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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应该是蚊子。”

随着理智渐渐回笼,昨夜那些旖旎湿润,不可言说的记忆顷刻间涌尽脑海。

季承宁一口白牙叫他咬得嘎吱作响。

混账,出生!

他活了十几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大亏,一时半会又无法奈对方何,一双绮艳的眼中满是杀意。

若让他寻到了那出生,季承宁扬起一个狞丽非常的笑容,他一定先把此人的手指沿骨节一截一截剁下来!

“表妹,”季承宁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他怕崔杳关心则乱闯进来,还特意强调了一下崔杳的身份,“你先去廊下喝茶等我,我更衣后,就来找你。”

明明已经竭力压制情绪了,对季小侯爷观察得细致入微,对他言谈举止近乎了如指掌的崔杳还是听出了季承宁语调中的别扭。

他弯唇。

好像已经看到了,季承宁被薄红覆着眼眶,满面恼恨的生动模样。

他温声细语道:“是。”

却依旧没有退下,反而站在门口。

隔着门,他却好似听见了,半湿衣料从人身上褪下的,黏腻而细微的声响。

衣领下的喉结悄无声息地滚动了下。

被怒火燃烧得比平日更亮,更凛然不可犯的眼睛,只需要一只手,就能让小侯爷溃不成军,颤抖得不成样子。

承……

“阿洛!”

崔杳眼中的笑容陡地凝住。

季承宁半掀被子,“送盆热水进来。”

阿洛领命,“是。”

领命离开前,阿洛还不忘看崔杳一眼。

这木头似的贴身护卫自觉自己对崔杳没有不满,毕竟,他可能连不满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在看见这个笑容温雅的崔姑娘接近世子,他心里总有股赌着口气似的烦躁。

崔杳扬唇,回了个弧度恰到好处,再少一点就很没笑无甚区别的微笑。

他以女子装扮示人,固然能减少世子对怀疑,还对他照顾有加,温柔小意,但也意味着,只要他还披着崔杳的外皮,就绝不能与季承宁有礼制规矩外的亲近。

除非,他与世子成婚。

长指从袖口伸出,连崔杳自己都不曾留意地,将袖口的莲枝纹攥得乱七八糟,即便他能费尽心思嫁给小侯爷——崔杳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

以他的敏锐,自己的身份暴露也许只在旦夕之间。

绝不可能。

不要为了一时兴起,给自己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不要,痴心妄想。

阳光倾泻而下,在他眼眶处投下如同扇面般的暗影,路过他身侧的阿洛看不清他的神色。

“嘎吱。”

卧房的门被推开,又被迅速地关上。

阿洛捧着水盆,乖乖地站在帐幔外,“世子。”

高大的身影垂下头,“世子可需要人服侍?”

季承宁断然道:“不必。”

二人虽同为男子,但,季承宁的脸皮还未修炼到这种事都需要人服侍的程度。

季承宁从帐幔中探出个头,隐匿在长发下耳尖犹带血色,一手将帕子扔到水中浸透,拧干后拿回帘中。

身影晃动。

季承宁一面脸色很难看地动手,一面道:“阿洛,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觉察到什么异常?”手上动作停了停,表情更阴沉,“譬如说,看见有人影出入我的房间。”

阿洛道:“并无。”

“无论是生人还是熟人,都没有吗?”

“是。”阿洛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倏然抬头,“世子,出什么事了吗?”

季承宁唇瓣抿做一线。

总不能说自己昨天晚上被个不知生死不辨男女的玩意轻薄了一通,还是对方单方面拿手给他……

“无事。”季承宁瓮声瓮气地回答。

再度将头探出来,季承宁满腹心事地涮手帕,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窗纱上。

窗纱颜色像是雨后升起来的水雾,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连日光洒进来都柔和无比。

季承宁却好似被阳光打了眼,不适地眯起,“窗纱是谁让更换的?”

“回世子,是二爷。”

季承宁闻言使劲按了按眉心。

事已至此,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季承宁干脆闭了嘴,把自己料理妥当了,方净面更衣。

擦巾才用提上来的井水浸过,与面皮紧密贴合,激得季承宁浑身一震,睡意瞬间去得烟消云散。

薄薄的眼皮被冷水刺激得泛红。

季承宁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倒好像哭了一整晚……呸!

复换好官服,着皂靴玉带,季承宁扶正了发冠,审视了一圈,心道,好个气势逼人,叫百邪望而生畏的美郎君。

官服倒平平无奇,还没有他素日穿的常装好看,主要是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将这身衣服穿出了十分风致。

又将自己从样貌到仪表再到人品能力夸了个遍,季承宁心满意足地踏出卧房。

他出门,正看见廊下坐着个极标致的年轻公子,正端着玉盏慢慢喝茶,搭在盏边的手指却比杯壁都清白剔透几分。

眉眼低垂,鸦羽般的长睫极弱不禁风地轻颤,澄净幽冷。

“阿杳。”

崔杳抬头。

季承宁未语,先有七分笑意溢满眉梢。

“世子。”

季承宁歉然地道了句久等。

崔杳柔声道:“等世子无论等多久,都不算久等。”

季承宁顺了块茶案上摆着的小点心,虽受用,却还是扬起下巴,哼笑道:“少学话本册子中哄人的话,若要阿杳等一世,阿杳难不成还能耐住性子等我?”

崔杳抬眼,眸光清浅若秋水,认真反问:“世子会让我等那么久吗?”

季承宁咀嚼糕饼的嘴一顿,“那可说不准。”

崔杳笑容依旧温柔,“世子不会。”

俊美凌厉得恍若利刃清光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凑近,“阿杳,我很担心你啊。”

季承宁身上的暖香扑面而来。

又在华丽的香气中,嗅到了点属于他昨天晚上投入香炉,安神香的淡雅香味。

崔杳忍不住扬唇,“嗯?”

“你这样好骗,以后若是被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去,该如何是好?”

崔杳垂眸,只笑而不语。

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样子看得季承宁看得季承宁暗道不妙,暗暗下了决心,日后若是崔杳真要成家,对方且得他相看过了才行。

他正想着八百辈子之后的事情,忽听表妹温柔地问:“世子今日睡得比其他时候都沉,是做了好梦,不愿意醒来吗?”

季承宁猛地回神。

冰冷的吐息好像犹在耳畔。

季承宁冷哼哼心说,好梦没做,被恶鬼缠上了倒是真的!

又不好在表妹面前表露,只道:“没有,我只是昨日太累了,一时贪睡,让表妹见笑了。”

“世子宵衣旰食,实在辛苦,”崔杳垂下眼,“公务要紧,身体更要紧。”

季承宁捏了捏耳垂。

崔杳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修长冷硬的骨中夹着绵软白腻的一团,因为主人用力太过,随着他松开手,立刻浮现出一点红痕。

崔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做什么?”

“摸摸起没起茧子。”季承宁认真回答。

崔杳摇头一笑。

季承宁亦弯唇。

昨夜那种黏腻酥麻,还有点胆寒的触感,随着见到阳光下的崔杳,消弭殆尽。

二人用过早膳,一道去官署。

“快点,快点扫干净了!”

“大人,那这些纸怎么处置?”

“怎……扔灶内烧了,别走路风声,千万,千万不要让司长大人知道!”

季承宁半撩车帘,见吕仲正指挥着三个杂役扫撒,雪花一般的纸片随风摇曳,地上的虽已扫走大半,但边边角角里还都是纸片,巴掌大小,远远望去,如同祭奠死人的纸钱。

季承宁弯唇,“什么可不能让我知道?”

吕仲猝不及防,被吓得一个趔趄,“大,大……”

“大,大什么大?”季承宁学着他的语气,戏谑笑问。

恰有疾风拂过,季承宁长臂一伸,抓了两片纸。

纸张质地极粗糙,摸着都刺手,显然是最最便宜的麻纸。

季承宁一目十行,扫过上面赤红的字。

只道轻吕卫司长季承宁为平息事端,酷刑屈打不成,冤杀忠直之人……总之就是将外面关于张毓怀的传言组合了一下,后面则是骂他乃奸佞小人,误国误民,虽斧钺加身难平民愤!

留曰:餐云客。

简直有些像讨贼檄文了。

季承宁哦了声。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张纸,没注意到崔杳在看清内容后,陡地将信纸攥成一团。

他平静地问:“有没有看见撒纸之人的样貌?”

吕仲听其语气平静无比,然而内里却有股刻毒的阴寒,被吓得哆嗦了下,下意识道:“回禀先生,并,并无。”

“时辰呢?”

“约是卯时二刻,留守的人听到声响冲出去,只看见个策马狂奔的背影。”

“往……”季承宁抬眼。

吕仲被吓得冷汗直流,又不敢擦,都快哭出来了。

季承宁轻轻一攥崔杳的手腕。

后者话音顿住,去看季承宁。

季承宁不以为意地笑笑,“阿杳,何必在这些小事上劳心费神。”

想来,会试正常进行的消息已经明发出去了,众人自然会以为是他急于交差,匆匆杀了张毓怀,而后向上报奏无事。

陛下受他这个奸臣蒙蔽,允许三日后会试开考。

陛下是英明的陛下,奈何小人在朝。

于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受口诛笔伐,是理所应当。

季承宁不以为意,“更何况,古来能被写檄文的都是什么人啊,非国之大奸、位高权重者不可,这是在祝你家大人前途无量呢。”

他虱子多了不怕咬,还饶有兴致地想,笔法狠辣,御史台那些吃干饭的,真该和餐云客学学什么叫骂人。

崔杳不言。

季承宁见他眼中似乎笼罩着层淡淡的血色,顺手拍了拍崔杳的肩,“我知道你忧心我,好阿杳,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

崔杳悚然一惊。

他忽地升起了种恐惧。

心思浅显,被人一眼看穿的恐惧。

他望着季承宁,最终迟疑地、缓慢地点了点头,“世子,我头有些晕,想在车上坐一会。”

“我去叫陈……”

崔杳一把拉住他,露出个有些苍白的笑,“歇片刻就好,不必劳烦陈先生。”

见他坚持,季承宁只得随他。

又因李璧来送文书,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崔杳两句,才下车进官署。

崔杳的笑容在季承宁的身影不见后瞬间烟消云散。

崔杳拾起被季承宁随手抛下的纸。

几张对比,见字体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不,不对。

墨迹深浅如一,人手写之,就算再稳,再老练,也会有不同之处。

倒像是以什么东西印上去的。

时下已有木刻印刷,但字体偏向圆润,且木刻极容易损坏,边角或有缺漏比划。

崔杳道:“吕仲,将你们方才扫起来的纸给我。”

吕仲听季承宁的意思明明是不予追究,但这位看似和风细雨实则,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感的崔先生也得罪不起。

况且得罪他,就等同于得罪世子。

吕仲忙挑出几十张还算干净的纸送上去。

崔杳将纸片在桌案上展开。

笔体异常锋利,看起来并非木刻。

崔杳眉宇下压,煞气不加掩饰。

铜刻?

铜刻印书虽锋芒毕露,但造价不菲,时下书局多不用铜板。

却,又用糙纸。

显然,印字之人想过,倘若季承宁要彻查,思路也只会往为张毓怀鸣不平的穷同窗们身上想。

崔杳手上微微用力。

寒光闪烁,手中的纸瞬间被剐碎,变成碎片,轻飘飘地落下。

用得起铜板的书商整个京城都没几家。

崔杳扬起唇,只是眼中,唯有泠泠杀意。

会是,谁呢?

……

待崔杳进官署,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至于这期间他去哪了,做什么,因季承宁不在意,于是,也无人过问。

崔杳如常在书房内为季承宁翻看过滤文书。

李璧说完话,口干舌燥,得小侯爷所赠香茶一盏,咕嘟咕嘟地喝了。

崔杳余光一瞥,毫无表情。

他本以为此人在喝完茶之后就会离开,不料李璧竟毫无打扰了旁人的自觉,“大人,您的,”李璧斟酌了一下言辞,最终还是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后颈的部分,“您的脖子上有……”

崔杳霍地抬眼。

季承宁比他反应更大。

昨天那个混账碰他脖子了?!

“哦——”季承宁恍然大悟似的,“我说怎么今早起来脖子一直痒,”说着,象征性地挠了两下,“应该是蚊子。”

李璧闭嘴。

他想说的是有头发垂下来了。

自家上司眸光闪烁,左顾右盼,李璧就是个傻子也觉察出自己撞破什么了,定是小侯爷昨夜和哪个性烈如火的美人幽会,以为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印子!

李璧干笑道:“哈哈哈哈原来是蚊子,好大的蚊子。”

季承宁一拍桌案,震得桌面都一抖,“洛京的蚊子的确很大,可称洛京一绝了,是不是,阿杳?”

崔杳心平气和地放下笔,含笑应答,“是。”

一笑了之,将此时揭过。

此后两日,平淡无事。

至会试当日清早,季承宁依旧如常带人巡视、操练,期间还很有闲心地去国子监拜访了下恩师李闻声,与李先生谈天说地半个时辰,而后满意而归——虽然据当时在国子监的学生证明,小侯爷应该是被李先生撵出去的。

仿佛一切的风波都随着张毓怀被打死,而偃旗息鼓。

于是,暗中监视了轻吕卫官署的暗探们又悄无声息地退去。

正午。

日晷上的悬针影指向午时四刻。

季承宁霍地起身,“李璧,”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你去将这一百人叫出来,列队,与我出去。”

李璧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接过名单,斩钉截铁道:“是!”

不足片刻,一百人整装待发,只等季承宁一声令下。

季承宁目光落在日晷上。

距离会试公布策题,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季承宁扬唇,扬声道:“诸位同僚,跟我走!”

去贡院,看看那些妖魔鬼怪,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露出的行迹!——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老婆晚安呀。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我等相信大人!”

众护卫策马疾行,飒飒生风,不出二刻,已飞驰到贡院门外。

只见面前府衙,长宽皆百余丈,乃是个四四方方的大庭院,足以容纳五千余人,红墙碧瓦,熠熠生辉。

护卫中有人低声感叹:“好大的院落!”

同僚低声接口,“此次会试只有临近京城的北方三州的考生,不过四千余人,琬州首府有座更大的贡院,能放下足足五万人。”

众人往内,大门两侧没有石狮镇守,却立着两扇一人多高的回避高牌,一面曰:重地,另一面则曰:肃静。

木色阴沉,描金大字笔法肃杀,尽显威慑。

然而,回避牌下懒懒散散的靠着的两个护卫,却将此地的威严气削减大半。

两人猝不及防,只听风驰电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再抬头,已有一行人马已气势汹汹地到了眼前,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跌坐到地上。

胆子大些的那个仓皇去看,但见黑幢幢一片人影,几乎望不到头。

为首的青年人一身黑衣,衣袍下拜的杏叶纹生辉流金,比太阳还要夺目几分。

其后诸人皆腰佩雁翎刀,上锢黑铁,杀气腾腾。

其中一个护卫腿肚子只觉腿肚子发软,扑通一下摔到在地。

简直将烂泥扶不上墙写到了脸上。

另一人则战战兢兢低头而立,听那气势逼人的郎君冷声道:“就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在,在……”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季承宁循声望去。

一小队禁军匆匆跑来,一面跑,一面手忙脚乱地系衣扣。

季承宁神情更冷。

小队长一看是季小侯爷,强撑着的凶悍表情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陪笑道:“季大人您怎么来了!”

季承宁亮出令牌,“轻吕卫办案,闲人不得干涉!”

寒光在面前一闪而过。

小队长脖子下意识向后缩。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将玄铁令牌看成了刀刃。

因为季承宁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想,将他们全杀了。

轻吕卫乃禁军中唯二直属帝王的护卫,地位超然,何况还有这么个煞神似的小侯爷在,他不敢阻拦,唯唯应是,示意属下都赶快退下。

副队长面露不满。

他见季承宁不过是个年轻人,稚气未脱,就极不服气地插嘴道:“大人,您就算要查案,但这到底是禁军的差使,需得我们配……”

话未说完,被队长一巴掌扇在头顶,将他拉到身后。

“新来的不懂事,小侯爷见谅,”禁军队长点头哈腰,陪笑道:“烦请小侯爷让我等进去,免得,免得耽误了小侯爷的正事。”

此言既出,季承宁身后的护卫不由得冷笑了声。

他们很清楚,若此事闹大,圣上怪罪下来,他们在外面守卫是同流合污,进去等却只是被胁迫。

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季承宁无暇理会,点了二十余人,守住正门与角门,沉声命令道:“无论任何缘故都不许任何人出入,今日事成,我为你们向圣上表功,万勿束手束脚,倘有差池,一切由我负责!”

被点出的护卫高声应答:“是!”

比之轻吕卫的斗志昂扬,一众进入贡院的禁军就如同被大雨打了的鹌鹑,缩手缩脚,耷着脑袋一个挨一个地进去。

小队长见季承宁率众离去,忍不住给方才说话的小队长一脚,“你没看见季承宁气有恃无恐的模样,其中必有上面授意,你怎么敢要同他一道!”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

像他们这种小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何必掺和上面人的破事!

众考生隐隐听到外面的声响,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一众黑压压的人影,如潮水汹涌而来。

考生们满面惊愕,不约而同地放下笔,伸长了脖子向外面看。

却也有人悚然一惊,慌不择路地往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大人,大人您快看!”

主考官孟旻酒醉正酣,尚在阖目小憩,被人忽地叫醒,满目不悦,粗声粗气地问:“怎么了?”

一个巡考颤抖地指向楼下。

孟旻顺着他的手看去,待看清楼下场景,猛地打了个哆嗦,酒意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快,快为本官更衣!”

巡考们七手八脚地给孟旻扣上衣扣,抻平官服下拜。

有细心的还不忘拿扇子往孟旻脸上扇,好像要竭力扇去酒味。

奈何酒香醇厚,沾衣不散。

所谓瞰楼,顾名思义就是监控整个考场的高楼,主考官与巡考会在此地俯瞰贡院,一览无余,季小侯爷的声音也毫无掩饰地刺入他们耳中。

诸官员的脸色苍白若纸,求救似地看向孟旻。

孟旻的脸色比他们更惨白。

他很清楚,他身为主考,今日若是被查出什么,陛下头一个不放过他。

“诸位,每十人一组,搜查考生!”

“无论是砚台、烛台、笔管、还是考生身上,每一处都不可放过!”

季承宁没有参加过科举,这点搜查作弊的手段还是昨日拜访李先生学的,李闻声看他的眼神好像在问你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李璧,你去传令,告诉守在外面的人,贡院外的酒楼、茶楼、客栈也要搜查,但有形迹可疑者,一并抓来!”

“是!”

孟旻穿好衣裳,飞奔下楼。

他跑得太快,脚下不稳,被楼梯绊得一个踉跄。

身边官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恩师。”

孟旻赶忙甩开他的手。

季承宁冷冷抬眸。

楼下,孟旻沉甸甸的身体正勉力朝他的方向挪动。

楼上,几个打扇的婢女正小心翼翼地往下看,皆粉面桃腮,身披绿纱,即便离得不近,也能看出皆是美人。

季承宁手搭在佩刀上,不由得收紧。

再收紧。

贡院虽是会试所在,但条件极差。

贡院外表轩敞,内里则被砖石分割成数千个一丈宽窄的小隔间,三面都是墙,一面露天,拿来答卷的桌子也不过是块单薄木头板,屁股下坐得也是木头板。

考生答完卷,晚上将作为桌子的木板抽出垫在身下,勉强拼出一张铺盖。

隔间内春冷夏热,此刻就有几个学生衣衫单薄,冷得拿笔的手都在颤抖。

可孟旻,季承宁毫无表情地想,却在贡院内作乐。

九重天与炼狱的区别,更让人,对官位心驰神往。

于是朝廷对于官员在瞰楼上饮茶谈天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贡院重地,季承宁你竟敢擅闯,你视国法为何物!”

浓郁的酒气飘散过来。

季承宁微微一笑。

他眼中却毫无笑意,反而尽是,杀气。

季承宁慢悠悠道:“本官正是因为注重国法,才要搜检贡院。”

孟旻心乱如麻,余光瞥见轻吕卫已经在搜查翻找,急得更是眼睛都红了。

他猛地张开双臂,拦在季承宁马前,“只要我还在一日,就绝不能放尔等过去!”

“唰——”

寒刃出鞘。

孟旻脸上殊无血色,他下意识往后退。

而后脚步一顿,忽地想到季承宁绝对不可能杀他,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杀他。

遂拨开护卫,大义凛然地迎上剑锋,扬起下巴道:“你杀吧,我辈既食君禄,当分君之忧,岂能任由你们放肆!”

季承宁被气得发笑。

身为主考官,带着一种巡考在瞰楼上饮酒作乐,也配叫分君之忧?

剑光一闪,孟旻只觉小腹发冷。

他忽地生出种魂魄离体之感,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唰啦。”

衣带落地。

孟旻如梦初醒,僵硬地低下头。

但见两条粗壮的毛腿,衣裤和破碎的腰带一道委地。

“啊啊啊!”

“噗嗤。”有学生笑出了声。

季承宁拿刀柄随手将孟旻推到最近的禁军面前,撂下句:“看好他。”

扬长而去。

考院内,考生们惊慌者有、茫然者有、面色苍白,咬着牙关却还是瑟瑟发抖的更有。

然而触目所即,有的学子眸中却有光亮闪烁。

他们早听闻了泄题的消息,甚至和张毓怀围堵过官署,然而张毓怀生死不明,舞弊之事似乎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有结果。

他们还要用这套疑似被达官显贵家子弟早就揣摩烂了的策题,与其一道考试。

满心愤懑,却无可奈何。

见到季承宁,如见曙光。

朝廷果然还是公正的——不,是至少朝廷,还有公正的官员。

一打扮入时,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考生扬起下巴,“回禀大人,进来之前,已经有官兵搜查,大人再搜,岂不是耽误我等考试的时间吗?”

季承宁眯起眼,“搜过了?”

那学子蓦地感受到一阵危险,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季承宁随手晃了晃手中精致的锦袋。

“叮当——”

内里纹银碰撞,声音极是好听。

这个装银钱的袋子是季承宁方才从禁军队长腰间扯下来的,不仅绣花精致,还带着股馥郁的香气,显然被香炉熏过。

莫说是寻常禁军,就是俸禄低一些的京官都用不起这种东西。

那学子哪里会不明白季承宁的意思,忙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这一队禁军皆是季承宁亲自挑选,行事雷厉风行,又不失心细,况且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故而效率奇高。

不足片刻,已经扯出几十人,都瑟瑟发抖地站在墙根下面。

“救……!”

季承宁猛地回头,一学生脸涨得紫红,大约是吞吃了什么,被噎得双眼泛白。

季承宁冲上前,一拳捶上了他的小腹。

只听哇地一声,后者噗地吐出个金灿灿的团,口涎洒了满桌子。

活似个叼元宝的大□□。

学生抬起张苍白的脸,心有余悸地长长吸了口气,“多,多谢。”

季承宁微微一笑,隔着手帕捏起金团,“不必客气。”

他将那学生拽起来,扔到舞弊的人群中去。

作弊手法之多,令护卫深觉得大开眼界。

有在衣服的内夹层拿蝇头小楷写满了字的,有两条手臂,腿上都有字的,被冷汗浸得都有些模糊。

季承宁看见了平郡王的孙子。

那个,所谓的,只知读书的老实人。

此刻,那老实的青年正安安静静地拿卷纸折乌龟玩,旁边跪着个少年人。

季承宁冷声道:“你是谁?”

少年颤声回答,“奴婢,奴婢是来服侍公子的。”

青年好像还没意识到发了什么,抬头,朝季承宁露出个全无心肝的笑。

不是挑衅,而是,傻的。

他们竟胆大妄为至此!

季承宁握刀的手攥得青白。

可,一个想法如惊雷般劈进脑海,倘皇帝一直重视科举,如果次次都严查,若发现舞弊,绝不放过,怎么有如此荒唐的场面。

……

“滴答。”

黏腻地滴落在地。

一缕淡淡的、与牢狱全然不相符的熏香味窜入鼻尖。

林子谋浑身剧震。

吃力地睁开被打得肿胀的眼睛。

瞳仁内,映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此人明明身上一滴血都没有,可这份洁净却与地牢格格不入,诡异至极。

让比方才任何一个动刑之人都让林子谋胆寒。

那人温和地说:“你别怕,我只是问你几句话。”

林子谋点头如捣蒜,他知道嘴硬的后果,被打碎的门牙疼得钻心刻骨。

被绑时他还嚣张地叫嚣,“敢绑小爷,你知不知小爷的姐夫是谁?!”

此刻他只觉悔不当初。

那人将一物送到他面前,平静地询问:“这张纸,是不是你家印出来的。”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林子谋瞳孔陡地缩紧。

姐夫说的话犹在耳畔,“事关重大,你千万,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可,林子谋颤动着双唇,太疼了,姐夫!

为什么让他做事前没有告诉过他,会有一帮神出鬼没的人,将他从内宅绑走,还,还如此对待他!

别人家的姐姐攀上高枝,都会带着娘家人飞黄腾达,怎么他就这么倒霉。

怨恨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林子谋听见对方轻轻嗯了一声,冷汗立刻下来了。

他忙道:“我是二皇子府黄长使的小叔子,四日前,我姐夫神神秘秘地找到我,说给我谋了个好差事,我只是奉命行事,大人,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商人,若知道此事牵涉重大,我绝不敢妄为,求大人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饶我一条贱命,大人!”

……

贡院内,共计二百四十九人被抓。

他们不要脸,季承宁也不会费尽心思给他们体面,遂将他们的手捆了,一律押回官署。

孟旻终于绑好了裤子,跳出来,“季承宁,你如此狂悖,我定要到圣上面前参奏你!”

季承宁哈了声。

孟旻不好好躲着就算了,还敢跳出来叫嚣。

扬起马鞭,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身为主考官,没能发现这么多学生舞弊,尸位素餐,其罪一,在瞰台上饮酒作乐,玩忽职守,其罪二,你妨碍公务,其罪三,”他没说一句,孟旻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语毕,季承宁露出个狞丽的笑脸:“来人,将孟大人带走!”

搜查毕,日落西沉。

残阳若血,撒在季承宁身上,艳丽得有些失真。

众学生呆呆地望着他,恍若身在大梦未醒。

季承宁下马,朝众人拱手道:“我行事莽撞,令诸位受惊了。”

有学生是认识季承宁的,见到传闻中嚣张跋扈的小侯爷居然这么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道歉,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此番搜查皆因国有蛀虫,不得已而为之,”季承宁声音醇醇,态度谦和温润,竟令人不自觉地信赖,“诸位俱是明日国之栋梁,请诸位放心,陛下心系科举,心系诸位,”季承宁声音中有一瞬微妙的停顿,但也只有一瞬,“绝不会放任舞弊横行,来日必有交代,请诸位静候。”

一时静默。

而后,不知谁先起身,“我等相信大人必会给我们一个公正!”

旋即,应者如雷,“我等相信大人!”——

作者有话说:卡点失败。

这章写的太艰难了,写出四千五,删到三千四,我再修修,老婆晚安。

……

又增加了一千一,买过的老婆刷新一下就好。

啾咪。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我这是劝你们悬崖勒马,……

众人犯被即刻押往轻吕卫。

很快,季承宁就碰到了一个小问题。

倒不是人犯的家属哭闹着来要人,而是轻吕卫官署本就不是专门审犯人的地方,大牢统共不过十间,却要关一百多个人。

季大人手一挥,否决了下属清理出诸如柴房库房关人的提议,将一百多个人尽数塞进牢房,肉贴肉,摩肩擦踵,挤得连个躺下休息的地儿都没有。

更何况,就算能躺下,这帮自从被关进大牢就眉头紧锁,以袖死死掩住口鼻的公子们也不会躺。

触目所见,别说绫罗软床,就算连张干净的铺盖卷也无,只一地稀稀拉拉的稻草,若要用,堆起来勉强能容身。

“窸窸窣窣——”

一青年公子瞪大了眼睛,直指稻草堆下那块快速移动的隆起,尖声道:“老鼠!”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踩了你爷爷的脚!”

“躲什么,堂堂七尺男儿竟会被一小小……”话未说完,一半尺大小,皮毛油光水滑的玩意就“吱吱”叫着冲了出来,吓得此人脚下一滑,砰地摔入稻草堆中。

下一刻,却听破风声骤起,“啪!”地正中大耗子脑袋。

灰白的脑浆迸裂。

耗子长长的尾巴抽搐了两下,当即倒地不动了。

季承宁把弹弓插回李璧腰间。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牢房瞬间安静了。

众人犯看季承宁的眼神中除了厌恶憎恨,又,多了几分恐惧。

喉结紧绷地滚动。

季承宁对李璧笑道:“官署里居然有老鼠,改日闲了该去聘几只狸猫。”

说着,拍了拍李璧的肩膀,示意他同自己出去。

李璧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何需去聘,我家正养着只八斤八两的大狸猫,生得极威风凛凛,抓鼠可谓当时无二,大人若是要,我将猫抱来,”他顿了顿,“借官署两日。”

诸同僚忍不住都笑出了声。

他们才刚办了场大案,心中亢奋激动还未散去,闻言立刻听得接话:“大人,我家也有八斤八两重的大狸猫,我借官署三日。”

“我家没有猫,但是为了季大人,愿拿三两小鱼干聘一只猫,借官署半月!”

季承宁大笑,连连摆手,“都不必。”

笑闹一通,季承宁又道:“看好他们,无论这些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需理会,更不要打骂动刑。”

“是,属下等领命。”

季承宁慢悠悠地踱回书房。

他今日所为不说是弥天大祸,也是放肆至极了。

季承宁拿起笔,打算草拟一份奏疏,思来想去,忽听一阵叩门声。

“世子,小的是崔,崔少爷派来给世子送午膳的,不知可否入内?”

“进来罢。”

季承宁扫了眼,果然是表妹惯用的小厮,此刻正低眉顺眼地打开食盒,将菜品一样样拿出来。

菜香顿时四溢,多是清淡养身、降火理气的菜,唯一道点心澄沙团子是甜口,看得季承宁眼睛发亮。

“你们家少爷呢?”

“回世子,少爷说还有些旧相识要一一拜会,联络生意,免得日后生疏,再断了往来,或,或再有两三日才可得闲。”

季承宁闻言忍不住喟叹了声,“实在辛苦。”

然而疼惜之余,唇角却忍不住上扬了下。

一点点,连季承宁都没有意识到的欣喜和酸软在心口蔓延,但太过轻微,很快,就湮灭在案件还没厘清的烦躁中。

季承宁净过手,先拣了个澄沙团子放入口中。

拿乳酥和蛋黄制成的馅料一触即化,好似流沙般细腻,有点淡淡的咸味,混在甜软的点心中却不显怪异,反而使奶香更浓郁。

季承宁惬意地眯起眼。

不过,比起季承宁的心情大好,刚刚折返回大牢的李璧险没被气昏过去。

“季承宁实在刻薄,亏他还是世家子弟,哼,狡兔死走狗烹,且看他做鹰犬走狗的下场!”

一人满面忿忿道。

他们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纵然季承宁没有有意为难,与他们而言都算天大的苛责了。

牢房内闷热不通风,十几个火力正旺的青年人挨在一处,方才又出了满身冷汗,哪怕是价比黄金的龙涎香熏出来的玉骨,此刻味道也难闻得令人作呕。

他们还没等受审,已是满腹怨言,如丧考妣。

历来皆有舞弊,缘何就盯着他们不放!

季承宁就没想过,今日他将他们都得罪透了,来日一朝坠下青云,没人求情,不怕跌得粉身碎骨吗?

忽有人嗤笑了声,“赵兄有所不知,他季承宁哪里是爪牙,”他右手圈起,另一只手在圆圈处绕了两圈,暧昧一笑,“以他的容貌,自然是人尽其用,宫中谁人不知,他和那位,关系不浅呢,啧啧啧,可惜兄弟几个出身卑贱,不能……啊!”

李璧进来时正听到那人满面淫猥地议论季承宁,他神情又恨又妒又,有几分李璧看着想吐的垂涎,怒火攻心,隔着栏杆缝隙,一脚踹了过去。

直重腰心,踹得那人惨叫一声,摔了个狗啃屎。

监牢内的议论声稍止,随后立刻响起更大的哄笑。

“季承宁养得条好狗!”

“你这样忠心耿耿,不知季大人有没有赏你做入幕之宾啊!”

李璧被气得手都发抖,隔着栏杆抓住个嘴贱的,提起拳就往脸上招呼。

那人面色惊变,还没来得及再威胁,眼前陡地映出个沙包大的拳头。

指骨和面皮亲密贴合,众人只见那人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旋即,一道热流顺着鼻尖滚滚而下。

三拳打下去,此人脸上已是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守卫的同僚这才拉住李璧,“李指挥,不可。”

李璧松开手。

那人砰地跌落在地,溅起大片灰尘。

李璧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指,旋即,朝警惕看着他的众人露出个狰狞异常的微笑。

“我们还未被剥去功名,你就敢动刑,不要命了吗?”

李璧听着这色厉内荏的恐吓,唇角的弧度愈大,“好,我们一道去面圣,且先治我殴打士子之过,再问你污蔑朝廷命官,甚至牵涉宫中贵人的罪,看看你我谁先被拖到午门问斩!”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

众人被唬得连连后退,李璧冷笑,拂袖而去。

李指挥使心中藏不住事,激烈地喘了两口气,就往书房跑。

“大人,大人,还不如对那帮混账动刑呢,他们非但没有悔改之意,大有怨怼之心,还对……”李璧推门而入。

季承宁叼着个梨子看他,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李璧顿住。

他挠了挠头,莫名地感受到了点后知后觉的尴尬,讪讪道:“大人用午膳呢。”

“吃过了吗?没吃一起过来。”季承宁朝他招招手。

和上司一道用膳,而且菜色一看就不是公厨所做,会不会,有些失礼?

显得他家好像缺这一口饭似。

李璧心说。

然后屁颠屁颠地上前,“好嘞,多谢大人。”

季承宁吩咐人再去哪双筷子,“还怎么?”

李璧悄然抬眼,瞅了眼季承宁。

小侯爷以手背撑颌偏头看他,明明无甚其他意味,偏偏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叫他做出了十分风流。

李璧只觉脸热耳痒,强忍着去抓挠的冲动,“还对,大人颇不恭敬。”

季承宁闻言没忍住噗嗤一笑,“我乃堂上官,他们是阶下囚,秉英,”他叫李璧的字,“他们心怀怨怼理所应当,若是对我三跪九叩,我才要去寻桶黑狗血泼上去呢。”

李璧但觉脸愈发滚烫,好似有热气扑面,他忍不住拿手背擦了下,“事关,事关大人清白。”

季承宁:“哦?”

他竟然还有清白?

侍从将筷子送到。

李璧接过筷子,再不敢看季承宁。

小侯爷眸光一转,对吕仲道:“正是晌午,你且去给人犯们送饭,送馒头、清水即可,凡油盐一概不用,若有人将食水踢翻,不必再送,晚膳时照旧送饭便可。”

“是,属下领命。”

季承宁给自己盛汤,见李璧还呆滞着,顺便给他舀了碗。

“想什么呢?饭菜要冷了。”

李璧忙双手去接季承宁递来的汤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仰头将尚在冒热气的汤一饮而尽。

烫得双唇双颊通红。

“不热吗?”

李璧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热。”

季承宁叹为观止。

查案子查得如此认真入神,他平日竟是小觑自己这个下属了。

……

大牢内。

果如季承宁所说,食水甫一送到,就被愤怒的犯人们一脚踹倒。

雪白的大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孤孤单单地卡在角落里。

他们显然是笃定了季承宁不敢对他们动刑,无论是出于他们的身份,还是家世。

他们被放出去只是时间问题。

因而又是一阵破口大骂,污言碎语不绝,直骂得口干舌燥。

一人视线悄悄落到被踢到的水罐上,内里只剩丁点晶莹,但罐口糊了一片肮脏的灰泥,想喝也下不去嘴。

只得重重咽了口唾沫,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到了晚膳时,吕仲依旧同四个侍从去送饭送水。

还是十个大馒头和一罐清水。

监牢内虽有恭桶,但到底摆放在室内,气味混杂起来,极其难闻。

干净的、独属于食物的麦香气萦绕在鼻尖,晃晃荡荡,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下。

还有,还有那罐水。

就算不喝,他们现下身上又湿又黏,哪怕拿手帕蘸点水,擦擦脸也是好的。

有人目光黏在水罐上,又好像被针刺了似的,猛地移开。

“各位,”一男子开口,众人的目光立时落到他身上,“虽说义不食周粟,然这些都是朝廷供给,不与义愤人情相悖,况且,况且我们现下不饮不食,除了糟蹋了身子使亲痛仇快外再无他用,不若我们先吃些,也好提振精神,免得季承宁突然发难,我们无力应对。”

“冯兄所言极是。”

“是,是,我亦如此想,果然英雄所见相同。”

语毕,却听砰地一声巨响。

牢房内的十几号人立刻往声源看去,水罐再度倒在地上,干净的水液汨汨流淌,他们甚至能想象得出,水落入口中清甜甘美的滋味。

可现下,一切都成了污泥。

踹倒水罐之人正是被李璧打了三拳那个,他一手捂着脸,一面冷笑道:“诸位,季承宁加诸给我们奇耻大辱,你们因为这一点点食水就被收买了?”

喉中干哑,烧得人怒气上涌,“孟郎君,你有骨气,你是真君子,你还会落到如此境地!”说话之人嘲弄道:“况且你若不想喝水,你自己捱着便是,为何要踹倒水罐!”

“我这是劝你们悬崖勒马,不要认贼作父!”

此言既出,整个大牢为之一静。

其他牢房看热闹的犯人或不好意思吃饭,有的则抓起个馒头就啃,还不忘往怀里揣,闻言都顿住了。

在啃馒头的人脸色由红转白又变青。

却听一声暴呵,“狗贼子,你说什么!”

同他一个牢房的犯人们一拥而上,将此人团团围住。

拳打声、脚踢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护卫们面面相觑,低声商议道:“要不要请大人来?”

“人犯打架是常事,何况还为这点小事,大人知道了,万一骂我等啰嗦怎么办,还是先看看吧。”

“盯着点,别出人命就行。”

几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抱着肩膀看戏。

不多时,一只沾着灰尘鲜血的手从人群中颤颤巍巍地伸出,嘶声道:“我要见季承宁,不,我要见季承宁大人,我什么都说!”

“快,”一守卫率先反应过来,“将他们拉开!”——

作者有话说:谢谢老婆的关心,我目前已经退烧,但腿依旧肿胀,打算明后天工作日去医院。

我觉得没啥大事,啾咪咪。

本章红包掉落。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怎么会在第一个环节就出事……

一刻后。

这人被冲干净了身上的血,换了身洁净的囚服,方被押到季承宁面前。

一股暖甜的香气拂面。

他才被从脏污的牢狱中放出来,乍闻此香如入仙境,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案前的身影,后者垂首蹙眉,若含三分愁意,因着这柔和的情态,令此人身上的凶煞气都被冲淡了不少。

在贡院时他满心慌乱,根本没敢留意季承宁的模样,现在看来,真是太年轻了。

这样轻的年岁,这样显赫的身份,令他不由得对季承宁查案的能力起了疑心。

“你是孟显?”

季承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隔着层层香气,缈远得似隔天堑。

孟显一惊,定了定心绪,“学生是孟显。”

“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且说罢。”

孟显吞了下口水,“学生和大人据实回奏前,大人能否应允我两件小事?”

季承宁晃笔的手一顿。

不知死活。

李璧在心中冷嗤道。

事已至此,对司长事无巨细地说实话于孟显而言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毕竟,他将事情交代明白还能算是将功折罪,不然,等别的学生先开口了,哪里还轮得到他!

“说吧。”

孟显道:“一则,牢房内太过拥挤,关得又是一群疯子,”他语气不忿,“学生想换个居所。”

“可以。”

这点季承宁应得很痛快。

“二则,学生想,”他抬眼,望向季承宁的方向,喉结紧张滚动得好像要破开肌肤,“学生此举大约算告发奸人,还请大人对学生的处置能够酌情考量。”

季承宁微微笑。

孟显心跳得愈发急促。

一下,又一下。

并且随着季承宁似笑非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就在他等得浑身都要发抖时,他终于听到了季承宁的回答,“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未尽之言,孟显很清楚。

他等得太久,闻得季大人屈尊降贵地一声应,不啻听到了圣旨,立刻道:“回大人,学生不敢隐瞒。学生是在会试十日前与同窗夏愈明研读诗文,傍晚,夏愈明神神秘秘地找到学生,说有保证登科折桂之法,学生,”他眼珠往上翻了下,“学生好奇难当,便问了什么法子。”

季承宁颔首。

示意书吏将孟显说的话尽数记录在案。

孟显精神紧绷,对此浑然未觉,继续道:“夏愈明有心卖弄给学生看了一张纸,道是本次会试策题,年年有人押题,学生对此不以为意,只当他被人骗了,之后,之后,兴许是看了那策题的缘故,学生脑子里便时不时闪过那题目,就……”

捉贼拿赃,他被逮了个正着,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抵赖,急得满头大汗。

“就请人做了锦绣文章,写到亵衣内,以备不时之需?”季承宁笑吟吟地接口。

“是……不,不是。”

面前一直微笑着的青年陡地沉下脸,厉声喝问:“是,还是,不是?”

孟显被吓得一颤,“是,是!”

季承宁偏头,“记。”

孟显这才反应过来,“大人,您在记什么?”

而后,他瞳仁猛缩,忽地想起按照本朝律法,凡犯人的口供都要书吏写清楚,经过犯人核对,画押签字。

而若被查出口供与事实有出入,隐瞒罪状,罪加一等!

这不是他贡生身份能保住他的罪。

孟显大惊失色,心思飞快流转,“大人,学生忽地想起来了,之前的事学生只隐隐约约记得,学生……”

“隐隐约约?”

话音虽平淡,却含着,令人不由得震颤的威严。

孟显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跌倒在地,“请大人,大人容学生改口供。”

“你的意思是,你方才所说,皆不是实话?”

孟显慌乱道:“十中□□都是实话,大人明察秋毫,学生不敢撒谎!”

季承宁冷冷道:“你已经在撒谎了。”

他似乎后悔自己居然在这等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耐地说:“人犯欺骗朝廷,不思悔改,按律,该杖十。”

孟显悚然巨震,面上无丁点人色。

“拖出去,打完后不必送来。”

李璧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霍然起身,“属下领命!”

掷地有声。

孟显惊恐地瞪大双眼,杖责犯人的棍子可不是寻常木棍,而是内里灌铅的外面包铁的大杖,只要行刑人力道够,能将活人生生打成肉馅!

孟显凑热闹见过被打大杖的犯人,下半身血肉模糊,腿软趴趴地搁在身后,俨然成了个残废。

孟显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再顾不得旁的,头猛地叩地,“大人,大人小的错了,小的有眼无珠,竟敢欺骗大人,小的罪该万死,只求大人看在小的是初犯的份上,饶小人一回!”

磕头的砰砰声呜咽声混杂在一处,诡异得人头皮发麻。

“咔。”

毛笔被季承宁扔到笔洗中。

孟显如被人下了定身咒似的,一下停住。

一线鲜红顺着他发间滚落。

他现在才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一开始就说实话,以至于自己落到此等境地,又恨,恨季承宁心狠手辣,竟毫不留情。

“说。”

这是季大人的回答。

孟显知道,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瞬间倒豆子一般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道是自己和夏愈明出去吃酒,谈及会试,即有人前来搭话,其自称自己有通天之法,可探得会试策题,还可请巨擘为孟显做文章,三千两银子一位,童叟无欺。

季承宁面色发沉,“你继续说。”

孟显哭着道:“小的一时被鬼上身迷了心魂,就答应了,然后,然后他们果然给了小的策题,四日后,又给了小的文章,让小的背下来。”

然而不知道怎么,那些心比天高的穷学生竟也知道了策题泄露之事,闹得鸡飞狗跳。

孟显怕了,将那文章烧得干干净净。

然而,得益于季承宁杀了张毓怀,会试正常进行,那人也说,策题泄露场场会试都有,无非看闹得大不大罢了,这次陛下的亲信杀带头闹事者,就是粉饰太平之意,你怕什么。

更何况,法不责众呢。

那人蛊惑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孟显声音哽咽,“小的,真是被人骗了。”

要是知道季承宁是这么个难缠的煞星,他宁可落榜也不敢作弊啊!

“你既然提前知道题目,为何……”季承宁话音顿住。

为何还要将文章写在衣服内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这个急功近利,不走正路的废物根本连文章都没背下来!

他发现的皆是将作弊摆在明面上的,可若,季承宁呼吸蓦地沉了,可若有人早就将文章背下来了呢?

可若,有读卷官帮忙修改策卷呢?

再直接点,直接买通考官,谋个大好前程,岂非比前两者更荫蔽,更不为人知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小侯爷后颈上浮出了层鸡皮疙瘩。

那种惊恐厌恶之感,无异于季承宁掀开软床香榻上的锦被,发现下面密密匝匝地爬满了千足虫。

季承宁咬牙道:“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酒?”

“珠玑楼,是珠玑楼!”说着,又伏地大哭。

季承宁见他瘫软得如同烂泥一般,知道再问话他也答不出什么了,遂令将他单独关起来,又派属下围住珠玑楼,搜查可疑之人。

而大牢那边,有孟显做例,众人心思都有些活络了。

瞅着地上被老鼠啃食的馒头,更饥肠辘辘,大生悔意,仿佛那不是寻常馒头,而是龙肝凤髓。

更别说……

有人鼻翼翕动,“有肉香?”

“肉香,我看你是饿傻了吧,哪里来的肉,等等?”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空气中漂浮着的,含着淡淡辣味与油香的味道,不是烤肉香,还能是什么?

在场诸人皆是天蒙蒙亮用的早膳,有过于紧张者,早上只喝了两盏浓茶,折腾了大半天,又怕又累,水却都没喝上一口,闻到飘散来的肉香,只觉小腹内五脏六腑都长了牙,在互相啃食。

口水迅速地在嘴里滋生。

他们从来不知道,司空见惯的肉居然能香到这种地步,此刻就算让他们拿百两银子买一块烤肉他们也愿意。

“那位,那位上官,”有人一面唤护卫,一面解玉佩,“此乃我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触手生温,你……”

护卫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

他口齿生津,说话时不由得吞了下口水,见状脸涨得通红,“若上官垂怜,能去庖内给在下割一块肉,在下愿意将此物送给上官。”

“放饭的时间过了。”护卫硬邦邦地回答。

被坚决拒绝,他只得讪讪退回去。

然而,人虽能退后,香气却无孔不入。

不多时,众人只觉被烤的肉不是猪,而是他们。

如置身炭火中,坐立难安。

“大,大人!”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响起,将众人吓得一个激灵,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要见季大人!”

此人很快就被带走。

如同装满了黄豆的布囊被撕开了个口子,豆子瞬间都辘辘滚出。

一时间,几十个人挤在栏杆前,都要见季承宁,眼睛亮得发绿。

有个年轻些的护卫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被抓住咬上一口。

疼倒不要紧,万一染上什么传染病可如何是好。

……

只要打通了最初的关节,案件就进展的飞快。

江临舟先率人在珠玑楼抓住了一策题贩子,押回轻吕卫。

刑讯之下,他招得毫无保留,“大人,大人小的不过是个中间人,一份策题三千两,小的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只能拿二,上面拿八啊!”

“上面?”

“小的只听上面说过什么九丘殿,”

殿字只来得及发出一个轻飘飘的气音。

“砰!”

在场诸护卫还未听清,皆聚精会神地盯着第一个罗网的题贩子,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恼怒地往声源看去。

却见是季小侯爷一面揉着脑袋,一面拿靴子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空闲绑柱。

修长指下,一道青红若隐若现,显然是被砸得不轻。

“怎么立的。”季承宁嘟囔。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众人俱是季承宁信赖可用的下属,自季承宁在轻吕卫为官后,事情不断,危险与机会并存,这些人围绕在季承宁身边,渐有成心腹之势。

其中以李璧的反应最为夸张,三步并两步跳到季承宁面前,“大人,大人您要不要紧?大人属下去找陈先生,大人您若是疼,属下给您吹……”

一直默不作声的江临舟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李璧。

季承宁捂着脑袋,“没事。”

“大人,”江临舟道:“人犯昏过去了。”

李璧忙道:“请陈先生来,先给大人看看,再给他治伤。”

季承宁扭不过这个在自己面前蹦来蹦去,好像大狗似的下属,闷闷地嗯了声。

他垂眸,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

九丘殿乃宫中藏书所在,聚集了一干饱学官员,著书立传,修篆国史等,礼部出题前,会请教九丘殿内的官员无可厚非,自然,就有泄题的可能。

然而,此地虽算不得与世无争,但也绝不像朝中其他官署那般。

更何况,九丘殿位于宫中。

正常出题流程应该是:礼部请教九丘殿学士出五道题,请陛下挑选,再将挑选后的题目发往礼部,而后在会试当天策题明发考生。

每一个环节,都本该绝对保密。

季承宁使劲按了按脑袋上的肿块。

倘若那人说的是实话,季承宁神色愈发难看,怎么会在第一个环节就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卧床静养ing,感谢老婆的关心。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入古怪诡……

“哗——”

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下。

题贩子猛地一颤,眼皮处传来的刺痛迫使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是……他浑浊的眼珠惊恐地向外暴凸,是,是轻吕卫的领头之人。

此刻整个暗室内除了他与季承宁外再无旁人。

幽幽烛光打在季承宁脸上,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叫他看出了十分鬼气。

“大,大人,”他哑声道:“小的所言皆熟识,求大人,饶小的……”

“你放才说,给你题目的人提到了九丘殿,”季承宁打断,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那人长什么样,有何特征?”

加了细盐的水滚入伤口,疼得题贩子面容扭曲,只觉一呼一吸间都痛若凌迟,忙不迭道:“那人身量细长,很白净,对了,他眼眉上有一颗小痣,”他听季承宁意味不明地嗯了声,“还有,还有,他说话声音特别柔,柔得不像个男人!”

季承宁面无表情,“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题贩子涕泗横流,“据小人所知,还有三十五人,但小人只见过七个!”

季承宁眼睛一亮,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将你所知的尽数告诉本官,诸如这些人形貌住址等,”他垂首,“倘你全无隐瞒,本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或许是因为太疼了,题贩子竟从季承宁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轻柔。

愈发,令他不寒而栗。

他拼命点头,血水顺着下巴不住地往下淌,“是,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二刻后,等得眼珠子发绿的众人终于再次得到了上司的命令——凭名单,开抓!

众人皆怀立功之心,其势简直若虎狼,恨不得即刻就将人犯逮回大牢。

轻吕卫内效率飞快,口供被事无巨细地写下,季承宁越看越觉心沉。

被抓的十九人皆分开审讯,其中有七个人提到了九丘殿,显然,办事人要么不够谨慎,要么,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会暴露。

有恃无恐。

季承宁连夜将审讯结果汇聚成简明扼要的奏疏,一式两份,一份毕恭毕敬地送入宫中,另一份……他摆弄中手中的纸张。

哗啦作响。

今晚注定很热闹。

因为睡不着的不止轻吕卫内审讯犯人审讯得如火如荼的护卫们,更有,自家亲眷被抓入大狱的官员贵胄。

季大人率领护卫查验考场,不仅抓了一百多名舞弊考生,连主考官都抓的事情传得飞快,如巨石裹挟着千斤重量从山顶滚落,砸入水中。

朝野为之悚然。

翌日天还没亮,弹劾季承宁的奏疏已堆满内司监,皆是连夜送到内司监的,可苦了内司监的太监们,一面理文书一面困得抬不起头。

掌事太监随手拎出一篇奏疏,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季承宁狂悖不法合该杀之以定人心,忍不住轻啧了声。

杀人,还是这些个高居庙堂的大人最不见血,最冠冕堂皇。

天光欲晓。

李闻声提笔,悬在纸张上方,将落未落。

“我今日与先生所言,”季承宁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还请先生暂时为我保密。”

李闻声颔首,道:“自然。”

平心而论,季小侯爷实在算不上他的爱徒,故而师生间单独的对谈极少有,李闻声不经意扫过眼前人的面容时,蓦地发现后者已是个风姿俊美的青年模样。

那些撒泼耍赖的过往,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季承宁骨相荦荦,眉骨与鼻骨线条尤其分明,显得格外英挺果毅。

李闻声几乎感到精神一震。

季承宁行事张扬,凡所为皆凭好恶,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被放在官场中,如此凶蛮悍勇,横冲直撞的性子,若置身西北战场,定然大有所为。

但,正因这样的秉性,他才敢为常人避之不及之事。

不计后果,义无反顾。

李闻声定定看了一息,忽俯身下拜。

他郑重其事。

“愿季大人能正本清源,给天下士子一个公道,闻声在此谢过。”

季承宁有两秒没反应过来。

然后他猛地意识到李闻声在做什么,瞳孔巨震,一下扑到了李闻声面前!

他差点没把半个身子都贴到地上,才勉强将脑袋的高度低过李先生。

他头低得太急,毫不收力地撞上李闻声的肩膀。

砰地一声闷响,李闻声倒无甚反应,可苦了小侯爷,撞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就地趴下。

“先生,”季承宁一手揉脑袋,一手去扶李闻声的手臂,他疼得鼻子发酸,声音闷闷的,“先生折煞学生了。”

难得动容了没两秒,季承宁将李闻声扶起,立刻又没了人样,笑嘻嘻道:“我听闻先生家中珍本无数,我上次借的,不过九牛一毛。”

“随你去挑。”李闻声道,毫无勉强。

季承宁不料李先生竟如此大方,得寸进丈,眨着桃花瓣似的眼睛,“我听说先生还有个弟弟,生得十分貌……”

美字还未说出口,李先生已迅速地起身,开门,立在门边朝季承宁微笑,俨然是在送客。

“哒。”

一滴墨从笔尖滴下。

李闻声落笔。

东方渐明。

卯正二刻,含元殿。

皇帝居上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那些,正在争论季承宁是否触犯国法,吠吠不止的官员们。

“臣以为,”礼部侍郎上步,恭恭敬敬道:“舞弊举子固然有错,然季承宁手段凶恶,竟敢动用陛下亲卫光天化日之下抓人,更何况,那些学生的功名还未被剥夺,季承宁就将他们扣押,将国法视为一纸空文,实在放肆!”

“臣以为叶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季承宁急于立功就敢抓有功名在身的学生,来日是不是就要上殿捉人了?陛下,舞弊之事的确要严查,但臣以为应先惩治季承宁。”

“是,臣亦如此想。”

“若不惩治季承宁,定然致使人心惶惶。”

附和声不绝于耳。

张瞻英闻言眼底通红,他生了场大病,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一双深深陷入眼眶的双目恨恨地扫过应和之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正要上前,手臂处却觉一重。

他眼珠缓缓地转动。

同僚向他摇头。

话音未落,国子监祭酒陆积秀越众而出,“陛下,古人有言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轻吕卫司长虽有不妥处但那也是为了查明真相的无奈之举,更何况,只是审问而已,并未动刑,诸位大人太言过其实了。”

“季承宁连小处的功夫都不愿意做,又如何行大事?”说话之人扫过陆积秀,忽地古怪一笑,“季承宁曾是国子监学生,难怪陆大人如此袒护,毕竟,小季大人算得上您的高徒啊。”

季琳淡淡开口,“说到沾亲带故,不敌叶大人与内侄亲近,据我所知,令侄尚在轻吕卫大狱中,难怪如此着急。”

说话之人脸登时涨得通红,旋即恼怒道:“哼,谁不知道季大人最爱重小季大人,大人今日辩驳群臣,无非是为私心而灭成律,季大人,你公私不分啊!”

季琳心平气和,“圣人忘情,我非圣人,自然有私心,不止我,列位上蹿下跳,难道不是因为家中有沾亲带故者尚在轻吕卫大狱内吗?”

“你!”

皇帝抬手。

叶姓官员狠狠瞪了季琳一眼,不得已住口,低头道:“臣失仪。”

皇帝静默。

他抬眼,扫过屏息以待圣裁的官员们。

满心算计,各怀鬼胎。

季承宁之前虽已经将计划和盘托出,但闹出的动静之大,远远超过皇帝的预期。

他是故意的吗?

皇帝冷冷地想。

故意激起纷纷物议,让此事无法悄无声息地被粉饰过去,裹挟人言,令九五之尊都不得不顺其心意。

然而,然而,他扫过一张张急切的、惶恐的、利欲熏心的脸,皇帝不由得冷笑了声。

皇帝沉声道:“季承宁行事虽有酷烈之处,然兹事体大,非如此不能靖风气,朕今日不妨将话讲明白,科举舞弊,无论牵涉谁,国法在上,朕皆不会容情!”

尘埃落定。

语毕,翰林院掌院学士率先下拜,“陛下圣明!”

含元殿登时黑压压跪下大半,“陛下圣明——”

方才还在理政的官员悻悻住口,只得随声附和。

面色却难看无比。

连陛下都这样说了,此事定然不能像从前那般善了!有人牙咬得嘎吱作响,季承宁,季承宁当真……该死!

散朝后,皇帝反复将季承宁送来的奏疏看了几遍,而后道:“宣季承宁入宫。”

他语气平淡,不喜不怒。

秦悯忙命人出宫传召。

九丘殿官员泄露题目,皇帝闭目养神,脑子转得飞快,此事关乎内宫,若彻查,必牵连甚广,若不彻查,事已至此,人言可畏,就连天子为了千秋万载后的英明都要仔细斟酌。

季承宁来得很快。

自从上次他闹着要辞官之后,这还是君臣二人第一次见面。

青年人躬身下拜,清越的声音在御书房响起,“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回神,这才注意到季承宁不知何时已跪在不远处。

他扬扬手,“起来罢。”

季承宁起身,垂首站在原地。

他身量颀长,即便低着头,腰身还是一点都不打弯,笔直得像把被千锤百炼过的利剑。

皇帝忍不住眯了下眼。

若放在从前,季承宁已快步上前,到他面前圣上长圣上短地撒娇卖乖了。

他不喜欢季承宁这副模样。

他不缺诤臣直臣,也无意再多一个。

他淡淡地开口,“季卿,你的奏疏朕看过了,其中仿佛牵涉到了九丘殿?”

“是,陛下。”

季承宁在奏疏中用词也很谨慎,毕竟他的手还没长到能伸进宫里,没有皇帝的允许,他无法接着查下去。

而是否要继续追查,则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季承宁心跳有些加快。

所以他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让皇帝看见舞弊事关重大,全天下的士子都盯着陛下的所作所为,试图籍此,给皇帝压力。

他知道此举大逆不道。

他更知道,哪怕如此,皇帝要力排众议将科举舞弊压下,他无可奈何。

这种事事都在别人掌控之中的感觉令他难受非常。

可哪怕他以后有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也还是会被——季承宁精神一震。

我在想什么?

“那你以为,应该怎么办呢?”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皇帝只当他紧张,眼中闪过一抹满意。

他定了定心神,回答:“陛下早朝时说过,舞弊无论牵涉谁,都要严惩不贷,臣本惴惴不安,但闻得圣训醍醐灌顶,臣不该顾惜己身而误大事,臣以为,应当彻查。”

明明是季承宁想要彻查,却说成了是他的意思。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季承宁。

后者依旧垂首。

他看不清季承宁的表情。

后者亦然。

但季承宁能感受到皇帝冰冷的目光落在他后颈上。

一点地一点地,收紧。

“倘若,这份奏折朕留中不发,你会怎么做?”皇帝饶有兴味地问。

季承宁道:“无论陛下做什么,臣都无有异议。”

皇帝笑了声。

他发现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越来越像永宁侯。

越来越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毫不犹豫转身而去的永宁侯。

目光下移,落到青年绷紧的嘴唇上。

皇帝移开视线。

“你说的有理,”半晌,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应当彻查。”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皇帝继续道:“只不过,九丘殿不同与宫外,你行事躁急,恐会酿成大错,之后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季承宁倏地抬头,“陛下!”

君臣二人的面孔遥遥相对。

一张冷静,一张失态。

皇帝享受着季承宁的失态。

他带着几分重新掌握局面的愉悦,望向面前这个既好用,又偶尔让主人头疼的利刃,他道:“你许久未见你姑姑了,贵妃很想念你。”

季承宁将想说的生生咽了回去。

皇帝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的表情,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去吧,去见见你姑姑。”

“……是。”

……

季承宁回府时已入夜。

他这段时间忙于公事,一连几天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难得今天能够早早歇下,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神志清醒无比,身体却困倦,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觉有睡意。

至半夜,细雨漓漓。

雨落屋檐,击声宛若玉鸣。

季承宁烦躁地以手遮眼。

雨腥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但很快,就被另一种馥郁的、甜蜜的香味取代了。

是阿洛在点香?

季承宁心说。

旋即精神一震。

不对。

这香味分明是那天晚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