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不仅要正视自己的错误,积极改正错误,还要善于发现别人的错误,勇于揭发别人的错误!”
点评课被王永新认为是打开网瘾少年心灵世界的重要方法,按他的说法,“在仇恨、敌视、排斥中开始,在泪水、拥抱、微笑中结束”——
然而在这帮颤栗的少年的眼中,这是一堂互相揭发、互相检举、互相攀咬的恐怖课程。
“我检举,我检举我的舍友021宋哲远,在机房偷偷挂号上、上那个,就是QQ!”
“35号李艾,他晚上睡觉的时候,说梦话……”
“说梦话?”
少年的脸色因为恐惧还是急切而涨红了:“他说了一个魔兽世界的词儿,他做梦还想着游戏!”
“哦——”
在一片急切表示愤怒和唾弃的嘘声中,宿舍管理员兰姐伸出兰花指,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指头瑟瑟发抖的李艾,“你呀你,让我说什么好,我看你根儿上还想着游戏呢,白费了王教授的先进科学疗法了!”
兰姐拖出长长的、七拐八弯的腔调,“还得电,不电不行!”
兰姐一挥手,两个班委就走了过来,连拖带拽地将面色铁青的李艾、宋哲远两个拉了下去,拉的方向不用说,自然是让人色变的十三号病房了,那里,王教授难得亲自来检验一回他们的通电水平,自然要卯着精神好好干了。
“你们呢?”
看着最后一个还没检举的寝室,兰姐扭着腰问道。
就见三个少年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共同指向了角落里,一直以来仿佛一个隐形人的简星桥。
“22号,他、他的书本里,有日漫,他偷偷在课堂上看漫画!”
兰姐打开书本,果然一本手绘漫画掉落了下来,发出砰的声音,她斜乜了一动不动的少年一眼:“嘿,你叔把你送过来的时候,只说你自闭,没说你居然爱看这个!”
她啪的一下合上漫画:“这也是病,得治!”
看着被兰姐带走的简星桥,三个男孩在显而易见的心虚、淡的几乎一闪而过的愧疚之上,明显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解脱。
十三号室里,狭小空间里不断传出的嘶吼声下,一个瘫软成泥的少年被拖出来的时候,一个等候‘治疗’的少年就会脸色惨淡地被推进去。
“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一阵电击过后,连求饶都变得断断续续、不成语句。
轮到简星桥的时候,却见王永新发话:“这个等一下,先治疗下一个。”
简星桥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永新绕过他,对剩下的少年进行着‘治疗’——
在治疗前他会按例去问一个问题:“你觉得这是治疗还是惩罚?”
只要不是第一次被电击的人,都会选择回答‘治疗’,每当这时候,王教授就会露出稍稍满意的神色,仿佛他的行为得到了合理授权一样。
念一个名字,列一下“罪状”,躺一个上去,再电几轮,直到重复叫号下一个。
简星桥抬起头来,就见不知什么时候,同寝室的三个同学已经惊恐万状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无知不是犯罪的借口,逃避惩罚不是陷害别人的理由,”王永新仿佛一眼洞穿了这三个少年用了怎样的手段完成了一场罪恶的嫁接,只为了将伤害转移到别人而不是自己身上:“无中生有的举报者,更卑劣,更需要洗涤。”
“作为无辜的受害者,现在,我把权力交给你,”就见王永新蹲下来和简星桥平视,一种几乎不能被察觉到的触角延伸出去,镜头语言给出了精神链接的信号:“你选择,如何惩罚他们。”
“哦——”
下意识的,在场的数千名观众几乎同时发出了大吃一惊又极是震撼的呼声。
电影存在两段结构,初始登场的英雄黯然收场,电影到后半部分才出现真正的主人公已经够让人惊讶了,没想到这位英雄面临的一切,更是让人意想不到。
“《沉默的羔羊》,汉尼拔!”
这是一部西方经典电影,讲的是FBI女探员克拉丽丝和食人魔汉尼拔的故事。
故事里,克拉丽丝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一系列专剥女性皮肤的命案,克拉丽丝奉命前去探访被收监的精神病学家汉尼拔博士,以获取罪犯心理资料。
在此期间,克拉丽丝与这位传说中的食人魔有四次见面,四次的见面和交谈让两人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联系,这部惊悚类型的心理悬疑影片一夜之间横扫奥斯卡五大重量级奖项,囊括最佳影片、导演、改编剧本、最佳女主、男主,迄今为止,《沉默的羔羊》仍是电影史上的奇迹。
电影里,汉尼拔不仅反过来侧写了克拉丽丝的人格,甚至也设下陷阱,操控了克拉丽丝的内心。
他和克拉丽丝建立了精神链接。
而他们的身体,实际意义上只有一次一瞬即逝的接触。
就像现在电影里,简星桥被允许在王教授私人的办公室里,阅读书架上的书籍。
王教授从他手里,慢慢抽走了尼采的哲学史。
“喜欢尼采?”王永新站在他面前,两人一明一暗,通过谈话与眼神交流,完成一场精神博弈。
“不能服从自己的人,就要服从他人,这是有生命者的本性,”王永新道:“人是一根绳索,连接在动物与超人之间,而绳索悬于深渊上方。”
微微折痕的书页上,一扫而过尼采备受众人所知的经典语录——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德文书写的句子这一刻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在中文的语境下,哪怕字幕翻译做得再好,也终究让眼前的德国观众感到一丝丝的难以满足。
然而这一刻他们得到了巨大的愉悦,因为尼采的哲学世界不仅嵌入了人物角色,甚至出现了只有德国观众能一眼就看到且瞬间就能理解的思想内涵。
……
王永新凝视着他:“你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第一次问,因为在这些孩子里,所有人的内心对他展露无遗。
对于之前的反抗小团体的领袖,那个叫小凯的孩子,王永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击穿他的内心,那个孩子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背叛。
不论是被别人背叛,还是背叛别人。
但眼前这个孩子不一样。
塞巴斯蒂安不由得想起《沉默的羔羊》里,汉尼拔挖掘出克拉丽丝童年最大创伤的问题。
“你童年最糟糕的回忆是什么?”
心理诊断中,“最糟糕”往往指向一个人最在乎、最需求的东西。
作为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心理治疗师的汉尼拔对于克拉丽丝的精神世界十分感兴趣,他想要知道她内心最想隐藏,同时也是最想暴露的东西。
What did you see,Clarice?
Lambs. The lambs were screaming.
父母双亡被寄养在亲戚家农场的克拉丽丝有天晚上,听到类似小孩哭泣的声音,她下楼去看,发现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发出的尖叫声。
她想解救那些羔羊,可惜羔羊们即使被打开牢笼,依旧困惑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去逃跑。
于是她抱起一只便跑,可是她失败了,被检察官抓住送回了教会孤儿院,至于那群羔羊的下场,自然逃不了被屠宰的命运。
“嗡——”
巨大的引擎声从画外空间传来,就像电影开头,那急促的呼吸声链接回忆和现实一样,同样的画外声让观众明白,这种碎片式的一幕也是简星桥的记忆。
“等我们下飞机的时候,阿桥,你的习题至少要完成一半,”中年男人的面孔在手机上一闪而过,露出温和的笑容:“如果你能在明天下午前完成所有,我们回来的时候还会给你带你最喜欢的公仔玩具。”
“那我可以要最新款的那个吗,就是绿色油头那个……”
“那个可不好买,万一被别人买走了呢?”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剧烈的爆炸声打断,黑色的残骸像铁雨一样从空中坠落。
“啊,你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贪婪,”王永新的声音忽高忽低,带着一种似乎他已经捕捉到什么的笃定:“你对一款玩具的贪婪让他们延误了飞机,而飞机恰恰造成了失事,你想要的是拯救他们,也许不止他们,”
王教授啧了一声,看着沉默不语的身影道:“你想要拯救所有人。”
……
“院长,22号有非监护人探望,说是四个月前就预约了协和二科的身体检查,他要把人带走。”
兰姐抠着自己刚染的指甲,“看不出来,22号本事还挺大,也不知道怎么联系的外面,院长,这可不是我们宿管人员的失职啊,是您对他特殊对待了,让他经常出入您的办公室。”
她特意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电话,意有所指。
旁边的机房管理员,一个虎背熊腰的秃顶男人就顺着她的话道:“院长,对这帮小崽子可不能有半分松懈啊,稍不留神就造反,我看还是把他的监护人叫过来对质,可别叫这小子给轻易跑了。”
没想到王永新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不用,他跑不了。”
“跑不了?”兰姐惊讶道。
一个完整的侧写已经被王永新全然描绘了出来,他像掌握了其他孩子一样,深深掌握了这个男孩的内心。
他想拯救所有人,又怎么会独自一人逃跑呢?
……
严密封锁的院墙,一个角门打开了。
一辆宾利停在门口,通往自由世界的桥梁已经搭好。
“我可以帮你申告你的叔叔非法虐待问题,小简,你父母的遗嘱里有一条特殊情况,现在就可以用……”
简星桥停在了楼梯口,那里曾经裸、露的栏杆已经被掰直,四周又加固了铁丝网,仿佛那个雨夜毅然决然冲破了桎梏的自戕从未存在。
有一些东西比暴雨还能冲刷和篡改人们的记忆。
有一些东西比铁丝还能禁闭和压迫人们的躯壳。
他穿过正在做早操的学生队伍,从他们僵硬身躯旁穿过。
“嗡——”
好像又有什么音爆在低音共鸣着。
无数枝条般的双手向他涌来。
恐惧、麻木、嫉妒、痛苦、绝望的目光,向他寻求和索取着生的希望。
“小简,”律师在门口伸出了双手:“快,上车吧!”
在奇怪的镜头回旋中,那天晚上13号病房未完结的故事,又突兀地出现在了观众面前。
简星桥伸出手指,他知道自己只要挥动这根指头,就会有人受到惩罚。
他亲眼看到了这三个同寝室的舍友,怎么将一张手绘漫画塞进他的书本里的,原本他们商量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将一把削尖并缠上胶布的三角尺放到他的书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