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被卷起来的画。
段翎从今安在手里接过画, 解开绑住它的红绳,摊开来看。
今安在没偷看过林听交给自己的画,此刻见段翎并不在乎他会不会看见, 忍不住看过去。
画上有两个人, 一个是林听,一个是段翎。画的是她张开手抱住段翎, 红丝绦缠到他肩上, 裙摆与他衣摆紧挨着的画面。
当今安在看到画中有段翎,不自觉地偏过头看向他。
段翎则仿佛没留意到今安在的目光, 全神贯注地看着画。林听画功一如既往的粗糙,衣物什么都是草草画几笔,勾勒出大致样子, 只有他们的脸比较清晰。
他极轻地摸过林听的侧脸,再看画的右边,那里写着一行小小的字:这是第一幅。猜猜我为什么抱你,答案在下一幅画里。
今安在也看到了这行字,心道林听临死前怎么变得跟个小孩子似的,画像让人猜,这么幼稚。
段翎卷起这幅画, 抬眼看今安在:“下一幅画在何处?”
今安在瞥了眼灵棚方向, 余光里尽是寓意着死亡的白幡,眼睛被刺痛了:“林乐允让我明天给你,所以我今天没拿来。”
他低眸看指间的那条红绳, 慢条斯理地将它绑回画卷中间,打的结跟林听一样,红绳两端垂下来:“为什么要等明天才给我?”
今安在抿唇:“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 只让我这样做。”
林听说,万一她以后出什么事就把这些画给段翎,一幅一幅地给他。今安在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如今想来,林听是知道自己得了怪病,命不久矣才会这样做。
段翎若有所思,长睫掩住了眸底情绪:“一共有几幅画?”
今安在没隐瞒:“六幅。”从林听死后的第二天开始给,每天一幅画,给到她头七那日。
林听也不是只给段翎留了东西,还给其他人也留了。今安在给段翎送完画,还得给她母亲李惊秋和段馨宁、陶朱送东西。
今安在怀疑自己上辈子欠了林听的,她死后还给他找麻烦。
关键是林听只给他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寥寥几个字:麻烦了,我相信你。还有,别伤心,拿出你以前跟我对骂的气势来。
伤心?他当然不会为她这个没良心的伤心,都这个时候了,还区别对待他们。今安在昨天看完信,几欲把信撕了。在信上多写几个字会啊……她的确是死了。
他最终没撕掉信。
虽说林听以前不是没有给他写过信,但这是最后一封了,今后不会再有她写的信。今安在意识到这个,心情变得复杂难言。
段翎冷不丁道:“如果我今天就要看到所有的画呢。”
今安在直视他:“我想,林听在天有灵,会不高兴的,段大人应该也不希望她会不高兴吧。”
林听教今安在这么说的。
不得不说她很了解段翎,好像能猜到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提前做好准备,就是不知道段翎会不会真的因此改变主意。
今安在有些忐忑,林听肯定不想看到他们发生冲突的。
夕阳渐渐褪去了,暗沉笼罩下来,人的影子融进暗沉中。段翎看着地上的影子,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接下来的几天就有劳今公子给我送画了。”
今安在没想到段翎还会笑,尽管他笑容看起来挺正常,但怪瘆得慌。毕竟林听才刚死不久,大家在伤心落泪,他竟还笑得出来。
难道段翎一点也不伤心?
今安在努力忽略心中的怪异感,没说什么:“你放心。我既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接下来的几天早上,我都会送画来的。”
即使今安在也不明白林听要分开给画的意图,但会照做的。
段翎“嗯”了声。
今安在又瞥了眼灵棚,没再进去看林听。不看会不舒服,看了会更不舒服,他决定不看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段翎摩挲着画,唤来不远处的仆从,让他们送今安在出门,语气如常道:“今公子慢走,我还要回去守着,就不送你了。”
今安在走了。
段翎站在原地一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院子空旷,冷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呼呼地吹着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色丧服和手中的画。
他先回房放好这幅画,再回到灵棚和李惊秋一起守着棺材里的林听。虽说如今时辰不早了,但偶尔还是会有几个人来吊唁。
林家的人姗姗来迟。
他们是林听名义上的“娘家人”,却这么晚才来吊唁。
李惊秋当作没看到他们,可林三爷硬是要往她跟前凑:“乐允这丫头真是没福气,好不容易跟子羽成了婚,年纪轻轻的就……”
“滚。”她知道林三爷不是在为林听的死伤心,而是在为他自己不能再借段家升官伤心。毕竟很少男子丧妻会不再娶,再娶后一般不会管已死妻子的娘家。
林三爷不满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再怎么说,我也是乐允的父亲。”
李惊秋抓起东西就往林三爷身上砸去,质问道:“你还有脸说你是乐允的父亲?我们大家为乐允祈福的时候,你在哪儿?乐允去世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林三爷躲避不及,被砸鼻青脸肿:“你简直是有辱斯文!”
段翎觉得有点吵。
李惊秋强压滔天的火气,不想让林三爷这种人影响旁人吊唁:“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他认为她不可理喻。
林听没把他当父亲来看,李惊秋也是知道的,她不教导林听就罢了,还纵容林听。他这个当父亲现在还愿意来吊唁,已是仁至义尽。李惊秋居然还要轰他走?
不过林听死了,他欠她三千两的那张字据应该不作数了。林三爷偷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李惊秋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快点将他赶走:“还不走?”
林舒用帕子擦了擦泪水,拉住还想上前理论的林三爷,小声道:“父亲,我们还是走吧,七姐姐不会想看到您这样的。”
她们姐妹二人的关系是不太亲近,可林舒记得林听帮过自己的恩情,之前听说她生病,便想来段家探望,奈何被沈姨娘拦住了。
沈姨娘迷信,认为林听不详,还怕她会传病气给林舒。
直到林听死了,沈姨娘才肯放林舒来吊唁。林舒今天来到段家,越发后悔没来见她最后一面。
林三爷回头瞪了林舒一眼,脱口而出道:“你和你七姐姐一样,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林舒吓得一哆嗦。
段翎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难得正眼瞧了瞧林三爷。
李惊秋虽不喜欢沈姨娘,也不喜欢沈姨娘和林三爷生的女儿林舒,但见林三爷只会窝里横,直犯恶心:“你到底滚不滚。”
不等林三爷回答李惊秋,段翎便叫仆从“送”他出去了。林舒迅速地朝棺材鞠躬,然后离开。
谁知道林三爷回府的路上出意外,被马车碾断了一只胳膊。
消息传回灵棚,李惊秋漠不关心,他还有命和另一只手签和离书就行。无论林三爷是生是死,她都不再想顶着他妻子的名头了。
等吊唁的人全离开了,段翎站到棺材边看林听,她的尸体还如活人那般,没出现僵硬的情况。
他摘下自己腰间装满沉香的香囊,挂到林听的裙带上。
李惊秋这两天也会站到棺材边看林听,有种她还在身边的错觉:“老天让她得了怪病,又让她死后尸身不坏,我有时真不知道该恨老天,还是该谢老天。”
说到此处,李惊秋走过去牵住林听,她的手除了过分冰冷和不会动外,触感如初,柔软。
李惊秋端详林听片刻,喃喃自语:“不。就算老天让她死后尸身不坏,我也还是恨老天。”恨老天用一点点情来遮掩它的无情。
段翎只是听着,不语。
他给林听挂好香囊,取出一支金步摇,插进她的发间。
林听喜欢金银首饰,棺材里放满了金银首饰,就连她所穿红裙的刺绣都是用金银线绣成。
段翎牵住了她另一只手。
李惊秋默默退出灵棚,让他们单独待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