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半。公安局技术鉴定科。
询问室隔音良好,设施先进,一台投影仪轮流播放着术中监控画面、以及血气分析结果。
林湛坐在左侧长椅,毫无血色的左手握着右手手腕,眼睫低垂,任由顶灯晃动着碎光,落下死一般的阴影。
“林医生,请你再确认一遍。这是什么?”
年轻的女警官将一张打印表推到他面前。林湛终于抬了眼,目光扫过,声音嘶哑:“这是术前的动脉血液气体分析报告。”
“这上面的数值,在你看来正常吗?”
“血钠边缘偏高,但仍可接受。我们将它标记为密切观察项。”
“那么,术中复查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8:40,由麻醉师周医生抽取送检。请示上级医生后第三次抽取复查排除误差后,确认血钾158 mmol/L,持续超标。”
“那你有立刻停止手术吗?”
“嗯。”
“明白。”警官瞥了一眼笔录屏幕,又问,“林医生,你是这次的主刀医生。所以,你亲自参与前期手术方案的设定,全程把握手术节奏?”
“是。”林湛顿了顿,“我是这次的微创新设备试验手术的主刀医生、负责人。另外,我被‘云越医药’列为设备新专利的共同发明人之一,正在走提交程序。虽然还没有正式审批,但也算案件相关。”
警官似乎没想到林湛这么坦诚,甚至预判了她接下来的问题。她双手合十,身体前倾,询问道:“作为共同发明人,又担任设备的临床验证主刀医生。你没有考虑过潜在利益冲突的问题吗?”
头顶的灯又晃了一下。
林湛略皱了皱眉,几秒后,才轻声说:“云越与阜苍综院有临床研究合作,签署过试点协议,手续合规。另外,我没有在‘云越’担任职位,也没有股份和分红,不涉及到经济往来。还有,我已经在几周前就申报过利益冲突,已经获得院内的审批。”
“好的。”警察点点头,“那你是否在术前明确告知患者术中风险?患者是否签署《知情同意书》?”
话音之外,已经在质疑这次消融验证手术的不透明性。
林湛没有什么表情波动,似乎早已知道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从手边的透明文件夹中取出几份签署文件复印件,推到了警察面前:“同意书在里面。另外,还包括术前饮食控制、术中并发症比例、死亡概率等。签字在第六页。”
她看了半分钟,最后问道:“林医生,李立的死因是什么?”
头顶的灯又细微地晃了一下,像是碎冰反射出的万花筒,裹着晕眩向他砸下来。
林湛忍耐地闭了眼,黑色的睫毛颤抖着,几秒钟后,勉强张开眼,吐出几个苍白的字句:“高渗性高血钠症。恶性心律失常至心搏停止。”
“原因呢?”警察追问道,“高血钠症的原因是什么?你是主刀医生,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问题足够尖锐。
林湛的右手指尖极轻地颤抖,很快地被他掩进掌心。他低着头,眼睛盯着暗红色询问桌上的一道浅浅裂纹,很久,才简单地吐出几个干涩的字:“目前,还不知道。”
“这样啊。好。谢谢你。在这里签名就好。”
警察关掉录音按钮,递给林湛一支笔。他缓慢地抬起右手,笔却从掌中掉落,滚在桌上,发出一声很轻的脆响。林湛很快重新握住了黑色签字笔,指节僵硬,一笔一划都显得无比迟滞。
“抱歉啊,这里确实有点冷。”她起身,“技术科那边还要复查设备实际运行数据,我们会联系谢先生调取工程日志。林医生,你今天可以先回去了。”
林湛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最后望了一眼晃光的顶灯,抿了抿唇:“我会被立案吗?”
警官坦诚地说:“虽然有人举报,但目前来说,还是证人。不过, 建议你近期还是不要离开阜苍,配合调查。”
走出警察局时,天色尚阴。高架桥上的轿车尾灯依旧开着,在昏瞑的早晨飞驰成一道道尖锐的射线,让人目眩。
冷空气灌入咽喉,呼出的雾气像是要带走他身体里最后的热度。林湛闭了闭眼,右手在大衣兜里旋开药瓶,熟练地摸出一片药,放在口中干吞了。
味蕾被苦味刺激得一抖。林湛掩着唇忍着反胃,撑着公交站牌的手指节苍白。忽然,他的肩上落了一件厚重的外套,薄荷味很淡,却驱散了车流尾气的滞闷。
他迟缓地抬头,稍微眯起眼睛。在车灯的强光漫扫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
“一起回去吧。”谢辞说,“别逞强。你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林湛摇了摇头,刚直起身子,眼前便一黑,直挺挺地向前倒。
幸好只是一瞬间的事。
林湛很快恢复意识,晕眩间,他已经被谢辞牢牢地抱在了怀里。清晨的风将谢辞身上熟悉的香味吹向他,林湛闻着缓了一会儿,伸出青白的指尖,带着颤捏了捏谢辞的手,表示自己没事。
“脸白成这样还说没事。骗人都没诚意。”
谢辞毫不顾忌别人的说三道四,直接把林湛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回车里,小心地放在了副驾。
车里空调的暖风被开到了最大,暖如春天。好像有人终于发现了蜷缩在冰窖里的人,强硬地把他挖了出来,塞进了温暖的火炉边。但即使如此,林湛放在膝上的手还是在抖。纤细的手指失去了所有血色,连指甲都惨白一片。
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裹住了那双颤抖的手。
眼前的光被挡住,林湛恍惚地抬眼,阴影骤然压了下来,带着存在感很强的体温,将他用力地搂在怀里。
“询问室真该多装几个空调,真是太冷了。借我抱一会儿,我实在冻得要命。不是想占你便宜。”
那人甚至贴心地帮他找好了示弱的借口。
林湛想笑一笑,感谢他的体贴,却被谢辞按住了后脑。手心的温度慢慢地揉开冰凉柔软的发丝,声音低沉温柔:“什么都不用说。”
血液里涌着的冰碴被谢辞的体温逐渐暖化,窒息感从咽喉处逐渐消退,像极了窒息急救时的气管插管。
原来一个拥抱也能救人一命。
“谢总。你很适合做医生。”
林湛的声音闷在谢辞的肩膀,带着很轻的鼻音。
“谢谢夸奖。”
“我才要谢你。你帮我准备的资料,刚才都用上了。”
“有关云越的那些,你按照我教你的说了?”
“大部分。”
“那敢问林医生,您剔除掉了哪部分不满意的?”
“夸我夸得太过的部分,我就擅自删除了。”
“……”
谢辞一笑。
怀里那双冰冰凉凉的手终于有了热乎气,谢辞才慢慢放开了拥抱。他稍微试了试林湛的额温,帮他拨开挡眼的碎发,轻抚着他的侧脸:“发烧了,很烫。晕吗?”
“我没事。吃过药了。”
那个习惯性逞强的人从来都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好像在外人面前示弱是一件多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谢辞掌心托着林湛的后脑,将他慢慢地放回座椅靠背,又抓起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披在他的膝上,将那双惨白的手盖在里面。
“我先送你回家。”
“不了。”林湛勉强挪了挪腰,稍微坐得正了些,“我得回医院。下午一点参加内部调查会议。”
“现在?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