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牙尖发痒。
下一刻,季承宁眼前骤地一黑。
若非黑得很有层次,还隐隐有光透过,小侯爷险些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瞎了。
遮住他眼睛的东西触感细腻若流水,季承宁一捻边角,是,崔杳的手帕。
“嗯?”
崔杳平静道:“世子眼睛才上过药,恐日光伤眼,还是阖目休息会吧。”
季承宁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得轻笑了声。
莹润的唇上翘,唇珠饱满,很有几分得意之态。
他笑得未免太张扬,叫人想,将这挑衅般的弧度压下去。
崔杳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无声无息地伸出凉得好像冰琢的一双手,二指并拢,轻轻按到季承宁太阳穴上。
“嘶!”季承宁被冰得差点跳起来。
他表妹是酥山成了精吗?
他张口欲言,可表妹又是好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抱怨吞下去,方才还上扬的唇角抿做一线,像只吃了亏又只能汪汪叫的小狗,气恼得团团转。
崔杳弯眼。
季承宁只觉被被一块冰贴在肌肤上,幸而崔杳是个活人,不会接触到温暖就化开,留下道道湿漉漉的水痕。
虽是在戏弄季承宁,崔杳手上的力道却恰到好处。
季承宁操劳半日,本就头昏脑涨,被表妹这样轻重得当地揉按了一番,顿觉舒坦不少。
小侯爷得了舒适,语调就愈发懒散,拖着没骨头似的尾音,“表妹,你手好冷,不若寻个太医来看看 ,如何?”
崔杳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一息,“多谢世子关怀,只是从前我亦请大夫诊治过,大夫说我天生体温便比常人低,并无大事。”
季承宁唔了声。
崔杳按得太舒服,他甚至感受到了点困意,于是声音变得含含糊糊的,“殿下身上也凉,前些日子太医给他开方,仿佛是拿几味活血通经络的药沐浴,据殿下说,效果尚可,改日我将药方讨来,再找大夫看看,对不对你的体质。”
一番话说得贴心之至,叫崔杳眼中的笑意瞬间散了大半。
能让季承宁称为殿下,言辞还如此亲近的,唯有太子周彧而已。
他略略伏下身,几乎是在季承宁耳畔道:“世子怎么知道,殿下身上也冷?”
这算什么问题?
季承宁有些莫名其妙,加之神智不甚清明,随口答道:“当然是因为我碰过。”
指尖蓦地顿住。
崔杳似乎没听清,温吞如水地、心平气和地问:“什么?”
“殿下手冷,有时不爱用锡奴,我便给殿下焐一会手。”季承宁不觉有异,毕竟他和周彧认识十几年了,相交甚厚,也就不在乎什么礼法规矩了。
御史台经常弹劾他对太子殿下轻慢无礼,季承宁没怎么样,先把周彧气得面色惨白,差点发邸报说孤乐意。
只是,这种相识多年,自然而然的亲密,落入旁人眼中就太刺眼了。
譬如说,落入他面前的崔杳眼中。
因为被手帕遮住了眼睛,所以季承宁看不见,他以为性情温驯的表妹在用一种怎样的眼神看他。
阴沉,滞重,又挥之不去。
周彧凭什么,能得季承宁如此厚待。
崔杳弯唇,笑意却未至眼底。
倘若,指尖轻轻刮过季承宁鼻梁偏下的位置,一颗极小的痣,季承宁知道了周彧根本不是他想象中与他亲厚无比,从无隐瞒的挚友,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季承宁抬手,在崔杳眼前晃了晃。
“什么?”
小侯爷笑得很粲然,也很没心没肺,“要我给你也暖暖手吗?”
满腹阴暗的想法都随着季承宁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小侯爷骨相极好,每一节指骨都好看得宛如能工巧匠精心雕琢。
崔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逃避似地下滑。
掠过季承宁的胸口。
他并不是那种清瘦干瘪的身材,入轻吕卫后锻炼量更大,于是胸口线条愈发流畅地隆起,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肉大多长在了这,有种富有力量的、健康的,几乎因人产生了某种食欲的肉感。
牙尖发痒。
他挪开目光。
却不可抑制地想到,季承宁血气充足,掌心向来温热,露在外面的肌肤已经这样烫,被衣料掩藏下的呢,会不会更暖?
“不必。”崔杳回答。
他的声音冷漠,带着一种好似被沙石磨砺过的,有些沙哑的平淡无波。
“珰——”
风动。
悬铃倏然作响。
……
此刻,御书房内。
皇帝将奏折扔到案上,神色有些阴沉。
三司会审,证据确凿,此事不仅牵涉梅氏、公主府、郭氏、陆氏。
太巧了。他心说。
自从季承宁对梅雪坞发难后,这些隐匿在暗处的不法之举,就如同雨后春笋般尽数冒了出来。
与其说是巧合,皇帝更愿意相信,是人为。
问题是,是谁所为。
季承宁?
不,哪怕是为在轻吕卫中立威,季承宁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已远远足够,更别说背后还有皇帝在推波助澜,使轻吕卫内诸人对他的畏惧更上一层。
更何况,皇帝也不觉得,自己素来宠信喜欢的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与手腕。
如果,是季承宁的二叔呢?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皇帝自己先冷哼了声。
季琳这么多年一直想着如何保全永宁侯府,于季琳而言,不多事,就不会做错事,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君臣相安无事地熬到他们两个都去死。
到底是谁?
皇帝忽然开口,“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隔着纱屏,一个内侍躬身回奏:“回陛下,殿下这半月来旧疾复发,只在东宫修养,与外并无牵连。”
皇帝皱眉。
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下去。
……
又三日,崔杳正式入轻吕卫。
说是正式其实也不尽然,不同于他们这些有固定职位,有升迁可能的护卫,亦不同于府衙里处置杂事,由官家雇佣的小吏,崔杳的身份属于受季承宁所雇的文书。
有些类似于朝臣养在府中的幕僚,反正是季承宁自己花钱雇人,只要他想,顾上百八十个,一天换一轮也无人会置喙。
崔杳同季承宁去府衙当天,小侯爷送了表妹一只银质西洋荷包。
通体以银丝编织,制成了一个小小的网兜,可以放诸如官印、丸药、手帕之类的小东西,倘内里无物,则可拧成一股,两边皆有机扩,扣在手上,乃是条篆刻西洋蔷薇藤的手链。
崔杳有些愕然,“世子这是作甚?”
季承宁笑道:“按律法规定,书办一个月俸禄三两银子,这是东家发的俸禄。”
崔杳闻言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接过银链,扣在手腕上,“多谢世子。”
银光熠熠,配上崔杳锋利嶙峋的骨,愈显寒光四射,好看得到了凛然不可犯的地步。
季承宁多看了两眼。
崔杳似乎对他的目光一无所觉,手腕一转,将手放在膝头。
搭着银链腕骨正好对着季承宁。
小侯爷没忍住,又瞥了眼。
崔杳在季承宁的书房办公。
他知道小侯爷工作不算清闲,但没想过如此规律。
季承宁卯时四刻到府衙先料理一番昨夜突发的事务,辰时整操练两个时辰,而后用午膳,末时二刻巡街,申时三刻回府衙处理公务,酉时四刻散衙。
季小侯爷生怕表妹起不来,本想刻意早起二刻,不料自己打着哈欠起来,表妹已经穿戴整齐,立在院中同阿洛说话了。
从世子喜欢什么花到爱戴哪家的发冠,从他常穿的衣料绣花再到他爱吃的酒楼。
阿洛将不耐都写在了脸上。
这表小姐却不知知难而退,瞧只一味问自己想听的,还不忘从阿洛的只言片语里记录季承宁的喜好。
看得阿洛愈发堵心。
“世子平时也这个时辰起吗?”
季承宁脚步一顿。
表妹这是在说他贪睡?
崔杳余光一瞥,见他来了,面上冷冷淡淡的微笑瞬间为之一变,又真挚,又柔软。
小侯爷耳朵有些红,崔杳善解人意道:“小侯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些也无妨。”
季承宁难得尴尬,气恼地说:“你比我还小呢,表妹莫要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说话。”
“对不住,”崔杳含笑垂首,“是我说错了。”
季承宁哼了声。
好不容易才将世子的毛捋顺。
下午崔杳第一次同小侯爷巡街。
季承宁觉不够,嘴里含着拿鸭舌香、薄荷、还有姜汁压在一处制成的糖块,又凉又辣,他鼻尖都呛红了,却觉得清醒而舒畅,见崔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糖袋递过去,“要吗?”
崔杳婉拒。
城门附近,但见客商来来往往,热闹非常,其中最壮观的当属一挂着官牌的马车,前前后后足有数十架。
季承宁低声对崔杳道:“按律,挂官牌的车马不必查验货物,只核对勘文,确认主人身份即可。”
崔杳颔首,“我记下了。”
季承宁带着崔杳上前。
守门巡逻的是一支禁军小队,为首者显然认识季承宁,见到他,忙凑上前,笑着打趣道:“小侯爷,今日忙什么公务?”
季承宁笑道:“我不过带人随便看看,你且去查验你的。”
小队长有意讨好,“哪里的话,挂官牌的东西,我们岂敢擅动。”
毕竟,这位小侯爷家的车马也可挂官牌。
季承宁目光一扫,眯了下眼睛,抬步上前。
他们二人这边叙着闲话,可苦了那头查验的副队长,他是新来的,不知规矩,只能等待队长的指示,可队长偏偏久久不回,这挂官牌的长长车队都停住了。
他鼻尖不住地冒冷汗。
打头马车上撩开车帘,先伸出一只白皙细长,一看就是握笔的手。
手的主人半撩车帘,眉心微皱,有些不耐烦地问:“还没好吗?”
听到声音,季承宁惊讶地看过去,旋即露出个再粲然不过的笑脸,“曲大哥!”
为首者竟是曲平之的长兄曲奉之。
曲奉之面上的烦躁之色登时褪去,他忙下车,笑问:“小侯爷怎么在这?”
“公务在身,”季承宁叹了口气,“没办法啊。”他视线了无痕迹地越过曲奉之的肩头,“曲大哥这是才从,”垂首看了眼过关的勘文,调侃道:“琬州回来,大哥新婚燕尔,怎舍得了嫂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曲奉之笑,“正是为你嫂子,诺,你瞧瞧,”他引着季承宁上前,“你嫂子婚前从未来过京城,岳父岳母都忧心她,怕她诸事都不惯,这满车的缂丝绸缎都是岳父岳母让我带回来的。”
一面撩开一车挡帘让季承宁看,一面笑道:“你瞧瞧,好不好看?我听说你家中新来了个表妹,这些都是南来最新鲜的花样,说不准小侯爷的表妹喜欢。”
季承宁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曲大哥,无功不受禄。”
他自小和曲平之一起玩,凡是曲奉之带回来的东西,他和曲平之皆有,且别无二致。
曲奉之大笑,英俊的脸上半点阴霾都不见,他就像寻常人家宠爱弟弟的兄长那样,“和我客气什么。”
二人正说话,崔杳安静地绕过车后。
冷沉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车架每一处,落到车轮时,他目光一顿。
手指捻了下车轮缝隙,蹭了丁点晶莹,若非他目力极佳,早就忽视了过去。
他微微皱眉。
是,盐?
琬州可不产盐。
“好承宁,看在为兄的新婚燕尔的份上,能否放我进城,你嫂子还在府中心急如焚地等我回去呢,我改日必去府上道谢。”
季承宁笑,“兄长太客气了,来人,放行。”
他挥挥手,示意车驾进城。
曲奉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亦朝季承宁笑。
季承宁抬眼,和站在一马车后的崔杳对视。
只须臾之间,崔杳立刻明白了季承宁的意思。
手倏地伸入袖中,冷不防抽出一截利刃,趁人不备,狠狠刺入丝绸。
“你做什么?!”在旁边巡视的侍从本没在乎崔杳,一则挂官牌的车马无户部文书不得查验,二则崔杳沉默寡言,阴影似地立在暗处,叫人不甚留意,见他突然发难,毫无防备地惊呼了声。
曲奉之面色微变,“承宁,你这是何意?!”
季承宁看起来也被惊到了,他赶紧上前,慌乱地和曲奉之解释,“大哥有所不知,我这个下属家中是做丝绸生意的,看见漂亮绸缎就走不动路,阿杳,你就算再喜欢也没有抢扯下来一块的道理。”
他一面好声好气地解释说,一面攥住崔杳的手,狠狠向内一搅。
“咔嚓。”
刀刃与什么东西相撞。
季承宁抽刀。
随着他的动作,一斛深红碌碌滚下。
季承宁霍地抬头,“曲大哥,此为何物?”——
作者有话说:小侯爷的工作时间大概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十二个小时左右,刨去午休时间应该是十小时。
老婆我今天写了九千字(骄傲)[猫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不正常地感受到了亢奋。……
季承宁语气陡地转沉,曲奉之被吓了一跳,“这是,这是赤蚌珠,怎么了?”
季承宁拈起一粒血珠。
耀目日光下,血珠光华流转,流露出了几分不祥之美。
“这是禁物,京中上个月已不许买卖,”季承宁沉声道:“曲大哥不知?”
曲奉之愕然道:“禁物?我实在不知啊。”他神色慌乱,“承宁,你看,勘文上写得明明白白,我这两月一直在琬州,离京千余里,并不知多了这样一条禁令。”
曲奉之说得有理,但季承宁刚要开口,崔杳忽冷漠地反驳:“倘若曲公子不知,何必遮遮掩掩,将血珠藏匿在锦缎中?”
曲奉之面色微变,眼中怨恨之色一闪而过。
他转向季承宁,低声道:“承宁,我先前的确听闻了一些风声,可你嫂子又实在喜欢这珠饰,就报了侥幸之心,”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些令人不忍的恳求意味,躬身欲拜,“请大人明鉴。”
季承宁一把扶住曲奉之,安抚道:“尚未有明律发布天下,曲大哥莫要担忧,无甚大事。”
曲奉之刚要松口气,却听季承宁继续道:“货物由我等带走,上报之后再做定夺。”
曲奉之忙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承宁请便,”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就算没有明律,我也不敢再留这些了。”
目睹了一切的禁军小队长立时来了精神。
好个小侯爷,他方才还以为这小侯爷是破获了什么弥天大案,不料竟是为敛财去的!
禁军对这一套极熟稔,在巡视时说进城商人货物违禁,将东西扣下,要对方赎回去。
若赎,则他们白得一笔罚金,不赎,他们将东西变卖,所得亦不少。
好好的一块肉,禁军小队长只怕季承宁吃不下,忙凑上前,义正词严道:“小侯爷,搜查过往人来系禁军本职,您越俎代庖,恐怕不太好吧。”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满脸垂涎,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血珠上,曲奉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恨恨心道真是虎落平阳,连这等末流小官也敢来分一杯羹。
“多谢提醒,”季承宁歉然一笑,“是我疏忽了。”
小队长见他如此好说话,不可置信又喜不自胜,好像真被天上掉的元宝砸了满怀,刚要笑,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清了清嗓,强压笑容,“好好好,小侯爷如此明事理我就放心了,来人……”
“来人,就地清点血珠、锦缎数额,”季承宁截断,立时有护卫上前,“登记造册。”
小队长瞠目结舌,“小侯爷?”
曲奉之到底是官家子,真让他们明着要钱他们不敢,但偷拿一两颗珠子的胆量还是有的。
如数登记,他们怎么做手脚?
季承宁眼皮半掀,“对了,还有一事,既然冯队长说搜查往来人员属禁军本质,那么,还请你回去告诉周统领一声,让他如实上报。”
不仅无利可图,还要往上司那跑一趟,这种蠢事但凡长脑子的人都不会干。
小队长咬牙,暗道一声你有手段,强笑道:“既然是小侯爷发现的,我们岂敢插手,小侯爷请便,请便。”
季承宁见他无二话,嗤笑了声,命人将车队挪到旁边,不要耽误后面的人进城,而后清点货物,登记数额。
毕竟不是大事,曲平之一面看轻吕卫们利落地乔执行命令,一面同季承宁闲聊。
“我在琬州时,平之给我来信,还同我说起小侯爷,道小侯爷行事雷厉风行,颇有建树,我先时还怕小侯爷到底是大家出身,镇不住这些老油子,现在看来,”他笑,“果真神勇无比,有老侯爷遗风。”
崔杳皱了下眉。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曲大哥,你这话该不会是在明褒暗贬吧?”
曲奉之眼中闪过一缕尴尬,哈哈大笑,“你多心了。”他话锋一转,“说起来春闱将至,平之的先生说他极用功,天资又尚可,极有望登科,不像我,”曲奉之苦苦笑了下,“学问平平,没给弟弟们做个榜样不说,还要给全家蒙羞。”
“不过小事,”季承宁温言安慰,“就算当真违律,充其量是将这些血珠没入府库,别无其他惩罚。”
曲奉之长舒一口气,“承宁这样说,我便落意不少。”
他目光一转,看向默不作声的崔杳。
半是无心半是有意,与崔杳视线相接,却是悚然一惊。
此人气韵冷沉寒冽,既像是一片阴影,又好似幽魂,附着在季承宁身边,形影不离。
他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季承宁为何会选这么个人贴身相随,难道不怕做噩梦吗?
“承宁,你这个侍卫出手倒是果断,”曲奉之笑道:“目光如炬,日后定有大作为。”
此言明为夸赞,实则若有挑拨之意,给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上司听来,定然无比刺耳。
季承宁心胸的确不开阔,更甚爱压旁人一头,闻言,轻轻一拉崔杳的衣袖,笑道:“借曲大哥吉言。”
他的笑容毫无阴霾。
曲奉之也只好回以一笑。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好天,他却觉得身上冷得厉害,好像,被什么鬼物盯上了。
轻吕卫行事利落迅速,不足片刻,即有有人上前,和季承宁汇报统计完的数额。
季承宁将册子分做两份,皆扣了自己的官印,一份留档,一份给曲奉之。
曲奉之接过,面沉若水,“小侯爷,这下我可以离开了吧?”
因为方才护卫还将他的马车里里外外地查验了遍,他虽未阻止,但深觉受辱。
季承宁颔首,“自然。”
曲奉之笑了声,比起开怀,更像是冷笑,“多谢。”
语毕,一甩衣袖,大步登车。
其余车马都被扣下,随行的护卫家丁足有三十几人,只能步行跟上。
季承宁忽道:“等等!”
曲奉之霍地转头,深吸一口气,“……又怎么了?”
季承宁露出个无害的笑脸,“既是押送了禁物,这些仆从都要扣押,审问一番后,倘无事,便给曲大哥送回。”
曲奉之深觉季承宁就是看他好说话得寸进尺,恼怒道:“小侯爷此举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按律办事,还请曲大哥不要与我为难。”
到底是谁在与谁为难?!
曲奉之大怒,然而势比人强,他不得不低头,于是放软了声音,“我这些仆从都是签了活契的良家子,从未经历过牢狱,还望小侯爷高抬贵手,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季承宁不为所动,“轻吕卫内没有牢狱酷刑,请曲大哥放心。”
他油盐不进,曲奉之咬牙道:“你当真要如此?!”
他方才态度柔顺,提到押送下人却大动肝火。
季承宁思绪飞快一转,唇角笑意立刻散得干净,威势煞气十足。
“曲大哥,莫要妨碍我执行公务。”语毕,喝了声,“带走!”
“你,”曲平之被气得浑身发抖,“好得很!”
季承宁垂首,“恕不远送。”
曲平之拂袖而去。
禁军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就算要敲竹杠,小侯爷做得也忒过火了吧?
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下属点好人数,领着他们入城。
季承宁则与崔杳上了马车。
才过片刻,忽听刷拉作响,季承宁一下转头,朝声源看去。
看见了一个傻笑的大脑袋。
崔杳缓缓松开手。
季承宁:“……有事?”
李璧的马几乎要黏在车驾上了,讪笑道:“有。”他本想等回官署在问,奈何实在好奇,心里就好似被猫轻轻抓了似的痒,“大人,您是怎么知道曲奉之的车队有问题?”
季承宁倒毫无保留,“车辙印太深了,”昨日刚下过雨,车队中有几辆脱离官道,压在泥水中,半个轮子都差点陷进去,“此人既然能用十几辆车,何必将货物都堆在一起,若压坏了车子,岂不更麻烦。”
便想着,内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与货物混在一起。
不料下来的人竟是曲奉之。
李璧恍然大悟,“大人果真才智双全。”
季承宁受用地嗯了声,扬起下颌,“你眼光也很不错。”
崔杳垂首一笑。
李璧得到答案,心满意足地退下。
“对了,”季承宁忽道:“表,阿杳,”他对男装的崔杳还叫表妹,怎么说怎么别扭,遂改了称呼,明知故问,“你怎么突然动手了?”
崔杳沉静无波的眼睛盯着季承宁,“因为,我与世子心有灵犀。”
季承宁失笑,“是你心细。”
若是他的下属们有崔杳一半细致,那——我轻吕卫岂非天下无敌?
季承宁为自己荒唐的想法大笑两声。
“世子,车轮深处内卡着点粗盐。”崔杳道:“十余辆马车车轮内,大半都有粗盐。”
“哦?”
是未煮过的粗盐,而非寻常人家食用的细盐。
琬州,可不产盐。
临海三州倒是产盐,内陆极西的璋州也有盐井,但勘文上只写了琬州。
曲奉之在撒谎。
季承宁有些烦躁地阖上眼。
曲奉之的爷爷曾做刑部尚书,算起来还是他二叔的老上司,现在虽赋闲在家,但门生故吏可不少。
更况且,季承宁攥紧了荷包,还有平之。
崔杳没有忽略这个小动作。
季承宁阖着眼,随口道:“阿杳,你方才用刀伸手可谓敏捷。”
“是吗?”崔杳反问。
“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唰”地一声,寒刃出鞘。
季承宁霍然睁眼。
但见崔杳反手持刀,寒光落在清丽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更显肃杀。
季承宁吞了下口水,干巴巴地赞道:“好刀。”
他刚想劝崔杳把刀收起来,车轮不知压过什么,“轱辘”一声,剧烈地往边上一晃。
季承宁毫无防备,身体猝地往崔杳的方向倾去。
刀光掠过面颊。
寒光照亮了季承宁的眼睛,他呼吸一滞。
崔杳一把扶住了他的腰。
却没有收刀。
刀锋卡在喉间,近在咫尺。
季承宁抬眼。
后者垂眸看他,明明是个很顺从的姿势,却因为居高临下,而显出了几分危险的睥睨。
季承宁喉结滚动。
喉间的软骨好像过于激动了,上下起伏,几乎要撞上刀尖。
于是崔杳便体贴地以指按住刀尖。
肌肤与肌肤相贴。
季承宁竟然分辨不出,崔杳和刀刃哪个更冷。
刀锋的寒意砭骨,又经过人阻挡的中和,而显得分外,古怪。
不上不下,将人吊在半空。
季承宁汗毛倒立,然而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生死之间,不正常地感受到了亢奋。
越是濒死,越是恐惧,越能让他激动得血管贲张。
这对武官而言,绝不是好事。
向死而生,不知退却,越到绝境越觉亢奋,固然勇冠万人,倘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定能铸就无尚功勋,然而这种悍勇,也终究会要了季承宁的命。
可能这也是他二叔不愿意他进入军营的原因,之一。
他眼眸缩紧,兴奋得有些意乱神迷。
崔杳注意到了,于是垂下头,冷声问:“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难得驯服,却令崔杳心火愈盛。
激荡且恼火。
季承宁显然爱这种感觉,而非,对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有什么非分之想。
而看似在控制一切的他,却为季承宁的反应心旌摇曳,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刀柄。“这把刀。”
季承宁目光快速在崔杳握住刀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一划,诚实回答:“喜欢。”
下一秒,崔杳利落地收了刀,犀牛角的刀柄在季承宁小腹处轻轻一抵,他柔声道:“送世子。”
季承宁定定看了他几秒,旋即蓦地笑了起来,“多谢。”
经过二人方才一番友好的“交流”,季承宁鬓发都有些湿了,方才的烦躁却消去大半。
待回官署,季承宁立刻将众人都送去审问。
他则在一旁看着。
这些仆从看起来各个老实巴交,所言与曲奉之说的别无二致。
问了半个时辰,毫无结果,众侍卫皆不司刑讯,将三十多人都害怕地缩着,活似鹌鹑似的,面露不忍,“大人,这……”
季承宁按着眉心,来回踱步,“让我想想。”
方才刑部右侍郎给他去了信,道良家子若无罪,最多只能关两日,请司长大人好自为之,不要知法犯法。
言辞虽温和,内容却强硬,看得季承宁心头火气,奈何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律法规定。
曲家在给他施压。
这只是个开始,还是个温和无比的,开始。
季承宁出去透气,正碰上吕仲急匆匆地跑来,“司长,有个小郎君在外面,他自称姓曲,想见您。”
平之来了?
季承宁一愣。
曲奉之方才还说春闱在即,让平之专心备考,回去就告诉了曲平之,让他来求情。
软硬皆施,气得季承宁冷笑了声。
他快步出去。
一见到曲平之,季承宁立刻露出副毫无破绽,亲近无比的笑脸,“平之,”他摆摆手,“这里。”
曲平之闻声看去,只见个异常俊美的郎君正站在官署门口,一身官服叫他穿得气势凛凛,锋芒毕露。
曲平之三步并两步,“承宁!”
兄长告诉他的话他来时在心头过了几百遍,看见季承宁,却不知怎么开口了,“承宁,我……”
季承宁笑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语毕将事情原委和曲平之讲了遍,包括若真是禁物,曲奉之会面临的惩治。
曲平之一愣。
这和他大哥说得不一样。
他甚至怀疑承宁在骗他,不然他兄长为何回去后长吁短叹,好似天塌了一般?
曲平之有些忐忑,但还是露出了个笑脸:“我相信世子。”
此事是他兄长有错在先,合该惩罚,只不过承宁雷厉风行,不留丁点情面,又令他心中微微有点不舒服。
他当然不是要世子徇私枉法,只是,只是没必要将事情做绝。
曲平之正想着,忽听季承宁问起他春闱的事,软语温和。
曲平之据实答了,犹魂不守舍。
季承宁见他面带忧虑,又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番,又道:“不知平之可有意,这段时间先去国子监住?”
曲平之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季承宁是好意。
一则,有不解之处,他可以随时问国子监的先生们,二则国子监比家中杂事少得多,可以专心学习,三则,曲平之咬紧了唇,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春闱期间,非国子监学生想在国子监居住极其不易,季承宁既然开口了,就是可以为他安排的意思。
这算什么?
补偿,还是想让他远离家中事务?
曲平之思量几息,而后坚定道;“多谢世子,我要留在家中。”
季承宁不勉强,道:“好。”
二人再无话可说,各自分别。
季承宁满腹心事,慢悠悠地走回官署。
“刷拉,刷拉——”
院中木叶作响。
季承宁垂眼,正想着曲平之的事情,忽觉耳畔一冷。
季承宁脖颈微僵。
那股幽冷幽冷的气息化作人形,轻声问:“见到好友,世子可觉得开心吗?”
季承宁一震。
他猛然回头,正与崔杳视线相撞。
他表妹走路怎么没声?!
季承宁干巴巴地说:“开心。”
开心什么开心,平添烦恼罢了!
他嘴上说开心,实际上眉心紧紧皱着。
崔杳看不惯他为别人烦心,轻轻道:“世子还是觉得曲奉之有问题?”
季承宁思绪被他轻而易举地带走,“是。”
若无事,曲奉之等他检查完便好,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当然,这其中也有大少爷被他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的可能。
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呼吸交融。
季承宁有些不舒服,转过脸和崔杳说话。
不想看见他吗?
崔杳眸中暗光翻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抵住了季承宁的胸口。
冰冷坚硬,一如那把刀。
季承宁身体僵直,“做什么?”
手指沿着流畅的线条向下,崔杳几乎将头埋入他颈窝。
湿冷的气息吹得季承宁耳下立刻起了层小疙瘩。
“动刑吧,”崔杳循循善诱,“世子。”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求求我。”
手指微微用力,像把再精细不过的小刀,指尖做刃,带着点说不出的、异样的愉悦,划过季承宁的小腹。
季承宁轻嘶了声,被表妹弄得头皮发麻,想拍开后者的手,却反被攥住。
相当凉,相当滑,莫说是茧子,连细纹都少有,当真是像是冰玉凝成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怀疑身后的到底是不是活人。
还是自那日他做噩梦后,神思困倦,趁虚而入的妖物。
是狐狸,是蛇,还是什么其他光滑的、颜色艳丽的毒虫?
季承宁断然道:“不行。”
崔杳似乎有点奇怪,反问道:“为何不行?”
他手指冰冷,凉得人牙齿都要打颤。
幸而崔杳似乎感受到了他在发颤,极其善解人意地松开手,只不过冰冷的指尖依旧贴着季承宁的小腹,好像要透过官服摸到内里美好精悍的肌肉,“世子家学渊博,不知有没有读过刑律。”
绵柔的、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动。
如同蛛丝,轻轻掠过人的肌肤。
季承宁想躲避,点在他小腹上的手却展开,修长而分明的五指扣住他的腰,“譬如说磔刑,便是以钝刀,将人的皮肉、四肢慢慢从躯体上剔下来,”季承宁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崔杳手上,于是冷不防被他凑近耳垂,低声道:“咔嚓。”
鼓膜震颤。
季承宁后颈一麻。
而后才反应过来崔杳在说什么鬼东西,听得直反胃。
尤其是,这种酷刑带来的恶心和表妹身上幽雅清淡的香气相融合,矛盾得要命。
“知道你崔郎君精通刑律了,”季承宁浑身发毛,然而略略偏头,与崔杳对视,后者浓黑的长睫微微垂着,宛如一把静美精致的扇面,他顿了下,“莫要再说。”
崔杳轻笑。
季承宁被那股冷冷淡淡还带着点香的气息垂得耳朵发痒。
“这样下去,没有不招的。”崔杳柔声道。
当真古怪。
也许是季小侯爷生得太漂亮,也许是什么其他缘故,任何神情放在他脸上,都不显违和,只令崔杳想看。
看得越多,就越谈心,想看更多,隐秘的、不足为外人所见的表情。
为何?
长睫下压,遮住了崔杳眼中一闪而过的思索。
季承宁顺手拿令牌敲了下他的手腕,对方动作顿了顿,季承宁顺势挣开崔杳的怀抱。
也……他皱眉,也不能说是怀抱。
比起一个亲昵旖旎的拥抱,更像是占有欲作祟的,禁锢。
季承宁扇了扇鼻尖,好像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然后把人剥成一团烂肉,等着曲奉之参我一本,说我无辜对良家子动刑?”季承宁叹了口气,“阿杳,二叔已经很操劳了,就让他省点心吧。”
崔杳弯唇。
“世子,”他声音愈发温柔,瞥了眼院中的日晷,“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
还毫无进展。
季承宁有些焦躁地轻啧了声。
若是无事那自然最好,大不了他亲自上曲府请罪,可今日之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若不水落石出,季承宁绝不会甘心。
季承宁眉形偏长,且很浓黑,望之英气十足,他无论是鼻梁边缘的星子大的小痣,还是饱满殷红的唇,都过于艳丽了,幸而眉宇秾烈而不失英锐,令他绝不会被人错认性别。
此刻浓眉皱起,没有丁点含嗔怨之感,看上去倒像立刻要去找抽刀砍人了。
崔杳下意识抬手,旋即立刻放下。
衣料擦磨,速速作响。
季承宁抬眼。
四目相对。
季承宁忽地意识到什么,试探似地问:“阿杳,你知道什么?”
崔杳弯眼,唇瓣开阖。
季承宁希冀地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崔杳强忍着去揉他额发的欲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季承宁:“……”
季承宁和崔杳生不起气,他和大部分美人都生不起气,闷闷地嗯了声,有几分哀怨地看向崔杳,“阿杳,你是不是该对你的官长多点,敬畏。”
笨是笨了些,但未免,太会招人喜欢。
崔杳将季承宁从上到下地审视了一遍。
季承宁不明所以,有求于人,所以乖乖巧巧地站直,屏息凝神,任由他看。
崔杳愈发诧异了。
天生万物,总该有个缘由,比如,他面前的小侯爷。
他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性格骄矜,可一点都不惹人烦,还很……
崔杳强迫自己别再往下想。
他含笑道:“属下对司长大人实在又敬又惧。”
季承宁:“……你的惧表现得太过委婉含蓄了。”
崔杳又笑,“我的确想起了,我观刑律文书时曾知晓一法,道东南海贼,将违禁之物偷偷运上案,又怕官兵发现,于是……”
季承宁眼巴巴地瞅着他。
崔杳含笑的目光蓦地泛暗。
小侯爷好像不知道,他这幅难得听话的模样,非但不会令人不欺负他,反而更想,得寸进尺。
“阿杳,”季承宁急得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后意识到不对,又缓缓松开,牵住他的袖子,尾音重得好像要化成蜜水,“好阿杳,别为难我。”
崔杳柔情似水地笑了笑,“好啊。”
他声音愈发低柔,“求求我。”
其实未必是柔的,但一定低,这话崔杳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长久冰凉的肌肤隐隐发烫,一句话说得很轻,若非季承宁离他极近,恐怕都听不见。
不像是要季承宁求他,却好似在求季承宁。
季承宁猛地退后两步。
崔杳眸中笑意有一瞬黯然。
他果然还是,厌恶他。
忍到此时,终于难以忍受了。
下一刻,季承宁脸上的无措登时散得一干二净,他戏谑道:“呀,原来阿杳和我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听我求你啊~”
崔杳不喜欢季承宁这种游刃有余的表情,心情却随着他一举一动而瞬间放松。
他能感受到自己面颊在变热。
季承宁却凑上来,险些没贴到他脸上,崔杳立刻垂眼,目不斜视。
小侯爷半躬身,从下往上看崔杳的眼睛。
好像一只太爱戏弄人的桃花妖,终于碰到了个端雅的正人君子。
妖怪偏不信对方一本正经的皮囊,定要他失态。
“哎呀,阿杳,你敢和我开口,怎么不敢看我?”小侯爷没摸到扇子,就拿令牌了敲了敲崔杳的手背。
光滑的穗子流水般地,划过崔杳的掌心。
他小指不可自控地蜷缩了下。
崔杳声音轻得快要湮没在风中了,“当我没……”
“不行。”季承宁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扬起唇,“阿杳,阿杳,”一声比一声轻软,一声比一声上扬,“好阿杳,你帮帮我这一回吧。”
一缕长发垂落,季承宁极自然地将这缕头发卷入指上,慢慢收紧。
迫使崔杳低头看他。
他忽地收敛了满面不正经的笑,“求你了,阿杳,帮帮我。”
轻,且郑重其事。
又因为过于正式了,反而流露出点认真的好欺负。
这回霍地后退的人变成了崔杳。
一缕头发还卡在季承宁手指上,但头发的主人已经在三丈之外了。
季承宁大惊失色,“表妹?!”
他不疼吗?
二人隔着一个正堂,遥遥对望。
不对,应该是季承宁单方面看崔杳。
我把阿杳吓到了?
小侯爷深深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半秒。
崔杳深深地吐了口气。
李璧刚从戒律房出来,迎面就撞见季司长和他表弟各站大堂两侧的木廊一边,好像中间不是空旷的正堂而是天堑,“两位这是怎么了?”
季承宁笑道:“自然是我表弟想出锦囊妙计了,我二人激动太甚,是不是阿杳?”
激动太过所以分开了?
李璧大为不解。
但他有不置喙上司行事的好习惯,遂虚心求教,“请问大人,是什么呢?”
季承宁看向崔杳,笑眯眯道:“是啊阿杳,是什么呢?”
崔杳隔着衣领揉了揉脖颈。
许是肌肤发热,与衣料擦磨,就显得格外痒。
他闷闷地咳了声,道:“回大人,官署中可有大夫?”
季承宁和李璧对视了眼,“有。”
崔杳道:“烦请世子请大夫开几贴泻药和催吐药,给那些个下人灌下去。”
季承宁眼睛瞬间亮了,豁然开朗道:“你是说,他们有可能将东西藏进了肠胃里?”
倘若当真如此,曲奉之在听闻他要将侍从们都带走后的反应就说得通了!
崔杳颔首。
季承宁如获至宝,恨不得现在就搂住崔杳感谢一番,然而公务要紧,他朝崔杳一点头,“我先过去了,阿杳,里面脏,你若难受,就留在外面。”
李璧目光在季承宁和崔杳身上一转。
虽然知道崔杳提出的方法或许能解眼前困局,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大人待表弟大人真好。”
季承宁无语,“你都说是我表弟了。”
他将纵容表现得如此明显,李璧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季承宁拍拍他的肩膀,“乖,你要是看不得也留在外面。”
李璧忽觉脖颈发冷,然而又不知道这冷意来源。
但见大堂内只点着几盏不大的灯笼,还是米黄色的,这种颜色在夜幕中透出了股阴惨惨的白,李璧倒吸一口凉气,“我和您进去!”
季承宁已经不在原地了。
李璧寒毛直立,忙跟上去,“大人您等等小的——”
崔杳收回视线。
季小侯爷此人,他冷淡地想,并非蠢得不可救药,相反,他其实算得上聪明,虽有傲气,但能屈能伸,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用得……他下意识伸出手,抚过自己的唇角,伤早就好了,却无端地,令崔杳觉得一阵痛痒。
季琳对他娇惯太过,且小侯爷也不爱读书,更确切地说,是不爱读那些关乎私刑,血淋淋的,阴气四溢的书籍。
垂下的手死死压住扳指。
只听嗖地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自扳指正中射出,刺向悬挂灯笼的绳子。
绳子立断。
那薄如月光的小刀片狠狠扎进木廊柱上,发出“砰”地一声。
灯笼落下,火舌立刻从中蔓出,贪婪地吞噬着纸张。
崔杳垂眸。
火光摇晃明灭,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有个管杂事的小吏端着茶过来,被不远处的人影吓了一跳。
此人身量修长,火光照出的影子,更是长得露出了几分怪异。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前,混杂着纸灰的火点向外逸散,“噼里啪啦”地作响。
像是,小吏打了个寒颤,中元节烧纸,祭拜祖先的……不,不是,更像是守候在纸灰堆前,等待着纸钱燃尽的,恶鬼。
崔杳见有人来了,便上前。
小吏退后两步。
他喉头颤动,险些没吐出鬼啊。
崔杳拎起白瓷壶,朝火堆一泼,水液倾泻而出。
瞬间将火浇灭。
只余一地死灰。
崔杳转头。
那小吏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
季承宁本就喜洁,平日里连马场、猎场都不爱去,嫌弃这些东西都有味道。
直到今日,季承宁才知道何为真正的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为止人犯逃跑,戒律房内只在接近屋顶的位置开了扇半尺长半尺宽的小窗,关了三十多个人,人的体汗味、蜡烛燃烧的油味、还有久久没人房屋的灰尘味混在一起,本就熏得季承宁上不来气。
服过药后,只听这些人胃肠里各个咕噜作响,恶臭瞬间逸散开。
在场众人面色都变了。
季承宁面色惨白,见状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毕竟是上司,这种时候他若不在难以服众。
然而……
虽已预备好了恭桶,但,药效太急,也不是人能控制住的。
“噗通——”
室内的臭气浓得呛眼睛,李璧吃力地看向季承宁,见小侯爷面无表情,被恶心得快吐的同时,还不忘感叹一句,季司长真是成大事的人,泰山崩……蹦于眼前都不变色。
事实上季承宁都呆滞了。
他头一回体验如此绝望,整个脑子都是麻的。
他只是愣愣地思考着,思考自己当时为何要拦下车驾,为何要接下陛下委任他的圣旨,为何……
一道清凉的香气瞬间弥漫鼻尖。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以为自己终于被被熏出幻觉了,他麻痹的鼻尖小心地抽动了一下,发现这股香气居然是真实的。
面衣从脸前绕过,一双手灵巧地绕过他耳后,将面衣系好。
他方才闻到的香气,就是面衣上的蔷薇水味。
清凉而浓烈的香瞬间驱散了大半臭,季承宁扭头,果然看见了崔表妹正站在他身后,感动得热泪盈眶,“阿杳,你真是我亲弟弟!”
崔杳系面巾的手一顿,“我不是。”
另有侍从捧了面衣紧随其后,在场诸人都如获大赦,纷纷道:“多谢先生。”
崔杳无官,论职位是季承宁私雇的文书,叫先生再合适不过。
崔杳点了下头。
季承宁鼻尖动了动,低声说:“他们面衣上没有蔷薇水。”
崔杳平静地回答:“时间紧迫,我来不及给每一个上面都掸上。”
季承宁笑。
旋即又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臭味,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待折腾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曲家的侍从们倒在粗垫上,哎呦哎呦地呻吟不断。
季承宁命人将桶抬出去,将官署外宽三尺高三尺的排水沟两面拿有孔洞的木板拦截,下面又垫了纱网,将几桶秽物一股脑地倾倒进去。
而后抬了水龙车出来,以剧烈水流冲刷,不足片刻,已渐渐显露出本色。
季承宁扯下面衣。
他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恨不得跳到排水沟内溺死,但转念一想刚才排水沟里有什么,又觉得还能再活一阵子。
火把照得此处雪亮。
季承宁眯起眼,终于看清了内里的东西。
一个个狭长的小块,像是拿来刻字的章子,上面似乎裹着什么东西,光滑的,油亮亮的,有些裹着的东西被腐蚀了些,隐隐露出这玩意青中泛红的色泽。
这是,季承宁皱眉,什么玩意?——
作者有话说:老婆我整理大纲ing,今天十二点左右更新。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这也许是种春药。”……
季承宁摆摆手,众人系网兜的绳子拖拽上来。
又嫌不洁,拿水龙车冲了好段时辰,直冲得表面那层油滑的皮都卷边发白了才算完。
季承宁蹲下身。
虽然知道这玩意已经弄干净了,但想到此物是怎么从人体内排出来的,胃里还是一阵翻涌。
他面色青白,崔杳见状要上前,季承宁却拿手臂将他一拦,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
既食君禄,居高位,这点小事都捱不住不如趁早挂印回家。
他抽出把匕首,轻轻刺入东西内。
软的?
季承宁讶然。
不,也不能算是软,而是一种格外韧性、还有点黏的触感。
他起先还以为是某种刻章的石头,现下看来,这种细细长长的形状是被人刻意压制成的。
刀尖用力一挑,从上挽出了一小块。
他小心翼翼地调转匕首,稍稍往自己鼻尖前送。
“大人,危险!”
季承宁摆摆手,“曲家的护卫将这些东西藏在肠胃都没事,这么一小点,”话还没说完,手臂已被人紧紧攥住,“无碍。”他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
崔杳拉他起身。
季承宁虽不太想,但崔表妹扣住他肩膀的力道十分刁钻,算不上大,却足够让他难以挣脱了,手腕一提,他惊悚地发现,自己就像只被抓住后颈肉的猫儿似的随之而起。
崔杳怎么这么大力气?!
季承宁不愿意在下属面前丢人,顺势起身。
崔杳迅速低下头,借着季承宁的匕首闻了下。
季承宁色变,“表……”
“香的,”崔杳平静地转脸,“烈香。”
季承宁生生将满腹想说的咽了下去,他闻言扭头。
那堆东西方才糊满秽物,又经过水流冲刷,味道不算明显,现下被尽数捞出,堆放在一起,一股诡异的、甜蜜得像是石榴腐烂的香气,向外逸散而出。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曲奉之费了那么大劲该不会是从南边偷运回了一堆香料吧,可如果是香料,又何必偷运?
季承宁命众人将面衣戴上,又命人去府库内找了数十个陶瓷罐,将这堆东西扔到罐中,罐口则拿蜂蜡封住,清点过数字后,置入内库中锁好。
内库四面无窗,只有一扇精铁浇筑的门,挂黄铜大锁,莫说是寻常线锯,连火器一时半会都炸不开。
小侯爷平素懒懒散散,临事却有条不紊,指挥若定。
崔杳站在不远处看他,眉眼微微弯起。
好像,他就该在最中央的位置,为万人簇拥、效忠于前。
崔杳不笑了。
匕首上的那一点则被装进小盒中。
季承宁传府医来检查,自己则再度进戒律室。
戒律室内虽已冲洗过一遍,但那股如有实质的、浓烈到呛眼睛的味道依旧挥之不去。
见季承宁下来,众人乌泱泱地跪倒,“大人,大人您何时放我们回去啊?”
一时之间不大的戒律室里哭声回荡,却又不是扯着嗓子哭,呜呜咽咽,强忍哽咽,听着万分凄惨。
“小少爷……”有人虚弱地唤道。
季承宁望去。
一中年男子两腿岔开,半死不活地靠着墙壁,张开干燥起皮的嘴唇,又唤了声,“小少爷。”
是曲奉之的贴身侍从,常给他和平之送东西,仿佛叫……叫赵银?
见他看过来,赵银赶忙坐起身,蜡黄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讨好地问道:“小少爷,您,您何时能放我们回去啊?”
季承宁静默了一瞬。
“世子。”
崔杳毫无波澜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府医有话对您说。”
季承宁朝赵银点了下头,“若无异常,你们今晚就能回去。”说着,他露出了个笑脸。
似是,污泥之中绽开了一树桃花。
赵银有一瞬恍惚。
“赵叔,你是曲府的老人了,你家大少爷让你运的是何物,你果真,一点都不知吗?”季承宁声音放得轻柔。
赵银干涩的唇翕动,沉默几秒,最终断然摇头,“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态度坚决。
季承宁转身而去。
府医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回大人,卑职学识有限,或有含糊不明之处,还请……”
季承宁抬手,“周大夫,请直言。”
府医深吸了一气,“大人您看,此物软腻中又含细颗粒,卑职仔细看过了,里面的细颗粒是石头研磨的粉末,软腻的大抵是某种果子的酱与香粉混在一处,卑职以明火靠近,发现这里面的东西可以点燃,”他面色有些红,“卑职只闻了一点点,就觉得身上倦软滚烫,心情昂然,卑职以为,”他顿了顿,尴尬地说:“这也许是种春药。”
季承宁:“……什么?”
他怀疑府医诊断错了。
可府医满面酡红,目光含笑又有些涣散,恰如,用了春药的症状。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荒唐!
曲奉之乃官宦子弟,书香门第出身,学识虽平平,但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同进士,怎么会费尽心力运春药回来?!
季承宁宛如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一面是深觉众人一晚上折腾尽数付之东流,一方面却是有点高兴和愧怍。
无事,最好是无事。
不然他不知该——“而且大人,卑职发现,这东西或可合酒服用。”
思绪被陡地打断。
季承宁刚平复一点的心情又一下波涛汹涌,他崩溃道:“你怎么发现的?”
府医茫然道:“医书上说的。”
季承宁干巴巴地哦了声,“原来如此。”
末了,他咳嗽了数声,“劳烦大夫再开些止泻止吐的药。”
吩咐厨下做了些好克化的饭食,连带着药一并送进戒律堂。
诸人折腾了半夜,至坠兔收光,方疲倦地回府。
季承宁回府中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里里外外地洗了数遍,换到第五桶水,才觉得自己身上没有臭味了。
他阖目靠在浴桶边缘。
这事情太古怪了。
曲奉之若觉得琬州春药有起效,特意带回来,虽数量大了些,但并不违律,轮不着季承宁来管。
可这小小的春药要用血珠做掩护,还藏进人体内,无论怎么看都不正常。
更何况,曲奉之还有可能作假了勘文。
那东西怎么可能只是春药?!
季承宁把脸埋入热水中,烦躁地吐了两口气。
“咕噜咕噜。”
泡泡一簇簇地升起。
“唰啦——”
季承宁茫然地睁大眼睛,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衣料擦磨的声响。
他叹了口气,“阿洛,衣服放下就行。”
隔着扇薄薄的屏风,若见人影闪动。
是个格外纤长、高挑的人影。
季承宁忽地觉察到古怪,“阿洛?”
对方不言。
只是微微垂下头,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在看他矮几上,他从身上解下来的东西。
目光从一道符纸上一闪而过。
他目力极佳,因而一眼就看见了,那符纸最不起眼的边角,几乎要同祈福万寿纹混在一处的一团,其实不是花痕,而是,名字——信男曲平之敬祈。
他眼中闪过缕暗光。
季承宁悄无声息地摸到旁边悬着的匕首,又问了遍,“谁?”
声音中虽含着笑,可以来人对他的了解,自然听得出,潜藏在温软笑音下的,杀意。
“是我。”他回答。
季承宁一惊,去握匕首的手扑通一下砸入水中。
水花飞溅,有不少都撒在屏风上。
正落在那人影嘴唇的位置。
季承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捂胸捂脸还是捂哪,瞠目结舌,“表表表妹……?!你怎么来了,你快出去!”
水声混杂着惊慌失措的人声,崔杳不看他,却能想象得出,小侯爷现在该是副怎样可怜的模样。
双颊上,都要附着着一层羞恼的薄红。
“世子快两个时辰没出来,我很担心您,便贸然进来了。”
确实很贸然!
季承宁绝望地闭上眼,“现在看见我没事,表妹尽可放心了,请回吧。”
崔杳嗯了声。
季承宁刚要放心,却听一道轻缓若春水的声音温柔道:“世子,可要我服侍?”
季承宁身上烫得只觉这桶水冰凉,此言甫一入耳,季承宁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玩意?
用你服侍?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听不见季承宁的声音,崔杳便向前两步。
含珠垂花步摇随着他的动作,一晃,又一晃,“哗啦——”
“别过来,不必!”
简直声嘶力竭。
话音未落,只听崔杳轻轻一笑。
水珠顺着流丽的线条滚落,还没完全向下,就被季承宁滚烫的体温蒸干。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
崔杳在逗他。
是对他晚上追着崔杳要求他的还击。
季承宁小声嘀咕,“睚眦必报。”
崔杳闻声缓步上前,“世子说什么?我没听清。”
步摇晃荡的声音入耳,季承宁剧震,忙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崔杳柔声问:“世子说什么?”
与明珠摇曳相撞的声音混在一处,好听,又叫人胆战心惊。
季承宁立刻道:“我说表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好表妹,好阿杳,你先出去,容我把衣服换上了,咱们再说话,好不还?”
慌张,却还要刻意放软嗓音,竭力讨好。
崔杳这才弯唇,“好。”
听外面再无声音,季承宁缓缓从水中站起,先探出头确认一下,而后才迅速拿擦巾擦了身,换好衣服出去。
他头发犹然在滴水,出门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崔杳,狠狠敲他额头一下,“好啊,你竟敢戏弄……”
手指伸出,崔杳的额头近在咫尺。
他的动作却僵住。
因为崔杳不仅仅沐浴更衣了,竟然大晚上的还化了妆。
被裁剪成金莲的金箔贴在眉心,一点珍珠为花蕊,配上崔杳泠泠清丽的眉眼,若冰玉雕琢,好似羽化的仙人。
季承宁生生停住。
手指被烫了似地缩回,季承宁抱怨道:“深更半夜的,折腾什么?”
崔杳弯眼。
他虽不知道季承宁为何喜欢他的脸,但既然有幸蒙其喜爱,他不加以利用,未免可惜。
“想着世子乏累,特意博世子一笑。”
季承宁想叹气又想笑,心情一时五味杂陈,忧虑虽仍在,但就像被什么轻轻罩住了似的,影影绰绰,感受得很模糊。
崔杳近在咫尺。
自从崔杳着男装后,二人男女之别不甚清晰,他就总在自己身边。
三步之内,如影随形。
季承宁忽地很想抱一下崔杳。
但表妹着男装再好看也是女子,他犹豫了下,只轻轻拍了下崔杳的肩,“多谢你。”
崔杳落在季承宁触碰自己的手上。
月光下,小侯爷的手指白得几乎生辉,单薄的骨头荦荦地凸起。
好像微微用力,就能将他收拢入掌中。
“天色不早了,快去歇息吧。”季承宁道。
崔杳扣紧扳指,又迅速地松开,不动声色到:“是。”
二人各自回房。
身体虽累,但季承宁毫无睡意。
他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帐。
事情古怪,他不可一人做主。
可若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上报陛下,又显得小题大做。
季承宁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忽地灵光一闪。
既然府医说是春药,那他就去些个在花楼附近诊病,有经验的大夫、经年的鸨母,让他们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既有思绪,季承宁再睡不着,起身便去穿衣。
阿洛一眼不眨地在角落盯着他。
“乖,”季承宁朝他伸手,“把腰带给我。”
阿洛不语,黝黑的眼珠被烛光映照出了种别样的色泽,像只脾气不好的猫。
季承宁掩面,“事已至此,连你都不帮我,我还能指望谁,呜呜……”
不等他嚎完,只觉腰间一重。
他放下手。
阿洛跪在他面前,帮他系好衣带。
季承宁顺势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喟叹道:“还是你好。”
阿洛仰面,拿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想得虽好,但季承宁到底是官家公子,与这些人从无接触。
他思量片刻,决定先去轻吕卫官署找吕仲。
能在京中府衙长久混下去的杂事小吏,不能通天,朋友却遍布三教九流,阴司晦事,无所不能探知。
遂乘快马,一路朝官署去。
管事小吏皆住在官署,便于工作,也免去请人守夜。
他骑得飞快,不足二刻,轻吕卫官署大门近在咫尺。
“唰——”
季承宁急急勒马。
却见原本该门可罗雀的大门站着数十个人,皆着黑锦袍服,腰间斜挎长刀,煞气逼人。
“季大人,您可算来了。”吕仲连贯带爬地凑上来。
为首者着上前,他虽一身黑,衣袍下摆却绣了满幅粲若流金的凤凰振羽菊纹,极致的黑与极致的金红比对,分外肃杀。
“绣衣司奉命拿人收赃,”来人举起令牌,往季承宁眼前一挥,“但有敢阻拦者,斩!”——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抱歉老婆。
本章红包掉落,爱你哟。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这就是个疯子!
季承宁下马,环视了一圈。
一双双漆黑如墨,杀气腾腾的眼睛。
吕仲见局面一时僵住了,急得嘴上都要被烧出几个燎泡,“大人,”他放低声音,去拉季承宁的衣袖,“绣衣司办案,有先斩后奏的专权,咱们且先,且先让他们进去吧。”
为首者闻言下巴微抬,双眸睥睨地一扫季承宁,似笑非笑道:“小侯爷,莫不是要阻挠办案吧?”
季承宁笑,“岂敢。”
他面上毫无怒色,反而好声好气地问:“敢问诸位,办得是什么案子,要抓的是谁,收得是什么赃,奉得又是哪位大人的令?”
为首者凉凉一笑,令牌再度在季承宁眼前用力晃了晃,绣衣司三个錾金大字在烛火下散发出嚣张跋扈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
“绣衣司办案,闲人不得问。”
他话音重重咬在闲人二字上。
按成规,任何司不得跨府衙办案,然而绣衣司是禁军十八卫中最特别的一支,绝对隶属皇帝,虽无品级,然权位煊赫,有陛下亲授专权。
季承宁好歹也是一卫长官,此举无异于直接扇他耳光。
而据他所知,季小侯爷最好面子不过,娇生惯养,张扬跋扈,半点委屈受不得,半点亏也吃不得。
倘若其发难……为首者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正好,上奏治他一个妨碍公务之罪!
为首者道:“小侯爷听明白了吗?若是听明白了,烦请让开。”
话音未落,身后跟着的卫士中传来了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吕仲面色惨白,又拉了拉季承宁的衣袖,“大人。”
季承宁略略垂首。
为首者见他服软,哼笑了声,正欲越过季承宁上前。
却有一道黑影比他快得多!
为首者一愣,抬手就要去拔剑,然而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剑,便与季承宁发热的肌肤短暂地相接,后者扣住他的手腕,反方向狠狠一转。
什么时候?!
为首者骇然。
他们不多说季小侯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吗,除了投了个好胎外别无长处,他怎么会有如此了得的身手?
“咔嚓!”
骨头被生生扭断,发了声令人牙酸的声响。
众皆色变,一拥而上。
季承宁一把抽出为首者的挎刀,寒光熠熠生辉,冷月般地划过男人青白的脸。
下一秒,这把刀就架在了他喉咙上!
众人投鼠忌器,忙立住不敢动弹。
“你,”喉结拼命地滚动,为首者转头,狠狠瞪向季承宁,“小侯爷难道要与绣衣司为敌吗?”
季承宁当了几个月的官,自以为已经十分收敛脾气了,今日被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加之案子无甚头绪,其中还牵涉挚友,本就烦躁至极,对方竟又给火上泼了一桶油。
他勾唇,笑意丁点不达眼底。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办的是什么案,要抓的是谁,收的是什么赃,奉的又是谁的令?”
那人冷笑道:“无可奉告!”
季承宁赞道:“好好好,有骨气,小侯爷最喜欢硬骨头的人,”绮丽得几乎妖异的桃花眼沉下,登时流露出无边煞气,看得众绣衣卫竟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种胆寒之感,他低下头,炽热的吐息黏在对方耳廓,后者发颤,又被自己强行压制住,“我听闻绣衣司的犀角刀削铁如泥,你说,拿这样好的刀,砍大人这么硬的骨头,会不会卷刃呀?”
为首者还未开口,已有下属沉不住气,又惊又怒,“你敢!”
季承宁大笑。
泛红的眼尾一挑,透出了股诡魅的血气。
他一手抓起为首者的头发,迫使他仰头,露出截绷得极紧的颈,“轻吕卫乃陛下亲卫,朝廷重地,无缘由擅闯轻吕卫官署,就凭这一桩就够杀你百回。”说着,刀刃毫不犹豫地向内切去。
一道艳红倏然顺着放血槽涌出。
刀刃寒意砭骨,比这把饮血无数的武器上杀气更重的是,握着武器的人本身。
为首者咬了咬牙。
口子并不深,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血在疯狂向外涌。
他不敢杀我,他不敢杀我。
为首者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然而在对上季承宁清亮的眸子后,他惊悚地发现,对方眼中非但没有丁点忐忑,反而,满是亢奋。
好像在说,待杀了你,我就提着你的头给你们许大人看看。
这就是个疯子!
脖颈一冷,刀似乎还要向内切。
他知道这把刀有多快,他曾经用这把刀一日之间斩杀过十九个人,皆是逆臣的家眷,末了,刀身不过稍稍有了划痕而已。
在那瞬间,那道浅浅的痕迹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是为曲奉之的案子!”
他猛地出声。
刀刃瞬间停住。
雪白的刀身照亮了他的脸。
惊魂未定的男人种种喘息着。
季承宁眯起眼,“什么?”
事已至此,他反倒没有负累了,哑声道:“我等奉司长之命捉拿三十余个被扣押的家丁护卫,并收缴禁物。”
他原想着趁夜行,轻吕卫内不会有多少人留守,就算有,摆出绣衣司的令牌也无人敢阻挡,谁料竟碰到这么个煞神!
“绣衣司的人如何知道我扣押了曲家仆从,”季承宁神色愈冷,“谁说的?”
他根本没报对方能说出告密者的想法,谁想到男人闻言露出了个格外古怪的表情,“是曲大公子自己说的。”
季承宁闻言只觉身上的血冷透了半边,“你是说,曲家人现在在绣衣司?!”
要杀人时,季小侯爷还言笑晏晏,仿佛拿的不是能切下活人头的利刃,而是一支再无害不过的桃花,此刻,他眼中笑意全无,唯有令人胆寒的凶戾。
他缩瑟了下,“是,是。”
季承宁猛地抽刀。
寒光流转,众人随之震悚。
“歘——”季承宁将刀稳稳地插回鞘中,刀身犹自颤抖。
惊怒疑虑还有,被季承宁强制压下,却无论如何都会涌出的担忧,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季承宁反而笑了,“诸位,请吧。”
众人无声。
火光下,绣衣司诸人静默如铁铸。
他们方才眼见了季小侯爷的所作所为,知道此人是多么难缠的凶煞人物,此刻他突然换了副面孔,哪怕生了泼天的胆量,也不敢直接上前。
季承宁微微笑,“诸位,曲家的下人们都在戒律堂,至于那东西,我引你们去取。”
饶是季承宁也承认,绣衣司执法,任何衙门都绝无拒绝的余地,他现下能搬出律条来压这些卫士一时,待天明,许晟将此事上报皇帝,说他阻碍绣衣司查案,皇帝绝不会偏私他。
更何况,季承宁也无心在这耗费时间。
为首之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像见到了活生生的鬼。
季承宁继续道:“但我有个条件。”
为首者:“您说。”
“我要随你们一起回绣衣司官署。”
为首者沉默几秒。
绣衣司内没有任何律条说不许季承宁入内,若是拖到白日,事情更加不可收拾,更何况,那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季承宁就算再跋扈,进了绣衣司也要收敛。
思绪飞快地流转。
“好!”
季承宁一扬手,示意吕仲开门。
众人鱼贯而入。
他们动作飞快,不足一刻,就已把三十多个下人捆做一处,另有人清点“春药”坛,送上马车。
季承宁上马。
天渐渐亮了。
春寒,晨间的空气中笼罩着层薄薄的雾气。
许是没休息好,许是不太聪明的脑子这两日承受了太多本不该他承受的压力,季承宁吸一口气,只觉寒意冰得浑身发冷,脑仁针刺般地疼。
事情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曲奉之私自运回来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季承宁头疼欲裂,平之呢,绣衣司抓人,定然不可能只抓曲奉之一人,曲家老小,除了曲老大人,此刻说不准都在绣衣司缧狱里。
平之呢,季承宁闭了下眼,眼珠上蒙了层发颤的红丝,平之怎么办?
为首的卫士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气焰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老老实实地策马跟在季承宁三步之外的位置。
又是谁,将曲奉之私运那东西的消息,告诉了绣衣司?
无数问题萦绕,季承宁紧紧攥着缰绳,指骨隐隐泛起青。
一行人行路飞快,季承宁只觉不过片刻,就已到了绣衣司门口。
与轻吕卫官署不同,绣衣司官署处地极偏僻,自己独占了一整条街,三丈高墙,通体全黑,唯独大门漆了朱红,正门两侧立着两只威风凛光,凶神恶煞的獬豸。
墙上每五丈立一一人高的阴沉木牌,上书:肃静。
铁画银钩,威势赫赫。
使人望之就忍不住屏息凝神,恨不得立马叩拜。
官署虽大,却不闻人言,只有往来出入的脚步声。
与这里相比,轻吕卫官署简直称得上可爱了。
季承宁下马,大步踏入正门。
身后众侍卫面面相觑,为首者低声道:“快去请大人。”
其实不必麻烦,因为季承宁刚往内走了十几步,就看见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平心而论,他对此人并不熟悉,只在幼时被抱到宫宴上时,于陛下三步之内见过此人。
季承宁对许晟印象很深,记得他长眉细目,面若好女。
面前人,恰是如此,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绣衣司三千凤凰振翅菊纹的官服穿在许晟身上,极致的灿金非但没有令他看起来稍稍平易近人,反而衬得他皮肤苍白若纸,更显出十分鬼气和阴沉。
“季小侯爷,”许晟见到他非但不意外,反而微笑道:“别来无恙啊。”
季承宁手压在腰间,亦露出了个笑脸,“多谢许大人挂怀,许大人安。”
许晟轻笑。
这幅虚情假意的嘴脸,他目光划过季承宁的脸,满意地心想,真是和永宁侯一模一样。
“小侯爷,你匆匆来找我,想来不是为了问我安康与否的,”许晟笑道:“有话,便直说吧。”
季承宁挑眉,“许大人此言我不明白,明明是许大人命人先去轻吕卫要与我合作,为何反而问我有什么事?”
合作?
只须臾之间,许晟立刻就明白了季承宁的意思。
必是那群废物办事不力,反而被季承宁挟制住。
他眼中笑意更深,“确有此事,”他伸出手,“那,小侯爷,请吧。”
季承宁毫不犹豫地上前。
他如此坦然无畏,倒令许晟有些惊讶了。
他视线扫过季承宁的脸,从少年人过分锋锐艳丽的眉眼,看到惯爱上扬的嘴唇。
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