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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母归来 姀锡 21183 字 9小时前

第111章

话说, 马车停稳后,一度静静地停在那里,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

与方才的大行其道, 是全然相反的两幅姿态。

静到就连宁王都好似已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这时, 宁王一抬眼便瞧见马车前檐的灯笼上,赫然贴着个“陆”字, 终于反应了过来,来者究竟是何人, 朝着身侧之人淡淡看了一眼后,随即朝着江夬摆了下手。

江夬退下后,马车内仍是许久未见半分动静。

车里的人既没有说话, 也不见要下来的意思。

车外之人亦是噤声不语。

不知怎么地,车上车下,一时所有人突然都随之安静了下来, 气氛仿佛一时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中。

画面一时僵持在了这里。

就在宁王皱眉,耐心将要耗尽之际,终于, 这时,听到从马车内传来淡淡一语:“王爷兴致不错,这节骨眼了还有雅兴在此闲情雅致。”

话说, 车内之人沉默了这么久, 一开口, 话语却是冲着一旁的宁王殿下说的。

而这道声音一出, 只见音色如同三月寒潭解冻后一泻千里的寒水, 有种禁锢了一整个寒冬的严寒,却又有种尘封多年后终于解禁的清冽之感,这道声音较之以往少了些固步自封的威严, 多了几分气弱,虚弱的味道,却依然让人觉得无比熟悉,瞬间便让人认了出来,这乃是……陆绥安的声音。

车内之人……竟当真是陆绥安?

陆绥安不是伤得极重,才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此刻不该在府里养病么?

怎会……出现在此处。

沈安宁听到这道声音后,依然还保持着方才的怔然,只一言不发的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反应。

却见一旁的宁王殿下将手中的折扇一把撑开了,只一边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一边似笑非笑道:“彼此彼此,听说陆大人此番死里逃生一遭,遭了大罪,此刻不好生在府里养伤,怎也有如此雅兴,在外头闲逛?”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着,好似极为熟稔。

然而细听之下,二人之间却又好似在打着旁人看不懂的官司,火药味十足,又仿佛暗藏玄机。

宁王这话一出,便见马车内又好似静默了片刻,方见车内之人仿佛淡淡笑起,道:“没办法,夫人顽劣,喜欢到处乱跑,如今外头这世道乱得很,不看紧些,倘若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说这话的同一时刻,一只手冷不丁从车帘内伸了出来,只见那只手手指修长苍劲,在最后一个字眼落下时,指尖轻轻一拨,将那车帘拨开,露出了车内的真容来。

恰好此时,沈安宁闻声下意识地抬眼看去,这一眼,却让她一度愣在了原地。

只见此刻车内之人竟是一袭素白里衣裹身,外随意的披了一件薄薄的披肩,竟是一副衣衫不整的姿态,要知道,在沈安宁的两世的印象中,陆绥安从来都是一个一丝不苟之人,他有轻微的洁癖,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内,他从来都是衣衫整洁到连衣角都不容许有半分瑕疵皱褶,连头发丝都不容许有半分凌乱,他日日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绞面剃须,干净清爽到下巴处甚至都不见半分胡茬,这样一个视洁如命之人,此刻却竟直接着一身里衣直接出来了,以亵衣示人,这同光腚示人又有何区别,此情此景,简直是沈安宁不敢想象之事。

而今日对方这样一身穿戴倒不像是刻意为之,倒有些像是刚刚才从病榻上匆匆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装饰后的匆忙导致。

又见他非但衣衫不整,竟连发都不曾束起,竟直接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仅仅在脑后随意束了一根发带,堪堪将满头长发随意固定住,而额头上,则紧紧缠绕着几圈白色纱布,应当是头部受伤所致。

一袭白衣,长发淡束,额前仿佛还垂落了几缕散发,马车内的人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同以往的威严清冷截然不同,冷不丁一眼扫去,竟有种陌生又别样的惊艳之美。

美,从来都该同男人毫不相干,然而此时此刻,车内之人身上就偏偏有种诡异的美感

,是一种虚弱,苍白的美感。

这一眼惊艳过后,顿了片刻,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何会有此感悟,只因,再细看下去时,这才意识到原是瘦了些的缘故。

是的,陆绥安从前不胖,非但不胖,他是那种极为精壮的体魄,穿衣显瘦,脱衣却全是一身硬邦邦的精肉,然而此刻却瘦了不少,这种瘦,却同以往不同,是生生掉了肉,瘦到一度面色苍白,唇色发白,就连气质都有些羸弱的那种瘦,甚至一度有些面容枯槁,怕是少说瘦了至少有二十斤了。

几月不见,陆绥安……轻减了不少。

这样的陆绥安,是沈安宁两世不曾见到过的。

故而如今冷不丁一眼,竟让她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此前,都说陆绥安此番身负重伤,却都是道听途说,然而此时此刻亲眼见了,那种死里逃生,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描绘,在此刻终于有了实感。

陆绥安竟真的伤得极重。

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重上许多。

这是今日沈安宁看到他本人后的第一反应。

而在沈安宁看向车内之人之际。

车内之人亦直直定定的朝着她方向看来。

陆绥安方才的话虽是冲着宁王殿下说的,可说话时所有的目光却是一寸不寸的紧锁在沈安宁身上。

此刻,他们一人高坐在车内,一人立在几步开外之处,遥遥对视,四目相对着。

这是阔别三月,自除夕那日“撕破脸”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不知为何,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直到宁王殿下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沈安宁睫毛一颤,只猛地收回了目光。

只见宁王别有深意道:“那倒是,最近京城有些不太平,陆夫人如此仙姿玉貌,陆大人是该看紧些才是,就是陆大人如今看着好像有些自身难保,不知护不护得住想要护着的人——”

宁王似话中有话。

一贯散漫的语气中此刻竟不乏一丝警告和凌厉。

就连沈安宁都察觉到了这二人之间明晃晃的刀光剑影,暗潮涌动。

这二人什么时候有过过节?

是私怨,还是政敌?

就连沈安宁此时都忍不住朝着宁王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想要看清楚宁王脸上的神色,却不想,这时,忽而听到一道略微收紧的驱使声,骤然传了来,道:“过来。”

这道声音清冷又严肃,像是上位者的发号施令,一瞬间便又恢复了从前的专横与强势,仿佛不容拒绝。

一开始,沈安宁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陆绥安凝重的语气再度传了来,道:“夫人,该回府了。”

沈安宁这才意识到,这道发号施令,竟是冲着她来的。

呵,沈安宁的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有些想笑,又一时笑不出来。

有些意外,又好似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如既往这般理直气壮的。

就像是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龌龊般,就像除夕夜那晚的决裂,那晚的“和离”之约,压根不存在般。

一见面,没有半分羞愧,没有半分气弱,一上来竟还开始朝她颐指气使了起来。

不意外的是,这就是陆绥安,两世从未改变过的陆绥安。

他本质上就是这样一个说一不二,专横薄情之人。

沈安宁瞬间将嘴角一抿,转身便毫不留情直接离去。

却不想,就在她转身的这同一时刻,忽而听到从身后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下一刻,只闻得常礼慌乱的声音在身后高声响了起来,有些心急如焚道:“世子——”

沈安宁脚步一顿,顺着看去,竟见马车内的人竟径直起了身来,仿佛要追过来,却因体力有些不支,竟一手撑在门沿前,只捂住胸口,猛烈咳嗽了起来,不多时,嘴角处竟溢出了血来。

沈安宁一惊。

还没缓过神来之际,这时只见常礼立马转头朝着沈安宁咬牙道:“夫人,您行行好,快来拦一拦世子吧,别让世子再这般折腾下去了。”

“世子当初在江南被人行刺,胸口直接中了一箭,若偏上半寸,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下了,好不然容易捡回来一条命,当时大夫叮嘱务必让世子静养半年,可世子不过才休养了几日,一门心思操心着手头上的案子,一门心思挂念着远在京城的夫人您,竟死活不愿留在江南养病,这一路奔波下来,伤口几经复发,好不容易赶到了京城,又因伤势溃烂性命险些再度不保,今儿个听说夫人在此,又不由分说地立马赶了过来,不用想,现在伤口便又裂开了,夫人,您行行好,好歹管一管世子——”

“小的求您了。”

话说,常礼冷不丁这般言之凿凿,声嘶力竭的恳求着,仿佛恨不得当场跪下来给她磕上几个头。

他字字珠玑,每一个字眼都在诉说着陆绥安的惨状。

沈安宁的脚步一时被生生架在了那里似的,竟一时只觉得脚下有千斤重。

许久许久,她抬起眼,看着马车上的人。

车上之人此刻站起来了,披在肩膀上的披风滑落了下来,这才惊觉竟比方才亲眼所见的还要消瘦得厉害,只见那身里衣竟空荡荡的挂在了两肩处,此刻,竟连站都有些站不起来。

曾几何时,高傲到不可一世的陆绥安,何曾狼狈到这个地步。

曾几何时,可以徒手将那像是一座大山般的索达猛士直接一脚踹飞到赛台下的陆绥安,又何曾虚弱到这个地步。

她虽一心想要和离,亦同陆绥安达成了和离的共识,可是毕竟至少他们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到底做不到对这样的陆绥安,这般熟视无睹。

又一时抬眸,见宁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们。

宁王必然察觉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异常。

沈安宁不愿在外人面前展示“家丑”,不多时,一咬牙,到底同宁王告了辞,踏上了马车,同常礼一道,只将撑在马车车沿上寸步难行的陆绥安一并搀扶着进入了马车。

常礼生怕她反悔似的,还不待车上之人坐稳,便立马牵着马绳,缓缓驱车掉头。

而马车内,待将陆绥安扶稳坐好后,沈安宁便要立马将双手收回,退回稍远的位置落座,却不想,这时,陆绥安竟忽然猛地抬手,一把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只死死抓着,紧抓不放。

沈安宁想要挣脱。

却见与此同时,陆绥安另外一只手却冷不丁立马撂开车帘,转头便将视线笔直落在了米肆前那道身影上。

米肆前,宁王殿下亦遥遥朝着马车方向看着,竟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二人目光隔着车帘无声对峙着。

直到马车越走越远,拐了个弯后,终于将宁王的身影彻底甩开,陆绥安双眼微微一眯,这才缓缓落下车帘。

一抬眼,视线终于回到了眼前之人面上。

陆绥安只一把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只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哑声开口道:“夫人,气还没消么?”——

作者有话说:各位:文文快要步入尾声了,正文大概还有十几章,正在收尾中,还有一些番外,十几二十章左右。

这本小说写得很慢,大纲其实早就做好了,是作者生活中状态不太好,所以一直写写停停,总之辛苦大家追到这里了,接下来,我尽量圆满收尾,给故事一个完整的结局。

第112章

话说, 这是阔别三个月,自除夕夜那日分道扬镳后,二人的首次会面和独处。

却不想, 二人此番碰面, 对方开口的这第一句话,竟一度让沈安宁有些啼笑皆非。

呵, 你看,男人与女人的脑回路, 永远如此的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女人那头早就已经失望了,心死了, 甚至决裂了,可男人那头却永远只会觉得女人是在闹脾气,都到这时了, 却还在追问

道:气消了么?

这是气消不消的问题吗?

所以,过了这么久了,今日一见, 陆绥安依然还是觉得她是在同他置气闹脾气么,他依然觉得他们之间,是可以缓一缓, 是可以待冷静下来后方可以触膝长谈, 便能解决问题的么?

沈安宁心中顿时冷笑不已。

原本, 看着对方这一身惨状, 沈安宁还打算礼貌慰问一遭的, 然而此时此刻——

只见沈安宁冷冷扫了对方一眼后,当即毫不留情地一把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而后退回到了社交礼仪的距离后, 直接朝着对方开门见山,道:“方才有外人在,不必让人看笑话,现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在,陆绥安,你不必再装了。”

话说沈安宁直接单刀直入,挑明了她此刻跟他上马车的原因,她可不是来同他你侬我侬,和好如初的。

不过,今日遇到陆绥安,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省得她再登一次陆家门了。

她原本也是打算再过几日便去陆家朝他陆绥安讨要回那一纸和离书的。

故而眼下,沈安宁正好趁机质问道:“那份和离书世子打算何时签字送来?既已达成共识,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说到这里,沈安宁还十分贴心补充道:“世子只需签字即可,将来无论是宫里头的问责,还是后续将要惹出的一切事端自由我来承担,必不会牵连陆世子你和你整个陆家。”

沈安宁的言下之意是宫里头将来若是要责问,无论是抗旨之罪,还是其他任何罪责,都由她一力承担,她只要他的一纸同意书即可。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已是仁至义尽了。

却不想这番质问落下后,却见陆绥安只定定地看着那只空荡荡的手心,那只她抽走了柔荑后空荡荡的手,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忽而将空手慢慢握成了拳头,随即置于唇边轻轻咳了一声,而后竟从忽而怀中缓缓摸出一块方帕,自己给自己擦拭着嘴角方才溢出的鲜血,做着这一切时,他动作极为缓慢,也有些轻,仿佛有些虚弱,仿佛仅仅只做出这样一些细微的动作,便已耗费了大半精力。

沈安宁看着看着,嘴角渐渐抿起。

陆绥安也并没有开口寻求她的帮忙,而待擦拭完嘴角后,便又见他将那块弄脏的帕子一点一点叠起来,他伤势在左胸的位置,故而左手有些费力,只用右手一只手折叠着帕子,动作极慢。

一直待极为费力的做完这一切后,一直待沈安宁终于快要失去耐心了之际,才见他终于缓缓抬起了脸,面色苍白的看着她,竟静静地问出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问题:“什么和离书?”

只见陆绥安抿着嘴角看着她,竟语出惊人道:“夫人在说什么胡话?”

说这话时,陆绥安那往日里一贯狭长的双眼此刻微微眯着,那一惯清冷威严的眼眸里此刻仿佛透着一股狐疑和对她的一丝审视。

沈安宁却微微一愣。

在沈安宁的印象中,陆绥安是一个言出必行、言而有信之人,是以,那日他松口答应和离后,沈安宁便长长吁出了一口气,只觉得事已成了大半。

却万万没想到,他今日竟会……矢口否认。

还否认得如此彻底。

沈安宁清冷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破绽,然而,对方无懈可击。

半晌,沈安宁终是忍不住微微咬牙道:“陆绥安,你难不成想反悔不成?”

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有些恼羞成怒。

却见对方皱着眉头,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她:“反悔?什么反悔?”

“夫人究竟在说什么?夫人今日说的话为夫为何一个字也听不懂。”

陆绥安仿佛一脸困惑的说着,说到这里,只见那陆绥安忽而抬手朝着自己受伤的额头处轻轻的揉了揉,神色仿佛有些费力,像是在同她解释,又像是在自说自话道:“自日前掉落悬崖,磕伤了脑袋后,这些日子头疾时有发作,为夫记忆也时有错乱,已记不清许多事情,故而夫人今日说的话,为夫听得有些糊涂,夫人不妨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和离?什么和离?谁要同谁和离?为何要和离?”

话说,陆绥安一脸不明就里的看着她,眼里有一丝大惑不解。

甚至还一度反问起了她来。

沈安宁只死死盯着他,似乎是在辨别他此刻究竟是否是在同她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然而,待确定了对方的一脸正色后,沈安宁浑身的气血一瞬间涌了上来。

这时,猛然间就想起那日宝贵说的那番劳什子失不失忆的说辞,沈安宁心头一梗,她都险些快要忘记那个匪夷所思到离谱的天大的大笑话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来真的,沈安宁顿时只朝着对方冷冷一笑道:“陆绥安,你不必在这里装模做样,装疯卖傻了,无论你是摔破了脑袋,还是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无论你记不记得,失没失忆,今日这门婚事,你我都和离定了。”

话说,说这话时,沈安宁一度有些气息不稳。

呵,磕伤了脑袋?

记忆错乱?

我呸!

呵,失忆?

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前几日不还在朝堂之上大刀阔斧了么,受了伤,记忆混乱之人,怎还能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怎么他磕破了脑袋,他记忆混乱,他旁的事情不曾忘记,怎么就独独忘记了和离这一件事情?

他忘得可真够恰到好处啊?

沈安宁一度气得浑身发颤。

却不想,她这话一落后,便见那陆绥安竟又再一次揉着额头,眉头紧蹙,仿佛头疼又再次发作了起来。

沈安宁一度气笑了。

她从来不知,眼前这人竟还可以言而无信,厚颜无耻,装模做样到这个地步。

她明明知道对方是在装,她明明知道对方在唬弄她,可是,此时此刻,却偏又拿眼前这个无赖毫无办法。

她如何能证明对方没有失忆?

她总不能敲破他的脑袋,挖出他的脑髓,来证明他究竟记得或者不记得吧。

然而,和离之事,偏偏还非得他点头同意不可。

不然,便是将来闹到御前,他若不松口,多半亦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刻两人一人气得胸前剧烈起伏,一人垂眸揉伤,竟就这般无声对峙了起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沈安宁一度死死闭上了眼,明知对方在装蒜,然而许久许久,终是强忍着一丝恼意,用出生平最大的耐心,只咬牙配合着,朝着对方再一次“贴心提醒“,道:“就是除夕那日,你我已然达成了和离的共识,陆绥安,我希望你说话算数!”

话说,沈安宁磨牙凿齿的提醒着他。

却见陆绥安这时竟静静地看着她,忽而笑了,道:“除夕?夫人是在同为夫说笑么?”

说到这里,只见陆绥安笑着时好似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便见他强忍着一丝疼意看向她道:“若为夫没记错的话,除夕那时,为夫还在江南办案,夫人忘了?为夫是在除夕两月前离京的,前几日才刚刚归京,除夕那日如何能同夫人达成那样的共识的?莫不是为夫会飞不成,还是书信中达成共识的,可为夫记得这五个月里,夫人应当是在同为夫置气,为夫所有的信件里可挑不出一封夫人寄来的书信……”

话说陆绥安饶有趣味的一一挑出沈安宁话中的漏洞。

说到这里,便又见他目光定定的看着她道:“夫人不要说为夫中途回京呢?那更是满口胡诌了,无召岂能入京,这乃杀头的大罪,夫人便是再气为夫,再不肯消气,也该寻一个更为合理的理由才是,委实不该编造出一个如此漏洞百出的借口,夫人不要忘了,为夫是在哪个衙门当差的?”

说这番话时,陆绥安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不知是不是沈安宁的错觉,只觉得他的眼尾扫过一丝细微的笑意。

“你……”

话说,沈安宁被对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直接从座位上噌地一下站起了起来。

她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睁眼说瞎话到这个地步。

她更没想到,眼前这人,竟能如此不要脸的在她面前,堂而皇之的推翻那日所有之事。

那晚之事,她确实无法对症,因为那晚之事,她不可能大动干戈寻人对症,正如陆绥安所言,无召入京,若被传了出去,是杀头的大罪。

没想到,他竟用这个来反堵她的嘴!

沈安宁一时气得一度想要破口大骂,却又气得脑袋一片空白,半晌,只冲他咬牙怒道:“陆绥安,你真是无耻!”

说这话时,沈安宁气得浑身一度有些发抖。

到此时此刻,到这里,她只觉得在此处是片刻待不下去了,她实在无法容忍同这样一个厚颜无耻之人共处一室。

然而看着此刻对方这死不承认的抵赖模样,沈安宁忽然又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一心盼望的和离,怕是不会轻易的得偿所愿。

沈安宁第一次在眼前这张脸上看到了面目可憎四个字。

就在她将要愤然离去之前,沈安宁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的朝着对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只咬牙道:“便是那日之事你陆世子望得一干二净了,那那日宝贵难道不曾将那一纸和离书带回去交给你陆世子么?”

沈安宁一脸讽刺的看着陆绥安。

这人究竟是怎么好意思表现得对“和离”之事一无所知的?

却不料,只见陆绥安眼观鼻鼻观心道:“为夫这几日一直在养病,旁人不曾打绕,为夫从来不曾收到过什么和离书,为夫今日乃是第一次听到‘和离’这个词。”

陆绥安一本正经的说着。

沈安宁却险些被他这些狗屁之言再一次给气笑了。

陆绥安是何人也?

他是大理寺少卿,他杀伐果决,御下严格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宝贵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自作主张的瞒下这么大的事情?

简直是放他娘的狗屁。

“停车——”

话说,此处沈安宁是一刻待不下去了,她担心自己再待下去怕自己会没能忍住当场嘎了他。

却不料,就在自己气得怒不可遏将要一把掀开帘子呵斥外头常礼停车之际,这时,一只手自身后冷不丁伸了过来,只忽然间一把紧紧攥紧了她的手腕,与此同时,自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夫人,你我之间,便是有再多误会,又何至于闹到和离这一步!”

陆绥安忽然从身后一把紧抓住了她,拦住了她的去路,忽然朝着她的背影如是说着。

他的声音虚弱,沙哑,又低沉,像是被千年老酒浸泡过一般,竟发出丝丝涩意。

沈安宁闻言嘴角一抿。

只见陆绥安亦是紧紧抿着唇,一瞬间收起了方才所有的不正经和装腔作势,只双目紧紧锁着她的背影,语气一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正色道:“离京那日之事是我处置不当,那日事发突然,又离京匆忙,再加上那日之事无人佐证,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便想着冷处理,待回京后再一并处置,没想到后来竟还闹出了那么多事端,那么多龌龊来——”

若他知道他们竟会欺她如此。

若他知道他们竟会如此处心积虑,令她难堪。

若他知道江南一行,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

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若他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天,便是误了那日的正事又何妨,他也必会手起刀落,斩草除根,必不会让她伤心难过。

“夫人,日后,为夫必不会让你再遭受那样的委屈。”

“吾保证,往后府中永远再伸不出第三只手来。”

话说,陆绥安一瞬间收起了方才所有的装腔作势,忽然朝沈安宁一字一句言之凿凿地承诺着。

陆绥安是个从不轻易立誓之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在她跟前不惜立下了誓言,只为留下她。

他从未挽留过任何人,但他知道,他不想她走,但他知道,她今日若离开,便不会再回来,便不会再回头。

“夫人,同我回府吧。”

“我们往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话说,说这句话时,陆绥安一度仰起脸来仰视着她。

他乃是天之骄子,他四岁便承袭在了大俞朝第一大儒庄先生的膝下,成为了庄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他是陆家最看中的接班人,他在陆家最声名狼藉之际,仍然可凭借着他的才华一路过关斩将考入殿试,成为即便是政敌霍广依然惊艳到不忍划下他大名最终破例将他钦定为传胪之人,他不过二十出头竟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以一己之力搅动这巍峨朝堂,搅动着浩瀚天地。

他是天子骄子,他从未都是俯视众生,从未向任何一人低过哪怕一次头。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甘愿身处低位,仰面去仰视她,仰视这么一个小小裙钗的身影,无怨无悔,亦甘之如饴。

陆绥安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恳切,甚至低哀。

他紧紧攥着她,虚弱无力的声音里仿佛透着一丝坚定,恳求。

他从未低过头,这一次,是他此生第一次低头,他不惜低下高贵的头,只为她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话说耳边的这些话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

陌生在于,这是两世沈安宁都不曾听到过的话语。

没想到有朝一日,陆绥安竟……似乎在央求她。

多么新鲜,多么可笑。

而熟悉在于,这些话语,却全部都是她前世未曾宣之口的央求。

她曾希望,她曾盼望,她甚至曾恳求他能留下来,在那样每一个独守空房的夜里。

然而,一次也没有——

然而,晚了。

或许,哪怕重活一世的沈安宁,也曾妥协过,也曾认命过,可是,晚了。

那个愿意为他留下,那个愿意永远为他留下的人,早就惨死在了前世那间逼仄又寒冷的湖畔小楼里。

“停车——”

话说,沈安宁不过是被眼前这些柔情低语恍惚了一阵。

索性,她还是及时清醒了过来。

她只一点一点挣脱了对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几乎是在马车还未曾停稳之际,她便已立马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只是,没想到,在她跳下马车的那一瞬间,被她挣脱的那只手竟一度缓缓垂落了下去。

“世子,世子——”

常礼惊恐的声音再度传来了来。

沈安宁回头,透过敞开的车帘,沈安宁看到陆绥安胸前溢出大片大片的鲜血,鲜血不知何时竟将他整个胸前都然成了一片红色,沈安宁眼睁睁看着陆绥安体力不支,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第113章

济世堂内。

外间, 沈安宁背对着,在外来回踱步。

而隔着一道屏风,内间, 吴大夫正在为人紧急处置伤口。

因鲜血染红了整片胸膛的缘故, 等到赶到济世堂之际,胸前那片染血的衣襟已全部沾黏在了伤口处, 故而此刻透过若隐若现的屏风,隐隐只见吴大夫举起了剪子, 用剪子剪开了那片衣襟,不多时,只听到从里头传来阵阵抽气声, 随即只听到了吴大夫的声音,隐隐好似在咬牙道:“胡闹嘛这不是!”

“伤成这样,不好好在府里养伤, 怎还能如此在外瞎折腾,不要命了么这是?”

少顷,便见常礼带着颤抖的声音传了来, 道:“您老甭生气,世子如何呢?还能救么?吴老,求您救一救世子, 世子若有个大碍, 这整个京城怕是都得跟着翻天了。”

常礼带着哭腔拼命恳求着。

下一刻, 便见吴大夫隐含怒意道:“便是救回来了又如何?这般糟蹋自己身子的人, 这样不将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人, 便是救回来了亦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话说,吴大夫气得咬牙切齿。

吴大夫医术精湛,陆家大大小小的病皆是由吴大夫医治, 他老人家平日里多和颜悦色,这还是沈安宁第一次见他如此暴跳如雷。

看来,那伤势应当不是作假,是确有其事。

其实,在方才看到陆绥安昏迷的那一刻,心惊肉跳的同时,有那么一瞬间,沈

安宁其实还在想,是不是这人又在故弄玄虚,装模做样。

然而,胸前的那片血色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了。

一度咬咬牙后,沈安宁到底还是立马跳上了马车,直接火速将人送到了近处的济世堂。

此刻,沈安宁不由抿嘴朝内看去,病床上的人此刻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还不曾苏醒过来。

许久许久,沈安宁终是攥着手,绕过屏风踏入了内间。

一抬眼,赫然引入眼帘的竟是病床上那人胸前的那一大片溃烂的烂肉。

那是伤势愈合后反复的皲裂所至,伤口在左胸偏上处,那里是一处发黑发暗的圆洞,应当是中箭的位置,而沿着中箭位置的周围,有盘子大小的地方,只见整片皮肉竟无一丝完好之处,目光所及之处,竟全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只见从左肩到胸前,像是被生生腕掉了大块烂肉后依然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所在。

眼前的这一幕,看得沈安宁一度愣在了原地,不多时,脸色亦随之白了几分。

在这之前,陆绥安受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大街小巷,方才上马车时他嘴角亦溢出了血,他瘦到俨然快要脱相,甚至一度羸弱到连站起来都费力的地步,这些虽然她都曾亲眼所见,可是所有的道听途说,所有的目及表面,都永远不及眼前这一眼所带来的骇然。

“世子当初在江南被人行刺,胸口直接中了一箭,若偏上半寸,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这一路奔波下来,伤口几经复发,好不容易赶到了京城,又因伤势溃烂性命险些再度不保。”

常礼之前的话在耳边阵阵回响。

竟都不似作假。

再一垂目,只见不单单是在胸口的位置,在陆绥安右侧腹部的位置竟还有一道巴掌长的刀伤,刀伤虽愈合了,可那片伤痕依然还透着猩红色,像是一道丑陋的蜈蚣,蔓延在他的腹前。

这一趟江南之行,看来远比自己想象中凶险万分。

这人是真真险些丢了大半条命啊。

再一抬眼,又见吴大夫板着脸用火烘烤起了刀具,不多时,竟在沈安宁的亲眼注视下,径直将那烤烫的刀具直接伸入陆绥安的胸前,竟生生刮剔起了胸前那些烂肉。

一瞬间,只见昏死过去的陆绥安疼得浑身痉挛,身躯不住颤抖,连额前的青筋都根根暴跳了出来,就连沈安宁都不忍直视,飞快瞥开了头去。

刮肉生生持续了半刻钟之久。

连旁观者都似生生遭受了一场极刑。

吴大夫上完药包扎好出来之时,依然还一脸生气的看着她,许久许久,这才没好气道:“再晚送半刻,这人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便是华佗转世也救不回来了。”

“这伤口再经不起反复折腾了,回去静养三月,半个月内莫要下榻,若再折腾下去就不要往我这送了,直接送去阎王殿吧,哼。”

话说,吴大夫冲沈安宁交代一番后,翘着胡子,气呼呼的出去了。

吴大夫走后,沈安宁缓了一口气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很快追了出去,追问道:“吴老,您说,这人摔伤了脑袋,有失去记忆的可能吗?”

方才在马车上,陆绥安一直在故弄玄虚,真真假假。

就像是这伤,他表现得很是严重,可方才上了马车后,却又一直强撑着,沈安宁一度有些拿不准,他话里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故而有此一问。

便见吴老抬眼看了她一眼,道:“伤脑者,有记忆混乱,或者失去记忆,亦或者短暂失忆等可能,这在民间并不稀奇。”

便见沈安宁想了想,又继续道:“那若只忘却了一件事呢,有无这个可能?”

便见吴大夫摸了摸胡须,沉思了片刻,道:“虽不常见,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沈安宁问道:“为何?”

吴大夫道:“有时候有些人有些事令患者过于痛苦,患者受伤后兴许会选择性遗忘,这样的例子老朽虽不曾遇到过,但在医术上却看到过,这种伤与其说是头部上的伤,倒不如说是心里头的伤。”

吴大夫意味深长的说着,说完,看了沈安宁一眼后,很快大步离去。

留下沈安宁立在原地,抿嘴沉默着,所以,陆绥安究竟是装的,还是确有其事?

不然,沈安宁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装?

难道,仅仅是为了不愿同她和离,他竟会做到装疯卖傻这一步么?

可能么?

话说沈安宁立在原地沉吟了许久,这才缓缓抬起了步子。

入内后,一抬眼,才见病床上之人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在沈安宁入内的那一刻,那人立马敏锐的抬眼直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只见病床上的人此刻光着膀子,浑身都浸湿了,他身上的血渍都已被常礼擦拭干净了,却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水,又见他满面惨白,连嘴唇都一度成了青白色,而额上,发间亦被汗水包围,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

这是两世沈安宁都不曾在陆绥安身上看到过的狼狈,脆弱的模样。

此刻,他满身疲惫虚弱的躺在那里,那双漆黑的眸倒是一如既往的锐利,直勾勾地,抿着嘴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沈安宁终于主动开口朝他道:“身子是自己的,莫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她神色淡淡说着。

陆绥安却仿佛立马送了口气,直直看着她,立马回道:“好。”

说完,嘴角仿佛还轻扯了一下,仿佛想笑一下,却扯到了伤口,疼得半只眼径直眯了起来,半边脸都扭曲了起来。

沈安宁装作没有看到,淡淡走了过去,将手中方才取来的药随手交给了常礼道:“一日三次煎服,莫要忘了。”

说完,这才看着常礼道:“派人将你们世子送回去好生休养吧,方才吴老说了,至少得修养三个月,半个月之内不能下榻。”

她将方才吴大夫交代的话,又当着那人的面原封不动的交代了一遍,随即,又淡淡朝着病床上扫了一眼,转身便往外走道:“待你伤好了后,我们再重新商议和离之事。”

说完,沈安宁便直接往外走去。

却不想,她话音刚一落,便见病床上原本才刚松了一口气之人嘴角很快又压了下去,下一刻,竟见他嗖地一下掀开被子,捂着胸口便又径直下得榻来。

常礼见状顿时急得心急如焚道:“世子,您……您,吴老方才交代了,您半个月之内不能下榻,伤口方才包扎好了,这若再扯伤了,吴老定不会再管您了。”

话说常礼急得跟个陀螺似的,围着病床上之人左右打转。

却见陆绥安疼得一度咬烂了下唇,他单手撑在床压,半边身子都撑在右臂上,一咬牙又再次重新艰难的站了起来。

沈安宁听到后头的动静,抿着唇停了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便见身后陆绥安微微勾着唇,像是在冲着沈安宁,又像是在自说自话,道:“既夫人今日不肯同为夫回府,那为夫便同夫人一并回沈家便是,也是一样的。”

陆绥安勾唇说着,顿了顿,又淡淡笑着道:“听说老师来了,正好,我已有许久不曾见到老师了,正好可以同那老顽童聚聚。”

陆绥安故作镇定地说着。

说完,旁若无人的紧紧捂着胸口,撑着身子一步一步追上了沈安宁。

经过沈安宁身旁时,沈安宁咬牙唤道:“陆绥安——”

却见陆绥安脚步未停,只旁若无人的笑了笑,自顾自道:“不用扶,这点小伤,为夫……倒还撑得住……”

沈安宁:“……”

第114章

沈安宁是该断然拒绝的, 她是该心狠一些的,她应该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甚至反唇相讥, 放声羞辱。

可是, 她却又比谁都清楚明白,一切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不会有任何用处。

若继续这样耗下去,他若打定了主意赖到底, 装到底,那么,今日除了闹到非死即伤, 不死不休,或被吴老一气之下将他们一行全部给轰出去外,不会得到第三种

结果。

沈安宁一度死死的闭上了眼。

她也不知,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地步的。

前世,她拼命爱,拼命要, 却索要无门。

如今,她拼命推,拼命拒, 却避无可避。

她亦怎么也想不通, 陆绥安那厮究竟何时竟贱到这个地步了。

人贱起来是无敌的。

沈安宁从来不知, 陆绥安那厮竟也有这般无赖时刻。

这一刻, 沈安宁只觉得有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

那日, 陆绥安带着一身伤,终究还是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入了沈家大门。

他靠着一身伤, 竟还恬不知耻的直入正房,生生霸占了她的闺房,生生将沈安宁挤出了自己的房间。

沈安宁索性搬出了正房,直接搬到了东侧的厢房,直接眼不见为净。

她知道陆绥安是打定主意要装疯卖傻,赖到底了,可是,在和离这件事上,在沈安宁这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只是,前提,是陆绥安这人还有条命在。

女人总归是心软的。

她只给对方十五日的时间,横竖十五日后,无论他同不同意,她都会去践行此事,他若同意,他们便愉快的分手,便是不同意,她亦会毫不犹豫地直接上书,请皇后为她做主。

话说,前三日,他们倒是相安无事,亦没有过任何交集。

这几日沈安宁私底下又囤积了些粮食,而学堂那头又步入了正轨,因白桃对做生意的事情感兴趣,沈安宁干脆将三个绸缎庄交给她去打理,而浣溪旁听过韩先生几堂课后,对知识求知若渴,遂沈安宁试着将学堂那边诸事全权交给浣溪打理,相当于她成了东院的小管家,将身上的任务逐渐分权出去后,沈安宁身上的担子总算是卸了下来,为她接下来的江南之行做准备。

听说正房里的那人三日未曾下榻,倒是在安分守己地在养病,一开始,沈安宁还算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到第四日开始,便隐隐听到去正房出来的丫鬟有红着眼圈跑出来的,第五日,煎药的跑到这里来告状,说一日三煎的药生生煎了十三回,药罐子都给生生熬坏了三个,第六日,就连厨房里的婆子都苦着脸告状到了沈安宁这里,说世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这个嫌淡了,那个嫌咸了,送汤食说吃腻了,送粥食说是猪食,横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今日更是直接嫌她不会做菜,还威胁要派人去核查她的户籍资料,若有半分纰漏,便让她直接滚蛋。

短短六日功夫,前来告状的,诉说委屈的举不胜举,整个沈家一度险些被搅得天翻地覆,未有一处消停之日,到第七日,东院那边竟也来人,说世子嫌吵,今日直接派常礼过去让人将学堂停办了,理由是:不能打扰病人养病。

前几处,沈安宁倒一直忍着,横竖只有十五日,咬牙忍上十五日便是,可听到他竟还干扰学堂,沈安宁便是再好的性子,也被生生点出了一把火来。

学堂是沈家安身立命的根本,除非天塌下来,不然,谁敢动它一下。

沈安宁一时气息不稳,却也知道,对方就是在故意找茬寻存在感罢了,许久许久,到底强忍着平复了下心绪,去往了正房。

结果刚才到正房院子,便闻得屋内传来一声冷冰冰一声:“滚出去。”

“都给我滚出去。”

紧接着,便是茗碗落地,四分五裂的声音。

沈安宁脚步一顿,不多时,便见小鸽子红着眼圈捧着碎碗片出来,一脸委屈的模样,方一出正房,见到院子中央的沈安宁,小丫头眼圈就跟蓄满了两汪清泉似的,瞬间滚淌了下来。

沈安宁赶忙将人拉到角落里,摸了摸小妮子的头,道:“委屈你了。”

小鸽子是沈家采买的跑腿丫头,因正房的世子不好伺候,所以旁的人都不由发怵,今儿个这门送药的差事便落到了小鸽子手里,小丫头这会儿两眼泪汪汪道:“不委屈,就是……就是世子黑着脸,忒吓人,比俺们村里头的老族长还要吓人。”

小鸽子委屈巴巴说着,末了,又飞快提起袖子抹干了眼泪,冲着沈安宁道:“夫人,是俺没用,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

沈安宁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道:“你再去送碗药来。”

说完,沈安宁收起了笑容,顿了顿片刻,方入了屋内。

话说方一踏入正房,便见床头处有一册书,正歪头歪脑通身凌乱的散放着,床榻下是刚刚打翻一地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汤药,而床榻上之人此刻正背对着侧躺在了床榻之上,手里攥着一串念珠,正心情烦闷的拨弄着。

听到脚步声,手中的动作骤然一停,下一刻,那人冷冰冰的声音再度传了来,道:“说了滚,全都给我滚出去,听不懂么?”

对方冷若冰霜的说着,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恼火之气。

只是,凶完后,只见那道脚步声非但未停,反倒是越发往里入了,陆绥安脸色一黑,抓起手中的念珠便要扔摔出去,却在举起的那一瞬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了身来,扭头看到屋内那道身影后,整个人一时愣在了原地。

似乎没有料到来人会是她。

又似乎没有料到竟是在这个档口。

整个人一下安静,消停了下来。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终于缓过了神来,立马收回了甩到半空中的手。

似乎有些尴尬,又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只一时猛地将头转了过去。

却因动作太过大力,扯到了胸前的伤口,陆绥安疼得牙齿打颤,却依然咬牙忍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陆绥安侧耳听着,却见屋内静悄悄的,是既没有脚步声,又不见任何其余多余的动静,陆绥安以为人走了,又仿佛觉得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许久许久,他只复又将侧躺的身子缓缓躺下来,再慢慢朝外看去。

便见整个屋内空无一人。

陆绥安已顾不得身上伤口,只猛地翻身而起,却在抬头的那一刻,无意间撞见了屏风后一缕木槿之色引入眼帘,尽管只有细微一角,是裙摆处,而裙摆下是一双丁香色绣花鞋,细秀的一只,只露出小小一角,却让陆绥安一瞬间安生了下来。

人还在。

没走。

此刻,那个位置是书架,她……在翻书查看。

陆绥安抿住了呼吸,定定看着,片刻后,想起了什么,只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地挪动了身子,调整下姿势。

果然,临窗的案桌上有一方铜镜,下一刻,陆绥安略一扫眼,便见铜镜里赫然反照出了一副画面,赫然将书架那一隅景色全部映衬其中,虽有些模糊,却到底将远处那道婀娜的身姿,及半张侧脸映衬其中。

那些模模糊糊的剪影,清瘦却丰盈的身姿,圆润又挺翘的下巴,一帧帧幻化成了往日里日思夜想的脸,一并在此刻引入他的眼帘。

陆绥安近乎贪婪的看着。

目不转睛的看着。

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他已不记得有多少日子,不曾好好看过这张脸了。

那日在马车上,虽面对面,却多是剑拔弩张的画面,已不记得有多少日子,不曾这般安静独处过了。

其实,细细算算,他们成亲的日子加在一起亦不过才一年半左右,前半年里他失职,导致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相处了解不多,而这后半年里,他不在京城,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真正相处的日子其实不过才半年而已,而这半年中又有一半的时间在冷面相对,其中,他真正怀念的日子,其实是在从九幽山回来后的那两个月里,那些日子里,他们日日如胶似漆,水乳交融,怎么就忽然间到这个地步了呢?

陆绥安出神地看着。

不多时,看着铜镜里映衬出的这一抹木槿色。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这个颜色,只觉得怎么都瞧不够。

正要下意识定睛细看时,却不想,下一刻,铜镜里的人似有察觉,身子一闪,竟已彻底不见了踪迹,而屏风后那一抹裙摆亦消失不见了。

陆绥安摸了摸鼻子,仿佛阴郁多日的情绪终于一扫而空,正措词着要不要开口之际,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陆绥安一抬眼,一个黄衣丫鬟端着药碗走了进来,道:“世子,方才的药撒了,这是厨房多熬的,您快趁热喝吧。”

陆绥安脸一黑,只有些不悦,却又很快收起了不快的神色,只朝着屏风后看了一眼,撑着脸,淡淡道:“太苦,不喝。”

这次进来的不是小鸽子,而是红鲤,她早有准备,只笑着道:“世子,这里备用了蜜饯,若世子嫌苦,可以用一枚蜜饯。”

却见陆绥安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道:“吾不爱吃甜。”

眼尾又好似扫过屏风一眼。

红鲤道:“无妨,此处还备下了山梨酥,不甜,有股淡淡的清香味,世子可用这个润润喉。”

便见那人淡淡道:“不甜,那要它又有何用?”

是准备周全的红鲤此刻也:“……”

二人来回几个交锋后,终于,屏风后的人终于开了口,只冷冷道:“不喝算了,红鲤你退下吧,不知好歹的人又何必再管。”

屏风后那道声音有一丝冷。

红鲤将药放在床头,立马退了下去。

屋内,很快复又安静了下来。

陆绥安听着那道声音中透着的冷意,扫了眼那碗药,又扫了扫屏风后那个方位,良久,终是一声不吭地端起了那碗药,一口乖乖饮下,整个过程,连个眉头都不曾抬过一下。

药碗放下的同一时刻,屏风后之人拿着本古籍,面无表情的踏出了正房。

陆绥安:“……”

整个过程,他连正脸都没来得及瞧到一眼。

陆绥安一时摸了摸鼻子,又捂着脸,嘴角无奈一勾。

果然……

男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先低头。

大意了。

第115章

话说, 自那日后,任凭陆绥安那厮再如何作天作地,沈安宁都一律不再理会, 次日一早她干脆出了府, 去往了郊外庄子巡视。

出城的路上,看到源源不断的车队从官道快马加鞭而来, 一开始沈安宁还有些好奇,直到在茶棚处取水时听到路边的百姓们热议道:“啧啧, 这些日子,这样的车队来了好几十队,连官道都险些压弯了几寸, 听说那箱笼里头全部都是白花花的官银啊,好家伙,这可全部都是这么多年来搜刮咱老百姓们的民脂民膏啊。”

“要我说, 还是那位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厉害,这才下了江南一趟,便为朝廷追缴回了一千多万两税银, 好家伙,你们说,这样一车车的往回运, 回头那国库里头堆放得下么?”

话说, 百姓们议论不止。

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原来, 这些车队里头押送的竟全部都是江南来的税银。

而近日来, 满京热议得最厉害的自然要属由陆绥安此番经手查办的江南那一桩百年难得一见的贪墨大案了,因沈安宁此番搬离了陆家,故而对朝堂局势不甚明朗, 只是记忆中前世好似不曾有过这一茬,沈安宁隐隐记得前世陆绥安回京后可是处置了一大批官员,他杀伐果断,菜市场的人头落地了一茬又一茬,说句血流成河毫不夸张,前世满京闹得一片沸沸扬扬,所有人全部都噤若寒蝉,陆绥安“鬼罗刹”的名头便是从这个时候传出来的。

而这一世,却隐隐觉得好似有些不同。

这一世,朝堂不见多少动乱,而陆绥安滴血未沾不说,竟反倒让自己险些落得一个半身不遂的下场,现如今还在病床上躺着下不来了,怎么两世之间的差异这么大呢?

沈安宁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如同在雾中看花般,一时有些看不真切。

而最最令她惊诧的是,一两千万两的税银,当真是说追缴回来便能顺利追缴回来的么?

吃进去的银子,竟当真这么轻易的便能原数吐出来么?

话说,在沈安宁去往郊外的这些日子里,沈家老宅里头,陆绥安已然能够慢慢下地了,他静养了足足半个月,伤势已然在渐渐恢复,沈安宁在时,他作天作地,闹得整个正房没有片刻安宁,沈安宁一走,他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偌大的正房,宛若无人般,再不见半分动静,除了常礼每日三次进出送药外,再未见传出一丝动静。

待沈安宁走了第七日,这日陆绥安终于下地了,只由常礼搀扶着出了正房,在院子里同庄老师徒二人在廊下的水榭旁下棋。

陆绥安此番大难不死,身子还有些虚,可棋风却一如既往的凌厉,只见他步步紧逼,杀伐果断,杀气十足,庄老见状不由微微暗讽道:“棋盘上这般杀气腾腾又有何用?连一屋都扫不干净,又何以扫这天下?”

老头讽刺他没用,在夫妻之事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能在棋盘上找存在感。

说罢,一颗黑子堵得他无力回天。

陆绥安亦不恼,略一思索,白子落下,瞬间峰回路转,反将了他一军道:“弟子至少还有一屋可扫,不像某些人,至今颠沛流离。”

陆绥安云淡风轻问及:“师父来弟子岳丈家已有两月,不知可有机会同韩先生……一较高下?”

话说陆绥安八百步笑五百步,反将他一军。

他至少还有夫人,不像他,一把年纪了不但没有成家,没有媳妇,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吃不着。

庄夫子顿时一噎,仿佛正中七寸,心口一窒,片刻后,又好似早已习惯了般很快恢复了过来,继续打趣道:“依老夫看,你怕是也快要步为师的后尘了。”

“你看,宁丫头都已然出走七日了,你看你现如今都已然这样了,她非但不管不顾不说,还见你如见瘟神,避你如避蛇蝎,你又有哪点比老夫强的?”

话说庄夫子可不是甘愿屈居人下的主,他被人刺后,又很快平复心情,将人一并拉入泥潭。

陆绥安原本还平静悠然,闻言,嘴角微微一抿。

老头这话着实有些不中听,却是忠言逆耳,确有其事。

陆绥安一时紧捏着棋子,神色有片刻游移。

今日已是入沈家的第十四日了,依照他对沈氏的了解,此地怕是久留不了,那日他是耗费了半生的脸皮用命一搏,这才有今日赖上这沈家的机会,可伤总有好的时候,总不能靠着这伤一直赖,一直装下去,何况,装得了一时,亦装不了一世。

他也没想到那沈氏竟会为了避他,直接连府门都不入了,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

看来,形势远比他想象中更为迫人。

亦没想到,这情场上的事情竟远比官场还要复杂逼人,直令他都有些束手无策。

话说陆绥安正微微皱眉之际,这时,便又见对面老头趁其不备,飞快落下一子,竟一口气连吃他三子,随即只一脸洋洋得意道:“依为师看,徒儿你干脆还是趁早回陆家得了,你说你再这样厚着脸皮继续赖在这里,除了落得一个人人厌弃的下场以外,还能得到什么,你自己拖累自己便也罢了,竟还连累为师连那丁点口福都没了,哎,为师的东坡肉,蟹粉包,为师的七星鱼丸汤,黄鳝蔬菜丸,还有那道脍炙人口的樱桃肉,全没了,全都没了——”

话说,庄夫子不由唉声叹气,愤愤不平。

对面陆绥安一听,却又再度失了神。

只因这一道道菜名他都无比熟悉,那些都是当初初成婚时,沈氏曾亲自精心为他备用下的,成婚的前半年里,他每月从衙门回来,便会被养母萧氏推到了正房,无一例外,等待他的便是这一桌桌热气腾腾又精美的菜肴。

以及,每日午间,雷打不动差人送到衙门的菜肴。

那时,他并不贪图口腹之欲,虽觉得味道尚可,却并不觉得有哪些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