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臣无能,做不来和光同尘……
季承宁甚少在夜晚来皇宫。
他年岁渐长,又是外男,虽有可随时入宫的恩宠,但理当学会避嫌。
这点他一直做得很好,十年来,除了殿下病势沉重,呓语着唤他名字他顾不得黑天白日匆忙入宫那几次外,再无特例。
因此,季承宁随着秦悯踏入宫门时,甚至有几分恍惚。
白日錾金花瓦熠熠生辉,红墙巍峨,四品以上着紫服绯,前呼后拥的朝臣官员皆已消失不见,万籁俱静,唯有穿过甬道的风声和脚步声。
就算是乱葬岗也不会如此安静。
宫婢手中的琉璃灯发出微光,照亮了一小块前路,有如鬼火。
而他,则是即将被地府的孤魂野鬼。
秦悯余光瞥向季承宁。
往日没有人和他闲谈自己也能说上一里路的小侯爷难得沉默。
许是灯火太幽暗,落在人面上模糊了不少细节,秦悯蓦地意识到季小侯爷面容棱角愈发分明,已经渐渐有些成年男子样子。
季承宁觉察到有人在看他,黑黝黝的眼珠往边上一乜。
二人短暂地视线相接。
秦悯竟有一瞬悚然。
然而那凶煞而漫不经心的一瞥好像只是他的错觉,转睫之间,季承宁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
秦悯心口砰砰直跳。
如果不是,季承宁这个倚仗家世和陛下宠信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身上怎么可能有如此逼人的锐气?
他垂下头,再不打量季承宁,引其往兴庆殿。
兴庆殿石基远高于其他殿宇,与皇帝听政的正殿承极殿遥遥相对,立兴庆殿前的玉台上,能将整个洛京尽收眼底。
季承宁从前随季琳来兴庆殿赴宴时总觉得这里极漂亮,琼楼玉宇,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很给人心旷神怡之感。
只是这两日他连日奔波,训练也不曾落下,饶是季小侯爷正当大好年华,都觉得疲倦。
小腿阵阵作痛,仿佛有人拿钝锥往皮肉里凿,酸疼非常,还不断往四面蔓延,以至于季承宁后腰心都泛着麻。
原来兴庆殿这么高。
季承宁烦躁想。
难怪他二叔极不喜欢参加宫宴。
他仰头,安平殿就在最高处,四周灯火辉煌,宫人穿梭往来,若有薄雾缭绕,宛如仙宫。
“小侯爷,”脚刚踩上玉台,秦悯笑道:“您往这边。”
又行数百步,到西花阁方止。
西花阁名为花阁,其实更像是一更大些的亭台,其下临丹凤池,半池延药莲,清风吹拂,满阁幽香。
因是夜间,花阁三面皆立屏风,唯有留一面供人出入,但也半垂锦幔,隐隐可见两个人影,一居上首,一跪立旁侧。
四面高悬的宫灯太亮,季承宁不由得眯了下眼。
见他们两个过来,有小宫婢上前打帘,季承宁在前,秦悯躬身在后,“陛下,小侯爷来了。”
季承宁脑子转的飞快,这时候身思俱疲,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见皇帝,一撩衣袍下拜见礼,“陛下。”
“小季大人做了半年的官倒比从前更有规矩了,”皇帝调侃,含笑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然而此地位居高处,又临水面,就显得有些失真,好似远在云端,“免礼罢,过来。”
又瞥了眼秦悯,秦公公马上弯着腰下去了。
帘栊合上。
季承宁起身。
起身之间,视线蓦地与皇帝身侧的人相撞。
是——季承宁黑眸中满是不可置信,曲奉之!
竟然是曲奉之!
曲奉之不过是同进士出身,还未授官职,此刻却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红官服,鱼符玉带,神采奕奕。
突然与季承宁对视,曲奉之勾了下唇,露出个温和,却粲然无比的微笑,“季大人。”
季承宁如遭雷击。
他立刻望向皇帝,仓皇得几乎失了分寸,“陛下?”
曲奉之怎么会在这?
从皇帝的角度看,少年人眼睛睁得浑圆,瞳仁紧缩,好似一只受惊过度的幼猫。
于是,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皇帝心情很好地原谅了小侯爷的失礼。
见皇帝脸上并无怒色,曲奉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皇帝笑,“朕原本前几日便想宣你入宫,”他戏谑道:“可惜小侯爷公务繁忙,只得晚上叫你过来。”
放在平常,季承宁早上前,半开玩笑半奉承地说:“陛下宣臣何需挑时辰,只要陛下唤臣,臣就算身在九幽,都要爬出来面圣。”
可他没有。
少年人苍白的唇瓣开阖,说:“是,”他顿了顿,好像头一回听自己的声音似的,“多谢陛下体恤。”
曲奉之,为何在这?
他再度想。
世间确有春雨,曲奉之似运的亦的确是能致人疯癫发狂的禁药,那么,他为何在这?
按律,他应该早就被三司会审,此刻应拘于大狱中,等待秋决时,朱笔轻轻一勾。
可他现在却冠冕堂皇地居于帝王五步之内,神采飞扬,不似有大过,倒像刚刚立下汗马功劳!
“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
季承宁垂首,“臣愚钝,请陛下屈尊赐教。”
皇帝笑道:“五日前朕让秦悯传朕的口谕,你与曲卿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你可知晓吗?”
“是,臣知晓。”
他这幅一板一眼的模样皇帝还从未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口中说知晓,朕怎么听说,小侯爷心有芥蒂,同曲卿家的交情不似以往了?”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是何意,他有些恍惚地想,是在责怪他不再与曲家交好吗?
巨大的头晕目眩褪去后,季承宁先感觉到的是冷。
死灰般的,无边无际的心寒。
而后才是,一点悄然泄出,却不可忽略的,怒意。
他竟然想质问,质问皇帝,十五年前陛下从臣父亲手中保下用禁药练兵以求立功,枉顾上千兵士性命的莫疏阁,现在又要包庇私运春雨图谋不明的曲奉之吗?!
这一切都荒唐太过,让季承宁险些怀疑自己在梦中。
他所能做的唯有紧咬牙关,不发出丁点声音。
两道目光看着他。
一道得意的、恶意的,来自曲奉之。
一道沉郁的、打量的,来自皇帝。
半晌,季承宁嶙峋的喉骨动颤,吐出一句,“回陛下,陛下最厌结党,臣不敢违拗圣意。”
此言既出,曲奉之眸中掠过一抹喜色。
这个蠢货,他强忍着大笑出声的欲望,竟敢当面顶撞陛下。
永宁侯的亲子又如何,这等浮躁飞扬的性情,恐怕难得善终!
果不其然,季承宁话音未落,皇帝温和的、一直含笑的脸渗出三分冷意。
像是庙中塑像,日久风化,金身剥落,露出道,凶戾诡异的龟裂。
皇帝不虞道:“这你倒记得清楚。”
以季承宁对皇帝的了解,帝王现下对他心生不满,他该叩头请罪,说自己鬼迷心窍,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季承宁开口。
他说:“陛下待臣恩重,陛下的每一句话臣都谨记在心,”声音愈发沙哑,“没齿难忘。”
皇帝面色稍霁。
他满意地看着季承宁,见此少年郎如见芝兰亭亭玉立,心中怒气都散了三分,“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更是贤臣,忠臣。”
不待季承宁说话,他继续道:“曲卿也是忠臣,你们二人皆为朕之股肱,该勠力同心,报效朝廷才是。”
“陛下,臣……”
皇帝扬扬手,季承宁顿住,闭上嘴,再不出声。
“我听曲卿说,事出之前,你一直呼曲卿为兄,更何况,你与曲家儿郎原系至交,若因一小小误会断绝往来,岂不可惜?”
小小误会?
季承宁惊愕地抬头。
倘若他不曾知道春雨的功效,亦不知莫疏阁拿春雨练兵却没被问罪,他听到皇帝这般苦心孤诣,屈尊降贵为他们二人言和的话,他一定感激非常。
必要下拜叩首,欲九死以报君恩。
可他都知道。
“嘎吱。”
有什么响动。
季承宁忽地不着边际地想,难道这等天家富贵之地,也有老鼠在啃食木头吗?
他们立在池上,若是长此以往下去,老鼠啃断廊柱,暖阁会轰然倒塌的。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不是硕鼠作祟,而是他紧绷太过,喉骨受挤压发出的响动。
颈间青筋贲起,一跳,又一跳。
“季卿,”高高在上的唤声传来,带着季承宁先前从未听过的冰冷,“你意下如何?”
我……
“臣以为……”
荒诞不经,臣如在梦中,无话可说。
季承宁的确有些昏沉。
如同脱离了躯壳的神魂,站在不远处审视自己。
审视他在入宫前竟还报着希冀,未免太过可笑。
曲奉之见他长久无声,扬起唇,得皇帝默许,上前几步走到季承宁面前。
“承宁,啊不,季大人,先前的事情我皆是我之过,都怪我将血珠藏起,害得大人误会,”曲奉之含笑着望向季承宁,“请大人见谅。”他压低声音,“承宁,莫要再生我的气了,平之甚思念你,明日你们见一面,可好?”
季承宁在看他。
少年人被激荡情绪熏染得泛红的眼珠令曲奉之产生了种飘飘欲仙的满足。
原来有有权势是这样美好的滋味。
令他可以,俯瞰季承宁。
“还是说,”曲奉之神色有些黯然,“季大人嫌某身份低微,不配与大人结交吗?”
不知何时,皇帝的脸上已经毫无表情。
这是一个台阶,季承宁知道。
天子亲自命新宠臣给他铺的台阶,他该感恩戴德,受宠若惊。
季承宁唇瓣轻动。
“神志不清……厮杀……两千余人自相残杀……以他人性命……”
他真的太倦累了,以至于竟然产生了幻觉。
一张张血肉模糊却麻木的脸,同袍的肢体横飞,持刀的手却毫不犹豫,腥臭的血如倾盆大雨般四溅,残尸堆积,横露于地。
若非永宁侯早早发现,这样的军队倘进入民居,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百姓手无寸铁,所遭遇的定比手札中描绘的景象还要惨绝千百倍!
连他都懂的道理,皇帝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为何要放过莫疏阁,为何要重用曲奉之,季承宁想不明白。
他只是感觉到了大逆不道的怒意充盈,烫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一股浓郁的香拂面。
季承宁只觉胃里翻江倒海。
是,曲奉之递来的手。
被纱布小心翼翼裹好,上了御赐的伤药的手。
华贵的、沉稳的、象征着无上荣宠的药香。
“季大人?”曲奉之柔声唤他。
季承宁这才回神,他说:“是。”
是什……曲奉之猛地反应过来,是不配!
他面色惊变,几乎流露出了狰狞。
陛下面前,季承宁安敢如此放肆!
此言既出,连皇帝神情都变了变。
他重用回护曲奉之的意思如此明显,季承宁却全然不顾,岂止是看不上曲奉之,分明是在忤逆他!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季承宁。
他不明白这个最洞察人心,最讨他喜欢的孩子今日为何如此愚钝,半点都不懂得体察圣意。
季承宁面上殊无血色。
他下拜。
风动,他身后的帘栊也跟着轻颤,锦幔上,以金线绣成的山河图一路蔓延起伏,正好,悬在季承宁的后颈处。
像一根将断未断的提线。
皇帝沉声道:“季卿。”
曲奉之得意洋洋地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动了。
二人的视线瞬间同时落到季承宁身上。
少年人的手往自己腰间探,他指尖黏着一层湿汗,频频打滑,几次都没能将腰间的事物取下来。
他耐性告罄,动作竟流露出了点不顾一切的狠劲。
曲奉之下意识退后半步。
“咔。”
季承宁扯断绶带。
“陛下,”少年人仰起头,高高举起手中的赤金鱼符,“臣无能,做不来和光同尘,臣有负圣心,深失陛下之望,臣愧怍非常,”他口中说愧怍,神色中却毫无愧意,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暖阁中,“请陛下收回鱼符,臣不配为官。”
掷地有声,全无犹豫。
好像他解下的不是天子近臣的官职,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得的恩宠,而是一件,令他唾弃至极的,秽物。
皇帝面色骤变。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舌尖一扫,舔过季承宁的掌……
曲奉之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两步,“陛下息……”
皇帝一把甩开他的手,沉声道:“好一句有负朕恩,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侯爷。”
曲奉之面色红一阵青一阵,惶恐疑惑恼怒一齐涌来,膝头发软,一下跪倒在皇帝身后。
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然而不知何时,整个花阁内外众皆拜倒,以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玉鱼符被季承宁双手毕恭毕敬地捧起,羊脂玉在明烛下华光摇曳,温润的玉质与他的主人素净得发冷的肌肤紧贴相应,叫皇帝看出无边挑衅的意味。
少年下颌紧绷,莹润的唇抿做一线,明明是紧张的模样,却毫不避退。
一如——当年漏夜入宫,惊雷之下,那张苍白得殊无人色,却坚毅非常的脸。
皇帝剧震。
血脉相连竟能相像至此。
像得他胆战心惊,像得他几乎要生出恨意。
“忠君体国,”皇帝语调平缓,好似方才的怒意根本不曾存在过,却听得人愈发悚然,锦幔外的秦悯绝望闭目,陛下这是动真怒了!“小侯爷,你顶撞君上,狂悖至此,难道是季琳教你的吗?”
尾音愈发柔和。
可威势却压得人喘不上气。
从皇帝的角度看,少年捧鱼符的手,拇指有一瞬紧紧攥了下鱼符,而后道:“回陛下,臣先后师从当世数位巨擘,皆无所成就,是臣朽木不可雕,上辜君恩,下负……”喑哑的词句从喉中挤出,“黎庶,故请陛下降罪,收回鱼符。”
“好好好!”皇帝怒极反笑,寒声道:“你既知自己有负朕,就在这跪着静思己过!”
说着目光阴阴测测地看向秦悯,秦公公忙连滚带爬地进来,收走了季承宁手中的鱼符。
帝王拂袖而去。
曲奉之心中一松,看了眼跪得笔直的季承宁,语带惋惜,恨铁不成钢的地说:“小侯爷,你也太,太不明事了!”
季承宁朝曲奉之微微一笑。
曲奉之忽地发现,季承宁生着双极其黝黑的眼睛,幽暗若渊水,他悚然一震,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心中更是恼怒,奈何季承宁还有爵位在身,他不敢再多言,赶紧快步追上皇帝。
“陛……”曲奉之见到秦悯停下脚步等他,忙上前,诚惶诚恐道:“秦公公。”顿了顿,再开口俨然是个担忧幼弟的兄长,“小侯爷他娇生惯养加之年轻气盛,虽然娇纵太过冒犯了陛下,但若说其怀不轨之念则绝无可能,还往公公多多替小侯爷美言,奉之愿拿身家性命担保。”
秦悯似笑非笑地看着曲奉之。
太监总管的目光过于嘲讽,以至于曲奉之面上笑容微僵。
片刻后,秦悯柔声道:“曲大人,天晚了,陛下请您出宫。”
曲奉之:“……是。”
“还有,陛下说,虽是季小侯爷狂悖犯上,但事毕竟因你而起,”曲奉之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这几日你不必上朝,静候圣意吧。”
曲奉之慌乱道:“公公,在下……”
不等他说完,秦悯已转身而去,身后两个小太监颠颠跟上去。
只留个宫人提着灯,无言地站在曲奉之身边,等待送他出宫。
和来时殷勤熨帖全然不同。
曲奉之狠狠咬牙,这个见风使舵的死太监,早晚有他后悔那一日!
转身而去。
曲奉之满心忐忑怒火,忐忑自然是忐忑陛下的心意,怒则是怒季承宁连累他被皇帝厌烦,全然忘了是自己到皇帝面前作态,言:“陛下,臣的弟弟与小侯爷冲龄相识,若因臣的缘故二人因此再不往来,臣实在于心不忍,只是小侯爷的秉性您知道,臣百般修好而不能。”语毕,幽幽地叹了口气。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顺水人情,他不介意允准。
他先前能料到季承宁若来,定会对他不假辞色,招致陛下反感,不料其竟直接辞官。
以至于非但没显现出他这个新贵的懂事隐忍为陛下委曲求全,倒显得是他多事!
此刻,西花阁中。
华贵的鲸骨香气、药膏沉郁的苦味、还有不知从何而来,好像病入膏肓的人身上那股特有的腐败臭味,一直萦绕在季承宁鼻尖,绵长细密,挥之不去。
季承宁想吐。
这段时间他胃里翻涌的次数太多,若非他并未和人行衽席之事,也不是女子,他当真要怀疑自己有孕了。
这个想法一出,连季承宁自己都想骂自己没心没肺。
“自讨苦吃。”他听到有人道。
季承宁抬眼。
那浓郁的难闻味道好似成了实质,凝成了一狰狞的人影,冷眼看他,嘲弄道:“放着好好的宠臣不做,偏生要自取其辱,季承宁,你好活该。”
季承宁不确定是自己疯了还是倦累太过产生的幻觉,但他能确定,自己很清醒。
因为他所跪的地面为了好看特意铺了层形状各异的怪石,不经打磨,倘不甚摔着,足够蹭掉身上一层肉皮,纵然隔着单衣,也刺得膝盖并两截小腿痛若针扎。
季承宁甚至能听见他悄然挪动膝盖时,石面嵌入肌肤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源源不断的疼痛从膝间传来,让他连昏过去都做不到。
于是他谨慎回答:“嗯嗯嗯。”
“自作自受,毫无长性。”人影寒声说:“先前信誓旦旦地和季琳说会扶摇直上的是你,现下轻言辞官的还是你,季承宁,你实在无用,”那东西发出了声冷笑似的鬼动静,“你就没想过,你今日之举会累及季琳受谴?”
夜风吹拂。
季承宁着单衣,方才出了满身冷汗,被风一吹,里衣紧紧贴在身上。
他这才感觉到冷,狠狠打个了哆嗦。
“小宁!”
一声惊呼,而后,是慌乱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季承宁霍地抬头,“殿下。”
来人正是周彧。
来得太急,周彧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层病态的潮红,他匆匆上前,“小宁。”
少年人毫无表情的脸上这时才渗出了愕然与动容,“夜深风寒,殿下怎么来了?”
周彧盯着他,恨声道:“你说我为什么在这?”
“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曲奉之那混账东西设计你,”太子漂亮的脸上笼着层杀意,“但小宁,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当众顶撞陛下?你就不能……”
此话出口,先顿住的却是周彧。
周彧懊恼地闭上嘴。
季承宁苦笑,“一言难尽。臣是戴罪之身,殿下金枝玉叶,莫要再,靠近臣了。”
周彧原本躬身与季承宁说话,闻言顾不得其他,一下倾到季承宁面前,他单膝跪着,就比季承宁高出一大截,几乎能将,周彧有一瞬晃神,能将小宁整个搂在怀中。
季承宁大惊,“殿下不可!”
周彧过来,披风也跟着过来,差点就将季承宁整个笼罩住,他低语道:“小宁,你是不是在怪我?”
周彧身上的香气把那腐败的恶臭冲淡大半。
披风毛茸茸的缝边蹭着季承宁的脸颊,热气氤氲,他抬头,正好对上周彧哀哀凄凄的眼睛。
心尖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拧了下,又酸又痒又软,季承宁知道他又多想,露出个抚慰的笑脸,“我怎么会怪你,阿彧,我什么可怪你的。”
周彧喉骨剧烈地颤。
怪我,没拼死给你求情。
若易地而处,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我。
季承宁在看他。
毫无杂质的,脉脉含情的眼睛在看他。
周彧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慢慢伸出手,想去碰一下季承宁的眼睛。
后者长睫轻抬,不解地看着他痴惘的一举一动,“殿下?”
周彧如梦初醒,猛地放下手。
心口震颤得他难以喘息,他艰难地呼了好几次气,“小宁,你等我,我去找陛下。”
他刚要起身,就被季承宁一把攥住。
在外呆得太久,温温凉凉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腕,周彧颤了下,“小宁。”
季承宁看着他,认真道:“殿下何至于此,是臣不谨触怒陛下,殿下若是为臣求情反受牵连,叫臣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周彧就回握住了季承宁手。
苍白嶙峋的五指此刻竟意外地有力,紧紧压在他手背上,“小宁,”他低语,“你等我。”
季承宁正要说话,一道铺天盖地的暖就从上面传来。
是周彧的披风。
季承宁大惊失色,“殿下?!”
冻着了如何是好?
“殿下,这恐怕与……”一直守在旁边冷眼看着的副总管提醒。
周彧转头。
副总管与他视线相接半秒,立时低下头。
周彧冷笑了声,转而面对季承宁又换了副柔软的笑脸,“我出门哪里会只带一条披风,”话音未落,果然有太监捧着披风小跑过来,“这还是你叮嘱我的,小宁,你怎么都忘了。”
语毕,不待季承宁回答,匆匆离去。
季承宁垂首。
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月牙般的印子,泛着红。
另一边,周彧面沉若水。
他问怎么办,东宫那群幕僚各个都劝他不要掺和,等陛下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废物!
眸光阴阴测测地闪动,半晌,周彧猛地想到什么,“来人。”
不足片刻,手书一挥而就。
面对着自己的绝对亲信,周彧言简意赅命令道:“将这封信送去。”
……
余庆宫内。
自陛下趁着脸进来后,众侍从就皆垂首而立,屏息凝神。
望舒想问秦悯怎么了,陛下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得秦公公一个警告的眼神,紧紧闭上嘴。
皇帝面无表情,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冷冷道:“朕真是将季承宁惯坏了,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敢忤逆君上。”
珠帘垂下。
贵妃高挑的身影隐隐可见。
皇帝冷眼盯着那抹身影半晌,蓦地一笑,“你家的好儿郎,你就无话可说?”
虽含笑,话音之中的威胁意味却令诸人都狠狠打了个寒颤。
贵妃无言,好似根本没听到皇帝说话。
若非皇帝能够确认对方还有气息,他真要怀疑,自自己进来后就一直一动不动,默然无语的贵妃是个死的。
怒气噌地地蔓延,皇帝拂袖,桌案上的茶杯立时被扫了下去。
是只憨态可掬的虎爪琉璃杯,跌落在地,只听啪地一声响,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
秦悯一惊,率先跪了下去。
整个余庆宫内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碎片在季贵妃黝黑的眼中流光溢彩,终于开口,“来人。”
皇帝抬眼。
望舒战战兢兢地过来,“陛下,娘娘。”
“去库房中找出澄碧连环杯给陛下。”季贵妃平静地说。
皇帝冷冷看他。
季贵妃抬手掀开珠帘。
明珠被掀开,碰撞作响,噼里啪啦碰得人心惊肉跳。
季贵妃弯腰亲自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中。
好似那不是已一文不值的碎片,而是,传国珍宝。
皇帝盯着目不斜视的季贵妃,半晌,放低了声音,柔声叹道:“承宁和他母亲,真是一模一样啊。”
季贵妃手掌蓦地攥紧。
血珠登时顺着掌纹涌出。
“样貌、秉性都像,承宁阶下时我好像看见她又回来了,”皇帝能感受到季贵妃愤恨的目光,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皇帝早就知道,说什么会让死人一般的季贵妃有反应,见血色滚落,他心中立时涌出了股扭曲的快意,“连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一别十六载,魂魄不入梦。
都那么神采照人,桀骜张狂,扑面而来的鲜活和旺盛的生命力。
皇帝低声道:“你也想她,是不是?”
季贵妃不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
相识近三十年,季贵妃对皇帝的为人再清楚不过,说尽多情话,做尽薄情事,虚伪矫饰,让人作呕。
血珠落地。
“吧嗒。”
赤红落入皇帝眼中。
有人匆匆跑进来对秦悯耳语了一通。
秦悯面色惊变,硬着头皮上前,“陛下。”
他看了眼皇帝,又为难地看了眼正面无表情摆弄一堆,他定睛看去,摆弄一堆破琉璃的季贵妃。
“上前说话。”皇帝冷声道。
秦悯躬身过去,迅速地将情况秉明。
他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皇帝声音冷若寒霜,“许晟呢?”
秦悯颤声道:“许大人家的公子病情加重,许大人今早,今早上了告假的折子。”
就没有一日能让朕安生!
皇帝怒不可遏。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分毫。
许敬恩早不病重晚不病重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病重,许晟也算办事干练手段铁血了,偏偏对这么个废物儿子爱若眼珠。
兹事体大,其中牵涉的豪族高门不会少。
而寻常官员,在面对这些人时,必然会含糊其事粉饰太平。
皇帝将实现落到专心拼杯子的季贵妃身上,他开口,平和无比,他道:“季琳一直不愿意季承宁为官,生怕得罪人太过,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咔。”
琉璃片相撞,碎得愈发厉害。
皇帝欣赏着骨节分明的指尖上流淌处的血,“秦悯,让季承宁回去思过。”他余光瞥向窗外,见坠兔收光,天将破晓,若有晨光从东方闪烁。
“是,奴婢领命。”
“再告诉他,贡院外发生了什么。”
秦悯深深垂首,“是。”
血汨汨流淌。
皇帝温和地说:“别攥了阿琛,多疼啊。”
……
一线晨光落在脸上。
季承宁半阖着有点肿的眼,感受到点太阳升起的暖意,缓缓抬眸。
一夜过去了?
他想。
“小侯爷,小侯爷!”
我应该跪着睡着了,季承宁没什么情绪地想,不然怎么会看见秦悯哭天抢地地朝我过来?
但我为何会梦见秦悯?
小侯爷拿手掸了掸肩膀,好像是觉得自己的梦境脏了。
“小侯爷,”秦悯露出个比见到亲爹还亲的笑,“您起来吧,陛下让您回家了。”
季承宁有些诧异,“臣领恩。”
只,只是如此?
殿下做了什么?还是他二叔得到消息,为他求情了?
秦悯转头,脸上的笑意瞬间丁点不剩了,“没眼色的东西,不知道扶小侯爷起来了吗!”
两个小太监缩得像鹌鹑,忙上前去搀季承宁。
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不必。
两个小太监又小步回到秦悯身后。
秦悯笑道:“小侯爷,陛下让我送您回去。”
季承宁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小侯爷,”秦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亲切,“陛下他只是气急了,对您还是好的。这么多年了,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他压低声音,“多少殿下都比不上您的恩宠呢。”
季承宁颔首。
秦悯下意识随他点头的动作往下看。
两团黑红陡地撞入眼中。
是季承宁的膝盖。
血不知流了多久,从红转成黑,被顶破的肌肤露出里面脆弱的肉,血淌得更多,新旧交织,成了这样一片骇人的场面,洇得衣袍下拜一片黑红。
亏得季承宁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竟连痛楚都不见!
秦悯惊得差点跳起来。
这这这……人伤成这样,接下来的话让他怎么开口?
他先前竟忘问陛下,若小侯爷受伤能否用辇送出去,现下真是后悔得险扇自己耳光。
“小……”
他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却见礼部尚书匆匆而来,见到他们两个不过略点了下头,就朝里走。
只是目光在季承宁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小侯爷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对方反而有些尴尬,快步越过去。
秦悯终于找到了话头,长叹一声,“封大人也是不易,昨夜不知怎的,有宵小散布流言说考题早就泄露了,更有胆大包天的逆贼将所谓的名次榜贴在贡院大门上。”
季承宁苍白得瓷一般的脸转向他。
饶是秦悯脸皮厚过天也顿了顿,“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逆臣贼子在捣鬼,偏偏有贡生带头闹事,堵在贡院门口要个说法呢,唉,为官难啊。”
季承宁看他唱作念打一通,感觉有点好笑。
但他没笑。
因为他此刻有更担心的事情,那就是,怎么回家。
且不说没有车马在他候着他,他这双腿爬能不能爬回去,就算他爬回去了,身上的血又该如何交代。
秦悯见他毫无反应,亦无话可说,急得满头冒汗。
一路无话。
季承宁将披风整理了下,自己大步踏出宫门。
牵动伤口,他呲牙咧嘴了下,但还没等收回牙,就看了一架极眼熟的马车,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朝霞淡红,宛若丽人的胭脂妆。
正落在那人脸上。
于是轮廓融化,暗昧不清。
“阿杳?”
崔杳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季承宁。
季承宁自以为披风将腿遮得严严实实,加之他步伐很小,应该看不出端倪,便无所谓地笑道:“和殿下下棋,竟忘了时辰,就在宫中留了一夜,你怎么来了?”
他这番话说得自然,行云流水。
落入崔杳眼中,却极可恨。
受到这种羞辱,季承宁竟然还在替皇帝遮掩!
他就那么忠心耿耿!
腮内软肉被咬得血肉模糊,崔杳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更小心地扶住季承宁,半搂般地带他上马车。
小侯爷大庭广众之下被表妹……虽然现在是男装的表妹如此细心呵护觉得有些尴尬,揉了揉鼻子,但转念一想他现下的确不便上马车,就由着崔杳了。
“世子。”崔杳轻声唤他。
太轻了,以至于季承宁没有听到他声音中的颤。
季承宁抬头,笑道:“怎么了?一大早上这样粘人。”
崔杳望着他。
崔杳启唇。
他说:“杀了他好不好?”
季承宁悚然巨震。
原本见到崔杳涌现出的放松睡意瞬间没影了,小侯爷一把捂住了崔杳的嘴。
杀,杀谁?!
这根本就是不能细想的话。
崔杳目光下划,从季承宁毫无血色的手指看到,他瞳仁陡缩,看到半遮半掩的双膝。
他抬头,鬼使神差间伸出舌头。
舌尖一扫,舔过季承宁的掌心。
凉的,有些粗糙,带着季承宁身上那股暖甜的香,像块口感极佳的冰。
喉结不可自控地滚动了下。
季承宁猛地缩回手。
救命啊,我表妹疯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当真像汲取人精气的妖物……
季承宁被崔杳弄得进退两难。
他怕表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但又不敢伸手,担心表妹舔他掌心。
一时间不知所措。
从崔杳的角度看,小侯爷仰面,眼角鼻尖都笼罩着层水样的红,眼波荡漾,乞怜似的。
喉咙越来越干涩,干涩到了,崔杳甚至能听到软骨擦磨发出的,艰涩的嘎吱声。
崔杳伸出手,轻轻落到季承宁的腿上。
后者一震,旋即意识到是表妹在触碰自己,强行令自己放松。
“疼不疼?”他听见崔杳问。
轻得要命,好像怕从自己口中吹拂出的气息都会伤到季承宁似的,动作更小心翼翼,季承宁只感觉到了痒。
似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刮过软肉的痒。
季承宁怔然,只觉表妹的眼睛比往日明澈清亮的多,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呆呆的,似被蛊惑的倒影,他耳尖隐隐发烫,而后坚决道:“不疼。”
话音未落,表妹霍然抬眼,剔透而冰冷的眼珠紧紧地盯着他,眸中情绪涌动,语调却温柔得人毛骨悚然,“撒谎。”
“知道我撒谎你还问,”季承宁回神,往崔杳的方向一歪,“表妹,我的腿好疼,若非表妹来接我,我恐怕就要爬着回去了,说不定双腿都会废掉,表妹,你怎么这样好呢?”
越说到后来,语调越粘甜,娇纵地塞入人口中,不容拒绝,黏腻的糖浆堵在喉咙,窒息般地甜和烫。
灼得人难以喘息。
于是崔杳也觉得不该让季承宁说话。
小侯爷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定然于正事无益,只会平白扰乱心智。
小侯爷见表妹沉默无言地坐着,自以为扳回一城,还没来得及得意,眼前顿时一暗,一粒冰冰凉凉的东西被抵在唇间。
他下意识咬住。
崔杳指尖顿了半秒,而后缓缓放下手。
入口就化,苦水顺畅地滑下。
季承宁毫无防备,被苦得眉头深深打结。
崔杳给他倒水,季承宁接过,一饮而尽。
“世子为何不问,我给世子吃了什么?”崔杳看着他毫无防备的动作,目光沉沉。
“吃都吃了,”季承宁为表对崔杳的绝对信任,张口,舌尖灵活地滚了圈,以示自己吃得干干净净,“想来阿杳看在你我兄妹情意,绝不会害我。”
桀骜不驯的小侯爷仰面,乖顺地张嘴,露出半截嫩红的舌。
崔杳别开视线。
崔杳冷冷地说:“是毒药。”
季承宁笑,眼尾弯做个狡黠的弧度,“止血散?”虽是疑问,语气却笃定。
崔杳不答。
明明跪了大半夜的人是他,崔杳面色却极苍白,好似块失去了润泽光华的玉,泛着青的睫毛狠狠下压,将内里流转的神采尽数压住,落入季承宁眼中,别有三分堪怜。
遂一拉崔杳的袖口,笑道:“我没事。”
崔杳盯着他无丁点怨愤的脸,轻声道:“世子,就那么忠心耿耿?”
崔杳的话说得没头没尾,季承宁却听得明白,伸出手指,抵在唇心,“嘘,阿杳。”
崔杳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片刻不离,“倘事出……”唇瓣开阖。
崔杳反扣住季承宁的手,往他自己腰间探。
季承宁大惊。
他当然挣扎,奈何一则崔杳力气奇大,二则季承宁累得要命,表妹手指镣铐似的全圈着他的手腕,他挣不脱,就随崔杳去了。
崔杳紧紧地盯着小侯爷的神情。
看他目光躲闪,竭力与自己视线相撞,崔杳疑惑地捻了下手指。
他竟从季承宁冰凉的肌肤上感受到了烫。
令他想要立刻抽手,唯恐引火烧身,却又不可控制地向往那热力,甘愿举身赴焰。
在碰到崔杳腰的刹那,季承宁面上尴尬的神情瞬间就变了。
与想象中的温软柔韧不同,他先按到是把冰冷的物什,杀意砭骨,即便刀尚未出鞘,季承宁却能感受到此物的锐利。
以此物杀人,不会比划破一张鲁缟更难。
比刀刃更冷的是崔杳紧随而来的吐息。
他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补全,“我绝不会累及世子。”
湿冷的吐息自上方扑落,诡异,又亲昵至极。
避无可避。
他应该觉得难受。
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唯有后颈阵阵发麻,本能似地提醒他,危险。
比直面帝王之怒,更令季承宁震颤的是崔杳本身。
连季承宁自己都为这个荒谬的认知哂笑了几息。
但是,为何?
下意识抬头。
视线相撞。
这样颜色淡得几乎透明的眼睛,季承宁甚少在活人身上见过。
明亮、冰冷、又剔透的眸子,简直像是在拔出利刃的刹那,割下七分幽冷的刀光刺入崔杳眼眶中。
湿冷的吐息侵蚀着季承宁耳侧敏感的肌肤,“世子。”
季承宁耳尖轻颤了下。
他忽地意识到了自己方才那个疑问的答案。
因为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所有的后果都是可以预料的,最坏的,无非是死。
可崔杳不同。
就像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纵然已经相熟,行止却全然不可预测,他难以猜到,这条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蛇,下一刻是会扑向他,将毒牙刺进他的喉咙,还是拿冰凉鳞片密布的身体,亲昵地与他相贴。
永远在意料之外,就尤其可怖。
偏偏,季承宁视线从崔杳精美剔透的眉眼划到线条锋利姣好的唇,偏偏,是条生得清丽绝伦的美人蛇。
唇瓣开阖。
季承宁好像看见了,毒牙中艳红的信子。
他不觉可怖,反而更伸出了将手指探入蛇口,看这通体冰凉的冷血毒物会不会咬住他的欲望。
“我不是忧心你连累我,”季承宁顺着崔杳的意思压住刀鞘,后者反而一震,好似那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与他同源通感一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阿杳,我是怕你涉险。”
崔杳死死盯着他。
喉中那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干哑非但没有随着小侯爷的软语安抚而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鼓胀而艰涩,崔杳手指紧紧抵住扳指,令他很想划开自己的喉咙,将里面扰得他不得安静的东西挖出来,一劳永逸。
可季承宁向他伸出手。
指尖划过他的唇角,崔杳浑身一震。
他陡地垂眼,才看见,季承宁满指腹艳红。
是他咬破口唇,渗出来的血。
“真是蛇精修炼成了人形,”季承宁语带调侃,他素日最喜洁净,碰到崔杳的血却不觉得恶心,反而,有点,有点他说不出的滋味,“好尖的牙。”
毕竟崔杳的反应,皆因见到他受伤。
崔杳偏头。
他没有躲开,反而拿脸蹭了蹭季承宁的手。
柔软冰冷的触感弄得季承宁一震。
“做什么这样粘人。”季承宁嘀咕道。
崔表妹生得琪花玉树冰雪色,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此刻望着他,其中却含着潋滟的光,似冰雪消融,春水汨汨。
季小侯爷本就不是心若磐石的真君子,强忍着没去戳崔杳的脸。
“阿杳。”
崔杳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心口过于鼓噪了,以至于崔杳甚至听不清季承宁的声音,只好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唇。
季承宁被他盯得后颈愈发僵硬。
大抵是车帘没有撩起,马车内的空气有些滞重黏腻。
季承宁张口。
他道:“你给我吃的什么药?当真好用。”
虽有打破尴尬氛围之意,但也确实是实话。
血肉模糊的膝头现下微微有点热,不是血涌出来的热,而是好似被热巾拂过,舒筋活络的热,又热又麻,痛感因此削减不少。
崔杳:“……”
蹭他指尖的动作顿了顿。
视线一垂,紧紧地盯上自己搁在膝头的手。
认真得好像皮肉里刚刚钻出多花。
季承宁深觉表妹此刻像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脾气不好的猫,明明很想与人亲近但不会,僵硬地靠上去,人茫然不解,猫尴尬非常,只得若无其事地盯着自己爪子。
崔杳幽幽道:“是鸩毒。”
季承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笑容开怀,简直到了没心没肺的地步。
崔杳心头蓦地一松,季承宁敬帝王如神明,亲近其又似家中亲长,乍见帝王远非他想象中的那样英明,没有因此伤心欲绝,一蹶不振,那自然很好。
可,人真的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自己从前十几年的认知被瞬间推翻吗?
又或者,季承宁在强颜欢笑?
崔杳目不转睛地看他。
季承宁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眸中翻涌的情绪,“阿杳,你可听说了考生罢考,围堵贡院的事情?”
崔杳斟酌道:“有风闻入耳。”
毕竟这不是小事。
季承宁半阖上眼,“我听秦悯的意思,考生得知策题泄露,早就内定的名次被贴在贡院大门口,乃至群情激奋,在贡院外聚集,不过是两三个时辰间发生的事。”
崔杳抬眸,“哦?”他见季承宁的衣袖散乱,就在自然不过地伸出手,为他抻平袖口。
季承宁手腕一僵,第不知道多少次随他去了。
“太快了阿杳,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快了吗?”季承宁恹恹地说,提到公事他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考生并不住在一处,就算有考生聚集的客栈、寺庙,消息也不回传递得如此迅速,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且,贡院外一直有兵士巡视守卫,是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张贴了名次?”
崔杳注视着季承宁,目光黏腻地游走。
季小侯爷太倦,在他面前又太过放松,便忽视了身体上若有若无的异样。
“倘若名次是编的,太过荒诞不经,这些学生不会相信,”毕竟,其人能考到京城,不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绝对不是傻子,“可若有理有据,编造名次的人,必定对本次考试的学生极其熟悉,至少,对他们的家境背景极其熟悉。”
这样,才能更好地挑起,寒门学子的怒火。
“若是名次是真,早早定下……”季承宁深深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他不愿意深想这个可能。
话音未落,他眉心突然一凉。
崔杳的手指。
崔杳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体温远低于常人,随意抚弄得极小心。
如被木叶擦过额头。
季承宁闷笑一声,眉宇缓缓舒展。
“而后,得到消息的学生们围堵贡院,”季承宁道,到此为止,事情进行得极其迅速,又有条不紊,“好像,有人在暗中操控一样。”
崔杳柔情蜜意地说:“也许,是世子多心了。”
季承宁轻轻点头,“春闱就在三日之后,倘是有心人在背后引导,最好的时间,应该是春闱当日。”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季承宁从不信巧合。
“不过……”
季承宁竖起耳朵。
崔杳欣赏着他生动的神情,慢慢道:“就算真有人引导,也要确有其事,世子,泄露策题,以行贿多寡和家中官爵高低定名次是朝廷之顽疾,就如肌肤下的脓疮,即便现下不显露,长此以往,必将蔓延全身。”
手指下移,落到季承宁心口处。
他伏下身,柔声道:“病入膏肓。”
幽冷的吐息吹拂,刮过喉咙。
季承宁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以阿杳的意思,假设真的有幕后主谋也非是他的过错,”他盯着崔杳的脸,“而是,”他声音放得轻,滚着点含糊的水音,“朝廷之过?”
崔杳摇摇头。
“小侯爷,真的有主谋祸首。”
季承宁睁眼。
“是谁?”他沉声问。
崔杳弯唇,空闲的手指朝上一点。
是,天上人啊。
季承宁注视崔杳半晌。
后者自然地任由他看,还露出了个极其温存的笑。
季承宁缓缓闭眼。
倘若确有其事,崔杳说得全无错处。
季承宁正苦思冥想,忽觉后颈一凉。
崔杳以五指托住了他的后颈,轻手轻脚地将他一移过来。
季承宁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杳已松开手,将他的脑袋整个放到自己膝上。
崔杳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以袖遮住季承宁的眼,循循善诱道:“世子,睡一会吧。”
眼前瞬间暗了下去。
崔杳袖中似乎笼了安神香,幽香徐徐,被强行压制的倦意铺天盖地地涌来。
季承宁再撑不住,含糊道:“表妹,我要回侯府。”
回去,二叔见到他腿上的伤定然要忧心,不回去,季承宁不确定二叔知不知道他被罚跪的事情,若是听到了些许风声,却不见他,更增担忧。
遂取其轻。
“世子特意叮嘱我,是怕我把世子拐走吗?”
季承宁闷闷地笑,“怕阿杳将我叼到哪个狐狸洞去。”
被比作狐狸精,崔杳有些纳罕。
再度将季承宁从头至尾地看了遍,小侯爷遭逢大事,眉宇间若有愁绪笼罩,更显多情。
分明是贼喊捉贼。
他想。
想象了下季承宁长出狐狸耳朵和尾巴的模样,崔杳扬唇,“不是蛇窟吗?”
季承宁转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喃喃,“太冷了。”
再无二话。
倦意侵蚀,季承宁合眼,呼吸声渐渐沉稳。
崔杳凝视着他。
世子有所察觉,又或者,是试探他?
不要再接近季承宁了。
他并不蠢,相反,他极聪明,对政事有种可怖的天然敏锐,最最要紧的事,崔杳看不出,季承宁对皇帝,到底是真心,还是虚与委蛇。
以永宁侯的耿耿忠心,以季氏的家学,崔杳很难相信是后者。
现在抽身,他听见自己冷静地对自己说,尚来得及。
编造出一个理由,再稳妥些,假造场意外,让崔杳这个身份,永远地消失在季承宁的视线中。
如果到那时,以小侯爷多情又绝情的性子,会为他落几滴泪再将他抛之脑后呢,还是,全然不在意呢?
崔杳为自己想象中的可能呼吸急促。
颧骨上瞬间笼罩了层病态的潮红,配上他明亮冰冷的眼睛,分外诡异渗人。
崔杳垂下头。
若实在舍不得他,脑海中的声音蛊惑着他,循循善诱,就杀了他。
一具干净的、漂亮的、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意外和变故的身体。
于是,崔杳也就真的像被魇住了似的。
他头垂得更低。
柔长的发尽数滑落,密密匝匝地将季承宁裹在自己怀中。
季承宁睡着。
只要伸出手,卡住他的喉咙。
都不必太用力,就能听到骨头“咔嚓”一声想,就像在隆冬中,折断一枝梅花。
再或者,崔杳目光贪婪地黏在季承宁身上,先割开他的喉咙——小侯爷脖颈细且长,倘多道艳红的痕迹,定然会很漂亮,想象中的血顺着伤口涌出。
崔杳不可自控地舔了下犬齿。
尖牙割破舌面,瞬间满口血腥。
可,一点都不够。
焦渴有增无减。
崔杳想将头埋入季承宁的脖颈,他改了主意,不打算用刀,而是要将尖齿刺入季承宁的喉咙,他慢慢地,如捕食前的蛇一般警惕地凑近季承宁。
因身坠南柯,那些被刻意收敛的神情再压抑不住。
季承宁眉心紧蹙。
好似,其中凝结着再难消解的痛苦与,失望。
你在想什么?
皇帝,还是这个不可救药的朝廷?
鬼使神差间,崔杳换了反向。
他居上,与季承宁的眉心不过半纸之距。
渴求难以消解,煎熬如置群蚁中,一点一点地噬咬着粉红的软肉。
疼,痒。
于是他顺从欲望。
以唇,贴上季承宁的眉心。
砰砰砰——
像是火枪炸膛般的喧嚣。
崔杳瞳孔有一瞬放大。
明明是与想象中南辕北辙的举动,却令他,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狂喜。
和,越来越难以填平的欲求。
肌肤相贴,热力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于是,他当真像汲取人精气的妖物一般,痴缠不放。
想要下移。
想要贴得再紧密些。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想从小侯爷有限的反应中得到回馈。
并没有。
但亢奋有增无减。
濡湿下移。
季承宁长睫一颤。
崔杳身体陡地僵住——
作者有话说:我来了老婆,啾咪咪。
这两天更新不稳定,抱歉抱歉。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却被粘稠灰白的液体濡湿,……
崔杳猛地抽身。
明明他才是占据主动的那个,却是受惊过度,又连呼吸都竭力压制,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后者似在噩梦中挣扎,长睫颤抖,几欲睁开眼,然而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地蹙眉闷哼。
崔杳定定看了季承宁片刻。
直到确认,季承宁仍睡着,方缓缓伸出手,遮住他的眼睛。
崔杳的掌心冰凉,可他的动作太轻柔,太小心翼翼,手掌覆在眼睛上,隔绝外物,带来了一阵令人安心的黑暗。
“没事了,睡吧,”崔杳俯身,他犹豫了下,有些生涩地唤道:“阿菟。”
倘季承宁醒着一定会大为惊讶。
因为这个小名除了季琳外早就无人会叫,崔杳是怎么知道的?
温柔缠绵的话音入耳,于是半梦半醒,魂梦颠倒的小侯爷真以为自己身边是此世间与他最亲近的长辈,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
回温的面颊撒娇般地蹭了蹭崔杳的手,如扇长睫刮过掌纹,那里说不上敏感,甚至没什么感觉,然而在相接的刹那,痒得崔杳半个身体都僵硬。
晦暗的目光钉在季承宁身上。
他的表情惊疑而审视,如同看见了砧板上被开膛破肚,剔骨拔刺的鱼肉突然口吐人言。
自掘坟墓的蠢货。
他盯着季承宁,刻毒又冷漠地想。
却不知,究竟是在骂谁。
……
季承宁做了个梦。
梦里不知是藤蔓还是蛇紧紧地缠着他,他动弹不得。
双目睁不开。
他乞怜讨好统统无用,只得被缠绕其中,越来越紧,骨骼相撞,紧密贴合得季承宁甚至感受到了疼。
季承宁醒来先看见的是他二叔的脸。
季尚书沉着脸色,然而沉的要命的脸色也遮不住他脸上的担忧,然而在与季承宁视线相撞的刹那,立刻变成了股凉飕飕的寒意。
“醒了?”季琳没什么情绪地问。
虽然没什么情绪,但是小侯爷已经感受到了将欲压城的风雨,他缩了缩脖子,余光悄然环顾了圈,不见崔杳,又不敢问,生生咽了下去。
季承宁讨好一笑,“是。”
季琳斜睨了季承宁一眼,看得后者愈发心惊胆跳,笑容愈发讨好,拖长了嗓音,“二叔。”
季琳被他这一套哄了多年,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的本领,他不为所动,冷冷笑道:“小侯爷为官半年,本事比从前大了千百倍,”他拱手,“真是失敬。”
季承宁头皮发麻,讪然道:“岂敢,二叔我……”
“你还知道不敢!”季琳见他还是滑不留手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面上的笑容再维持不住,怒道:“小侯爷,你好厉害,好气性,敢当面顶撞陛下,还赌气辞官,你若是不想为官……”
难道不会提前和我说,让我想办法吗?你行事如此鲁莽,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话还未说完,季琳只觉怀中一重。
“唰啦。”
他那个不省心的侄子乳燕投林似地撞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二叔。”季承宁小声唤他。
季琳嘴唇动了动,所有带着怒气和疼惜的告诫教诲,都随着这个动作而堵在喉中。
季琳垂眼。
季承宁这段时间的确公务繁忙,少得闲暇,骨架虽已逐渐长开,肩膀却仍旧单薄削刻,他长臂一揽,就能如季承宁小时候一般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季承宁也的确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头深深埋进季琳怀中。
呼吸起伏一颤一颤的,从心口蔓延至全身,季琳说不出此刻内心涌动的滋味,是气恼小侄子不要命更多,还是怜爱心疼占据上风。
他只感觉到一点热力从季承宁与他相贴的地方传来,指尖都泛着麻。
于是垂下手,拂过季承宁发颤的肩膀。
刑部尚书多数时候都冷淡着一张脸,要他好声好气哄人时还从未有过。
可季承宁伏在他怀中,凌乱的发都随着少年人啜泣的动作一晃一晃。
季琳急得口焦,近乎于无措地放软声音,“承宁,不想为官明日我替你写折请辞便是了,不要哭了,听话。”
话音未落,季琳感受到衣襟处似被什么濡湿了,身体更僵。
他立刻就想起了上次季承宁救人,反被他训斥,二人数日没有说过话的场面。
男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贴上季承宁的脊背,轻轻拍了两下,给他顺气,“阿菟?”
“嘎吱。”
门被推开。
能不经通报进季承宁卧房的人不多,崔杳算一个。
季承宁倏地从季琳怀中弹起。
若是被表妹看见他这么大人了还扑在长辈怀中耍赖,他脸还要不要了!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在他起身的瞬间,崔杳已经看清了他的动作,立在门口,好像在等季承宁允他进来。
他逆光站着,季承宁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归该很温和。
季琳被季承宁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怔,旋即视线在季承宁脸上迅速地转了一圈。
后者的脸在他怀中蹭得通红,眼眶双颊艳色连片,倒看不出是不是哭了,唇角还有点莹润,他以为是泪水的东西,分明是口涎!
心瞬间放下大半,而后席卷而来的才是后知后觉的怒气。
那边季承宁刚朝崔杳招招手,后者爪子就被季琳一把握住。
季尚书沉着脸,面色阴沉得可叫小儿止啼。
就着季承宁的手指在前襟那块圆润的湿痕上一点,沉声道:“承宁。”
季承宁一抹嘴唇,表情难得尴尬。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眼泪已经淌出来了,忽地意识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可沾到衣服上的眼泪收不回去,只能拿哈喇子遮掩吧。
“因为,二叔你身上有股杏花味,”季承宁捧着饿得几乎贴后背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叫侄子想起杏花糕。”
季琳:“……”
头好疼。
他之所以不成亲,除了对男女都兴趣有限外,最大的缘故就是有季承宁一个侄子已经要他半条命了,再有一个儿女,足够他英年早逝。
一面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一面唤人将一直炖煮着的甜汤端上来。
崔杳一撩衣袍,坐到季承宁床边,动作自然得好似这里不是季承宁的卧房,而是他崔杳的深闺。
看得季琳额角青筋直跳,他想说崔姑娘此举未免与礼不合,可毕竟崔杳是好意,更何况,今早还是崔杳将自家侄子送回来的。
季尚书抿唇,住口。
季承宁神色尚有三分赧然,揉了揉脸,笑看崔杳,伸手拉住崔杳的衣袖,“我能回来,还要多谢表妹。”
崔杳望着季承宁,柔声回答:“世子客气。”
他声音轻缓温柔,动人非常,季承宁没忍住多看了崔杳两眼。
不看不觉有异,仔细看方见崔杳的轮廓似乎更柔和些,好似刻意拿妆粉修饰了面容,光彩昳丽,如美玉照人,虽着男装,却愈发难辨性别,光下面颊分外清透,看不出丁点用过铅粉的痕迹。
季承宁怔然几秒。
他眼中的惊艳崔杳清晰可见,想来若非季琳在这,早就小狗似地凑上来夸他好看了。
崔杳垂眼,风姿柔婉。
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晦暗之色。
看得季琳头更疼。
崔杳能比他还提前知道宫中的消息,内闱中定然有人与他传信,问题是,是谁?
这位表姑娘……
季琳眼中闪过抹忌惮,神色转换,面对季承宁时又变成了副似叹似恼,无可奈何的表情。
季小侯爷季承宁一边缩在他怀中,一边还拉着崔杳的袖子,他皱眉,未免太不像话。
季琳轻咳。
季承宁忽地想到什么,藏在乌发下的耳尖一红,从季琳怀中钻出来,专心致志地去拉崔杳的袖子。
表妹身上有股很幽雅的香,闻着使人静心凝神,他想问问香方。
季琳:“???”
崔杳抬首,目光越过季承宁的肩头,与季琳短暂地对视了眼,笑容都真挚了几分。
季琳面色微暗,正要开口,忽闻外面道:“大人,刑部有要紧公文,需大人处置。”
季琳道:“知道了。”
又不放心,屈指敲了敲季承宁的额头,“好好养伤,不许胡闹,听见了吗?”
季承宁嘿嘿一乐,没说听见,也没说听不见。
季琳被气笑了,又给了他三下,凑齐了个六六大顺。
崔杳极贤淑道:“小侯爷这有我照料,请尚书放心。”
季琳微笑:“多谢你。”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就是莫名感觉二人氛围不对,眸光一转,恹恹地往枕上靠,低声对崔杳道:“阿杳,你叫得好生疏。”
你还想让他叫我什么?季琳气不打一处来。
可看见季承宁蜷在床上,脸上全无血色,双颊有点凹陷的可怜模样又狠不下心,撂下句,“好好休息,三,三姑娘你看好他。”
崔杳干巴巴地说:“是,尚书。”在季承宁的注视下,崔杳深吸一口气,挤出来个笑脸,“二叔。”
季琳心绪诡异地颔首,他再度检查了遍季承宁的脸色,这才转身而去。
季承宁心满意足。
崔杳心中那股认贼作父……不是,总之就是极其难言的感受还未散去,季承宁就腻腻歪歪地凑过来,“阿杳,”凌乱的额发中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你真好。”
啪。
有什么东西坠地。
好像,是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崔杳定定看了季承宁粲然的笑脸半晌,蓦地笑了。
季承宁觉得他笑得虽然有点渗人但确实好看,就乖乖地躺着,看崔杳。
已俨然有了色令智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昏聩风范。
“我好?”
季承宁点头。
崔杳笑容愈发温柔,“既然世子觉得我为人尚可,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季承宁毫不犹豫地颔首,“好。”
他难得听话,仰面顺从地看着他,令崔杳心头既酸麻又烦躁。
喜的是季承宁信任他,不喜的是季承宁全无防备的模样。
若是,他恶意地想,我想要你弑君呢?
弑杀你忠心耿耿,本该毕生效忠的君王。
不用问出口就知道季承宁的答案,于是心情愈发恶劣——若是,我心怀叵测,目光顺着季承宁荦荦纤长的颈线下滑,明明昧昧,隐隐可见一点半弧形的凸起,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季承宁被看他发毛。
下意识朝自己的胸口看去。
全无伤痕,也无丁点异样,怎么了?
崔杳垂眼,尽量将呼吸放得轻缓,不吓到,面前这个过分敏锐,对信任之人却全戒心的小狗。
他从袖中拿出个巴掌大小的药盒。
“我能,为世子上药吗?”
季承宁回府后已上过一遍药,更衣清理上药全是季琳亲自做的,绝不肯假手于人。
药需两个时辰换一次,算算时间,正是时候。
季承宁大惊,断然道:“不可!”
他伤得是腿不是脸,若是脸表妹想上药就上了,可腿伤要半褪亵裤才能抹药,季承宁还没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
而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语气太生硬,“我知道阿杳是担心我,只是,只是我自己可以,况且伤口血肉模糊的,就莫要脏阿杳的眼了。”
那为何季琳可以,我却不行?
锱铢必较的表妹心说。
他悄然凑近几寸,季承宁无知无觉。
他垂下眼,神情泫然,语气低落的要命,“世子是不是嫌我粗手笨脚?”
季承宁有一瞬晃神,“我绝无此意。”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隔着杯按住季承宁的脚踝,“世子,你方才已经应下了,”缓缓收紧,“堂堂永宁侯世子,不会言而无信吧?”
季承宁心说巧了,小侯爷就是很擅长食言。
可崔杳就那样看着他,柔婉又可怜。
季承宁顿了顿,“好。”
崔杳方展颜,焕然冰消,好似有人将满捧细雪般的梨花送到季承宁面前,清润而粹白,好看得他几乎移不开眼。
“咔。”
崔杳拧开药盒,将药放到桌案上。
季承宁的心跳也跟着停顿了下。
崔杳小心地掀开薄被,半跪在季承宁身侧。
小侯爷能明显感受到身侧陷下去一块,喉结紧张地滚了滚。
下一刻,崔杳的手便落在他小腿上,手指沿着亵裤与肌肤相接的边缘探入,向上卷起。
冰凉的手指似是极无意地与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相接。
季承宁被冰得轻嘶一声。
缩瑟了下,却又碍于已经答应崔杳,强迫自己放松,乖乖躺着,任他摆弄。
这种控制欲得到极大满足的感觉太好。
崔杳鼻尖有点湿润。
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解下裹着双膝的纱布,比起方才好像过度紧张,不慎频频碰到季承宁,此刻他的手却异常稳,一次都没有碰到伤处。
狰狞的伤势暴露在眼前。
因上过药,伤处已经不再流血,皮肉向外翻,露出还笼罩层血丝的、粉红色的肉。
纵然已经检查过季承宁的伤势,再看,崔杳还是狠狠住了腮内软肉。
皇帝真是……该死!
崔杳面上神情无改,取出玉绵棒,蘸取药膏,慎之又慎地往伤处涂抹。
疼倒不十分疼,却凉飕飕的,好似扑了层薄荷叶。
季承宁小腿不可自控地抽搐了下,被崔杳一只手钳制住脚踝,不让他动,免得撞上棉棒。
五指冰凉,存在感十足,季承宁低头去看,只见五根苍白的手指拢做一排,紧紧圈着他的脚踝骨,微嵌进皮肉。
宛如道,精巧美丽的锁链。
“阿杳。”
崔杳的声音有些沉,“就快好了,世子。”
他似乎很有应对伤口的经验,除却最开始的犹豫,之后动作有条不紊,认真谨慎地进行。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崔杳身上每一处都太冷,令季承宁忍不住产生了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错觉。
确实像是鱼。
崔杳也莫名地想到。
不,不对,是传说中的鲛。
线条流丽有力的尾,可极其敏感,只要轻轻揉捏某处,就能换得对方受不住似地发颤。
崔杳抬眼。
季承宁害怕自己给他上药,可还要一眼不眨地看。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季小侯爷桃花眼中笼罩着层濡湿,像是雾。
令人头晕目眩,难分此身在何处的,雾气。
长睫狠狠下压。
于是,内里晦暗的、黏腻的、连崔杳自己都要唾弃作呕的情绪,随着他的动作被好好地隐藏。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上药本极顺利,崔杳好好地给他擦完药,又细致地给他裹上了全新的纱布,正要放下亵裤。
放在一旁的玉绵棒却不慎滚落,正砸在季承宁脚踝上。
圆润而分明的一块骨,笼罩着净白柔软的肌肤,洁白无暇得几乎透出了珠光。
季承宁喜洁,这处自然也极干净。
现下,却被粘稠灰白的液体濡湿,弄脏。
【此处只是上药而已,上的还是腿上的药,请审核通过。】
崔杳呼吸蓦地一沉。
季承宁被擦出了满身热汗,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阿杳,我这有……”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崔杳就以袖擦去了上面的药液。
绸衣娇贵,被轻而易举地揉捏出了褶皱,半粘的液体在其中若隐若现,好像,是某种,不可自控的,被主人慌乱隐去的罪证。
“手帕。”季承宁干巴巴地将话说完。
崔杳闻声抬头看他。
明明是京中正流行的妆容,可他偏偏束着男子发冠,令季承宁甚至恍惚了下,怀疑自己是不是长梦未醒。
错乱,又禁忌。
崔杳将薄被重新给他盖好,“好了。”
他尽量少出声。
因为连他自己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喑哑古怪。
他该离开。
床帐放下,被季承宁吸入又吐出的气息炙热得他坐立难安。
就算不离开,也要离季承宁远些。
更何况,这段时间他与季承宁接触的太多,人的劣性都是唾手可得时反而不珍惜,尤其是季承宁这样喜新厌旧的性子。
无论从哪方面考量,他现下都要与季承宁保持距离。
若即若离,才好,引逗鱼儿上钩。
他如是想。
于是,拉远了与季承宁的距离,转过脸,尽量将注意力放到季承宁卧房的陈设上。
“阿杳。”
崔杳一下转头,“什么?”——
作者有话说:老婆晚安啦。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世子要留我在卧房中歇息?……
“阿杳。”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揉了揉发痒的喉咙,清清嗓子,“有些闷,你能不能帮我将窗子打开。”
崔杳:“……好。”
崔杳起身去开窗,再回头,季承宁已把自己缩进被中,裹得严严实实,活似只茧。
但又怕热,脸小半露在外面,从崔杳的角度看,一截凝雪的颈若隐若现,骨相荦荦。
崔杳上前,鬼使神差间,伸出二指,往凸起的骨节处一点。
季承宁一颤,那截颈骨也如将欲融化的雪一般,“作甚?”被子掀开,把自己埋了进去。
“唔,”崔杳话音含笑,“有蛇。”
季承宁扭头,谴责地看了崔杳一眼。
他知道自己并非绝顶聪明之人,但也不是傻子。
他卧房里哪来的蛇!
余光乜向崔杳,不对,有倒是有的,只不过不是寻常的蛇,而是披了最精致清秀的美人皮囊的精怪。
“阿杳,”他见崔杳眼底泛着红,“你起得大早,又陪我这么久,快去歇歇吧。”
崔杳却不动,“我既然应了季……二叔,”他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不可失信。”他盯着季承宁的脸,温柔笑问:“亦或者,世子要留我在卧房中歇息?”
季承宁道:“好。”
崔杳一怔,“什么?”
心口却诚实地传来了一阵震颤。
“房内另有别室,”季承宁认真地说:“内置软塌,表妹若是不介意。”
震动偃旗息鼓,崔杳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有丁点恼怒转瞬即逝,幸而季承宁一直背对着他,“岂非,还是见不到世子?”
季承宁疑惑。
只当表妹关心则乱,道:“那,叫他们将软塌抬到这来,阿杳意下如何?”
崔杳:“不必了,多谢世子,我还不累。”
说着,隔着被屈指敲了敲季承宁的后颈,“睡吧。”
……
养伤期间季小侯爷委实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无人叨扰,亦无需处置纷乱的杂务,还不用每天早上起得比鸡还早地去操练,整日睡着了起来用膳,实在睡不着就让阿洛捧本话本给他读,表妹和二叔又常来,看见他稍稍动弹,紧张得好似看见有人将传国玉玺悬在摇摇欲坠的高塔上。
季承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才躺两日,就觉得浑身筋骨酥麻。
“再胖下去,告诉庖内今年除夕不必杀年猪,”季承宁二指夹在小腹上,细白的皮肉从他指缝间挤出,“炖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