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后,李惊秋走着走着,走到了挂满红色祈福带的那棵大树底下。它原本是林听活下来的希望,却在前天见证了她的死。
想到这里,李惊秋心口抽痛,她慢慢地蹲下,缓一缓。
仆从拿着一条祈福带朝她走来:“李夫人,这是我们从地上捡到的,您看要不要再挂上去?”
李惊秋扶着大树起身,接过来看,鬼使神差地念出了这条祈福带上面的字:“愿林听这丫头无病无灾,也愿她母亲平安顺遂。”
祈福是为林听做的,怎么会有人把她也写上去?李惊秋感到奇怪,翻过祈福带的另一面,发现写这条祈福带的人没写名字。
一般来说,祈福带背面会写下对方的名字,为什么它没有?
是忘记写名字了,还是有意不写名字的?李惊秋越想越奇怪,谁会喊林听“丫头”呢,会这样喊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长辈。
而冯夫人和段父是不可能这样喊她的,也不可能是林三爷。祈福当天,林三爷连来都没来,更何况,他不是能写出这种话的人。
李惊秋走了下神。
仆从见李惊秋长时间不说话,不禁唤她一声:“李夫人?”
李惊秋回过神:“你们拿梯子过来,我来挂上去。”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人家特地为林听写的祈福带,哪怕没用,也该挂回去。
“是。”仆从去拿梯子。
李惊秋踩着梯子上树,亲手挂上这条没署名的祈福带。
*
今安在没食言,次日风吹雨打不动,准时来给段翎送幅画。
林听的第二幅画画的不再是人,而是开满莲花的连心湖。段翎记得连心湖,他们曾在观莲节那天乘船进入湖里赏莲,林听还和段馨宁到甲板放了许愿的莲花灯。
他将画看了一遍又一遍。
画的右边仍写着字:我抱你,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好了,你又来猜猜我为什么给你画这个湖,答案还是在下一幅画里。
林听兴许是被段翎以前常说的“喜欢”二字感染了,说或写“我喜欢你”都不带犹豫的了。
段翎轻点过“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心中也默念这几个字。
今安在和昨天一样,也是送完画就走了,他只有在跟林听互怼时才比较多话说,平时算得上沉默寡言,如无必要,不怎么说话。
段翎没留意今安在是何时走的,看画看了一个时辰,仿佛真的在猜林听为什么要给他画湖。
眼看着快到守夜时辰,段翎像上次那样卷好画,没再看。
去守夜前,段翎回房沐浴一番。沐浴期间,他点燃房内放有沉香的香炉,给丧服熏香。林听喜欢这个味道,光给她系香囊不够,他身上也得常有她喜欢的味道。
房间香雾弥漫,渗进各个角落,沉香浓郁,段翎坐在浴桶里,闭上眼。很快,耳畔似响了林听的声音,她在喊着他:“段子羽。”
他睁开眼。
房间并没有林听的身影。
段翎的眼尾被热浴汤熏得微红,秾丽的面容染了一抹似怨非怨的情绪,手微微使劲,不受控制地扯烂用来沐浴的巾帕。
他从浴桶里出来,长发被浴汤弄湿,往下滴着水,几缕湿发垂在身前,黏在白皙的锁骨上。
段翎拿过林听给他买的绯衣穿好,再在外面套上丧服。
红白两种颜色相撞。
他踱步到梳妆桌前,看过林听戴过的首饰。棺材里那些金银首饰是新买的,她用过的金银首饰还在房间里,没被人挪动过。
段翎神情淡淡地看着,拿起一支尖锐的金簪,抵到腕间,轻轻划了下,皮肤泛起一道小伤口。他没怎么用力,仅仅是流了点血。
即便如此,这道小伤口还是能覆盖前不久那道伤口。
伤口能用别的伤口覆盖,那疼痛呢,是不是也能用别的疼痛来覆盖。自林听死后,段翎的心口就不间断地泛起一阵阵疼意。
正当他想通过划伤手腕来获取新的疼意,用它覆盖心口的疼意时,金簪从掌心滑落,砸到毯子上,发出了一声难听闷响。
段翎微微失神。
过了片刻,他弯下腰捡起金簪,握住许久,再放回首饰盒里,拿放到一旁的葛布擦干长发。
梳妆桌的镜子倒映着段翎,五官精致,唇红齿白,长发漆黑似墨,如艳鬼现世,又如画皮妖,画了张好皮囊来蛊惑人。他丧服之下,仿佛婚服的绯衣若隐若现。
出门去灵棚守夜前,段翎拢好丧服的衣领,藏起绯衣。
今晚只有他一个人守夜,李惊秋年纪大了,熬不住连续守夜,身体吃不消。而段馨宁大着肚子,做不来守夜的事。冯夫人和段父倒是想来守,但是段翎拒绝了。
夜色幽暗,段翎坐在灵棚里,把厚厚一沓纸钱烧完。风吹进来,搅动丧盆里的纸灰,也吹灭了几支蜡烛。
段翎推开丧盆,拿别的蜡烛点燃被吹灭的蜡烛。
待蜡烛全亮了,段翎又一次走到棺材边,伸手进去将金银首饰推到一边,然后进棺材里,躺到林听身侧,让她脑袋枕着他手臂。
翌日清晨,过来打扫灵棚的仆从看到段翎从棺材里出来,他们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他们家二公子昨晚竟然和一具尸体睡了一晚上!
林听是少夫人没错,可她死了,无论林听是什么身份,死了就是一具尸体。他们活了那么多年,就没见过有人搂着尸体睡觉的。
他们望着段翎,终于想起问好,磕磕巴巴道:“二公子。”
段翎朝他们颔首,算是回应,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此举有不妥之处,将棺材里的金银首饰放回原处,平静地去取水洗漱。
这件事很快传开了。
冯夫人连早膳都没用就过来灵棚找段翎,担心问:“子羽,你昨晚守夜是不是太困了?”
段翎:“尚可。”
她看了眼棺材:“我听下人说你昨晚是在棺材里面睡的,你困了回去休息,我来守夜就好。”
“我不是困。”
冯夫人着急道:“既不是困,那你为什么进棺材里?”
段翎坐回丧盆前,里面的纸灰已经被仆从清理掉:“因为我想感受一下林听这两天躺过的地方,所以进去了,有何不妥?”
“子羽,人死不能复生。”冯夫人也对李惊秋说过这话。
他低笑:“我知道。”
*
一眨眼的功夫,到林听头七这天了,今安在早早地来送画。
送完画,今安在离开段翎的院子,却没离开段家,因为林听今天要下葬,他得留下来送葬。
段翎这次没第一时间打开画看,他坐在院中大树底下的长椅,听风吹动祈福带的簌簌声。
过了大概半刻钟,段翎才看画。
时隔几天,画上再次出现林听的身影,她伸着手朝他跑来,裙摆和混着丝绦的长发扬起。
段翎抬起手,像是想隔着画牵住林听朝自己伸出的手,可他碰到却是毫无温度的一张画纸。
这幅画没有一个字。
他垂下手。
仆从快步行至段翎面前,欲言又止问:“二公子,夫人让奴来问你,何时开始送葬?”送葬意味着林听以后不会再出现在段家,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牌位。
段翎握着画站起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很是平易近人道:“等我换身衣裳就开始送葬。”
说罢,他回房换衣裳。
出来后,段翎依然是脚踏黑靴,白色丧服在外,绯衣在内,不过腰间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