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潮西在主席台上,视线越过重重人群,一眼找到在自己班尾坐着的顾覃。
报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向前一步,分明看到同班的几个家长张了张嘴,纷纷转头看到顾覃的身上去。
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但知道他们的眼神明显变了。
不会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些眼神出现在学校里意味着什么。
他任性、放肆、不懂事,如果周行芸这一日顺利出席,此时就是她站在那里,承受来自这些熟也不熟的陌生人的审视、打量。
而顾覃替他担住这一切。
顾潮西目光里生出几根刺,望着自己班级的方向,头又扬高了几分。
大家还在议论纷纷。一波未平,他看到顾覃远远拿出手机,将镜头对准了自己。
顾潮西那一瞬实在太想开怀大笑,于是他那么做了。
顾覃按下快门,恰巧捕捉到他笑得最开心的那一刻。周边的嘈杂声他置若罔闻,直到优秀学生鱼贯从主席台上下来,换学生代表发言,才自行止息。
他将刚拍下的那张照片在微信上传给祝彰。
“好看吗?”祝彰替周行芸调整好了假发,听到她这样问自己。
“这问题问的,”祝彰答她,“您要是穿件校服,往顾潮西学校一去,谁还管您叫一声‘阿姨’啊,恨不得校花称号都颁给您!”
周行芸照照镜子,摸着假发笑了:“那说明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祝彰的手机在这个时候收入一条消息。
“主要还得是因为人天生丽质,怎么打扮都好看!”他一边操作,一边点开消息,将手机举到周行芸面前,“阿姨,看你家顾潮西多帅呢。”
周行芸视线停留在那张照片上,久久没再动过。
直到手机自动息了屏,她才终于回神。祝彰正要和她说话,却发现她的眼底似乎有泪光在闪。
祝彰一下有些手忙脚乱,打开手机也不是,去床头抽纸也不是:“这、这是怎么了呢,怎么还哭上了阿姨?”
“没有的,”周行芸偏头,将眼眶的湿润在枕套上蹭去,笑着说,“我是高兴。你不知道,小西他长这么大,难得笑得这么开心。”
他望向镜头的眼神里,不再是心疼、遗憾、不舍、过一天少一天的痛苦,和透过她望见另一人时的憎恨和厌恶。
太多复杂的感情揉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和年纪脱轨,不像一个高三学生。
但顾覃传回来的那张相里,顾潮西的眼神重新变得纯粹而干净。周行芸闭上眼,在心里默默为顾潮西许下一个愿望。
以后的日子就都像这样纯粹一点,只要开心就好。
顾潮西从主席台返回班级的一路上,头都高昂着,像极了斗罢得胜,加冕归来的兽王。
他没有携带马扎,就走到顾覃的身边,席地而坐。
这样一来他的脑袋恰巧齐平顾覃的腰,如果两人想要讲一句悄悄话,他要抻长了脖子,而顾覃要十分费力地俯低身子,将耳朵送至他的嘴边。
这样说过几句之后,顾潮西放弃了再讲话的念头。他最后一次把顾覃的后颈拉低,提高音量:“等结束了再说吧!太累了!”
顾覃直起身,坐了回去。不出片刻,他将椅子向后一拉,自己也矮下身去,和顾潮西并排,席地而坐。
顾潮西惊讶看他:“你好歹也是家长呢,怎么这么不注意行为举止啊?西装都脏了!”
顾覃却不以为意,这下只要稍稍偏头就可以顺利将话送入顾潮西的耳朵:“那椅子坐着不舒服。腿都伸不开。”
顾潮西知道暗中依旧有打量的眼光,他装作没看到,又笑:“明明是你太高了。”
顾潮西坐在顾覃的左边,只要微微抬头,就可以看到顾覃左耳上的那一串饰品。
他这个时候想,如果自己的右耳没有受伤就好了。
那此刻,几乎对称双生的两只耳朵,就会距离无间地靠在一起。
“还疼么?”出神间,顾覃伸出一只手臂,从他背后绕过一圈,最终搭上他的左上臂。
是虚揽着的动作,只留手指在他曾经划伤的地方轻轻按了几下。
顾潮西神都怔住,那一瞬他潜意识里觉得,就算还疼,也得说不疼了。
“不疼了。”
事实上,是真的不疼了。
他邀功似的,偏头对上顾覃的视线,说:“我后来没再碰过。”
“嗯。”
“都长好了,但是留了疤。”
“嗯。”
“很丑。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处理一下?”
顾覃这次没有再“嗯”,他换了一个字,开口:“好。”
好像没话讲了。两人又各自坐正,专注看着主席台。
安静听了会,台上的人是学生还是老师,讲了成绩还是学习心得,一个字都进不了他的耳朵。
有点耐不住,余光情不自禁地往顾覃身上飘。飘来飘去,最后还是落到那道耳桥上。
顾潮西扯扯顾覃的衣袖:“你为什么会在耳朵上打这个?”
动员大会临近尾声,台上发言的依旧神采飞扬,台下的注意力却纷纷开始涣散。
顾潮西压低了声音,怕有人注意到他们。
顾覃望向他,没听清。于是很自觉地倾斜了上半身,向他靠过来:“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
“顾潮西!”不等他靠近,有人从班级后方迂回靠近,叫他的名字。
顾潮西回头看过去,身着校服的学生模样,是刚刚和他一起上主席台的其中一个。
他走近,传话道:“刚刚上过主席台的优秀学生再去校门口集合一下,拍照留念。”
负责传话的学生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像是老师的刻意叮嘱似的,要他务必传到:“哦,老师说了,必须全员到位,一个都不许缺席。
顾潮西无空可钻,只好慵懒应下:“好好好,知道了,这就来。”
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又蹲下,指着教学楼的某处位置,在顾覃耳边说:“四楼,那个位置,我们班。你一会先直接上去就行,我的位置好找,最后一排唯一一个单人位。”
顾覃点点头:“好,知道。”
顾潮西却迟迟没有起身。
直到顾覃转过头去,看他:“怎么?”
顾潮西起身,飞奔离去:“没事,一会见!”
距离学校大门越来越近,顾潮西的脑袋里却在想:原来离得太近,他讲出来的话会让顾覃的耳桥蒙上一层雾气。
顾覃拐上四楼,在顾潮西指示的位置精确找到“高三五班”的门牌。
他提步过去。此时还有不到五分钟就到班会时间,大多人已在班内落座,走廊有些空旷,没几人经过。
路过卫生间,里面隐约传出几人声音,不知在谈论什么,间或高昂,情绪激动。
顾覃没有兴趣,加快了脚步。
直到他听到顾潮西的名字。
他转身,向男厕靠过去。
未见其人,他先听到熟悉的声音。有两个声色他在店门口听过,还有一个是陌生的,像是来听热闹。
“我就说上次那个纹身师肯定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会儿都替他妈来给他开会来了。”
“第一次见这么玩的,那耳朵都情侣款了,那么明显,敢戴到学校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gay——”讲到痛处,音调升高,“上次当那么多人落我的面,装什么!你看他在底下和那男的耳鬓厮磨那样...”
“不过那个人都公开出现在家长会上了,这是什么意思?卧病在床的丈母娘公开承认的女婿呗?”
“这什么戏码,消失的爸,卧床的妈,混社会的老公风骚的他啊?”
几人轮番调侃完了,最熟悉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显然有些意犹未尽:“但是话说回来,那个...皮肤是真真好,腰特细,估计摸一把也是顺顺溜溜的...”
“甭说,我对带把的没兴趣。”说了一半的话被人打断,细听还是取笑的语气,“但我听说你上回可让人给打得不轻啊。”
“上次那不是意外吗,我跟你们说他也就看起来劲劲儿,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儿,其实私底下不定怎么玩得花呢,”那人声音压低了,说,“上次我在卫生间遇到他,他刚尿完正要提裤子——你们知不知道,他那附近都有那种印儿...”
“什么印儿啊?”刚叫停他发言的声音,此时突然又表露出浓厚的兴趣出来。
“就那种——”
不知道比划了什么,厕所里响起一片唏嘘声,一两张脸上竟都显露出蠢蠢欲动的神情来:“草,看不出来,他还好这口?那岂不是...”
遐想未尽,有人进入卫生间,而后响起落锁声。
三人立时噤了声,望过去,其中两人脸色一变:“你、你——”
顾覃面无表情,视线径直捕捉到阴魂不散的那张脸,开口就是问句:“你骚扰他?”
被问到的那个学生只好被逼着一步一步后退,完全没了刚刚高谈阔论时的嚣张神态:“什么、什么骚扰,你别乱说啊!”
“‘皮肤好’、‘腰细’、‘摸着都顺溜’...”顾覃眼底阴翳地盯住他,“这不都是你说的?”
那人吃准了在学校里,顾覃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于是又开始嘴硬:“我这是初步判断!不想让人说,那就别露啊!故意给别人看,不是勾引是什么!”
“哦,”顾覃又近一步,“那你是碰了还是没碰?”
“就、就他那样,是一般人能碰得着的吗!”好歹也有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快要哭出来,“我要是能碰着,肚子上就不会挨那一脚了!”
见过顾覃的两人都有所收敛,唯独那个听热闹的新人,此时尚未被他的气势吓倒,还恐吓道:“你谁啊!还敢威胁我们,你再不走我叫保安来了!”
顾覃不怒,语气都是平的,反问他:“你们保安管不管学生背后嚼舌根?打不过就背后诋毁,动不了拳头的小姑娘都知道这么干太low,怎么,你们不知道?”
有时候没有表情是最可怕的表情,话里没有语气也可能就是最可怕的语气。
再丢向顾覃的话已经完全是强弩之末的逞强了:“你、你还打算跟我们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