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救命药(1 / 2)

天还没亮,法医中心走廊连空调里都夹杂着刺骨的金属锈味。

林湛站在最尽头的窗边,外面是一线泛白的月光,正勉强从冬风里勾出几分模糊的亮。他的白大褂没系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袖口松散地向上卷起两褶,露出削瘦的手腕。

他低着头,手里翻着那份尸检初步报告,纸边已经翻得卷起。

——‘胃内容物检测:混合性食物残渣,含淀粉纤维类结构物较多,已确认为大豆类。附,蚕豆皮碎片显微扫描图。’

黑白的电镜扫描,有半颗相对完整的蚕豆皮就落在林湛大拇指旁,随着白纸的陷落而起了褶皱,立体得甚至映出了阴影。

林湛的指节不自觉地一紧。

他记得,李立的母亲最拿手的零食,就是盐渍蚕豆。简单、管饱、有滋味,也便宜。

林湛闭了闭眼,脑海中的晕眩感挥之不去,像是在巨浪里苟延残喘,呼吸困难。他旋开药盒,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早已记不得普萘洛尔的标准分量,只把它当做维持清醒的镇定剂,一片接一片地吞,近乎麻木。

手机震了,放药回兜的时候,手指刚好碰到。

刚才在尸检室外静了音,林湛再拿起时,多了七八条短信。

第一条是关于院内调查的立项书扫描件,剩下的就是科研中心和心外同事的关心,夹杂着赵江和韩子宁疯狂轰炸的未接来电提醒。最后一条,来自谢辞——‘你上次落在我车里的充电宝,还要不要?云越可不接跑腿送货的生意,赚不到钱还倒贴。’

在沉痛的对话里,夹杂着这么一条轻松的日常,像是浮在冰上的红油,让人心口一暖。趋光似的,林湛本能地回复了他的消息。他垂眸打字,手指冻得青白迟缓,语气倒很温和——‘那就别送回来了。你留着吧,就当我补偿你手上外伤的医药费了。’

谢辞回得很快,只过了几秒,短信的提醒‘叮咚’而至。

‘我要把车送去保养,晚上正好在医院附近。要赔偿医药费,至少带点进口药来见我。’

‘比如?’

‘好歹也得达到‘青芮’这种级别,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

林湛没想到,自己在尸检室外的走廊上还能记得‘笑’这个字怎么写。

‘你是说,一楼自动售货机里的‘青芮’罐装咖啡?’

‘没少喝啊,林大夫。那就定了,晚上六点半,医院楼下等我。’

新消息弹出的一瞬间,窗外漫过雪白的亮。

太阳升起来了。

林湛眯着眼,迎着光,轻轻地呼出了一口颤抖的气,像是溺水的人暂时浮出水面,凭借稀薄的空气又撑过一夜。

早上八点,林湛准时回到了阜苍综院的心外病房。

只不过,他今天并没有资格巡房,只能寻人。

李立的母亲蜷缩在靠墙的小折椅上,安静地呼吸,活得像一件黄色的盆栽。她身上的棉衣剪裁样式并不出挑,甚至带了点没见过世面的土气,可料子扎实柔软。李立也有一件手工缝制的棉衣,几乎一模一样的,去游乐场那天,他就穿着那件。偶尔疯跑起来,像是一道自由的闪电。

林湛右手蜷起,撑着墙缓了几秒,缓慢地走到钱芳面前,递去一张纸巾。

女人双手扯着一块医院发的白毛巾,眼睛肿得像核桃。骤然看见那双骨节修长又熟悉的手,她猛地抬头,像抓住浮木一样扑过来,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只剩撕扯与呜咽。

林湛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她发泄着眼泪。白大褂左肩的位置被狠狠地拽皱,女人的指甲刮过他的侧颈,几道血痕顿时渗了出来,细细长长地滑到锁骨边缘。

“……”

林湛闭了闭眼,伸手拿起床侧的应急束缚带,从女人的手腕绕过,‘咔’地一声卡住。

“林医生!”

前来帮忙的护士忍不住担心地喊了他一声,生怕他在极端情绪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放心,我可以处理。”

他的眼神清冷,动作却轻柔,按部就班的固定住女人的肩肘关节,再轻轻地按住对方的手腕脉搏,直到她呼吸渐缓,手脚不再挣扎。

“……钱女士,您现在可以听我说话了吗?”

林湛唤她。

女人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被忽然抽去了骨头,蜷缩在床脚,小小的一团,跟孩子一样。

林湛靠坐在病床边的小圆凳,静了一会儿,语气没有起伏:“李立去世前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不知道。”

“护士说,他这几天经常外出。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不知道。”

“他周一凌晨吃过大量的蚕豆,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面对林湛的拷问,钱芳反反复复就这一句。她的眼睫毛哭得也蜷曲,直愣愣地盯着白色的病床防护栏,眼神像是死了。她稍微歪着头,纤瘦的咽喉上有几道暗色的刮痕,是被殴打出来的旧伤。她的双手虚虚地抱着胸,而那里本该有个孩子,在她害怕的时候,用身体保护她,像个小狼一样,龇牙咧嘴地反抗着世界的恶意。

病床旁的木柜上,烂苹果压着几页皱皱巴巴的纸。那是一份伤情鉴定申请表和法律援助协议。纸张被风吹起,露出第二页稚嫩的签名,是李立握着母亲的手,教她签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时而断水,用的是医院配的圆珠笔。

‘咚’地一声,垃圾桶轻声震颤。

钱芳的背抖了抖,怯懦地转头,看见林湛将床头的那颗烂苹果丢进了垃圾桶。动作、神态,让人有些恍惚,说不清是林湛像小时候的李立,还是李立像后来的林湛。在这一刻,两人仿佛对自己的母亲说出了相同的、再也无法被传达的爱:“烂了,就不要再吃了。”

在林湛走出病房前,钱芳忽然喊住了他,讷讷地,带着哭腔:“那天……小宝问我要蚕豆,我……我给了。我以为他饿了,所以……”

林湛脚步蓦地一顿。

“术前禁食禁水,我跟您说过……”

“可是,那是我的小宝啊。”钱芳抓着林湛的手,泪眼婆娑,“我是他妈妈,我怎么能看着他饿肚子?”

“……”

林湛的太阳穴像是被电钻狠狠地碾过,疼得他差点没站稳。

他从不质疑母爱,就像他从不质疑处方药可以救人;可是不对症的药也是毒,自以为是的母爱也会杀人。

大抵医生的脸色太过苍白,钱芳不太敢继续哭诉,只咬着下唇,小声说。

“小宝……这两天,总是晚上出去,拿回来这个。”她伸出手,粗短的指节上勒着纤细的金色戒指,外表被摩挲得掉了漆,露出裸的暗铁色来,“他说让我藏起来,别告诉别人,除了你。”

“……我知道了。”

林湛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回答。

他擦掉侧颈被抓挠出的血,闭眼缓了很久,才慢慢地开口:“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可以打我的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接的。我向你保证。”

护士站的灯光雪白刺眼。徐姿看到他来,脸色微妙地变了变:“林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