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翎缓缓地直起身子, 没擦去脸上的汗,随它滴下来,只垂眸看那张被不小心弄脏了的帕子。
房间里, 石楠花的味道很浓郁, 帕子上的更浓郁。水液沿着布料边缘滑落,留下一道浑浊的痕迹, 味道逐渐渗透进去了。
现在他没割腕, 也没亲自动手舒缓,怎么会……
跟无意识夜遗不一样, 他是完全处于清醒状态的。正因为处于清醒状态,段翎能够清楚记得那一瞬间的感觉,闻到一股女儿香, 然后他便失控地丢了。
会是因为这张帕子么。
段翎整理好自己,问人要了一盆水,再将帕子捡起来,放进水里,洗去黏在上面的污秽。
洗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拧干水,放到靠近窗台的木架晾。
开窗后, 夕阳斜洒进屋内, 伴随而来的还有风,轻轻地吹拂着还微湿的帕子,石楠花的味道似乎没了, 却又似乎还在,被掩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
*
京城里,林听踩着夕阳的尾巴走进书斋,进去前戴上新买的鬼面具, 摘下门口的风铃,不让它响起,再放轻脚步,想吓今安在。
书斋所处的位置太过偏僻,很少正常来买书或看书的客人,平时除了林听和今安在就没别人了。她无声地走过一排又一排书架,寻找今安在的身影。
今安在在京城没朋友,不接生意期间,偶尔会到街上走走,但大多数时间会待在书斋里。
林听找遍书斋前院也没见到他,于是去了后院。
后院最近养了几只鸡和狗,鸡是今安在养来吃的,狗是今安在养来玩的。鸡跟狗此刻都在槐树下待着,她朝它们招了招手。
鸡咯咯咯叫起来,狗高冷地转过头,用屁股对着林听。
她顺了顺狗毛再往里走,前方还有一块两人高、三人宽的大石头,东西不算很多,放眼看去,几乎是一览无余,不见今安在。
林听怀疑他是出门了,正欲喊几声,看人在不在时,听到那块大石头后面传来一些声音。
今安在在大石头后面?
林听检查脸上的面具是否还在,想绕过去吓人。
还没走近大石头,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你当真要袖手旁观?他们可都是为了你。”
“我劝过他们了,是他们执迷不悟,非要一意孤行。”今安在的声音很冷,“还有,以前的我已死,我如今叫今安在。”
和他对话的男子激动道:“你别忘了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今安在的脸掩在面具之下,神色不辨,露出来的眼睛如霜冰:“我记得,她当时就死在我面前,我怎么会忘记她是怎么死的。”
男子极为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含恨道:“你明明都记得,为何不肯振作起来,为她报仇?”
被抓的手泛疼,今安在置之不理:“我手刃了害她之人。”
男子低低地笑了声:“手刃了害她之人?不够,只杀一个人远远不够,你要把他们全杀了,方能告慰你姐姐的在天之灵。”
今安在并未理会他这番话,只道:“你走吧。”
“为什么当年活下来的人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辜负了你姐姐。”
“你不也活下来了?你既这般舍不得我姐姐,当年怎么不跟她一起去了,反倒成为当今公主的面首?”今安在将他推开。
男子踉跄了几步:“我那是忍辱负重,静待复仇良机……”
今安在漠然道:“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你可知就因你一己之私,害了谢家满门?要不是你以我的名义去找谢家,他们怎会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谢家之事,是我的疏忽,那个狗皇帝太狡猾了。不过他们死得其所,谢家军肯定会对朝廷心存芥蒂的,日后可为我们所用。”
谢家军虽然是朝廷的兵,但忠的却是谢家将军。
男子当初以今安在的名义找上谢家,就是看中了谢家手下那支谢家军,想说服他们出手相助。
今安在倏地掐住男子的脖颈:“为我们所用?你间接害了谢家满门,还想让谢家军为我们所用?不,应该是为你所用。”
他从来没想过要去找谢家,更没想过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男子被掐住脖颈,喘不过气,脸慢慢地泛起了青紫色,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下旨抄了谢家的人不是我,哪、哪里是我害了谢家满门,真是可笑。”
今安在终究还是松了手:“可若不是你,他们便不会死。”
男子跌倒在地,捂住脖颈,咳嗽着道:“你怪我,怎么就不怪当今皇帝疑心重、狠心?谢家是开国功臣,他还是说杀就杀了。”
他的脸因仇恨扭曲。
“说实话,谢将军当时拒绝了我,不愿出手相助。念在旧情,也没向皇帝那厮揭发我,只让我转告你,好好活着,远离朝堂。”
今安在:“谢将军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只想好好活着,远离朝堂,是你自作主张。”
男子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远离朝堂?他们都在找你,有想杀你的,也有想帮你的,你注定无法远离。”
“我说了,我如今叫今安在,以后也只有这个身份。”
今安在语气不耐烦。
男子冷笑道:“自欺欺人,狗皇帝已知晓你还活着了,你不死,他心不安。如果你真想活着,唯有顺着我给你铺的路走。”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消失了,暗沉笼罩着书斋后院,今安在握紧剑柄:“住口,不要再说了。”
“我这是在帮你。”
二人相对而立,今安在眸色如墨,剑指男子:“我就问你一句,苏州动乱可与你有关?”
“幕后之人不是我,我只是顺手推了一把罢了。”男子挑眉,知道他不会杀自己,抬手推开剑,“你管得了我,管不了旁人。”
今安在不语。
“那么多人为了你去死,你如何能独善其身?痴心妄想。”男子扔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没看见躲到石头另一边的林听。
她蹲着一动不动,在消化他们说的话,这好像是惊天大瓜。
今安在竟是朝廷正在找的前朝余孽,跟谢家被抄一事也有关。刚刚那个男子是当今公主的面首,听着却又像他姐姐的相好?
好吧。
其实林听之前也有过今安在的身份绝不简单的念头,但没想到会跟前朝有关。今天得知此事,震惊之余又觉得有迹可循。
林听分析了下,男子显然是想反大燕复大夏的,不仅以今安在的名义做了很多事,还不停地劝今安在。而今安在对这件事没兴趣,只想远离朝堂纷争。
慢着,今安在以后会不会因此离开书斋?她更想知道这个。
林听是真心把今安在当朋友的,不希望他出什么事,希望他们的书斋能长长久久开下去。
“偷听够了就滚出来。”今安在早就发现林听了,只不过碍于男子在,没揪她出来而已。
林听站起身走出去:“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今安在瞧见她发间落有叶子,也不出言提醒,倚到石头上,不答反问道:“你都听到了?”
“你想杀我灭口啊,我把你当朋友,你想杀我灭口?”林听自然相信今安在不会这么做的,否则她一偷听完就先跑为敬了。
今安在不咸不淡道:“你真得去找大夫看看脑子了。”
林听拉了下吊在后院里的一根细绳,只听“叮”一声,周围立刻亮起一盏盏暖黄色的小灯,驱散因夕阳落下而变得暗沉的院子。
原本站在阴影之下的今安在变成站在光中,他被刺得眯了眯眼,下意识抬手挡住光,又缓慢地放下,望着那些小灯失神。
拉绳亮灯是林听闲暇时让今安在弄的,他懂得机关术。
林听松手,嘻嘻地笑:“这样看东西,清楚多了。感觉如何,我就说拉绳亮灯很方便吧。”
今安在没回她:“你就不想问我的真实身份?”
“我猜到了。”一般只有前朝皇子那种身份的人才能惹得大燕皇帝忌惮,引来杀身之祸。即使他不挑明,林听也能猜到。
安静片刻,今安在看着她:“段翎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替皇帝办事,我是前朝余孽,万一他知道我的身份,你准备如何处理?”
“我当然站在你这边。”
他若有所思:“你和段翎是那种关系,还能站在我这边?”
林听:“你可是我朋友,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段翎抓走,我会替你隐瞒的……我说过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以前的关系很恶劣。”
今安在冷淡“哦”了声:“是亲过不止一次的恶劣关系?”
林听:“……”她发现今安在根本听不进人话,果然,物种不同是很难沟通的,容易气死人。
她在心中打了他几拳,尽量心平气和道:“梁王府那次是事出有因,我不亲段翎,梁王就要杀我,你说我亲还是不亲?”
今安在:“梁王府那次?也就是说南山阁那次也是亲了。”
他套出话了。
林听狡辩:“没有!南山阁那次是吃了辣菜,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就是在里面吃了辣菜而已,你再提一次南山阁,我就打死你。”
“恼羞成怒了。”
林听简直服了今安在这厮,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安在,你没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真的。算我求你了,闭嘴吧。”
今安在错开眼,忽问道:“你不怕我会连累你?”
有些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会怕被他连累,他们不是为撇清关系,告到朝廷,就是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