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一早,顾潮西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日上三竿。折叠沙发和床都叠置整齐,崭新的内裤袜子被放在他枕边。
浴室一早有人用过,此时还满是水汽,镜子都还糊着。
顾潮西爬起来,脱掉顾覃的睡衣,解开手臂上的纱布,从前一晚被顾覃放置在一边的医药箱里翻出片防水贴,歪七扭八比划了好一会,总算是大差不差地贴到那一片伤上。
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露在了外面,他没放在心上,裸着上半身走进了浴室。
半小时后,他换好前一日的旧衣服,吹干刚洗的头发,连刘海都打理到一丝不苟,从起居室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半卷纱布。
依旧是第二间工作室,此时正从里面传出交谈的人声。
顾潮西循声靠过去。
祝彰倚在一张工作椅上,正和顾覃聊一张近期刚画好的手稿。听见推拉门声,不方便扭身,是顾覃先抬起了头。
“醒了?”顾覃问他。
顾潮西有一瞬间好像明白过来,顾覃对他讲话时的面无表情似乎并非彼此尚且陌生的时候保持的礼貌距离。
刚刚顾覃发现他之前,和祝彰私底下讲话也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
原来自己并没有被区别对待,顾潮西想。
“嗯,我都收拾好了。只有这个,”顾潮西晃晃手里的东西,“我自己搞不定。”
顾覃眉头微不可察轻皱了下:“泡水了?”
“我贴了防水贴。”顾潮西说。
两人一来一回进行了一番对话,却没一个人有所动作。
“那你倒是进来啊,一个两个都不动,那纱布能自己缠你胳膊上吗?”祝彰看不下去,缓缓起了身,从顾覃手里抽出画着手稿的纸张,往门口走。
经过顾潮西身边时,祝彰轻轻用力,将他向门内推了一把:“还特意换了衣服过来,要包扎不还得脱?什么意思呢,防我呢呗就。”
说者无心不麻烦,最麻烦的是听者有意。
顾潮西听这番略有歧义的发言有些无措,否认道:“我不是防...”
“你能是什么呀你,开玩笑呢听不出来吗,就说你看着拽得不行不行的,怎么就这么不禁逗呢,”祝彰退到房间外,贴心替他拉上门,只露出半张脸,说,“去吧,到我哥面前脱去。”
顾潮西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反驳这一句不清不楚的话,门已经在身后猝不及防地关上。
骑虎难下,他只能暂时放弃解释的想法,向顾覃走过去。
迈步的同时又将卫衣兜着底掀上去。
到顾覃面前几步路的距离,他站定时,和顾覃之间保持了半人远近,上半身已经完全裸露在空气里。
刚沐浴过后的温度犹存,蒸出非常浓郁的沐浴露的香气。
顾覃正坐在可以滑动的工作椅上,视线齐平他的肩头。
他刻意将左侧的手臂偏向顾覃那一侧。但还是有只大掌按上他右侧腰际,五指向内收握,用了些力气,将他往更靠近的位置揽过去。
他与顾覃之间的距离片刻之间只容下一拳的宽度。
顾潮西心里一惊,向后撤一步,大腿抵到床沿。
不等他质问,始作俑者自行开了口,依旧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什么企图:“上次拽你胳膊力力气太大,怕再弄伤你——要不你自己靠过来点。”
他的话音落了,顾潮西在心里自行替他补上后半句:所以没敢再拽你的胳膊,自作主张换了去揽你的腰。
顾潮西就自行又靠近了点。
动完心里就有点后悔,他现在和顾覃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几乎就是胸口贴着胸口。
顾覃也没非要等他一个回音,径直抓起他的小臂端详:“防水贴没贴好,伤口边缘有点泡发了。”
顾潮西是要他帮忙来的,没想有太多接触,尤其是像此时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最没必要。
他尝试抽了抽手臂,那人没放他走。
顾潮西只好说:“不碍事的,很快就可以好。”
“等下。”顾覃起身,从墙角的工作桌面上抽两张吸水纸,又折返到顾潮西身边。
他没再坐,反将顾潮西按坐在床上。
这下换顾潮西的视线和他的肩头持平了。
顾覃用纸吸干伤口处的潮气,低声问:“是刚刚叫人我没听到么?”
顾潮西眼神落在他卫衣的帽绳上,摇了摇头。
顾覃将纸揉皱,丢入垃圾桶,把药膏抹到伤口上:“可以叫我和祝彰的。”
“哦,我没想到这,”顾潮西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声音压下去,“习惯了。”
“胳膊抬起来。”顾覃语气又恢复成命令,对他说道。
顾潮西照做,动作有几分僵硬,像执行命令的机械臂。
好在顾覃没觉得什么异常,左右手交互着从他的手臂上下绕过,将纱布一圈圈绕在上面。
他的头靠近,两片薄唇吸走顾潮西全部注意力。
忘了是谁说的,薄唇的人薄情。大概是班里女生课间八卦无意中提到过吧,那一瞬顾潮西脑子里只剩这一条无稽之谈。
尤其是顾覃这张嘴,时常配合着面无表情的脸,微微抿起来,更多几分不耐烦,没人会想要无缘无故靠近。
“好了。”顾覃最后又打一个工整的结,问他,“紧么?”
问完这句,顾覃自行后撤一步,又回到令顾潮西感到舒适自在的社交距离。
顾潮西这才从莫须有的思绪里回神,摇了摇头。
“你的胳膊,为什么这么做?”顾覃又坐回工作椅上,突然发问,“可以问么?”
顾潮西左臂上有纱布绷着,不好发力,于是只用右臂单手撑在身后,反问回去:“你的纹身为什么都在看不到的地方?”
顾覃有些意外:“祝彰告诉你的?”
顾潮西盯住他的眼神有些直,是直接,也是直白。而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祝彰虽然口无遮拦,但没人问起,不会主动和外人讲这些。
想到这,顾覃突地放松下来,轻声道:“当然是因为不想被人看见。”
“我也一样,”顾潮西看着他眼睛,重复一遍,“因为不想被人看见。”
不想被人看见什么,总不可能单指这些纵横交错的伤,毕竟已经被他仔细端详过都不知道多少回。
那不想被看见的是什么,喜怒哀乐、笑泪伤痛,独属于未成年的敏感,不成熟的孤独难过。
无人排解无人倾诉,所以选这样一种方式发泄,就此和这些算不得健康的情绪割席。
“但我已经看见了。”
顾潮西抬头,瞳孔在微弱的暖光下猛地一缩。
直至顾覃转身出了门,他依旧没能明白,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天下午,在群里大爷大妈们的不停施压下,小区的供水终于恢复了正常。
住得近,小区车位紧张,顾覃很少开车回去。但接送顾潮西去医院似乎已经成为了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顾覃再拿着车钥匙从后门出去的时候,没人觉得不对。
老旧小区,机动车都是插空停放,没有所属,先到先得。祝彰经验丰富却行动不便,指挥着腿脚利落的顾潮西,在一辆上门拜年的外地车要走的时候迅速占领了车位,才算顺利把车停了。
顾潮西和两人在五楼分别,楼梯还未爬完,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后,紧接着传来祝彰的一声大叫:“我靠!”
他没顾上开自家门,又马不停蹄跑了下去。
祝彰的卧室里正传来阵阵哀嚎。
顾潮西走近一看,祝彰的整张床靠着墙角放,近乎一天一夜没人回来过,已经被泡得差不多湿透了。
而墙角那处罪魁祸首,还在不间断往下滴着水——
楼上正对着是他家卫生间的位置。
“我靠...”顾潮西也低声骂了一句,“昨天临走的时候不是弄好了么...”
顾覃显然也感到棘手,转身往外走:“去你家再看一眼。”
上了楼,顾潮西家里前一天还泛滥成灾的浴室此时一片干爽,墙角封过胶,此时情况尚好。
“防水层情况比我想得更糟,昨天漏的水太多,全积在里面,都渗到你卧室去了,”顾覃去而复返,跟祝彰分析道,“你这屋估计是不好住了。”
“啥意思啊,”祝彰哀嚎,“这防水层一天修不好,我就得当一天水帘洞的猴儿呗?”
“对不住啊,我的问题。”
跟顾覃两人配合着把床移到不漏水的位置,把床垫搬去顶层的露台晒了,又拿桶摆在滴水的墙角,顾潮西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跟祝彰道歉。
祝彰摆摆手。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况且为了这点事真和个未成年计较,有损他的形象。
比起苛责,面前的问题才是真让人头大。他有些棘手地望向顾覃:“但...这还咋住?我...睡两天沙发?”
顾潮西问道:“主卧那么大,你俩睡一间凑合不了吗?”
祝彰脸上难得出现了为难神色。一时间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
顾覃却没什么异议:“不碍事,这事拖不了多久。睡屋里吧,你这腰怎么睡沙发。”
顾潮西想,当然,这是最简单直接的解决办法,甚至没有什么难度。
祝彰却没有立刻同意,脸上神色依旧为难。
他认识顾覃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顾覃和谁同住过一间卧室。刚在福利院遇见的时候,他俩分到了一间房,顾覃没说不行,但整夜整夜不合眼,愣是生生熬了三天没睡觉。
院长找他谈话,让他不要任性,更不许用这样的方式无声抗议。
顾覃脸上看不出表情,说,我没意见,我知道房间紧缺,没想添麻烦。我就是睡不着。
院长眉头深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