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被风吹关上的, 也有轻风沿着面向后院的半开木窗吹进,拂动林听垂在脸颊的几缕碎发,书落在她脚旁, 安安静静地躺着。
尽管房里偏暗, 书架上的琉璃透明小罐还是分外引人注目,漂浮在药水里的眼球似有似无浮动着, 盘绕在周围的血丝暗沉森然。
她看见了, 琉璃透明小罐里装的是眼球,成双成对的眼球。
林听呼吸不由得放轻, 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屋子的眼球,即使只看了几眼就因为段翎的声音转过身来,却还是看得很清楚。
一排又一排的眼球给人的视觉冲突很强, 此刻还在林听脑海里回放,挥之不去,深刻至极。
哪怕现在背对着这些眼球,也有它们在盯着她看的错觉。
林听愣在原地,想像平常那样喊段翎段大人,又感觉喉咙被一团棉花塞住了,吐不出一个字, 许是还没从震惊中彻底回过神。
空气凝滞了片刻, 林听眼睁睁地看着段翎走到自己面前,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弯下腰,伸手到她脚旁, 拾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书。
段翎的手修长匀称,拿着封面为兽皮的书,甚是赏心悦目。
但林听的关注点并不在段翎的手上,也不在这本书上, 而是在她身后的琉璃透明小罐上。
段馨宁说这是她的书房,那她可知书架后面藏着满满一墙的眼球?以林听对段馨宁的了解,她不像有收藏眼球的癖好的人。
林听凌乱了。
纵然很想撒腿就跑,远离这个地方,无奈腿不争气地软了。
段翎将书放回原位,刚往两侧拉开的书架重新向中间靠拢,逐渐合并到一起,恢复原样,挡住了嵌进墙体那排有眼球的书架。
她再次听到木板移动的声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当目光触及星罗棋布的琉璃透明小罐,与其中某一对眼球对视上时,立刻弹开了。
而他仅是平静地看着她:“林七姑娘,你为何在此?”
林听咬了下唇,让轻微疼意拉回意识,有些语无伦次道:“她、我,是令韫带我来的,她说这是她的书房,让我进来看书。”
段翎的平静到达了诡异的地步,放好书后直起身子。由于所站位置角度问题,他的身影覆盖着林听,如一个黑漩涡,吞噬掉她。
他轻声道:“她骗了你,这是我的书房,不是她的书房。”
“啊?”林听顿时想把段馨宁抓来胖揍一顿,居然骗她,好死不死的,还被段翎这厮逮住。
这都不重要了,她更想知道满书架的眼球是什么情况。
他喜欢收藏人的眼球?哪来的这么多眼球?难道……林听一时没掩饰住情绪,面部表情比书房里的藏书还要丰富多彩几分。
段翎将林听的表情尽纳眼底,却没说什么,不急不慢绕地着书架走了一步,等她主动开口。
谁知她开口第一句话是:“抱歉,误闯了你的书房。”
他挑书的手顿了顿,径直越过《道德经》,落到《罗织经》:“林七姑娘道哪门子的歉,又不是你的错,是令韫带你进来的。”
林听不动声色迈出左腿,可惜腿还软着,差点扑到段翎身上,幸好核心够强,靠自己站稳了。
段翎似没看到林听的小动作,取下《罗织经》。
她捏了把大腿,让这死腿不要发软,之后悄然往门口方向走一小步:“无论如何,我都该跟你道歉,无意间侵犯了你的隐私。”
段翎回眸:“隐私?”
林听立刻不动了,佯装给书架扫灰尘,哪怕一点灰尘都没:“就是你不想让别人发现的事。你放心,我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他朝她走了几步,二人距离缩短,低声道:“你觉得我喜欢收藏人的眼睛是见不得光的事?”
林听否认:“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不能随便议论旁人。”
话音刚落,段翎弯唇轻笑,天生微粉的眼尾也跟着弯了弯:“没想到啊,有朝一日会从林七姑娘口中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等她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窘迫到头顶冒烟。
最没资格说不能随便议论旁人的人莫过于“林听”,她曾经对段翎进行过无数次的议论点评,将他从头到尾批得体无完肤。
林听脑瓜又疼了。
昔日“林听”搬起来的石头统统砸她脚上,林听企图揭过这个话题:“长大后读了些书,懂得了些道理,果然多读书准没错。”
段翎倒也顺着她道:“的确,多看书有时还能救命。上次你不就是因为看了张仲景的《金匮要略》,才知道渡气救人的法子。”
提到渡气救人,林听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他的唇。
段翎翻看几页武周时期来俊臣所写的《罗织经》,对里面描写的残酷刑法没太大反应,放回书架,抬手拿起另一排书架上的书。
不知是有意无意,段翎拿到的是《金匮要略》,翻开的那一页恰好是记载渡气救人的内容。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
林听没留意他拿的是什么书,想开门,主要是没什么安全感,可段翎挡在她身前,通道又那么窄,越过他去开门,有点太明显。
不是林听不想跟段翎单独相处,争取早日完成任务,这诡异的气氛不对,这时间也不对。
她忍住想开门的冲动,尽量适应略缺光的环境。
“段大人,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么多……人的眼睛。”问这话的时候,林听眼皮猛跳了下,眼睛幻疼了。
“林七姑娘忘了?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北镇抚司的诏狱。而那里多的是尸体,想要人的眼睛,易如反掌。”
进北镇抚司诏狱的刑犯通常是些高官显贵、皇亲国戚。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种人一旦倒台,背后的家族也将分崩离析,一旦他们身死,尸体可能都没人领回去,经由锦衣卫处理。
因此,锦衣卫有权处理他们的尸体,是拿去火化,还是扔到乱葬岗,亦或是喂给狼狗吃。
林听明白了。
虽说她依然感觉装满墙的眼球瘆得慌,但也尊重段翎将人的眼球做成标本来欣赏的癖好。跟喜欢收藏草木标本的人像,又不像。
穿书至今,林听始终牢记着现代的一句话,尊重物种的多样性,故作哈哈笑道:“段大人,你这癖好……爱好还挺别致。”
段翎指腹摩挲着纸,被锋利纸角刮过:“你不觉得恶心?”
送命题。她忙回:“咳咳咳,段大人你的爱好确实挺罕见的,可也、也不能说恶心。”现代还有人体标本呢,不滥杀无辜就行。
他任由纸角刮破指腹,冒出深红血珠印在纸上,似笑非笑问:“林七姑娘当真这么想?”
“对。”林听直视着他,点头如捣蒜,她说的是实话。
不恶心,但有些恐怖。
对视片刻,段翎扫了眼她微微发抖的双腿,合上《金匮要略》,随手放到一旁,很好心地问:“你的腿在抖,是身体不舒服?”
“兴许是站太久,站到腿累了,得找个地方坐,不然我先……”林听想找借口离开书房。
他拉出放在书桌下面的椅子:“累了便坐吧,不必拘着。”
林听:“……”
我谢谢你哦。林听僵着屁股坐下了,心想段馨宁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忘记还有她在这里。
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她默念三遍,无声作法。
段翎平易近人道:“客气了。你是令韫的手帕交,我身为她二哥,理应替她招待好你。你进来不是为了看书?随意即可。”
林听不想周围安静下来,否则凉飕飕的,开始没话找话:“段大人刚从北镇抚司回来?”
“算是。”
她坐了没一会,佯装要选书看,起来行至靠门那一排书架:“你在调查昨晚那些刺客?”
段翎眼也不抬:“对。正如林七姑娘之前说的,刺客会在七天内动手,昨晚黄鹤楼起火便是他们策划的,目的为了杀我。”
林听纯属误打误撞:“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帮上什么。”
“林七姑娘指的是听声音找出刺客安插在锦衣卫里的探子?我已经找出来了。”他推开半开的窗,露出后院完整的景色。
无拘无束的鸟驻足在树枝上,没多久就飞走了,只有被绳索拴住的小狗还在,乖乖地刨着土。
“你找出来了?”林听心思完全不在书上,趁段翎面朝窗,背对着她,踮起脚尖往门口走。
段翎轻敲窗台,小狗想跑来,却被拴住它的绳索拦住。
“今天找出来的。多亏你提早告知我锦衣卫里有刺客的探子,我方能使计让对方露出马脚。”
说罢,他蓦然回首。林听反应更迅速,飞快地收回迈向房门的腿,摸着下巴看书架上成排的书,看起来在很认真地挑书。
段翎看着她。
“林七姑娘想看什么书?不妨跟我说说,我给你找。”
林听胡乱地拿了一本书:“我想看话本,这本好像还不错,我自己挑就行,你忙你的。”
段翎看一眼,提醒道:“那一架子都是史书,不是话本。我这里也有些灵异神怪的话本,不过是在东侧的第二个书架里。”
她发现自己拿的是《秦汉史论集》,塞回去:“看错了。”
他笑而不语。
林听顶着段翎的视线离开靠近房门的书架,走到东侧的书架,毕竟她说想看话本:“段大人,我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
段翎坐到书桌前,没唤下人进来,自行研墨写字:“不会,你当这里是普通的藏书阁就好。”
她讪笑:“好。”
好个屁。林听频频看房门,段馨宁撒谎说这是自己的书房也就算了,还扔下她一人面对段翎。
换作往日,林听为了完成亲他的任务,自是求之不得。但此刻就算了吧,她需要点时间消化今天见到的满墙眼球。
又过了一刻钟。
房门没一丝动静,林听见段馨宁还不回来,怨气足以复活十个邪剑仙,面对段翎时语气还是好的:“段大人,我想去找令韫。”
段翎批注好一份公文,将笔搁置笔架:“不看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