从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脸颊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霁月脸上。

他一点也不虚弱。

相反的,他的状态很好,就像每个清晨她看到的那样,只是身上浅蓝的衣袍被血水染透,散发着强烈的腥气,瞳孔的颜色也从黑转红,透着一股妖冶冰冷的气息。

而在他的身后,那尊三丈高的神像正在汲取那些气流,在气流的滋养下,神像好像又变大了一些,身上的金身却还是原有的尺寸,紧缩得仿佛要掐进它的身体。

“霁、霁月……”南山嗓子干哑,很是艰难地叫出他的名字,“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会……”

霁月冷淡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南山记得这双红瞳,当初她在七脚蛇的伴生石上,就曾隔着二十年与这双红瞳对视,她当时以为是偶然,如今看来却有种宿命般的重合。

宿命。

南山看着霁月那双眼睛,突然心生恐慌。

像是有预感一般,她猛地闪身躲开,下一瞬果然有一团黑红交杂的气流打在了她原先站着的位置,再看霁月,不知何时已经取出铃铛,阴森的红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气。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真当他对自己动手时,南山还是震惊大过恐惧,她甚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告诉他清醒一点。

“我是南山,南山啊!”南山急切地证明自己。

霁月却没有留情,一击不中后又一次朝她杀去,南山只好调动全身灵力应对,闪躲与攻击之间,堆叠成山的尸体被无辜殃及,还温热的断肢与血肉四下飞溅,有不少都落在了南山的衣裳上。

她今日穿的衣裳,还是前段时间霁月用皂角帮她洗的,没有灵力清洁后的干燥与僵硬,透着一股独属于凡人的清香与温暖,但是如今沾了一堆血肉,什么都看不出闻不见了。

“霁月……”

又一道灵力直击她的面门,南山猛地后退,却还是被削掉一缕头发。

她不是霁月的对手。认识到这个事实以后,南山的心沉了又沉,为了保命只好步步退离神殿,霁月却杀红了眼,追在她后面一招又一招地杀来。

南山渐渐被他逼到了海上,滔天的海浪中她节节败退,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在霁月又一次朝她杀来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无意间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罩子附近,而平日密不透风的罩子,如今却被他的灵力破开了一个小口。

霁月手中的铃铛已经化作利刃朝她刺来,她别无选择,放弃反抗冒死冲过了那道小口。

身后传来巨大的灵力波动,炸得她飞出好远,她转瞬昏死了过去。

醒来后,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海上漂浮,而身后则是被罩子笼罩的东夷。

守心……守心还在岛上,不知道霁月变成那副样子后,会对他怎么样。南山挣扎着游向罩子,两只手注满了灵力不断敲击罩子,可是罩子坚硬如初,任由她一双手都变得血肉模糊,也仍然没有撬开一点缝隙。

南山过于着急,又一次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一辆毛驴车拉着,晃晃悠悠的,有种俗世的宁静。

“姑娘,你醒啦?”赶车的妇人笑呵呵道。

南山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好一会儿才艰难坐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我怎么在这里?”

她是在一个月后到家的,刚走到村口,阿爹和阿娘就已经冲了过来,抱着她失声大哭,南山心中酸软,连忙安慰他们。

听说她回来了,村里的父老乡亲都来了,这个拉着她抹抹眼泪,那个拉着她说说话,亲热得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这让心里空落了许久的南山,总算是有种落到实处的感觉。

她忘记了一些事,大约是一些很重要的事,因此村里人问起她这段时间的经历时,她只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修炼,如今算是小有所成,于是就回来了。

“这么说,你现在也是仙人了?”三婶小心翼翼地问。

南山笑了笑:“算是吧。”

“那那那仙人是不是什么都能做?是不是可厉害了?”三婶迫不及待。

“也没那么厉害。”南山刚否认,看到三婶失望的表情,忍不住又问,“您是想让我做什么吗?”

“是这样的,”三婶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我家那个臭小子,前段时间摔断了腿,大夫说……说他就算是治好了,也不会再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三婶这辈子就指望他过日子了,他要是瘸了,我可怎么活……”

说着话,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金花端着一碗粥走进来,看到三婶哭了忙问:“这是怎么了?”

南山简单将事情说了,又安慰三婶几句:“我没学过医术,但用灵力治点小伤还是可以的,三婶若是不介意,就带我去看看哥哥吧。”

“现在?我刚给你熬了猪血粥。”刘金花皱眉。

南山看了眼三婶着急又不敢说的模样,笑笑道:“我不饿,阿娘你自己喝吧。”

说完就给三婶使了个眼色,两人赶紧走了。

一进三婶家,果然闻到了浓郁的药味,读书很好的哥哥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看到她也只是勉强打个招呼。

“别动,”南山连忙上前,为他检查完后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大事。”

说罢,便给他的腿注入一些灵力,哥哥脸色渐渐红润,断掉的那条腿也突然动了一下。

“行了,行了!”三婶惊喜道。

南山也久违地感到开心,与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后,便直接回家了。

一到家,就看到刘金花正坐在自己的寝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娘。”她唤了一声。

刘金花抬头,看到她后笑了:“你可算回来了,快把粥喝了吧。”

南山愣了愣,才发现她还端着那碗猪血粥。

耽搁了这么久,猪血已经凝固,和里面的米糊乱地混在一起,呈现一种恶心的颜色,还莫名地泛着一股腥气。

南山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好难看呀,我不想吃。”

刘金花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后局促地将碗藏到身后:“是是是,是阿娘做的不好,你不喜欢也正常,阿娘……阿娘这就拿出去。”

“阿娘……”

“没事,你赶紧休息吧,别跟过来。”刘金花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她不准自己跟过去,但南山不放心,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结果就看到她躲在厨房里抹眼泪,阿爹正在旁边小声劝慰什么。

看到她来了,刘金花连忙背过身去,孙晋却皱起眉头:“南山,快跟你娘道歉。”

“阿娘对不起。”南山连忙乖巧道歉。

刘金花笑了一声,又继续背着她擦眼泪。

南山从小到大习惯了跟他们有什么说什么,猪血粥的颜色就是难看,闻起来也很难吃,她如果以前这样说了,阿娘不想浪费的话只会把粥端给阿爹,强行让阿爹善后,而不是逼她喝下去,更不会为此伤心,反而还会觉得女儿有话直说,是个有脑子有嘴巴的聪明小孩,从未像今日这样为她的一句话伤心成这样。

南山看着这样的刘金花,很是不知所措。

“你娘呀,为了给你补身体,一大早就出去买了猪血,好不容易熬出一碗粥,你怎么能因为它难看就不肯喝呢?你这样对得起你娘吗?”孙晋还在板着脸教训,眼圈却是红了。

南山已经知道错了,很是愧疚地再次道歉:“阿爹阿娘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

“那就乖乖吃了。”孙晋将碗端给她。

多耽误一会儿,猪血粥的颜色更恶心了。

南山却不敢说什么,接过来一饮而尽。

几乎是喝到嘴里的第一口,那股子腥气就冲得她脑子发麻,但爹娘泛红的眼圈还在眼前,她几欲作呕,却还是坚强地全部喝完了。

“好喝吗?”刘金花总算擦干了眼泪,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南山点头:“好喝。”

刘金花笑了:“那下次还给你熬。”

南山欲言又止,可一对上她和孙晋的眼神,就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的乖乖听话给了刘金花一种信号,刘金花更热衷于给她做补品了,虽然那些补品一个比一个难吃,但每次看到刘金花期待的目光,南山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只会咬牙把补品吃下去。

就这样在家里过了一天又一天,南山始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忘了什么,平时不是吃吃阿爹阿娘辛苦弄来的奇怪补品,就是给村子里的父老乡亲治治小病、修修东西。日子好像与她以前没什么区别,可又好像某些地方发生了一点奇怪的变化,至于那变化是什么,她始终想不清楚。

又是一个好天气,她将二叔公家的房顶修补好了,一回头发现孙晋和几个长辈都殷切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迟疑开口。

孙晋还没说话,二叔公就先迫不及待开口了:“南山,你现在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自从你回来以后,乡亲们的日子都好过了很多,所以我们寻思着也不能白白要你帮忙……那个,我们打算给你修个庙,你觉得怎么样?”

南山一愣:“修庙?”

“对,修庙,给你供香火,算是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大恩。”二叔公忙道。

南山哭笑不得:“叔公,我就是一个普通修者,香火对我来说没用。”

“瞎说,你三婶都说了,你就是仙人!”有人接话。

南山无奈:“那是因为我懒得解释……”

“你如果没意见的话,事情就这么定了吧。”二叔公打断她。

南山:“我不……”

“南山,”孙晋总算得了机会说话,一脸哀求地看着她,“大家好不容易想到感谢你的法子,你就答应吧,就当是看在阿爹的面子上。”

“可是……”

“南山。”孙晋又唤了她一声。

看着阿爹脸上为了给她采补药划出的伤口,南山想起他死活不肯让她用灵力替他修复、还说不想浪费她一点修为的那些言语,一时间突然无言。

孙晋趁机和其他人拍了板,修庙的事就这样定了。

直到相比贫苦乡村显得过于富丽的庙宇修好,南山仍然觉得十分荒谬,庙宇建成那天,她盛情难却,只好也跟过去看一眼,当看到自己的石像被摆在神台上时,一股古怪的感觉突然划过心头。

第42章

相比她的沉静,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一个个都拿着香排队给石像供奉,南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热切的样子,忍不住皱起眉头。

回到家已经天黑,刘金花又做好了药膳,近来不少人都会往家里送东西,南山经常能吃到肉,日子比以前不知好过了多少。

今日也一样,几乎是一进门,她就闻到了浓郁的肉味,可今天的肉味却很奇怪,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简直叫人作呕。

“你回来啦。”刘金花一看到她,便热切地迎了上来。

月光下,南山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愣了愣,连忙伸手扶住她:“阿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我有吗?”刘金花摸摸脸,不甚在意,“可能是吹风了,有点不舒服,你别管这些,快来尝尝我今日给你煮的粥。”

“阿娘……”

“快来呀,今日可是大补的好东西呢。”刘金花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屋,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肉粥来。

南山看到的一瞬间就开始犯恶心,但面对刘金花期待的眼神,也只好默默接过来。

“快吃呀,”刘金花推着碗示意,“快吃呀。”

南山点了点头,碗送到嘴边时突然闷哼一声。

“怎么了?”刘金花忙问。

南山皱了皱眉:“好像有虫子咬我。”

“哎哟这怎么行,我去给你拿草药。”刘金花说着,连忙出门去了。

等她拿完草药回来,南山已经在堂屋坐下了,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空荡荡的碗。刘金花看到后顿了顿,一脸惊喜:“都吃完了?”

南山点了点头:“都吃完了。”

“真是阿娘的乖女儿,”刘金花顶着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笑

得眼睛都弯了,“这可是你舅舅那边给我的方子,说是吃完以后可以治百病,也可以助你修炼,你若是喜欢,我明日还给你煮。”

南山连忙摆手:“算了算了,这么有效的方子,想来吃一次就够了,还是不辛苦阿娘了。”

“当娘的给自己孩子补身体,怎么能叫辛苦呢。”刘金花嗔怪地看她一眼。

南山看着与自己亲昵的阿娘,第一次生出些无所适从。

独属于她的庙宇建好了,十里八乡的人听说了都来上香祈愿,南山从旁边劝了几次,告诉他们自己并非神灵,无法为他们赐福布恩,可惜这些人像是疯魔了一般,每日里都在庙里长跪不起,南山没办法,只好用灵力尽可能帮他们实现心愿。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灵力也是有限的,尤其是在缺少一根灵骨的前提下。

又一日晌午,她突然感觉脑子一阵晕眩,等缓过神时,意识到自己急需休息,于是告别了殷切等待的香客,独自回家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天亮时回家,本想着休息一下陪阿娘说说话,结果刚走进院子,凭借修者出色的耳力就听到了厨房里刘金花痛得轻哼的声音。

“你再忍着点,这就好了。”孙晋低声劝道。

刘金花咬紧牙关:“又不是从你身上剜肉,你说得倒是容易。”

“我又不是不剜,今日你是最后一次,明天开始就该轮到我了,咱们两个齐心协力,一定要让南山的身子骨强健起来。”孙晋郑重道。

刘金花叹了声气:“但愿是真的有用。”

“自然是有用的,我看她的脸色,这几天可是好多了。”

两人的对话有些古怪,加上刘金花又痛哼了一声,南山没忍住冲进了厨房,结果就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她的阿娘,此刻将袖子拉到了腋下,将已经满是伤洞的胳膊摆在菜板上,她的阿爹拿着菜刀,刀尖已经扎进阿娘的胳膊,正缓慢旋转着要剜下一块肉。

鲜血从肉与刀尖之间疯狂涌出,已经将菜板淹没,阿娘脸色苍白如鬼,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在看到她后有些惊讶。

“你们在做什么?!”南山怒声质问。

孙晋如梦初醒,吓得放下了菜刀:“南山你听我解释,我们不是……”

南山一把推开他,因为力度没有收敛,孙晋直接撞在了门上,面条一样倒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南山却顾不上他,呼吸急促地冲到刘金花面前,强行用灵力为她融合血肉与伤口。

等到刘金花的伤口不再流血,她才开始颤抖:“为、为什么……”

“南山别怕,阿娘和阿爹只是想为你补身体。”刘金花温声劝说,苍白的脸上全是慈爱。

南山气得眼圈都红了:“你们就是这么为我补身体?啊?用自己的肉给我补?!”

刘金花解释:“这是个偏房……”

“以后不准再做这种事。”南山直接打断。

刘金花嘴唇动了动,对上她泛红的眼睛,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今夜注定无眠。

南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断地想起这段时间被自己偷偷倒掉的肉粥,又一遍又一遍想起阿娘的胳膊放在案板上的画面。

再想到阿娘哀伤的眼神,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愧疚心,愧疚到她几乎要发疯。

……阿爹阿娘会这么做,都是因为她,是她让他们担心了,他们才会想出如此极端的办法。

而且她还把肉粥倒掉了。

那是用她亲娘的肉熬出来的粥,里面全是爹娘对她的爱意,她却轻易倒掉,任由承载着父母期望的粥渗进泥土里。

如果她当时喝掉,是不是就能稍微对得起爹娘一些了?刚冒出这个念头,南山倏然坐起来,最后一点睡意也彻底没了。

院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动,她独自在床上静坐片刻,到底还是出去了。

月光下,孙晋佝偻着身子,无声地抽着旱烟。

南山默默走上前,在他旁边坐下。

“阿爹,你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些的?”她主动说话。

孙晋无声看向她,鬓角的白发就这么暴露在她的视线里,南山惊觉他近来似乎老了不少。

“阿爹……”南山艰难开口,“对不起,今天不管怎么着,我都不该推你。”

孙晋笑了笑,眼角的周围堆叠,不像是四十多岁,反而像七十岁了。

“你也是太着急了,阿爹怎么会怪你呢。”他温声安慰。

南山困兽一般挠了挠头,难得流露出一些烦躁:“其实我现在的身体,不知比以前强上多少了,我实在不明白,你和阿娘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为我补身体。”

孙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抽了一口旱烟,然后看着烟雾缭绕升空再消散,最后才慢慢道:“因为我家南山,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南山眼眸微动。

“你是要做大事的,要做很多很多大事,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可全都指望着你过日子呢,阿爹和阿娘只是想多为你做点什么,好让你日后也能多为乡亲们做点什么,”孙晋抬手摸摸她的头,“你,能明白吗?”

南山无奈一笑:“阿爹,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不是什么神仙,也做不出什么大事,那些乡亲……我是能帮一些,但帮得也不多,他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孙晋摇了摇头,只是说一句:“你可以的,人人都说你可以,那你就一定可以。”

南山倏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也没有再解释。

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盛,南山的修为却在飞速倒退,她找不到原因,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在又一次为人治伤失败后,索性就躲回了家里,任由爹娘和其他人如何相劝,也没有再往庙里去。

“我本来就什么都不会,只是侥幸修得一些术法而已,如今修为几乎不剩什么了,你们就各回各家吧。”她隔着门高声道。

外面劝解的人更多了,七嘴八舌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蚂蚁队伍,直直地往她耳朵眼里钻,她听得几乎要发疯,只好用灵力屏蔽掉外面的声音。

世间总算是清净了。

南山长舒一口气,睡了回村以来最好的一个午觉。

大约是她放弃得太彻底,起初还有人整天来劝,慢慢的来劝的人便少了,阿爹阿娘也不再动不动弄些奇怪的东西来给她补身体,日子好像一瞬间恢复了正常,这让她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就好像有什么事在等着她一样。

预感应验于某个入秋后的夜晚。

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是深色的,还泛着湿气。刘金花难得做了一大桌子菜,简直比过年的时候还要奢华。

南山看着满满当当的饭菜,一时间有些惊奇:“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做这么多好菜?”

刘金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赶紧将她拉到桌前坐下:“不是什么好日子,就不能给我的宝贝女儿做些美食了?”

“谢谢阿娘。”南山笑弯了眼睛。自从她不再去庙里救人,她们的关系好像就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只是偶尔看到刘金花胳膊上留下的那些坑洞 ,心里会有些不是滋味。

刘金花嗔怪地看她一眼,往她碗里夹了许多吃的:“你尝尝这个羊肉,这是你爹一大早特意去买的,你尝尝好吃不。”

“好吃,一点也不膻,”南山边吃边点头,“阿娘,我明天也去找个活儿干吧,以后你和阿爹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们买什么。”

刘金花笑呵呵:“你可是要做神仙的人,哪能出去找活儿干。”

“您说什么?”南山没听清。

刘金花一愣:“我说……”

“你娘说咱们家就你一个宝贝闺女,哪舍得让你出去找活儿干,”孙晋从厨房出来,还端着一个大肘子,“快快快,快腾个地儿!”

南山嚯了一声,赶紧在桌子上腾个位置出来。

看着油滋滋的大肘子,南山默默咽了下口水:“阿爹,你们是吃完这顿不打算过了吗?”

“瞎说,我们做这么多菜是为了谁啊!”孙晋横了她一眼。

南山没忍住傻笑一声:“谢谢阿爹阿娘。”

“快,吃点肘子皮,这对身体好。”孙晋给她夹了一大块。

南山哎哟一声,嘴上说着太腻了太腻了,却还是听话地全部吃完。自从阿娘割肉为她补身的事后,她就对爹娘有了种说不出的歉意,所以这段时间以来除了不肯再去庙里,其他事上对两人几乎是有求必应。

尽管她如今已经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但他们夹过来的,她还是一一吃完。

肚子很快就撑了,不仅撑,还有种反胃的感觉,再看刘金花和孙晋,两人却一筷子都没动,只是用一种狂热的视线看着她。

南山顿了顿,迟疑开口:“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刘金花小心翼翼地试探,“比如说,头晕?”

南山刚要说话,便感觉天地旋转,她呼吸一停,迷茫地看向对面的爹娘。

“闺女别怕,等你醒了,你就可以成神了。”

“阿爹阿娘也是为你好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身体重重落在地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南山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出现在乡亲们为自己所建的庙宇之中,被坚硬的丝线固定成神像一样的姿势,她身体发软,丹田内一阵又一阵的空虚,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而她的对面,则是她最熟悉的亲人朋友,乌央乌央的一大群,站在最前面的则是自己的亲爹亲娘。

南山的思绪还有些沉重,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阿爹……”

“南山别怕,”孙晋慈爱地劝说,“不要怕啊南山,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想为你塑上金身,等金身塑好,你便彻底成神了。”

塑……什么金身?南山迟疑地皱了皱眉,没等细问,乌央的人群流水一样分成两边,几个壮汉用木棍抬着一缸滚烫的金水朝她走来,沸腾的金水中,隐约可见炖碎的骨头。

“这是用上一代卦仙的神骨熬制而成的金水,只要将这金水淋在你身上,你便可以继承其中的神力与修为,就可以成为我们孙家村真正的神仙,保佑孙家村的子民长寿平安永享安宁,而你也可以受我们世世代代香火供奉,成为这世上唯一的真神!”

孙晋说得慷慨激昂,周围的人也连连点头,眼中的狂热和期待就像缸里滚烫的金水,一寸一寸地逼近南山的眼睛。

南山终于清醒,拼命地挣扎起来,任由丝线掐进肉里也无动于衷。看到她的身体开始流血,刘金花惊呼一声就要冲过来,却被众人给拉住了。

金水还在逼近,南山已经能感觉到铺面而来的高温,她心下一狠,愣是冒着手脚被丝线缠断的风险,强行挣脱出去。

众人显然没想到她会挣脱,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来按她,南山只觉丹田一热,灵力似乎又回来了些,于是想也不想地就要出招反抗。

“南山!”

凄厉的声音响起,一道身影朝自己扑来,南山猛地收回灵力,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阿娘。

“南山别怕,很快就结束了。”刘金花说着,趁机将她按倒在地上,其他人一拥而上,纷纷控制住她的手脚。

南山很怕,也很想反抗,可一对上刘金花哀求的眼睛,又突然失去了所有力道。

“阿娘……”

她缓慢地闭上眼睛。

滚烫的金水浇在了她身上,巨大的痛苦来临前,她便已经昏死过去,等她醒来时,身上干净整洁,仿佛无事发生,而她身后的石像上,则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南山漠然地看着石像,看着那层像衣服、却又死死嵌进石像纹理的金光,心里没有半点触动。

突然,蚂蚁乱钻一样的声响突然涌入耳朵,起初是一两声,随后是成千上万股,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哀求祈祷,耳膜如破布一般被撕碎缝合再撕碎,南山痛苦地大叫一声,在地上疯狂翻滚起来,可是庙宇里空无一人,没人能帮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独自在庙中待了多久,只知道进去时尚是初秋,等出来时已经雪满头,那些声音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而她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习惯了那些声音。

她站在庙宇门口,看了看跪了一地的百姓,又看向跪在最前面的阿爹和阿娘,良久之后才轻轻笑了一声。

她成了真正的神,有预言灾祸的能力,也可以为百姓赐福,不再是一个空有神名的修者,昼夜交替,春去秋来,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将那些送至耳边的祈祷与期盼,一个个地变成事实。

南山住在了神庙,几乎不回家了,阿爹阿娘来找过她一次,但看到她对他们与对别人无二的态度,便红着眼眶离开了,从那以后就一直躲在外面看她,从未像其他人一样向她寻求什么,南山也从未在众多祈祷里听到过他们的声音。

哦,也是听过的。

那是一个深夜,耳边略微清净了些,她正要入睡,就听到阿娘低低的声音:“信女别无所求,唯愿我儿能顺意,心畅,平安。”

南山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她。

日子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不知道就这样过去了多少年,某一日清晨,南山又一次失去所有修为,也失去了赐福和卜算的能力。

于是噩梦重演,且愈演愈烈,当所有人都面目狰狞地扑过来质问她为什么不肯布恩世人时,南山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怨气,于是抬起眼眸的刹那,双瞳变得血红。

众人惊慌后退,却又不肯轻易离开,仿佛确信自己即便是凡人,在与神的较量中也不会输。

毕竟,那是他们造出的神。

毕竟,那是他们供奉的神。

没有他们,就没有神。

他们才是神的主人。

南山看着一个个死到临头仍然不知悔改的人,看着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强行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倏然爆发,她再不愿忍受,消失的修为一瞬间回归,在她掌心汇聚成锋利的丝线。

杀。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这一切就结束了。

强烈的念头引导着她,她再也无法自控,怒吼一声朝他们杀去。

时间却静止了,众人脸上的表情定格为惊恐,南山僵在半空,试图挣脱这说不清的桎梏,冰冷的胸膛却从身后贴近,没有半点温度的手指从她手肘处绕过,轻易与她十指相扣。

“南山,醒醒。”

是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南山猛地睁开眼睛,一团黑红交杂的气流已经扑到面前,却被窗外刺进的阳光搅个稀碎。

还是神殿,却不再是她的神殿,神像的金衣不再紧绷,尸山尸海也消失不见,霁月静静站在她面前,如一截竹子,透着清凌坚韧的气息。南山看了他许久,掌心酝起一股灵力直直朝他杀去。

霁月似乎有所预料,见状也只是静静闭上了眼睛。

一股强劲的风迎面而来,带着破竹之势,最后却只是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霁月缓缓睁开眼睛,与她对视良久后温声道:“为何不动手?”

“……我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这世上有一种神叫卦仙,可以占卜过去,看清未来,只是最后一代卦仙,于三千年前带着他的信徒一道陨落,于是这世上只剩卦者,再无卦仙,”南山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情绪,“霁月仙君,你是那位陨落的卦仙吗?”

霁月静默许久,最后只是告诉她:“我曾看见你。”

南山笑了,指尖灵力轻易刺破他的咽喉,在上面留下了狰狞的伤痕。

远处,笼罩东夷的罩子震颤一下,破开一条小口,又很快恢复如初。

南山看着霁月瞬间恢复的皮肤,非但不觉得惊讶,反而有种尘埃落地的荒唐与可笑。

然后她就真的笑了出来。

“你来晚了,”霁月依然温柔,看到她突兀的笑也没问原因,只是耐心与她解释,“现在是白天,你杀不了我。”

像在教她功课时 ,解释每一句诗词的含义。

“我为什么要杀你?”南山嘴上在问,可眼底却没有半分好奇,仿佛答案对她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霁月默默与她对视,眼神渐渐从温柔变成悲悯:“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我即牢笼,牢笼即我。”

第43章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王八蛋霁月,把我当成猴一样耍,真是气死我了!”

后院主寝内,南山跪坐在床上,对着一只枕头拳打脚踢,眼看着都要打烂了,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守心看不下去了,倒了杯水给她:“也该歇歇了吧?”

话音未落,南山愤愤瞪向他。

“……你跟仙君闹别扭,干嘛要迁怒我?”守心无语。

南山冷哼一声,接过水喝了一口:“你怎么知道跟你没关系?”

“我一整夜都在睡觉!”

南山:“睡觉就跟你没关系了?你能呼吸,这件事就跟你有关系。”

“……无理取闹。”守心白了她一眼。

南山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凉意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烦躁的感觉总算减轻了些。

守心见她双眼发直,纠结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南山眼珠动了一下,好半天才慢慢地看向他,守心被她看得忍不住坐直一些,心里总感觉她的眼神怪怪的。

良久,南山叹了声气:“没事。”

“你是不是当我是小孩子,所以不愿意跟我说!”守心当即抗议。

南山笑了一声,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就算你是大人,我也不能跟你说。”

“是仙君要求保密的吗?”守心恍然,“那你就不用说了。”

南山斜了他一眼,想问是不是仙君说什么他都会无条件拥护,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他们的关系,觉得没必要再问这种废话。

“喂。”

南山回神,对上守心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我是很在意仙君,可我也在意你,如果真是他错了,我是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守心艰难地说出违背他做人准则的话,耳根有点泛红。

南山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将他捞进怀里抱紧。

守心吓一跳,惊恐地挣扎起来:“干、干什么!”

南山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

两人胡闹了好一会儿,守心总算逃了出去,南山看着房门被他砰地关上,一股疲累感突然涌来,她掀起被子盖过头顶,板着脸开始睡觉。

自从学会用灵力代替灵骨修炼,她就没有再懈怠过,整日里不是想着提高修为,就是想着要如何加固灵力,这还是第一次什么都不做、大早上就开始睡觉。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南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想法,整日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好几次守心都劝到床边来了,她仍然无动于衷,睡出一副要与天同归于尽的样子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假装在睡觉,快点起来!”守心拉着她的手,试图将她从床上拉下来,可惜体型相差甚大,他努力几次后还是气喘吁吁地放弃了,

“你跟仙君到底怎么了嘛,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呢?现在他不肯来后院,你又整天睡觉,我真的很无聊啊!”

守心卖惨卖得声音都哽咽了,南山却还是没有反应,他哼哼一声,气呼呼地离开了。

寝房里静了下来,血日不会移动,便没有光影变换,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房门又一次开启,却没有守心咋咋呼呼的声音,指尖的温热似乎要落在南山的眉心,但最终还是没有触碰她,停顿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山默默睁开了眼睛,屋子里仍是空荡荡的。

仙君不来后院,南山只顾睡觉,七岁的守心近来很是烦恼,连饭都不爱做了。正当他思考要不要闯点祸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时,一片阴影突然落在他的头顶。

“你干嘛呢?”

声音从头顶传来,守心不敢置信地抬头:“你不睡了?”

“睡饱了,不想睡了。”南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眉眼。

守心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立刻从地上跳起来:“那我去给你做饭!”

“不用,”南山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拉回来,“我不饿。”

“你都好久没吃饭了!”守心怒道。

南山失笑,想说自己现在就算很久不吃也没事,可话到嘴边,突然看到他泛红的眼角,抓着他领子的手顿时失了力道。

守心见她不反驳了,立刻欢呼一声往厨房跑,南山看着他快乐的背影,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本来是打算立刻去找霁月的,但为了陪守心吃饭,最终还是耽误了点时间,不过这样也好,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跟他算账。

南山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米饭,放下筷子时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起身便往前殿去了。

“要好好聊,不要吵架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守心忧心叮嘱。

南山摆摆手,似乎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然而霁月不在那里。

神殿香火鼎盛,夜晚死去的那些人鲜活地跪在下面,一边恳切祈祷,一边为曾经杀死过他们的神明上香。

南山一眼就看到了混迹在人群里的李婶,不同于上次见她时只有上半身的惨烈,此刻的李婶面色红润喜气洋洋,看向神像时眉眼虔诚,没有半点不满。

进来之前,南山就已经猜到了神殿里的景象,可看到李婶认真上香的模样,还是打心底感觉不适。

霁月不在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呢?南山思忖片刻,直接出了神殿。

她是在一片海滩上找到他的。

血日高悬,上头只有巴掌大的黑斑,严格算起来还是东夷的上午。

不远处海浪起伏,泛起漂亮的泡沫,白沙滩被血日晒得温暖柔软,一旁的香彩雀开得鲜艳,有几支还伸到了沙滩上来。

霁月还穿着那身浅蓝色的衣裳,拿着一串铃铛正在沙滩上勾画阵法,飘逸的身影几乎要与海天融为一体,叫人瞧不出他的踪迹。

南山静静站在椰子树下,直到他抬眸看向自己。

“不要站在这种树下,”许久未见,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温顺,好像从未与她生过隔阂,“容易被椰子砸到。”

南山扫了他一眼,勉强往旁边挪了一步,算是对他的话作出回应。

霁月眼底泛起一丝轻笑:“还在生气?”

“你又在做什么?”南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看向他身后的那片空地。

她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这人用铃铛在那里画了很是繁复的阵法,可这才多久的功夫,阵法便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霁月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一眼,这才解释:“只是如常修炼。”

“你还用修炼?”南山嘲讽地看向他,见他想要解释,直接抬手制止了,“不打算说真话的话,就别开口了。”

霁月顿了顿,竟然真的闭嘴了。

南山看着他这副样子,顿时气笑了:“还真打算撒谎啊?”

“阵法未成,不好多说。”霁月好脾气道。

南山冷哼一声。

两人之间突然静了下来,霁月耐心等着南山开口,可等了很久,仍然只等到她看天看地看海,始终没有看向他。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开口:“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哦,也没什么,”南山没有拿乔,他一问便主动说了,“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你之前曾跟我起过心誓,说如果对我有所隐瞒,就神魂俱灭永不超生,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记得。”霁月点头。

南山见他神色如常,不由得眯起眼睛:“你瞒我这么多事,就不怕心誓应验?”

霁月无声笑笑,温柔地与她对视。

南山神情僵了僵,情绪也跟着淡了下去:“哦,你早就想死了,巴不得心誓应

验。”

她黑着脸转身就走。

“南山……”

“别跟我说话!”南山怒声打断,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你你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自己就是罩子,为什么不说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杀你!”

“你当时戒心太重,我说了只会让你生出疑虑,”霁月耐心解释,“修炼最忌分心,你若怀疑我、怀疑我所赠功法,只怕修为会一直停滞,无所进益。”

“所以你就骗我?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你越来越信任,看我越来越依赖你、每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献殷勤,为了可以尽早帮你毁掉罩子任劳任怨,你是不是很得意啊?!”南山来的时候一直告诫自己,要冷静,要自持,不能被人看不起,可这一刻还是红了眼眶。

霁月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碰触她。

南山深吸一口气,已经冷静下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早在让她天黑之后来找自己时,霁月就已经想到如今对峙的画面,闻言也只是微微颔首。

南山盯着他看了片刻,问:“我会中幻境,是你刻意所为?”

“不是,而且那非幻境,只是受怨气影响,心神不定时产生的幻觉,”霁月说完静了一瞬,又道,“我无意让你经受一切,但到底让你吃苦了,抱歉。”

南山顿了顿,心里没那么气了:“我幻境……幻觉里经历的那些,是你真实发生过的事?”

“我不知你发生了何事,”霁月抬眸,“但既然是因我而生的幻觉,自然会与我有很大干系,只是怨气会受你本身的记忆影响,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所以不完全是我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可以想到,她在幻觉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霁月沉默许久,安抚道:“只是一个噩梦,早就结束了。”

南山垂下眼眸,不置一词。

“还有什么想问的?”霁月温声打破沉默。

南山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直接一屁股坐在沙滩上,霁月无声笑笑,也好脾气地在她身侧坐下,两人衣角无意间缠绕,仿佛从未生过隔阂。

只是谈话的氛围却不怎么好。

“你和钟伯,到底是什么关系?”南山问。

因为她口中提到的名字,霁月明显怔愣一瞬。

“不想说?”南山语带嘲讽,“还是在思考要怎么编瞎话?”

霁月喉间溢出一声轻叹:“我只是在想该如何解释,你不要总是生气。”

……你骗我这么久,我还不能生气了?南山又是一怒,但对上他清凌凌的眼睛后,又强行忍住了情绪。

“他……”往事太久远,霁月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神仆。”

南山想说这个我知道,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他继续道,“是养了我七年的……父亲?”

听到他的用词,南山倏然闭嘴。

有些事太久不提,霁月已经忘了,可真当重新提起,仅仅用一个词,他便回忆起往日的一切。

“七岁之前我未受金衣,不过是寻常的孩童,整日里住在神殿后院受香火熏陶,那时照顾我的便是钟伯。”

不过是一个庸俗的故事而已,孩童生来白纸一张,未经人事时,谁照顾喂养,谁便是他的父亲。

钟伯照顾他的起居,教他读书写字,与他一同困在神殿后院的一方天地里,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曾是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然后他就背叛了你?”想起幻觉中经历的一切,南山声音发紧。

霁月顿了顿,对上她凝重的眼眸后笑了笑:“倒也谈不上背叛,他本就是神仆,而非父亲,是我年幼无知,才会混淆其中区别。”

“若他真只当自己是仆人,就该早早告知你区别,而非等到你满了七岁,才突然按住你的手脚,让那些人将沸腾的金水浇在你身上。”南山冷声道。

霁月眼底泛起笑意:“你都知道了?”

“不难猜。”南山与他对视。

她在幻觉里经历的那些事,虽然与霁月的人生没有完全重合,但很多东西是不难猜的。

霁月闻言,无声地扬起唇角:“既然不难猜,何必再来问。”

“我要你自己说。”南山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副还在置气的模样。

霁月无奈,轻轻叹了声气:“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是凡人成神吗?”

“嗯,记得。”

“凡人成神,未经修炼,未受天雷,虽有香火供奉延续神力,可到底不是真神,总有衰落而亡的时候。上一代霁月仙君死去后,神骨被子民熬成了金水,为我加塑金身,我也因此继承了他的卜算和赐福之力,成了新的霁月仙君。”

“那之后便是在其位,谋其事,为东夷子民布恩赐福。”

过往种种,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南山很想问他金水加身的时候疼不疼,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义。

是啊,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问还有什么意义。

“你还想知道什么?”见她不说话,霁月反而主动问询,一副今日任由她处置的样子。

南山眼皮动了一下:“你说不是真神,就会有衰落而亡的时候,那在东夷被怨气笼罩前,你也经历了这样的时候吗?”

霁月顿了顿,点头:“我当时的确神力式微,已经许久无法为子民赐福。”

“所以他们找了新的继承人?”南山立刻问。

霁月失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是的。”

说完,他静了静,“继承人,一般会在上一代仙君彻底死后才进行挑选。”

“哦,那看来守心不是继承人,”南山点了点头,“所以他是你,准确来说,是七岁之前未受金水的你。”

霁月微微一怔,这次真的流露出些许惊讶。

南山一看到他的表情,就忍不住嘲讽:“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傻子。”

“什么时候知道的?”霁月问。

南山:“早就知道了。”

写字的笔法类似,做出的饭菜味道类似,连眉眼也有些相像。

这也就算了,霁月曾经的寝房里,出现了只有守心会编的眼睛鼓鼓的蚂蚱,守心生气时眼睛会变成霁月偶尔出现的红瞳,跟天上的血日如出一辙,两人还用一模一样的铃铛。

还有钟伯,守心厌恶他,他却总想讨好,霁月好脾气,他却从来不敢出现在他面前,种种异象摆在眼前,她就是想装看不懂都不行。

霁月与她对视良久,失笑:“为何你从来不说?”

因为忙着跟在某人屁股后面跑,忙着体会那点小小的雀跃与欢喜,所以即便看到了不对之处,也只想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愚蠢的心思,南山不想说,于是反问他:“神力式微之后,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守心会出现?”

霁月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静静看向远方 :“那是一段于我而言,很艰难的时候。”

他没有再说什么,南山却已经想到了。

神力式微,但责任还在,以他的性子只会想方设法刮空自己的每一分灵力,继续去满足那些子民的欲望,直到最后濒临崩溃,才分化出守心这样一个未曾经历苦痛的自己。

气氛蓦然沉重,南山已经不想再追问他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提了另一个问题:“你恨他们吗?”

这个‘他们’,指的可能是钟伯,也可能没有具体的人。

霁月却听懂了,微微摇头:“劳碌众生,皆有苦衷,没什么可恨的。”

“……少来,真要是不恨,东夷岛冲天的怨气哪来的?”南山白了他一眼。

霁月笑了,被拆穿也没有生气。

气氛总算好了点,南山摸摸鼻子,继续问自己好奇的问题:“你说你是在东夷陨落之后‘看到我’,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陨落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卜算和赐福的神力,那你之后又是怎么看到我的?”

“我的确失去了卜算之力,也的确在陨落之后,窥探到未来的天机,至于为什么……大概是机缘巧合,”霁月抬眸,温柔地看着她,“我看到了你,过去很多年,我一直在看你。”

南山眼眸动了动,好一会儿才问:“那在你看到的画面里,有我喜欢你的样子吗?”

霁月微微一怔,突然不说话了。

南山目露嘲讽:“你看到了,所以你从很久之前就知道,我有一日会喜欢你。”

“我在努力避免……”

“嗯,你很努力,努力躲着我,努力避开我,甚至在发现事情不如预期之后,还特意叫我晚上去找你,想用真相劝退我,”南山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夸张地哈了一声,“你多努力啊,真是辛苦了啊霁月仙君!”

“南山……”

“别叫我!看着我像你卜算出的那样沦陷,你是不是很得意啊?”南山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还努力避免……你真要是努力避免,就不该给我洗衣做饭,不该在我生病的时候守在门外,更不该对我笑对我那么好!”

她黑着脸转身离去,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又跑回来,“你还不如一开始就跟我说明白了,也省得我像个傻子一样想七想八!”

她把霁月骂个狗血淋头,回到后院后仍不解气,正要干点什么发泄一下时,突然瞥见了躲在暗处的守心。

“喂,过来。”她总算找到了目标。

守心警铃大作:“干什么?”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哪这么多废话。”南山眉头紧皱。

守心纠结半天,最后不情愿地朝她走去:“我怎么感觉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走到她面前,他挺起腰板,“干什么?”

南山盯着他清澈无忧的眼睛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脸。

“疼疼疼!”守心震惊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没事了。”南山松开他的脸,守心立刻逃跑了。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南山一人,她捧着脸坐在廊下台阶上,双眼发直地望着前殿的方向。

……对,她还没有问他玉简的事。

那些适合凡人修炼的精妙功法,显然是花费了大量时间收集而来,就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可他明明说过,他是在罩子出现以后才‘看见她’,且这么多年来只突破罩子出去过两次,一次是她出生时,一次是二十年后接她时,每一次没有停留太长时间。

单凭这两次,他怎么可能收集得了那么多玉简?南山一想到他可能对自己还有所隐瞒,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蹭的出现,于是又一次气势汹汹往外走。

“你又去哪?”躲在屋里的守心忍不住问。

南山:“找霁月!”

“……别吵架啊。”守心弱弱劝一句,随即觉得她也不会听自己的,索性就不吱声了。

南山冷着一张脸,转瞬又出现在沙滩上,本来想直接质问出声,可下一瞬却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那个可恶的、可怕的、一夜之间杀了所有子民、带着整座岛屿堕落的堕神,此刻一袭布衣,正静静地坐在沙滩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吹着海风。

第44章

南山一脸郁闷地回了后院。

守心一直在院子里等着,看到她回来连忙迎上去:“这么快就回来了啊,你找仙君干嘛去了?”

南山无视他,径直往屋里走。

守心屁颠颠地跟着:“你干嘛又不理人?我发现你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怎么老是迁怒我……”

砰!

房门在他面前关上了,守心气得跳了几下脚,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厨房了。

南山又开始睡觉了,守心警铃大作,生怕她再像之前那样睡起来没完,于是特意烧了一大桌子菜,顺着门缝往里头扇风。

南山是不想搭理他的,可热腾腾的饭菜香不断钻进鼻子,她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片刻之后,她木着脸在院中坐下,一边夹菜一边还不忘拿乔:“我这是给你面子,才不是馋了。”

“知道,你多给面子啊。”守心斜了她一眼,见她已经吃上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断往前院的方向看。

南山吃了一个虾仁,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睛,一抬头就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你乱看什么呢?”

“嗯……嗯?没什么啊。”守心装傻。

南山觉得不对劲,正要再问,就看到他眼睛突然亮了:“仙君?!”

南山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霁月的身影。

还是那身浅蓝色的衣衫、与衣衫同色的发带,手里捧着个椰子,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走起路来悠悠闲闲的像个读书人,哪有半点堕神的模样。

“仙君,您来了呀。”守心热情迎上去,刻意得不能更刻意。

霁月温润一笑,视线却落在南山脸上。

南山啃着鸡翅,只当没看到。

“我今天做了好多饭菜,您来尝尝?”守心继续邀请。

霁月点了点头,走到南山旁边的位置坐下,顺手将椰子放到了她手边,南山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已经开了孔洞,只需要抱着喝就行。

“仙君,我去给你盛饭。”守心说着,就跑去了厨房。

南山的鸡翅已经啃完了,正准备再夹一个时,霁月就已经夹了块给她。

“吃吧。”他浅笑说话,与先前的每一个白天没有区别。

南山斜了他一眼:“我不想吃这个。”

霁月顿了顿,将鸡翅夹回去,又问:“你想吃什么?”

南山当着他的面,重新夹了一块鸡翅。

霁月眼底泛起点点无奈的笑意:“是不想吃我夹的,对吗?”

南山低着头,不理他。

霁月也就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坐在她旁边。

去盛饭的某人迟迟没有回来,摆明了要给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南山又啃完一个鸡翅,一方手帕便递了过来。

手帕柔软干净,叠得方方正正,上面还有皂角的清香,一闻便知是认真洗过的。

南山盯着看了半天,直接拿过来擦了擦手,将手上的油全擦了上去。霁月也不介意,等她擦完手就重新将手帕收了起来。

南山看到他面不改色地将脏了的帕子收进怀里,眼皮忍不住跳了跳,总算幽幽开口:“守心不能出院子。”

“嗯。”霁月点头。

“他出不了院子,不能去找你,却在想撮合我们见面的时候,随时能叫你回来,”所有真相浮出水面,南山恢复了对他的猜忌,“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感应?”

“从我将他从体内分出去的那一瞬开始,他便是一个独立的人了,”霁月耐心解答,“我会回来,并非因为与他有什么感应,而是因为我的铃铛可以感知到他的铃铛。”

南山扯了一下唇角:“哦。”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霁月指了指头顶的悬日,折腾这么久,日头上已经多了明显的黑斑,“那个,是怨气凝结而成,也非我的眼睛。”

南山:“所以你没有监视我?”

霁月摇了摇头,又面露迟疑:“偶尔来看看,算吗?”

南山回以冷笑。

盛饭的某人总算在桌上的菜凉透之前回来了,把满当当的碗端给霁月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忍住乐了出来。

“笑什么?”南山忍不住问。

守心挠挠头:“开心呀,我们都多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南山顿了一下:“也没有太久吧?”

“怎么没有!”守心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跟她掰扯,“你自从开始修炼,吃饭的次数就减少了很多,我刚才做饭的时候,发现之前腌的菜都发霉了,要是以前,没等腌好你就捞出来吃了,哪会等到发霉,我觉得你就是……你看什么?”

南山托着下巴,一直在盯着他看,直到他问出声,才换个手继续托着:“看你。”

“看我干什么?”守心疑惑。

南山:“没什么,就是觉得小时候跟长大后的性格差别挺大,怪好玩的。”

守心:“?”

霁月:“……”

半晌,守心总结一句:“莫名其妙。”

南山轻哼一声,给他夹了块藕夹,守心见她都有心情给自己夹菜了,顿时笑弯了眼睛,倒是旁边的霁月用筷子戳米饭戳了半天,到底没有将碗伸出去。

他怕南山非但不会给他夹菜,还会把他的碗打飞。

一顿饭结束,气氛不知不觉间好了许多,守心趁热打铁,随便找个借口就溜走了,把院子重新留给他们。

南山垂着眼眸,看霁月挽起袖子收拾碗筷,直到他端着托盘要去厨房时才开口:“我不会杀你。”

霁月停下脚步,平静回头。

“我会想别的办法破开罩子,但不会杀你。”南山一字一句,将藏在心里许久的决定告诉他。

霁月静默片刻,问:“为什么?”

南山嘴唇动了动,笑了:“因为守心很在乎你,我不能伤害他。”

霁月:“你杀了我,他就自由了。”

“你也说了,他现在是独立的人,所以你没资格替他做决定,要不我们把真相告诉他,然后让他自己决定你的死活?”南山悠闲地靠在桌子上,似乎笃定他不敢。

霁月果然没有再说话。

南山看着他垂下的眼睫,莫名生出一种自己在欺负人的感觉。这感觉挺没意思的,她起身伸了伸懒腰,转身往寝房走。

“没有别的办法。”霁月突然开口。

南山的身影顿了顿。

“我与这岛上的怨气,早已经不分你我,你想破开罩子,就只能杀了我。”霁月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个真相。

南山停下想了半天,挑衅地回头看他:“我就不杀,你能怎么样?”

霁月被她小孩子一样的语气逗笑,笑过之后眼底流露出熟悉的悲悯:“你会的。”

“别忘了,你的阿爹阿娘还在等你回家。”

听到他提起阿爹和阿娘,南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守心快要忍不住从屋里出来时,她才突然问了一句:“你轻描淡写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霁月闻言没有生气,反而包容地看着她。

“你是本来就这样,还是装出来的?”南山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才可以让霁月仙君看起来不这么虚伪。”

霁月眼眸微动,还未来得及说话,她便已经转身离开。

故意装出的淡定在房门关上的瞬间就裂开了,南山无声大喊几声,这才气哼哼地在桌前坐下。她以为,自己至少能赢霁月一次的,可没想到他都将所有底牌都暴露了,还能准确地掐住她的命脉。

南山越想越气,索性装起了鸵鸟。

她独自在房间里待了很久,直到守心来催了三次,才皱着眉头走出去。

“今天你想吃什么?”等在门口的守心立刻问。

南山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最近对我是不是太热情了点?”

“有吗?”守心眨了眨眼睛,“啊,可能是因为你心情不好吧,我就想着让着你点。”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多了,平时也没见你多让我。南山啧了一声,抬手摸摸他的头:“今天不吃了,我出去一趟。”

“又去找仙君啊?”守心问。

南山扯了一下唇角:“这回还真不是。”

她去了海上。

天水一色,海浪翻涌,南山掌心酝起灵力,缓慢地停在了半空。

只一瞬间,掌心便出现黑红的怨气,翻滚着往外蔓延,不出片刻整个罩子便完整地呈现。

南山看着倏然暗下来的东夷,凝神静气之后将所有灵力注入指尖,以指为刃去划看似坚不可摧的罩子。

罩子似乎察觉到异动,不安地颤抖起来,黑红的怨气飞速涌动,呼啸着朝她杀来。

南山眉眼沉静,一边躲避怨气的攻击,一边在指尖加大灵力,直到心口传来一阵阵的闷痛,她才猛地停手。

不行,她撕不开。

南山轻呼一口气,将伪造的那根灵骨上的裂痕一一修复了,这才回到沙滩上。

罩子察觉威胁远离,怨气逐渐消融于空气中,整个东夷岛也重新变得明亮。南山的力气都用光了,修复好体内裂痕,便直接躺倒在沙滩上。

海风、浪花、暖阳,还有柔软细腻的沙滩,尽管明知一切都是虚假的,可当身处其中,南山还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身上多了许多沙子,天上的黑斑似乎也扩大了些。

南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一颗椰子突然落在了她刚才躺过的地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仰头看向椰树,当看到还有好几个椰子摇摇欲坠时,不由得暗自心惊。

……嗯,以后不能躺在椰树下睡觉了,不然被砸一下可不是好受的。

南山一边庆幸,一边戳开椰子喝了一口,温热泛甜的椰子水顺着喉咙滑下,她心情愉悦地轻哼一声。

托那颗椰子的福,虽然撕裂罩子的计划失败了,但南山心情却不错,等脚步轻快地回到后院时,看到守心正打水浇菜,还主动上前帮忙。

“心情好起来了?”守心问。

南山:“也没有,就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守心好奇。

南山浇水的动作一停,抬头冲他笑了一下:“想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今天失败了,但不意味着我就得去走他安排好的路,等着吧,我早晚会成功的。”

“什么跟什么啊,听不懂。”守心稀里糊涂的。

南山摸摸他的脑袋,叹气:“脑子不好,听不懂也正常。”

“……滚。”

南山真就滚了,滚回寝房后才发现,枕头边上不知何时放了个圆滚滚的椰子,一看就是汁水很足的那种。

虽然扬言要走一条全新的路,可具体这条路在哪、要怎么走,南山却是一无所知,只能花费大量的时间待在海上,寻找破解罩子的方法。

高悬于天空的血日,是给罩子输送怨气与力量的主要存在,南山曾试着直接毁掉太阳,却遭到怨气的疯狂反噬,要不是她逃得够快,只怕要直接折在海上。

又一次尝试失败后,南山苦恼地坐在沙滩上,摘了三个椰子代表罩子、血日和霁月。

“罩子的力量,来自血日,血日又是因霁月而生,那么要想毁掉罩子,就只能先……”南山抓住了代表霁月的椰子,想了想又放下,最后重新拿起代表血日的那个,“血日是霁月陨落之后才出现的,可以说是因他而生,如果切断他们之间的关联……”

南山又一次陷入沉思。

思来想去,还是一无所得,反而是天上的血日,如今已经被黑斑遮去了三分之二。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罩子上,她总觉得这次黑斑蔓延的速度要快上许多,白天也比以前短暂,天亮好像还是不久之前的事,东夷岛就已经来到了下午时分。

南山捏了捏眉心,视线重新落在椰子上。

一刻钟后,守心抱着三个沉甸甸的椰子,一脸惊喜地看着她:“真是给我的?”

“嗯,给你的。”南山说着,用灵力给其中一个钻个洞。

守心怕椰子水溢出来,赶紧

送到嘴边吸溜一口:“谢谢啊,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呢。”

“嗨,小事,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还给你带。”南山摆摆手往屋里走。

守心也没跟她客气:“行啊,你下次给我带个老椰子吧,我想用里头的椰肉磨粉。”

“可以。”

南山晃晃悠悠进了寝房,刚关上门想要歇歇,就看到桌子上摆了一个小小的椰子。

她顿了顿,拿了椰子重新开门:“喂。”

“嗯?”守心抬头。

南山掂了掂手里的椰子:“这个,是你放在我屋里的?”

“不是啊,”守心一脸迷茫,“我没去过你房间。”

南山静默一瞬,又问:“霁月来过?”

“没有,我没见过他,”守心这次答得肯定,说完又忍不住抱怨,“也不知道你们俩到底在忙什么,一个整天往外跑,一个好久都不来后院,我自己在院子里好无聊……”

眼看着小孩抱怨起来没完,南山赶紧把门关上了。

守心恼羞成怒的骂声透过门板传进屋里,南山却一句也没听,只是安静地看着手里的小椰子。

同样是椰子,她给守心那几个又笨又大,椰子水也不怎么多,而她手里这个却是精巧可爱,外面的青皮也被削去,只留一层白嫩的壳。

一看就是精挑细选来的。

守心对着房门嚷了半天,发现某人一直在装死后,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结果他刚回自己屋,隔壁那间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南山鬼鬼祟祟地探出半边身体,确定院里没人后飞一样地跑掉了。

又一次站在神殿的后门,南山的手指刚放在门上,便仿佛听到了蚂蚁乱钻一样的祈福声,她下意识想封闭听力,但手抬起来的瞬间又忍住了。

自从那日看过尸山尸海的神殿,南山就很排斥再来这里,今天也不想来的,可一想起那个小椰子,就没忍住过来了。

殿内急促的祈福声密密麻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乱叫,她平复一下呼吸,用力推开了后门,浓郁的香火味顿时铺面而来。

在东夷生活了几个白天黑夜,南山也算摸清了这里的规律,比如祈福祝祷的声音在清晨时是最小的,到了傍晚又会变大,香火也是一样。

而现在,香火的浓郁程度,已经跟前几天的傍晚差不多了。

南山皱了皱眉,给自己施了个隐身咒后便进去了。

当身处神殿,这种不同于往常的体会更加深刻,尤其是神台下的一个个信徒露出傍晚时才会有的焦虑神情时,她便更觉得不对劲了。

“仙君啊仙君,求您看看我吧,我家那口子都空船回了两次了,这次要是再打不上来鱼,我家的生意就真的做不成了……”李婶混迹在人群中,对着神像拜了又拜,最后排在长队后面等着上香。

除了她,还有许多面熟的人,每一个都在乞求神明赐福,有几个耐性差点的,说着说着便露出了愤恨的表情,可不管是愤恨还是乞求,一旦到了神台前,便只剩下虔诚了。

南山站在神台边,看着他们从桌子上抽出三根香,点燃之后郑重地对着神像拜三拜,然后再将香插进香炉里。

香炉里新香叠旧香,早就被插得密密麻麻,猩红的火点扎在皮肤上,刹那间留下焦黑的伤痕,被烫伤的人却丝毫没有退缩,坚定无比地将手中香火插1进香炉。

南山就这样看着他们,蓦地想起他们变成冰冷尸体的样子,想问他们若是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不是还会如此刻这般虔诚。

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借着隐身咒的遮掩,从旁边的香桶里取出三支清香。

长明的蜡烛就在神台上摆着,她只要略微上前,手里的清香便会被点燃。南山静静看了金衣加身的神像许久,拿着香的手刚抬起一点,一只冰冷的手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南山顿了顿,抬起眼眸后,看到一张苍白的脸。

“不要……”霁月定定看着她,声音哑得厉害。

南山曾经问过他,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让他卸下伪装,却没想到这一刻会这么快到来。

她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

上香的队伍还在缓慢地前进,每当有一个人上完香,香炉里的烟雾就会浓郁一些,缭绕之间遮挡了南山的眉眼,霁月竟然有些看不清她。

“为什么?”烟雾之中,南山声音冷静。

霁月习惯性地要笑,可努力了几次,唇角却始终没有扬起。

静默的时间太长,南山始终拿着那三炷香,没有要放下的意思,霁月挣扎之后,急匆匆别开脸:“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但不要学他们……”

不要学他们。南山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五个字,视线落在了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指节上。

“冷的。”她说。

霁月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她在说他的手,他当即就想道歉,可没等说出口,唇齿便被她堵住了。

他没想到南山会突然亲他,怔愣之间下意识便往后退,却无意间踩到了神台上垂下的幡条。

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的刹那,神台上的东西也轰隆隆往下滚,眼看着就要砸在南山身上,霁月顾不上自己,抬手便要护住南山。

南山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见他的手抬了起来,便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困在头顶,另一只手则扯过桌布,将所有落下的杂物挡去,也彻底将霁月困在了方寸之间。

堆叠整齐的苹果咕噜噜滚落在地,其他供品也一应顺着桌布倒下,在神殿之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信徒们茫然抬头,只看到神台空荡荡,而下方却是一片狼藉。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由站得最近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拉开桌布。

下方什么都没有。

后院,主寝。

霁月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进柔软的被褥,才惊觉腰带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露出了单薄却并不孱弱的锁骨。

“南山……南山,你冷静……”

“嘘,”南山捂住他的嘴,对上他呆愣的眼睛后,突然有些好奇,“霁月仙君,你过去所看到的一切里,有今日这一幕吗?”

霁月微微一怔,明白她的意思后,暴露的胸口突然浮起大片的红。

第45章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南山得意扬唇:“看来是有的。”

“南山……”

“那你看到我这样了吗?”南山说着,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裳里。

霁月呼吸乱了几分,连忙抓住她的手腕。

“这样呢?”南山趁机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南山……”

“嗯,叫我干什么?”

“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

被子很快皱成一团,霁月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终于在事态无法控制前攥紧她的手,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位置颠倒,四目相对,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南山,”霁月哑声开口,“这样做于你而言,并无益处。”

南山不知听了没有,只是专注地盯着他攥着自己手指的手,看了半天之后挣了两下,霁月顿了顿,略微放松了些力道,她便活动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热的。”她低声道。

霁月顿了顿:“什么?”

“手指,还有你的身体,都是热的,”南山依然没有看他,“可我记得,第一次碰你的时候,你是冷的。”

霁月静默良久,道:“我本就是冷的。”

只是怕她吓到,才会刻意弄热体温。

南山笑了一声,第一次看向他的眼睛,霁月略有动容,却还是克制地劝解:“从我将你带回那一刻起,你我之间便已是死局……”

南山撑着身体,啄了一下他的唇。

霁月愣了愣,艰难地接上话题:“你如今会对我这般在意,也不过是因为岛上时光无聊,需要找一些事……”

南山又亲了一下。

“……但太过亲近,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好事,我早已腐朽,而你仍是新生,以后天高海阔……南山!”

“你真的很吵。”南山意犹未尽地松口,对他

肩上留下的咬痕很是满意。

肩上传来阵阵刺痛,霁月怔怔看着她,千条万条理由都堆叠在心口,却突然无话可说。

“霁月仙君当初把我掳回来时,难道没想过会有今日?”南山摩挲他的锁骨,心想这体温确实热得不正常,她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果然是色令智昏,“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以逆天改命,我却不可以?”

说完,她静了片刻,再看向他时多了几分郑重,“我会找到两全的办法。”

霁月定定看着她,眼底渐渐流露出悲悯。

南山不喜欢他此刻的眼神,索性将他重新按回床上,抽出他的腰带,将他的眼睛蒙上了。

“南山。”霁月声音干哑,失去光明之后突然有些不安。

“你可以拒绝我。”

黑暗之中,霁月听到她说,“但这次拒绝了,就再也没有下次了。”

霁月呼吸一窒,莫名的刺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看不见她,也看不见自己,混沌之中仿佛已经彻底迷失方向。

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艰难开口:“我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想?”南山打断。

霁月抿唇不语。

“霁月仙君?”南山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霁月静默良久,终是叹息一声:“我不能。”

话音刚落,耳边便响起一声亲昵的轻笑,他喉咙生出些痒意,正要开口说话,唇齿便被熟悉的气息覆盖。

“我方才没打算给你上香。”

“霁月仙君被一方香炉困了这么多年,连陨落之后都无法挣脱,我又怎么忍心再为困住你的东西添一炷香火?”

“我只是想看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制成,竟能让一个神明痛苦至此。”

床幔落下来时,眼上的腰带有所松动,霁月在昏沉之间勉强看到了南山的眼睛。

那是天底下最会说话的一双眼睛,永远干净,永远清澈,对他没有欲1望……也是有的,只是她的欲,不会扰乱他的耳朵,却让他身体生出热意。

“霁月仙君,”眼睛的主人扬起唇角,试着与他商量,“能别给自己加热了吗?你的身体现在烫得像烧开的热水。”

“会冷……”

“有多冷?让我试试?”南山诱哄。

霁月觉得她一定是给自己下了咒,不然为何自己明知不该,却还是什么都顺着她,什么都听她的?

身体的热意褪去,暴露出冰冷的真实的体温,南山果然被冷得颤了颤,霁月当即就要捏诀让自己重新热起来,却被她抓住了手指。

冰刃落入蜜泉,融化成点点水珠,热与冷纠缠出痛苦又欢愉的乐曲,一时间天地变色,整个东夷上空的怨气都在沸腾。

寝房之中,南山汗津津的,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的。”

霁月闭上眼睛,垂下的手腕上红光闪烁,脑海里却出现她含泪的模样。

到底还是,应了卦。

霁月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只知道睁开眼睛时,南山已经不在身边。

他静坐许久,视线落在绣了鸳鸯的枕头上。

南山来东夷这么久,床上的喜被早就换成了别的,只有枕头还用着,如今也有些失了颜色。

屋子里还充斥着混乱之后的复杂气息,霁月抿了抿唇,用灵力将屋子从里到外清洁一遍后,这才推门出去。

“仙君!”守心快活地跟他打招呼。

霁月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呀,”守心把早就准备好的汤递给他,“这是南山让我准备的,说是给你补补身体。”

霁月:“……”

“仙君,你脸怎么红了?”守心不解。

霁月猛地回神,轻咳道:“没、没什么。”

确定没什么?守心皱了皱眉,正要再追问,就看到霁月脸色微变,突然转身离开。

“仙君!你干嘛去?”守心忙问。

“找南山。”霁月说着话,便撕破虚空直接离开了。

守心看了看手里的汤碗,有点郁闷:“好歹把汤喝了啊,我辛辛苦苦熬出来的。”

血日已经被黑斑盖去了大半,落在岛上的阳光渐渐变得不太热烈。

海上巨浪滔天,南山身处其中,一边抵御怨气的攻击,一边艰难地将罩子撕开一个小口。

成了,只要撕裂的速度大过怨气填补的速度,这口子就会越来越大。

南山斗志昂扬,正欲再添一把火,一道身影却突然闪过,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带到了沙滩上。

“你干什么!”她急得跳脚,“我马上就要成功了,你干嘛拦住我!”

“再不拦你,你全身的灵力都要溃散了。”霁月难得冷脸。

南山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伪造的那根灵骨上,已经生出十几条裂痕,刚才如果她再催生一股灵力,只怕会立刻断成几截。

这根伪造的灵骨虽然不耐用,却是连接全身灵力的关键所在,一旦断了,灵力无法运转,全都堵在其他灵骨里,肉身只怕会被冲击得四分五裂。

意识到自己刚才生死一线,南山也有点后怕,只是一对上霁月的视线,还是梗着脖子反驳:“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霁月怒道。

南山愣了愣,好半天才犹豫开口:“霁月?”

“干什么?”霁月仍是眉头紧皱。

南山:“……你刚才说粗话了?”

霁月微微一怔,眼底突然闪过一丝不自然。

南山乐了:“真说了啊,我还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呢,没想到仙气飘飘的霁月仙君,也会有骂人说粗话的时候。”

霁月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却还是不理她。

“对不起嘛,我就是太着急了,”南山去拉他的手,“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她哼哼唧唧地撒娇,把用在爹娘身上的手段全都用在霁月身上,霁月心里那点火气,顿时散个干净。

但不生气归不生气,该立的规矩还是要立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我不觉得有用,但也不会阻止你,但前提是你不可逞强,更不许冒着性命之忧做这些事。”来的路上,霁月已经想清楚了,南山性子倔,与其强硬地要求她什么都别做,不如让她尽兴尝试,也省得将来后悔。

南山难得见他严肃,立刻乖巧点头:“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霁月见她真的听进去了,这才朝她伸出手。

南山见状立刻牵住,霁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放开,我为你修复灵骨。”

“啊……哦哦。”不是牵手啊。

霁月凝神静气,将灵力缓缓推进她的体内,南山轻呼一口气,放松了身体任由他作为。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不对劲,霁月也皱起了眉头。

血日依然高悬,黑斑在所有人没注意的时候,又悄悄扩展了一寸。

在第十次修复失败后,霁月眉宇间浮起前所未有的沉重。

“怎么了?”南山小心地问。

霁月与她对视良久,最终别开了脸:“无法修复。”

南山其实是能感觉到的,以前那节伪造的灵骨裂了,她灌些灵力就能修好,可今日却是不同,霁月的灵力如潮水一般灌进去,裂痕仍然存在,只是相比之前浅了一些。

南山犹豫着问:“可以换一根新的吗?”

霁月静默不语。

“如果一直不好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南山也变得小心翼翼。

霁月看了她良久,最后轻笑着摸摸她的头:“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你都自身难保了……”南山小声嘀咕完,眼尖地看到他又朝自己伸出手,于是配合地凑过去,将眉心递到他手指上。

霁月一顿:“做什么?”

“不是要检查吗?”南山歪头。

霁月沉默一瞬,道:“不是。”

说罢,便转身走了。

南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福至心灵。

下一瞬,她便出现在他身侧,与他十指相扣。

霁月眼眸微动,清浅地看她一眼。

南山一脸严肃:“霁月仙君,怎么突然想通了啊?”

“不想通,有用吗?”他们……都那样了。

南山嘿嘿一笑,牵他的手更加用力:“确实没用,我这个人就是犟,你越躲我就越喜欢。”

霁月无声笑笑,又突然想到什么:“南山……”

“嗯?”

“我……”

霁月斟酌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南山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为难,索性停下来耐心地等着。

霁月好不容易想好措辞,一对上她的视线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到底怎么了?”南山失笑。

霁月清了清嗓子,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我是不是……不够好?”

“为什么会这么问?”南山不解。

霁月抿了抿唇,又开始沉默。

“怎么了呀?”南山晃晃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没再像之前那样伪装成正常人的体温。

霁月:“你让守心给我熬汤,还说要给我补身体……”

话说到一半,他的脸就开始热了。

南山无言半天,也跟着局促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别开视线,然后又忍不住对视。

几次之后,南山忍不住笑了,霁月也笑,只是笑得无奈:“我不知该如何讨你欢心,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要教我。”

南山扬了扬眉,牵着他慢吞吞地往家里走,直到快走到神殿时,她才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一声:“特别好。”

霁月愣了愣,没等有所反应,南山就已经跑了。

看着南山仓皇的背影,霁月忍不住笑了一声,只是笑过之后,眉眼间又多一分惆怅。

南山一鼓作气跑回了屋里,房门关上后才开始害羞。

心跳快得厉害,这种感觉却并不讨厌,她快乐地跑到床边,才发现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两只鸳鸯枕头并排摆着,上面还放了一个削过的小椰子。

南山抱着椰子发了会儿呆,又尝试去感应自己的灵骨。

不知不觉间,灵骨已经成熟了大半,晶莹剔透的泛着灵力的流光,而那根伪造的灵骨却是黯淡的,上面铺满了裂纹,仿佛随时会碎成几截。

霁月不在,她尝试着自行修复,灵力不要钱一样灌进去,裂纹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多的趋势,吓得她顿时不敢再动。

伪灵骨的摇摇欲坠,让南山突然生出些危机感,她不敢懈怠,整日待在海上思考不杀霁月也能破除罩子的办法。

第三十次尝试失败后,南山被怨气击中,落在沙滩上后咳了一口血,顾不上疗伤就赶紧检查那根伪灵骨。

又多了一条裂痕。

怎么回事?她明明已经减少灵力使用,方才被袭击时也小心避开了这根骨头,怎么还会多出一条裂痕?南山总觉得哪里不对,思来想去决定回去翻翻玉简,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她这段时间一直待在海上,终于回家一趟,几乎是一进院门,就听到了激烈的祝祷声。

神殿和后院只有一条走廊之隔,祝祷声传过来是时常会有的事,尤其是傍晚时分,声音就更是响亮,南山也早就习惯了。

可今天的祝祷声,却和以前不太一样。

南山站在院子里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了区别——

少了虔诚。

霁月的修为会随着夜晚来临变得虚弱,傍晚时会渐渐减少赐福,所以信徒的祝祷声里会多出很多不好的情绪,但还是会一如既往的虔诚。

今日却不同,信徒还是如常求神明赐福,话语间却全是不满与愤恨,少了最重要的虔诚。

以往他们都会在天黑之后才会变成这样。

“喂,发什么呆呢?”守心突然跳了出来。

南山回神:“啊……没事。”

“今天厨房有鱼,你想吃吗?”守心热心地问。

“不用,我不吃,”南山回屋拿了几块玉简,一回头发现他还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时间有些无奈,“我真的不吃,还有事呢。”

“你整天有事,”守心撇撇嘴,“仙君也有事,你们一个个的可真忙,都不管我死活的。”

“仙君?”南山一顿,“他最近没来看你吗?”

守心轻哼:“没啊,好久都没回来了!”

南山本来想直接回海上的,但一听他这么说,还是先去了神殿一趟。

霁月却不在神殿。

又不在?南山看着满面悲悯的神像,突然想起自己上次来找他也不在,而且听那些信徒的意思,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再赐福了。

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当时她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再赐福的,结果被美色勾得什么都忘了,后来又忙罩子的事,就将此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所以……他不在神殿,会去哪呢?南山思考半天,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血日已经被黑斑覆盖大半,只剩下弯弯的月牙一样的光线,海上却还是波光粼粼,与白沙滩交相辉映,仿佛永远不会天黑。

霁月一身浅蓝,飘逸的身影犹如一道海浪,衣角翻飞间掌心的铃铛仿佛流星,在沙滩上留下一道道印记。

身若游龙,翩翩惊鸿,是这凡间唯一的神明。

南山摘了两枝香彩雀,一枝别在耳朵上,一枝拿在手里,等霁月朝她走来时,笑着送给她。

“何时来的?”他问。

“刚来,”南山看向他身后庞大繁复的阵法,这才转眼的功夫,那些灵力钩织的光线便已经开始衰落,“这些是什么?”

“祈神阵,”霁月这次没有隐瞒,“是一种占星问天的阵法。”

南山顿了顿:“你在卜算?”

“嗯。”

“你最近一直不去神殿赐福,就是为了留存灵力设阵卜算?”南山想起之前也看到他在弄阵法,只是当时还在生他的气,所以没有细问。

霁月闻言笑了一声:“嗯,精力有限,只能捡着重要的事做。”

“重要的事……是关于我的事吗?”南山试探。

昏暗的光线下,霁月眉眼清浅:“自然。”

虽然知道他心悦自己,可真听他这么说时,南山心里还是热腾腾的,一时间还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她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你在算什么呢?”

霁月看了她半天,道:“算你的生路。”

南山微微一愣。

“可惜,我算不出来,”霁月看向已经空空如也的沙滩,“卜算之力是天道所赐,我屠戮东夷那日便已经被天道抛弃,再无勘透天机之力。”

“谁说的,你不是看见我了吗?”南山反驳。

霁月笑笑,没有解释天道要他看到、和他求天道给自己看的区别。

南山见他不语,抿了抿唇挽上他的胳膊:“没事,算不出来就不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到明天……”

“等不到明天了。”霁月突然打断。

南山愣住:“什、什么意思?”

“你的灵骨已经开始溃裂,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继续裂下去,直到彻底碎掉,”霁月摸摸她的头,温声道,“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定然撑不到下一次天黑,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

南山咬着下唇,没有回应他。

“我算不出你的生路,但可以确定的是,你的生路不在东夷,所以……”

“所以我得尽快离开,去找我的生路,”南山生硬打断,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而离开的办法,就是杀了你,对吗?”

霁月静了静,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入夜之后,堕落之前,是我最虚弱的时候,以你如今的修为,很容易……”

“我如果拒绝呢?!”南山再次打断,“我会想办法……想个两全的办法。”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两全法,但我们已经来不及去找了,杀我,你便能离开东夷,去找自己的生路,不杀,你便会灵骨溃裂而亡,我也要永生留在这里。”霁月盯着手里的香彩雀,没有去看她的脸,“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该怎么选,对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选。”南山定定与他对视,固执的一面又暴露出来。

霁月与她对视良久,最后轻轻叹了声气:“南山……”

“我不想听!”南山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怒气冲冲道,“我都说了会想出两全的办法,你怎么动不动就放弃,你难

道不想跟我一起离开东夷吗?!”

霁月无奈:“有些事早已经注定,强求不来。”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强求不来?”南山还在生气,“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

“没有那么多但是!”南山怒道。

霁月见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朝她伸出手,南山看着他消瘦苍白的手指,眼圈突然泛红。

“不吵架,好不好?”霁月温声问。

南山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不情愿地走过去。

牵手,十指相扣。

南山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你现在是不是挺后悔的?”

“嗯?”霁月疑惑看她。

南山别开脸:“后悔没继续躲着我呗,要是知道在一起之后我会这么固执,你是不是宁愿……”

“我若是继续躲着,你便不固执了?”霁月反问。

南山顿了顿,迟疑:“好像……还是会固执。”

她喜欢霁月,想跟他过一辈子,这是她的执念,霁月想如何,好像并不重要,最多是……他躲着她,她一边生气,一边还是不肯杀他。

对她而言,结果是一样的,霁月想来也看清了,才会放弃抵抗。

霁月听到她坦诚的话语,眼底泛起点点笑意,正想再哄哄她时,天上仅剩的月牙也被黑斑盖上了。

黑夜又一次来临。

第46章

这一次的夜晚来得过于突然,南山回到守心的寝房时,脑子还有些懵。

“你可算回来了,”守心哈欠连连,“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南山勉强扯了一下唇角:“天都黑了,我不回来还能去哪?”

其实还是可以去神殿的。

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后,霁月的身影逐渐透明,留给她的最后一段话是——

“没时间了,你可以回去找守心,也可以来神殿找我,这一次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能选择后者。”

“来神殿看看我吧,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他就那样凭空消失了,南山牵他的手倏然松劲,只抓到一把空气。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神殿找他,把这个突然消失的人找回来,可抓空的滋味太难受,她不想经历第二次。

“睡吧。”守心又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铃铛,准备给寝房设下结界。

“等一下!”

南山猛地抬头。

守心顿了顿,睡眼朦胧地看着她:“还有事吗?”

南山定定看了他很久,看着他和霁月有几分相似、却永远天真无邪的眉眼,突然就做了决定。

“我、我出去一趟。”说出这句话,南山顿时轻松许多。

守心惊讶:“现在?”

“嗯……我出去一趟,我就是……就是去看看,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就算出去了,也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得知黑夜的真相后,她没办法再将霁月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不会如他所愿,但她要去看看他。

南山大步往外走,每走一步就坚定一分,守心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从外面把门关上,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算了,也不是第一天夜不归宿了。”守心困倦地倒在床上,一边思考明天的菜单,一边陷入黑甜的梦境。

南山冲到院子里后,其实有一瞬间是迷茫的,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正不正确,没等她思考出个结果,院外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

南山猛地看向后院反锁的大门。

“老钟快开门!时辰要到了!”

“吉时可不能耽误,赶紧把门打开!”

院门外似乎聚集了很多人,将门板拍得啪啪作响。

南山皱了皱眉,不记得前面的几个夜晚有听到这样的声音。

正当她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时,钟伯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

“钟伯?”南山惊讶。

年轻了许多的钟伯却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裹紧衣裳飞快地跑去将门打开了。

“不是说要等天亮之后才开始吗?孩子都睡下了。”他揣着手问。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你以后说话尊重点,那是咱们的霁月仙君。”有人纠正他。

钟伯带着众人朝主寝走,南山恰好站在他们要来的方向,正要给自己施个隐身咒,一群人就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魂灵?

南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幻象。

天黑之后,怨气震动,造就了此刻的幻象。

而这幻象,不过是重演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

南山想起自己上次突然昏迷的事,立刻封了几处筋脉,以防再被怨气冲袭。

她做完这一切,众人已经来到主寝门口,面面相觑之下,最后还是由钟伯推门进去。

南山也立刻跟了进去,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就确定这不是她住的那间屋子——

准确来说,不是现在这个时空的屋子。

房间宽敞整洁,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书册,角落里还有一些零碎的玩意儿,一看便是小孩子玩的。

南山靠近床铺时,便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真当在床上看到‘守心’,心脏还是无法自控地一紧。

“孩子,孩子?”钟伯温柔地唤着熟睡的孩童,眼底是难以遮掩的慈爱。

床上的孩童轻哼一声,翻个身不想起来。

“孩子,孩子,醒醒了。”钟伯又唤道。

孩童总算睁开眼睛,看到他后愣了愣神,不解地坐起来:“父亲。”

听到他对钟伯的称呼,南山心底一沉。

“嘘……”钟伯慌乱地看了眼外面,压低声音道,“当着外人的面,不可这么唤我。”

孩童愣了愣,这才发现门外挤满了人,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敬仰与狂热,让他无端地感到害怕。

“他们是谁?”他胆怯地躲进钟伯怀里。

钟伯拍着他的肩膀安抚:“别怕别怕,是助你成神的人呢。”

“成神?”孩童更加不解。

钟伯点头:“对,你要成神了,你要做神仙了。”

南山听不下去,当即就要将年幼的霁月抢过来,只可惜她的手一伸过去,便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

她清醒了,眉头紧皱地看着钟伯将孩童哄出来,看着其他人一拥而上,将他的衣裳扒了,又换上新的袍子。

那袍子一看便是大人的,挂在他身上十分滑稽可笑,却无一人觉得不妥,只有他憋红了脸,噙着泪怯怯看向钟伯。

“别怕,你要成神了。”钟伯看起来很心疼他,却还是鼓励道。

孩童果然就没那么怕了,于是南山又看着他们将他抬起,唱着奇怪的调子朝神殿走去。

明知一切都是幻景,南山还是忍不住追过去,结果一进神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恶臭。

年幼的霁月被熏得直吐,污秽很快弄脏了衣服,却没有人帮他清理,反而所有人都围着一口巨大的锅,时不时搅弄里面的东西。

南山在幻境里经历过这一切,知道那口锅里是上任仙君留下的骸骨,也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她仍然感到愤怒,黑着脸冲到霁月身前,试图拦住这些人:“你们是疯了吗?你们要对一个七岁的孩子做什么?!”

“钟伯!你自诩是他的父亲,为何不护着他?!”

可惜无人回应,那些人顺利地从她身体里穿过,熟练地用麻绳将霁月捆起来,霁月总算意识到不对,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一般挣扎起来。

“孩子……孩子别动!”钟伯连忙冲过来拦住他。

“父亲,父亲……”霁月吓得忘了要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钟伯。

众人顿时不满:“老钟,你身为仆人,怎么能让仙君唤你父亲?”

“真是的,能给仙君做仆人已是你的荣幸,竟然还让他将你当成父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诸位……诸位 !“钟伯抱着霁月,小声哀求,“他还太小,诸位容我劝导几句再行封神仪式可好?”

“那不行,错过了吉时,影响仙君神力,你担待得起吗?”带头的人不由分说去拉霁月。

霁月浑身发抖,还是一味地唤着父亲。

钟伯抱着他想再安抚几句,却被人强行拉开。

霁月被几个大汉抬到了锅边,一个胖女人从锅里舀起一勺金汤,贪婪地咽了下口水,这才对准了霁月的脑袋。

南山不忍再看,可眼睛却死死盯着这一幕。

舀起来还在沸腾的水、七岁无知的孩童,和一群贪婪的成年人,一同构造出这样恐怖的一幕。

那瓢金水从霁月的头顶倒下去时,神殿里响起一声痛苦的哀嚎,众人欢呼雀跃,围着被烫得血肉模糊的孩子又唱又跳。

年轻的钟伯捂住眼睛,幽幽叹了声气,其他人都拿起了勺子,将锅里的金水一勺一勺地倒在孩童身上。

金水所到之处,原本是烫化了的皮和肉,渐渐的又有了一层金色的外壳,小小的霁月蜷在地上,疼得已经没有了声音,却仍然可以用力地呼吸。

“别怕,等受完金水,你就是神明了。”钟伯小声安抚。

霁月颤抖着,无声地看着他。

钟伯不忍地别开脸,又转头看回来:“不怕的,不怕。”

霁月终于闭上眼睛。

不同于南山在幻境里痛了一下便失去意识,这是一场清醒的凌迟。

南山呼吸颤抖,等回过神时,脸上已经爬满了眼泪。

最后一勺金水淋下时,小小的霁月勉强睁开了眼睛,似乎隔着几千年的时光,远远地与她对视。

“霁月……”

南山连忙上前一步,那口锅消失了,小小的霁月也消失了,只剩下森冷的神殿,以及一个又一个上香的信徒。

三丈高的神像悲悯地垂眸,任由过分浓郁的香火缭绕眼前,南山没有看到霁月,却能感觉到他就在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忍受那些蚂蚁钻爬一样的祈福声。

再一恍神,神殿也消失了,南山还在院子里,院外是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

“老钟!快开门!”

南山有一瞬间,以为幻景重演了,直到角落里的房门打开,衰老的钟伯躬着身子出来,她才知道这是新的幻景。

“来了来了。”他步履蹒跚,速度却很快,一转眼就到了门口。

反锁的门被打开,露出外面一群人的脸,南山一眼便从其中看到了李婶。

“霁月仙君呢?可在这里?”有人问。

钟伯略有迟疑,众人见状直接挤了进来,他连忙去拦:“做什么做什么,打扰了仙君休息,你们担待得起吗?”

“少废话,仙君在哪?我们要当面问问他,到底还管不管我们这些百姓!”李婶怒道。

南山看着她愤怒的模样,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幕,是她前一个夜晚昏迷后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