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联姻(文案)“还逃吗?这回甘心了吧……
天色隐晦,远山迷蒙。
浓云将天空遮挡住,送来一阵阵冷气,燕子盘旋在禁宫的红墙黄瓦中。
重檐歇山屋顶耸立的吻兽,庄严肃穆,千百年来不为外界任何风雨所动。
林静照最后望了眼巍峨的禁宫,戴上厚实的帷帽,面孔遮得严严实实,登上出宫的马车,由锦衣卫宫羽护送着往龙虎山寻觅先太子下落。
龙虎山是道教名山,林静照扮作墨色深衣、头戴荆钗的道姑模样,手持拂尘,头戴黑纱帷帽,宫羽扮成了她的随从。
这次的随从只有宫羽一个,太子朱泓之事关系到皇位继承,必须秘密行事,多一个人知道都要被灭口。
宫羽之所以能参与其中,因他是朱缙的心腹,多年来矢志不渝地追随,论忠诚可排第一。而且他心狠手辣,灵活机变,智谋武功远远居于其他锦衣卫之上。
在诏狱时,宫羽更是负责拷讯林静照的长官,长年累月相处,对她最为熟悉。
林静照坐在马车车厢中,山野中枝叶在风中婆娑的身影,绿草上点缀着一颗颗白色的露珠,清晨寒风荡来荡去,最真实的自由气息扑面而来。
市井中吆喝的小贩,杂耍的艺人,卖豆浆的农家老妪,街头端着破碗的乞丐,处处充斥着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林静照的灵魂如封闭落满尘灰的屋子忽尔照入阳光,一下子亮起来了。
原来,离开皇宫是另一种活法。
宫羽驾驭马车飞速前驶,并未给她缅怀的时间。这次任务特殊,不能有丝毫差池。
林静照看了会儿外面景色,静静放下车帘,暗自盘算起来。
莫说废了武功,便武功在时她也不是宫羽的对手,情势棘手。
朱缙是个十分不好糊弄的皇帝,放她出来必定早有准备,偷天换日难上加难。
她将手中瓷瓶暗暗捏紧。
捂着胸口,发出“呃……”的一声长叹。
宫羽闻声略略减缓了马车速度,询问:“夫人,怎么了?”
林静照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渗在额头,一阵阵呕吐。
“夫人是旧疾复发了吗?”
宫羽问。
林静照在诏狱落下了旧疾,又刚刚被废黜了武功,元气大伤,小灾小痛是常有的事,长途奔波亦大大损耗这气血。
多番盘问,她气息奄奄说不出话。
宫羽踌躇了会儿,只得先让她往附近客栈休息。
客栈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极为嘈杂热闹。宫羽拿出银锭买了上房叫林静照休息,自己则门神似地矗在外面。
宫羽外表扮作农家汉子,英挺剽悍,肩宽腰窄,目露凶光,恰似太岁爷再世,让人望而生畏,掌柜伙计们不敢沾惹。
片刻郎中到来,说林静照长途颠簸,气血不足,开了张寻常方子。林静照服药后卧于室中休息,始终不见好转。
宫羽望了望日头,面色严峻。
时间流逝,转眼夕阳倾洒,万物笼罩在黯淡之中,很快暮色四合。
“宫大人先去用膳吧,”
傍晚时候,林静照才打开一条门缝,隔着帷帽,身影若隐若现,“我这边仍然抱恙。”
宫羽提醒道:“夫人,再不走就得在此过夜了。夜间山路难行,您更经受不住。”
她迟疑地问,“可以吗?还是以主子的事为先吧。”
宫羽道:“主子叫属下以您为先。”
林静照默认在此过夜。店小二送来晚膳,全是清淡适口的。
宫羽自行买了些馍饼和清水,不挑口味,大口大口守在她门外吃。
片刻,门扉再次打开,林静照吩咐:“大人,我想要些茶水。”
宫羽立即起身去取,热乎乎的雪顶含翠,经银针试过无毒后呈给她。
林静照收了,屋内许久许久没动静。
宫羽继续用馍饼和清水,果了肚腹,待月上中天之时,遥感眼皮沉重似铅,摇摇欲坠握不住绣春刀。
他一个头重脚轻,竟栽倒下来。眼皮渐渐趋模糊,很快完全黑了。
“嘎吱”门扉被推开。
林静照缓缓走出,悄悄绕过昏迷的宫羽,提着包袱消失在街衢的夜色之中。
原来她趁宫羽取茶水的工夫往他食物里下了药,药此前一直装在小瓷瓶,她随身携带,是从前赵姑姑以性命换来的。
机会唯这一次,失败即死。
她早就盘算好了逃计,无论输赢她都必须这么做。若她后半生穷困于四四方方的宫墙中,莫如现在就死了。
陆云铮还蒙在鼓里,她要去揭发一切。
晚风鼓荡,冷月窥人。
宵禁之下人烟稀少,两侧苍黑的古柏如一位位沉默的耄耋老人,给人以凝重肃杀之感。好在这里地处郊野,没有城门的阻挡,遁入山野中即可逃之夭夭。
林静照身着朴素,脸上抹了灰,按照路线甩开了客栈一段距离。
很快她气力不足,身体如坠棉絮,眼前冒金星一阵黑一阵紫,脑袋涨晕,呼呼喘着气,介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
武功被废黜的残余不适感依旧阴魂不散,若她武功尚在,这点微不足道的路程算什么。如今,走上一里便趋于极限了。
被废黜的不仅是武功,还有她清健的身体,皇宫中养尊处优的生活亦在无形间消磨她的意志,金丝雀被折了翅膀飞不出。
林静照不得已颓然坐在土坡上歇息,剧烈的呼吸一声接一声,脸色比月色苍白。
天地浩荡长夜之间,唯她孤身。
她眼睛发热不禁落泪如倾洒,恨铁不成钢地猛锤着土坡,痛恨了自己,怎么就失去了武功。
这一带罕有人烟,荒僻的村庄间几个喝醉的闲汉逡巡。他们眯起眼,见深更半夜的一个貌美道姑,便上前搭讪。
“小娘子,你从哪里来?”
两个闲汉不怀好意地凑近她,动手动脚,“迷路了吧,这附近可没有客栈。”
林静照可没空纠缠,三下两下料理了他们。她虽武功尽失,手里有剩余的秘药,骗二人有炼造的“仙药”赠送,以容色相勾,药翻了人后将银子席卷一空。
“小娘子,你少走……”
一个闲汉意识未全失,醉醺醺地勾住她裙摆,“说好了陪爷一晚怎么敢走……”
林静照呸了声,将裙摆扯过。
她算计好了一切,独独错估了身子的承受能力,这么快会耗尽元气。
朱缙究竟给她喂了什么?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宫羽取见什么朱泓太子,曲意逢迎只为找机会逃出宫。
老天开眼,叫她逃跑成功或死在荒野中吧,即便是死亦强于被带回去软禁逼供。
她的体力很快消耗到无法行进的地步,摇摇晃晃将近晕倒。
更糟的是,宫羽从客栈中追了上来。
“夫人,您果然要私逃。”
宫羽毫不留情地挡在她面前,寒冷的绣春刀凛然指向她。
“您这么做不怕诛九族吗?”
林静照讶于他醒转的速度,“你早知道了?”
宫羽明明白白告知:“属下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小受各种药毒暗器的训练,若这点程度都嗅不出来就枉为人臣了。”
方才他一路跟随在后,不近不远,既能保护她却又不至于被她察觉的距离。
那两个醉汉被她药翻之后,宫羽上去阉了杀了。陛下捧在手心里的贵妃娘娘,即落荒野也容不得他人亵渎。
“这是陛下吩咐你的?”
林静照脸色发青,捏紧了拳头。
“陛下一早猜到您的图谋,满足您出游的心愿,免得您久在宫中抑郁生病。”
宫羽边说着,边将锦衣卫逮捕犯人的镣铐枷锁取出,“如今玩也玩够了,该回宫了,请贵妃娘娘请伸出手来,别再为难属下,一切都是陛下的吩咐。”
林静照估量着绝不是宫羽的对手,心思流转,倏然下跪,恳然央求道:
“宫大人,我是被强抢入宫的,有父亲有兄长,有即将成婚的未婚夫,他们都在等着我。你行行好当没看见,放我走吧。我不能再回宫,不然我会死的,求求你发发慈悲!”
“娘娘!”
宫羽依旧提着锁链,“请不要再做这些无意义的反抗,能决定您命运的只有陛下。您有什么话可以和陛下说,属下无能为力。”
林静照眼见宫羽严峻的面孔,唯一一缕希望落空,咬了咬牙,毅然昂首跳向旁边的悬崖。
“娘娘!”
宫羽没料到她如此刚烈,身形敏捷武功高强,却远远比她更快,将她截住。
“娘娘,万万不可!”
……
尚书府与翰林府联姻,锣鼓喧天,十里红妆。
晨光熹微,陆云铮头戴红花官帽身骑大马,春风得意满面笑容,迎着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带着聘礼浩浩荡荡往江家而来,声势浩大,鞭炮沿途放了一路。
江家门口早已拥满了人,摩肩接踵,推推搡搡欢笑一团,嬉笑打骂,见新郎官来了拍手起哄,推推搡搡,愣是拦着不让新郎官的进门接走新娘子。
陆云铮见新娘子心切,数度被江璟元等为难,便撒了一阵红包雨,越过众人强闯入府。
“哎!哎!”众人一阵剧烈的喧哗,轰然的大笑声盖过了噼里啪啦的鞭炮。
“我们家小妹妹还没打扮好呢,翰林郎可不准进门抢人!”
江璟元嘻嘻哈哈拦在面前,众人跟着起哄,小孩子们钻来钻去要喜糖。
“红包给得太少,不准接新娘!”
陆云铮粲然而笑,自有应对之策。
他自豪地将身后红布一揭,圣上御赐“天作之合”的檀木牌匾赫然显露,银钩铁划,射出万丈光芒,无上荣耀,见牌匾犹如圣旨亲临。
“此乃圣上赐婚,谁敢阻拦!快迎新娘!”
人群中一阵此起彼伏的赞叹声,羡慕嫉妒恨,不愧是炙手可热的翰林郎君,年轻有为,竟得陛下如此盛宠,婚礼竟都是陛下赐婚的。
江璟元高举双臂吆喝着:“大伙,大伙!虽说如此,我家小妹害羞不肯轻易出门,不能强抢她出来。三榜进士必须得作几首情诗,向我家妹妹表达诚意啊!”
有人拍手叫道:“好啊,好!”
有人却拆台,“咱们江姑娘女中豪杰,文武兼备,平时就是仗剑走天下的主儿,岂会扭扭捏捏地不肯上花轿呢!”
更多的人轰然笑作一团,鼓掌起哄。
陆云铮正被搔到痒处,连作诗五首催新娘上轿,大放异彩。他本是进士出身,出口锦绣文华章,响当当的文人,自然信手拈来。
“新郎官接新娘啦!”
“新郎官接新娘啦!”
府内,江杳身着五凤红袍,头戴金冠,颗颗红玉珠垂坠在白腻的额头,脸颊透着晕红。美目流盼,朱唇红似血,艳丽无匹,婀娜窈窕的身段如新月上梢头,亭亭由婢女搀扶着。
陆云铮大喜,拽住了红绸的一端,江杳害羞拽住另一端。
红盖头朦朦胧胧,江杳朝陆云铮暗送秋波,缠绵悱恻,脸蛋呈酒红色,比阳春三月里的花儿还姣艳。
陆云铮恨不得现在便搂住杳杳入洞房,将一颗热腾腾的心掏出来捧给杳杳,欣喜之下,他攥着红绸的手沁出几丝汗。
圣上赐婚,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宜室宜家,琴瑟和鸣。
江浔早已高坐堂上,陆云铮和江杳双双跪下叩拜父亲,请新茶,听训教,待到了陆府再行拜天地大礼。
江浔擦了擦面上老泪,“你们以后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绵延后嗣,有空了也常回来看看父亲。”
江杳颜色含泪,肩膀颤动,轻轻颔首。
陆云铮脸颊涨红,郑重道:“岳父大人请放心,小婿定然多多带着杳杳回门,将杳杳照顾得好好的!”
江浔警告:“老夫就杳杳这么一个女儿,你千万莫要辜负她。践行当初的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若你还敢有别人……”
陆云铮忙打断,铿锵发誓:“小婿此生唯杳杳一人,永远无条件地爱她、相信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矢志不渝。”
江浔最后看了看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心中不忍,挥挥手将他们赶走。
江杳依依不舍,又喜又悲伤。
新娘子出阁。
高昂的唢呐声吹得震天响,锣鼓齐鸣,鞭炮如炸开的沸水,人群摩肩接踵,各种嘈杂声音混在一起热闹非凡。
江杳头盖红布,颊上泪痕未干,在陆云铮的搀扶下婀娜上了花轿。
陆云铮志骄意满,嘴角上翘,神采焕发,跨马准备回陆宅。
气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红包喜糖漫天撒,处处挂着囍字,一片喜庆的海洋,道贺之人挤满了街巷。
新郎新娘双方痴情守候多年,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新婚的十里红妆犹如红色的长龙,缓慢地穿梭在街衢之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投来羡慕好奇的目光。
迎亲队伍正浩浩荡荡地驶进,陆云铮得意洋洋骑于高头大马上,忽而一阵怪风吹过,险些吹断了他的红翅穗帽。
围观行人纷纷后退躲避,见一女子从人群中推搡出去,面目狼狈,跌跌撞撞,似被追杀一般,瘦削的手腕挂着半根锁链。
她神色颓废至极,一双憔悴的妙目看清陆云铮后,发出狐狸哀鸣般声嘶力竭的哭嚎,振聋发聩地朝新郎官大喊:
“陆郎!”
“我才是杳杳!你不认识了吗?”
众人顿时一片唏嘘,面面相觑,本来热闹的场面竟然静了瞬间。
陆云铮懵了,此女一派道姑打扮,头发凌乱,浑身脏兮兮,还跑丢了半只鞋子,看起来疯疯癫癫。
“救我!救我!”
她煞有介事地向后看,目光混浊,惊恐惶切,面色苍白,瘦得可怕,似乎在暗牢里被囚了数年而神志不清。
“陆郎!陆郎!陆云铮!”
陆云铮难以置信,这疯妇不单知晓自己的名字,脏乎乎的外表下还和杳杳有一模一样的面孔,甚至五官更立体精致,更像真的。
“这……”
陆云铮不断揉眼,咽着喉咙,证明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她声声凄厉地喊向自己,嗓音亦和杳杳的一般无二。
这世上岂有两个相同的人?双生子也不可能如此神肖。
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越聚越多,如沸水炸锅骚动。
群雌粥粥,不约而同猜测陆云铮负心薄幸偷偷养了外室,导致新婚大喜之日外室来截花轿,闹出滔天丑闻。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新娘,江杳倏然摘下盖头掀开了花轿,梨花带雨,眼角泛红,满含责嗔之意,恰好与陆云铮对视。
负心陆郎竟私养外室,被找上门来!
虽隔着嘈杂的人群,江杳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清晰地传入陆云铮眼中。
陆云铮登时被一阵慌乱淹没,手足无措,内心的诧异被愧疚取代。
是啊,他的杳杳在这儿,这才是他的杳杳,他怎能因路边一疯妇而动摇,莫名其妙浪费大婚时间。
什么私养外室,完全没有的事,他一万个冤枉,谁知这疯妇哪冒出来的?
打秋风之事时常有之,有些心怀不轨之人会在大婚趁机敲竹杠。
去年表亲程家成婚时,有个女人领着孩子口口声声说是程家表弟的外室,后被证明是江湖骗子,被官府捉走。
眼看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江杳红颜大怒,泪意潸然,如再不赶走这疯妇,尚书和翰林两家都要颜面扫地。
陆云铮挥手叫道:“来人,来人!将这打秋风的赶走!快!”
林静照晴天白日如遭雷,心脏沉甸甸地下坠,陆云铮竟面对面都不识她,还对那个冒牌江杳爱护有加。
“陆郎,我才是江杳啊,我之前被关在了……”
她的手脏兮兮的沾泥,摸在陆云铮光鲜亮丽的新郎服上一个黑乎乎的手印。
陆云铮大怒,狠狠一甩,嫌弃道:“走开,你个疯婆子!打秋风敢到这里!”
陆府的侍卫来临,三下两下将她拖走。林静照苦苦挣,抓不住最后救命稻草,另一只鞋也跑丢了。
她嗓子喊哑了,最后绝望地望着陆云铮,泪水夹杂着恨意和不甘。
陆云铮深深吐了口浊气,整敛衣冠,内心被一股奇怪的感情笼罩。
这女子的眼神似曾相识,明亮,锋利,像习武之人,像某个熟悉的人。
林静照很快被拖远了。
陆家家丁一边骂骂咧咧,欲找个地方将她解决掉。
宫羽姗姗来迟,解决掉了陆家家丁,救下林静照。
之前捉住了林静照,她却以跳崖相逼。宫羽谨记陛下“事事以她为先”的圣旨,不敢过分相逼,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此刻才知,他们贵妃娘娘竟要来这儿抢婚。
……
皇宫,深夜,显清宫。
巨兽般巍峨宫殿淹没在黑暗之影中,铜龟粗重古拙,铜鹤静谧,天阙肃穆庄严,蒙上一层崇高凝重的巨丽之美。
禁军二十人一班逡巡往复,高处设有警哨点和瞭望塔,昼夜不分地森严值守,天网恢恢而不漏。
面阔九间的仙源殿内,烛火惺忪,华丽的金锁窗严丝合缝地紧闭住。
幽深的皇宫一隅如无底洞,无穷无尽的黑暗,连月光都不会踏入的地方。
林静照又回到了熟悉的皇宫,怔怔躺在金嵌玉龙的御榻上,眼角泛红,像一具行尸走肉,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她双手腕以银链向上拷在了床头,双脚拷在了床尾,案板上待宰的鱼,无能为力,等待审判者的来临。
白日的奔波耗尽了她全部体力,她被下人灌了数碗参汤,强行吊着精神,以免一会儿在圣上的审讯中晕过去。
一阵脚步声响起,那位九五之尊静静踱在温暾的月色中,远望如飘逸的仙人。窗棂映着外界轻云淡月的影,夜风如透明的河流,冷清月光下一束束雾气。
林静照悸然,下意识撇过头,牙关倔强而隐忍地咬着唇,不愿面对。
她无法稍动,手腕的银链子很紧。
朱缙坐在御榻边,透着稀薄的烛火静静凝视着她,言有尽而意无穷。
他越是这样寂然不动,越有种屠刀悬于头顶滴沥着血的感觉,万乘之尊的帝王特有的生杀予夺之大权。
林静照如鲠在喉,此刻的姿态尴尬而艰难,全然没有反抗能力。
昔日受宠的贵妃,沦为阶下囚。
使她沦落至此的人,正是素有妻控之称,不惜为她对峙满朝文武的帝王。
她渐渐熄了求生的心,索性最锋利的光芒自黑眸中闪射而出,烈然剜向眼前男人,寸寸傲骨,梗着亭亭的脖颈。以往不敢展露的怨恨和怒火,此刻悉数发泄出来。
朱缙无声地笑了下。
她愈挣,反倒愈有趣。
御榻上的女子好似月亮跌落泥沼,腰儿纤细,流泻至腰的鬓影,秋波遨游其间,明明暗暗的月光在她窈窕的身段上跳跃。
他眼神是冷淡的,指尖是冰冷的,轻轻滑逝在她的身段上,居高临下欣赏着她眼尾泛红走投无路的窘态。
林静照难堪地涨红了脸,欲躲,银链却牢牢将她双手双脚固定在御榻的中间位置,不偏不倚,丝毫挪动不得。
良久,朱缙终于开口,
“还逃吗?”
他俯身轻轻拎住银链另一角,深情而沉溺地吻去她眼角的泪。
“这回甘心了吧。”
“朕放你出去又怎样,早跟你说过没用的。你死了,他再不记得你了。”
“你只属于朕。”
林静照被迫仰起头颅,将近窒息,对上他明净漆深的双目,恍若被千刀万剐,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和虚幻感。
她犹不服输,手腕挣着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陛下要杀则杀,何必折辱于我?”
朱缙操杀生之柄,恩威莫测,愈发得漫不经心,施施然问:“这也算折辱?”
她含垢:“这当然是。”
这原是一场欲擒故纵的骗局,他故意放她出去,再不费吹灰之力地捉回来,一而再有意地挫她锋、磨她势,使她疑惧不安,直至将她的全部傲骨敲碎,沦为一个只会跪着的行尸走肉。
厂卫鹰犬遍布天下,她根本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朱缙弹着她的素颊,手瘦削而颀长,冷白的肌色,青筋在下面若隐若现,没什么温度,宛如一件冰块雕琢的玉器。
“这不是。”
真正的羞辱,她连十中之一都没见识。
林静照万念俱灰之下,咬舌自尽。
朱缙却先一步塞住了她的嘴巴,目中折射雪亮的寒光,苛薄寡恩地道:
“敢自尽,朕杀你全家。”
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极端的愤怒快烧成灰,恨不能冲上去戳他几个透明窟窿,苍白的手臂上暴起蜿蜒的青筋。
他无动于衷,泛着中立冷静的色彩,平平陈述:“叫陆云铮喜事变丧事,连同江浔统统给你陪葬。”
“不!”她震惊于人性的恶竟到了这种发指的地步,以坚决的语气回击,
“我已经落在您手里了,打杀悉听尊便,莫要搅了旁人的喜事。”
“贵妃也知道那是旁人的喜事?”
朱缙口吻比月光更柔冷,“什么你啊我的,懂不懂尊卑分寸。”
林静照神色黯然了一瞬,夹杂着遗憾,却不敢改变成为,依旧隐忍着恨意字字句句坚毅地说:“如果不是您,那本来是我和他的喜事。”
“朕究竟哪里比不上陆云铮?”
他光风霁月如春寒的风,微微好奇了,“明明朕也为你做了那么多。”
她视死如归地直言:“您虽是统御四海的皇帝陛下,偏偏比不上陆云铮。”
朱缙掐起她,压覆着无形的沉重君权,动颜色而海内震恐,仿佛下一秒就要拿人作替死鬼。
“再说一遍。”
林静照极度不适感,手腕被锁得酸痛,喉咙发出几个残缺不全的音节,语气略微弱了弱:“起码他不会这样对我。”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着他那张清凛的脸,他阴晴不定:“你乖乖的,朕自然不会这般。”
林静照恳然哀求:“陛下拿我当政治棋子,根本没正眼瞧过我,蓄意放我出宫戏耍我,如今死到临头还不肯给我个痛快的。陛下若不杀我,便放我走吧。”
朱缙闻此默了默,料峭的天风拂过他头顶竹叶白桃花香叶冠,飘然荡漾些许幽渺的香芬,室内缥缈着虚净的道气。
片刻,他抬手竟解开了她的银链,施施然道:“好,走啊。”
林静照骤得自由,意料之外,揉揉酸痛的手腕,试探地往前走两步,离开这座昏暗可怕的大殿。
她回头,“你……”
朱缙不动如山,眼睛像疏雨后的窗,明亮又残忍。他仍以驾驭的姿态高举神坛,甚至游刃有余,“朕说杀你全家没开玩笑。”
她刹那间如堕冰窟。
滔天的恶心涌来,此刻的感受已不能用语言形容。
修道之人灵魂一半是恶魔,一半是圣人。
终于,林静照又慢慢地走了回来,愤怒和反抗被一瓢水浇灭,唯剩半死不活的躯壳,任由上位者主宰磋磨。
她双膝屈下,慢慢跪在朱缙面前,摇摇欲坠,似风中的一盆寒兰。
他漫然撒着两只长腿,讥讽着,“怎么不走了?”
她的表情已麻木,“臣妾不走了。求陛下宽赦。”
朱缙俯身轻掐住她后脑,锋芒毕露,咄咄逼人,间不容发的峭冷口吻:
“入宫半年屡造事端,欺君罔上,若是旁人早就死十回了。敢误了朕的大事,拆了你的骨头也不够赔的。”
二人近在咫尺,林静照能清晰闻见他头顶香叶冠上冷冽的木质香,以及白里透青的花瓣通透轻薄的美感。
她挺直身体笼罩在他的阴影下,麻木僵硬,泪已干涸,目中微光如坠于泥沼的星影,一副静聆神命的姿态。
“臣妾有罪,悉听遵命。”
朱缙拂了下长袖,道袍上的山色凝云仿佛真有仙风道气凝绕。
“你是有罪,罪该万死。”
林静照跌在厚重的地摊上,颌下肌肉绷紧,凄寂笑了笑,若有所失。
无论如何,她不能冒犯这位看似清静无为修仙建醮的帝王,父亲、兄长、陆云铮的性命都捏在他手中,打杀随性。
“臣妾固然千刀万剐,求陛下莫要殃及无辜,降罪于江家。”
她捂着心口咳嗽,废掉武功后时常病痛缠身,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求陛下赐臣妾一条白绫或一把匕首,臣妾即刻以死谢罪。”
朱缙置若罔闻,些微怜悯之情荡为寒烟,袂飘天水碧,杀气极重。
“死在朕面前还嫌玷污了显清宫,即便是死你也得去诏狱伏诛。”
林静照恍惚有种死亡的触感,忽临的轻松和快慰。她默然半瘫在地面,夏日地面凉气透入骨髓,肺部生寒。
“臣妾谢主隆恩。”
曾几何时她不明白雷霆雨露俱为君恩的含义,现在才恍然,在事事株连的《大明律》下,能独身赴死而不连累家人是莫大的幸事。
此刻满室昏暗,上位者高高踞于堂上,刽子手等候在侧,她有种梦回诏狱的感觉。
那一个月是她的噩梦,地牢的恶臭和老鼠,狰狞凶狠的酷吏,无休止的拷问,她肩头受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全。
她眼皮昏昏然,阖上,等待帝王下达拖下去赐死的最终圣旨。
最后一次呼吸人间的空气,最后体验几刻活着的感觉,最后……想想思念的人。
命运弄人,偏偏叫她死在了陆云铮大婚的这一天。她埋骨荒野,陆云铮却洞房花烛。这一刻,她甚至陆云铮。
忽而身子一飘,没等到赐死的圣旨,却又回到了御榻。
朱缙将她摁在身下:“说你的遗言。”
林静照骤惊,双手被他猝然压于脑袋两边扣住,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细碎清寒的竹叶香,神志有些混乱。
“把臣妾和陆云铮骨灰埋一起。”
他一记微凉的唇杀:“别做梦。”
她的唇潮润,脑袋激灵灵,异样之感油然而生,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吻她了。
“那臣妾没有遗言了。”
朱缙声线微重,再度命令:“叫你说。”
咫尺之距呼吸交织,暧然的温度飙升,林静照的理智像冷汗一样蒸干,不知如何接话。
她揣摩君主心理,只得半真半假地道:“希望君王长乐康健,早日得成大道。”
他微蹙着眉:“贵妃以为花言巧语便能蒙混过去?”
林静照屡屡被他冷呛,无论怎么答复都不对,略略愠怒,破罐破摔道:“既如此,臣妾的遗言是来世再不见到您。”
“朕何尝愿意再见到你。”
朱缙深邃的五官深藏若虚,天人合一的湛然道气,沉沉,“今生未过何谈来世?”
林静照有种不可名状的痒意,颊上飘起酡色,“陛下明知我不甘心,日后会一直尝试逃走,妨碍您的大业。”
“逃啊。”他慢慢挲着她的腰肩,笃定中有几分病态,“给你一年或几年时间,你若从皇宫出去,朕便放过你。”
林静照瞳孔凝固,心痛得窒息。
他这么说,是笃定主意将她永禁锢在宫里,叫她这辈子走不出大内。太子朱泓的下落尚未可知,他不会放过她。
她被替身了,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身份了,陆云铮和她面对面不相识。她已失了求救的机会,被囚在幽深皇宫的一隅,无人察觉。
“陛下不能伤害我的家人,”她被他压得微微颤,尽最后一丝力气争取,“我爹爹他忠心耿耿。”
“帝王即天也,春生秋杀,有何不可。”
朱缙目色比雪色寒冷,凝作一缕烟。
林静照看清帝王的刻薄寡恩,人君临御天下,使亿万之众而从一人,权力的触角无处不在,她根本无路可走。
“真的不能答应吗?”
她陷于他身下,双手被他禁锢住,泪眼朦胧说,“臣妾求陛下。”
“你究竟跑什么。”
朱缙冷不丁变了话题,双目如明月浮墨云,凉薄地逼问:“难道给你皇贵妃之位还不满足,还希求皇后之位?”
“陛下故意戏弄臣妾,给了臣妾希望又亲手掐灭。臣妾在外游荡一圈,时时刻刻处于陛下掌控中,宛若陛下的木偶。”
林静照眸蓄清池,“陛下即便赐死我也比这样戏弄我好。”
本来她求死以结束一切,他却拿她全家威胁,让她死都死不了。
朱缙依旧掐在她腰间,与她保持亲近的姿态:“是你那些伎俩太拙劣。”
她不甘地质问,“陛下既然识破臣妾,为何又给臣妾机会?”
他没什么情绪地训告:“朕给你机会你也不能跑,即便没有锦衣卫跟着也不能跑。时刻记得,你是皇贵妃。”
顿了顿,抚挲着她的身段,含有些许绵长幽远的责怪意味,“若你还得寸进尺地希冀皇后之位,就太……”
林静照凛然道:“臣妾不敢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辨喜怒,呵呵:“那就好。”
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实在太傻,她不会了。
灯火又昏暗了一个层次。
沉郁的空气,香雾的烟缕。屑细小的光线幽幽照亮一小区域,其余是无尽的黑暗。帐四角挂着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仙源殿内装潢得如雪洞一般,恍若高洁的隐士住所,仙气化为清风在空中飘荡,振翅欲飞的铜彩仙鹤,驮来灵丹的铜龟。
他修行之人身心洁净,平日都是不碰她的,连与她接触都要擦擦手。今日却这般与她严丝合缝地贴近,其暗示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林静照跪在御榻上,没出息地淌出清泪。
朱缙凝向她,长指罕见地擦了擦她泪,博袖绣有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他命令道:“转过去。杳杳。”
林静照乍闻这称呼眉心一跳,如同被针扎了,咬着唇依言缓缓转身。
朱缙从后不轻不重地挽了她的腰,帮她调整到合适位置,倾身覆了上来。
她手肘撑在枕头上,弓着身子,头重脚轻,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杳杳这一称呼,恍如魔咒。
朱缙吻了吻她的滑如流墨的长发,温柔而强势地行事,没带一丝手软。
她痛哼了声,隐忍相迎。
他头顶的香叶冠坠落,掉在了她腰上,桃花香缓缓弥漫于整间褥榻。
外界风打竹叶,飒飒作响。
……
陆府。
明月高悬,鞭炮炸碎的红皮子散落一地,挂着喜字的红灯笼静静悬挂,宾客喝得醉醺醺三三两两地散去,场面冷清。
由于白日迎亲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陆云铮的喜宴没吃好,人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他,背地里指指点点,都传他为人不检点,婚前被就背着妻子养了外室。
好好的婚礼,一地鸡毛。
陆云铮咬着牙,痛恨自己的窝囊,不能将流言蜚语撕碎。
“大人。”
家丁过来拱了拱手,禀告道,“小人派人里里外外寻找了好几圈,并没有找到白日那个疯妇人。”
陆云铮眸色猩红,质问道:“一个大活人怎么没了?”
家丁支支吾吾:“兴许……躲到道观里去了?那疯妇一身道姑的装束。明日小人再带人去附近山上的道观找找。”
“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
陆云铮心事重重,下了死命令,内心四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他还穿着火红的新郎袍,胸挂红花,落寞地坐在粼粼月影下的湖边,不胜苦恼。
这件事越想越苦恼,越想越离奇,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疯妇酷肖杳杳,嗓音、身高、胖瘦、行为举动完全相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挑不出半丝瑕疵。
这世界上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术?
陆云铮一下一下往湖水抛着石子,湖光中倒影着红灯笼和囍字,被夜色渲染,平静得诡异,愈发加重心头的抑郁。
都怪那疯妇,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搅了他的婚礼,害他蒙上不白之冤。
今日明明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盼了许久的,却没有勇气找杳杳。因为这件事,他和杳杳之间产生了一层莫名隔阂。
以前读过的志怪小说里,蟒蛇精会变幻作人的模样,代替了原来的女主人,与男主人同床共枕,吸干男主人的精气。
可志怪小说终究是志怪小说,代表不了现实。
那疯妇不像空穴来风,他对她有种莫名的熟悉,心有灵犀,当时只瞥了她一眼内心就务必悲伤,依稀从哪儿见过她似的。
无风不起浪,难道冥冥之中他真辜负过她,伤害过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陆云铮。”
身后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陆云铮一回头,是岳父江浔。
江浔满脸铁青,严厉质问,“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你真在外面养外室了?”
陆云铮深感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顿时涨红,蒙受不白之冤,额头青筋暴起:“岳父,绝对没有,否则我天地不容!”
江浔似信非信,“你和杳杳的情分摆在那里,老夫也不敢相信你会养外室。白日抢亲那女子,你究竟认不认识?”
陆云铮无助地摇头,他满心满眼都是杳杳,哪里盛得下别的女人。
“小婿也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奈何四下寻找,再也擒不到那女子了。”
江浔沉吟着道:“婚礼打秋风之事虽时常有之,老夫倒不愿相信那女子是刻意讹诈。瞧她那疯疯癫癫惊恐的样子,倒像是被人牙子拐卖,拼死跑出来的。”
陆云铮沉重点头,“是,小婿深有同感。”
“老夫本还打算问清缘由,既然她人消失了,那便算了。”
江浔话锋一转,“你还不快去洞房找杳杳,想让她新婚之夜独守空房?杳杳今日哭得很厉害。”
陆云铮垂下了头,无颜面对杳杳。
“叫杳杳伤心,是小婿的错。”
江浔警告道:“别以为杳杳嫁给你,你就高枕无忧了。你若真是那负心薄幸之辈,老夫还会让杳杳跟你和离!”
陆云铮闻言大骇,连连赔罪,深深吸了口气一头奔回新房。
龙凤花烛高高挂,闪烁着夺目的光辉,吉祥喜庆之意弥漫在新房中还未散去。
江杳的红盖头已摘下,满脸泪痕,见了他,沙哑道:“你还来做什么。”
陆云铮不知如何安慰江杳,心里始终被那种怪异的感觉充斥。
难道多年的情意付之一炬?
“杳杳,我……”
江杳双眼泛红,嗔怪道:“陆郎,这件事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解释?”
陆云铮难过地说:“杳杳,那个女人与我无关,我实在不知原委。”
江杳道:“真的吗?”
陆云铮缓慢地点头,“我不知道她为何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其实刚才他倒想问问江浔,杳杳是否有双胞姐妹,从小沦落在外之类的。
二人静默无声。
尴尬的气氛弥漫在新房里。
良久,江杳叹息:“罢了,我相信陆郎。”
陆云铮的惭愧愈加深重。
愈是想要解释,愈加无言以对。
熄了灯,陆云铮和江杳并肩躺着,中间冷得似隔了一堵墙,气氛怪异至极。
望着她侧过去的背影,陆云铮也没有勇气和她圆房,就这样干巴巴躺了整夜。
夜无眠。
第25章 禁足“娘娘犯了错,在禁足。”……
霜高风冷,暮色苍然。
铅灰色的天空淡极了,一颗月隔着层云投来隐隐清光,太阳很快升起。
远方一带模糊的黑色山峦,晨雾若隐若现,枝桠上残余着滴透的露珠。
皇宫角楼敲响的钟声回荡悠长,重檐歇山黄琉璃顶的一座座殿宇,其上静默矗立的吻兽,远远遥望雄浑而不失玲珑剔透。
林静照乘辇披衣服恍恍惚惚地回去,脸颊苍白亦如晨间雾气之色,阵阵发冷,坐在豪华富丽的辇中仍自哆嗦。
昨夜他靠近时,她无措地揪住了明黄的榻单,持续了一整夜。今晨,她身子发僵,稍稍动弹便极度酸痛,青紫色的瘢痕布满了整个脖颈。
在帐中时,她真怀疑自己会死。
静观自己的双手,骨瘦如柴,羸弱柔质,无缚鸡之力,哪有从前握剑的半分力道,令人沮丧绝望。
下辇后,芳儿和坠儿将她搀扶回宫,送上一碗浓黑腥涩的汤药。
“娘娘,这是陛下赐您的。”
虽林静照被废黜武功后不大可能有孕,喝避子汤多一层保险。
她身份不明,万万不能诞下龙种,比起有孕再堕的痛苦,及时喝避子汤算是恩典了。
林静照端起碗,一饮而尽。
当夜,她发起了高烧。
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唇色惨淡,意识模糊,初经人事的她显得极不适应。
芳儿和坠儿用凉毛巾覆在她额头,数个时辰过去,温度依旧滚烫得厉害。
“娘娘昨夜第一次侍寝,怕是有些耐受不住,”芳儿焦急地道,“我们得去帮娘娘请太医。”
坠儿为难地说:“昭华宫锁了,禁止任何人进出。”
芳儿道:“娘娘这样下去会烧死的。”
坠儿摇头,“娘娘犯了错误,在禁足。”
贵妃忤逆圣上,意图私逃,被丢到昭华宫反省,无诏不得出入。
昭华宫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冷宫,尽管外面的人还在眼红羡慕。
那夜,与其说是侍寝,莫如说惩罚。
两个小宫女继续守着,过了一天半夜,林静照高烧久久持续,水米未曾沾牙。
外面平静无波,除了每日定量的食物和水外,没有任何额外宽赦。
芳儿求了锦衣卫宫羽,弄来点药。林静照神志模糊,不肯服用。
芳儿忧心道:“娘娘在和陛下赌气,娘娘不喝药,难道要以死相逼吗?”
坠儿皱眉道:“娘娘如今被禁足着,以死相逼没用,陛下根本看不见。”
芳儿道:“我们再给娘娘弄点冰块。”
坠儿点头,同芳儿一道去了。
林静照气息奄奄地睁开眼,肺部热得塞了炭,虚渺无力。她确实心灰意冷,有意消磨自己,好早些踏上黄泉路。
以死相逼确实没用,圣上根本不在乎,他从诏狱把她捞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拷问太子朱泓的下落。
至于陪他在群臣面前演爱恋情深这场戏的主角,不一定非得是她。
这世界上有一种易容术,能不着痕迹地变幻容貌与声音。
北镇抚司常年从事特务侦伺,各种奇技淫巧应有尽有,易容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不成难事。
陆云铮那个新娘和她形貌酷似,应该就是用了易容术的缘故。
林静照想通了其中隐情,捏紧拳头,心头却更为焦灼。
苍天无眼,叫她死都死不成。
又躺了数日,林静照的烧病恶化成肺病,咳得厉害,痰中隐隐泛着血丝,瞧着像是大限将至。
她瞥着染血的帕子,倒笑了。
芳儿和坠儿忧心忡忡,贵妃娘娘病倒这数日,圣上不闻不问,当真是当囚犯待遇,不顾念半点旧情了。
午后,司礼监的太监来了。
“陛下问贵妃娘娘还行不行,若得了瘟疫,趁早草席卷了尸丢出宫去,免得传染给旁人。”
司礼监常年侍奉帝躬,趾高气扬,又持有圣上口谕,口吻很冲。
他们这么说,是圣上怀疑她装病了。
“娘娘真的病了,”
芳儿和坠儿如实禀告,“娘娘一直高烧着,痰多,今早吐血了,三日未曾用膳。”
司礼监是圣上的人,芳儿和坠儿却也是圣上的人,双方本质上平起平坐。
司礼监几人窃窃商议了两句,道:“这殿中病气氤氲,沤得人昏昏沉沉。陛下特赐艾草和茱萸,焚烧一烧,驱逐晦气。”
芳儿和坠儿躬身要接,司礼监的人却高高在上拿在手中,并不给她们。
“请皇贵妃娘娘亲自领赏。”
林静照闻声深深吸了口气,颤巍巍地起身,趿鞋下地,耷拉着眼皮来到地面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
“臣妾谢恩。”
御赐之物需要她亲自跪接。
司礼监把御赐的艾草给了,道:“娘娘勿怪,这是宫廷规矩。”
她头重脚轻,如一朵干枯的菊。
司礼监又将殿内陈设杯盏换了新的,里里外外清扫一遍,似对待瘟神。
芳儿和坠儿焚烧艾草,满室乌烟瘴气。
林静照瘫在榻上,浑身无力,心想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己应该很快见阎王了。
她安然闭上眼睛,藕白的手腕上还戴着以前陆云铮送她的红玉珠。
欣慰的是,那夜她被帝王衣衫尽毁时犹戴着这串红玉珠,不算一丝不穿。
好累,身子好累,精神好累,她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弱,将要烂在这深不见底的幽宫里。
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时辨不清阴间还是阳间。人影晃动,窃窃私语,有人往她的手臂上扎针,又长又细。
“太医,贵妃娘娘的病如何?”
坠儿问。
程太医斟酌了片刻,道:“有点棘手。陛下怎么吩咐的?”
坠儿一五一十地说,“陛下口谕,如果娘娘不行了,及早送出宫去。”
芳儿道:“陛下不让娘娘传染旁人。”
“及早准备吧。”
程太医感到有些残忍,但无可奈何,抿了抿唇,“娘娘的肺病入五脏六腑,下官医术拙劣,难以回春。”
芳儿和坠儿面面相觑,相对感伤。
赵姑姑死后,她们是陛下拨来侍奉贵妃娘娘的,相处多日有了感情,不愿看贵妃娘娘就这么被送出宫去。
陛下到底没原谅娘娘,一应用度全按犯人的标准。
药是普通的药,待遇是普通的待遇。
这般磋磨,陛下明摆着要娘娘的性命。
芳儿伤然道:“如果娘娘有事,几日后的皇贵妃册封礼也该取消了。”
坠儿道:“奴婢等唯有遵照皇命。”
“遵照皇命吧。”程太医道,叹息,“我等亦无能为力。”
宫里人过得苦,横死之事时有发生。人的性命脆弱如斯,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人命,冥冥之中注定的。
这位林贵妃盛宠无匹,年纪轻轻,才刚过上好日子却因触怒圣上而获罪。
她现在这个样子,早死免得受罪。
程京提着药箱回去了,背影蹒跚,五味杂陈,脚步有些沉重。
事实上他家中也有一位和贵妃娘娘同岁的儿子,忤逆不孝,荒唐得很,不好好读书考科举非四处旅游,走遍名山大川,几年来快把家里的钱财败光了。
他儿子得家中溺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滋润幸福,哪有贵妃娘娘的窘境。
这无形中传达着一种信号,或许后宫一枝独秀的林贵妃就要坠落神坛了。
行至东华门,锦衣卫指挥使宫羽拦住他,问道:“程太医,皇贵妃病势如何?”
程京惧怕这些牛鬼蛇神的锦衣卫,忙恭恭敬敬地回禀道:“镇抚司大人,贵妃娘娘是烈性传染病,回天乏术,恐怕……”
宫羽神色峻然,“太医辛苦了,是皇贵妃娘娘近来在和陛下赌气,陛下欲给她点微不足道的教训。您既负责诊疗她,务必使娘娘恢复原样。”
程京愣,半晌没明白这话中意思。
宫羽孔武有力的手拍了拍他肩膀,“娘娘若有三长两短,整个太医院陪葬。”
陛下要留着贵妃娘娘的性命。
程京恍然惊出了一身白毛汗,慌忙拜道:“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程京深感伴君如伴虎,每一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有种目眩之感。
他不知陛下和贵妃娘娘之间发生了什么,此刻,他倒有些可怜贵妃娘娘,明明和自己那不孝子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小几岁,却遭受这等磋磨。
陛下留着她的性命,却又不真对她好,零敲细碎地折磨她。
贵妃娘娘究竟犯了什么罪过?
宫羽点到为止,转身离去。
程京擦了擦冷汗,无可奈何,只得回昭华宫硬着头皮继续照顾贵妃娘娘。
他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穷尽心智,一日日地研究医经,只求贵妃娘娘平安渡过此劫。
……
陆府。
囍字被连日来的夏雨侵蚀得斑斑驳驳,大红灯笼亦蒙上了一层尘土。盛世大婚才过去几日,热闹不复存在,门可罗雀。
新人一直没圆房,有几夜甚至是分房睡的。因迎亲时忽然冒出来的疯妇,江陆两家都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愁云惨雾中,无法纾解。
江杳去书房探望几次陆云铮,后者皆以繁忙为借口不见。一来二去,江杳深感失落,便也不去自讨没趣了。
夫妻二人,打着冷战。
陆云铮对江杳疏离,却对皇贵妃一事尽职尽责。
半个月前周有谦致仕,张子昂发动群臣浩浩荡荡展开一场情愿,大有逼宫之势,清君侧诛妖妃。最终结果十分惨烈,凡参与情愿者皆被打入诏狱,等候圣裁。
这是内阁的一次全面落败,也是贵妃党一次畅快人心的胜利。
陆云铮作为贵妃党首脑,当然要再接再励,乘胜追击,敲定皇贵妃娘娘的名分,彻底铲除内阁勋旧。
陆云铮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三天三夜不见人。再出来时,恍恍惚惚,阳光刺眼。
他发疯似地写奏章一方面为了自己的仕途,另一方面也是躲避江杳,躲避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亭台水榭,江杳正等着他。
她秀雅的姿影倒映在粼粼湖水中,挽了妇人髻,手中提着沉甸甸的食匣,温婉而贤淑,如风中一竿竹。
陆云铮一怔忡,目光为她吸引。
“杳杳……”
江杳转过身来,眸子泛着血丝,微微沙哑:“陆郎,你忙完了?”
陆云铮垂睫,张口结舌,这些时日他一直用各种理由躲着她。
“对不住。”
二人之间的隔阂已然种下,说再多的对不住也无济于事。
江杳沉寂地坐了下来,陆云铮随她一起,共同静静望向水面上的蜻蜓。
婚前他们还会畅想婚后的美好,真正婚后了却相敬如冰。
“我们太久没坐一起聊聊天了,”江杳幽幽说着,“本以为大婚后会很幸福,现在却远远不是那么回事。”
陆云铮被她说得愈加难受,禁不住握住她柔荑,“杳杳,你误会了。”
江杳直起腰身,眉欺杨柳叶,柔柔蹙起,“陆郎,你是不是真的不爱我了?”
十多年的交情,圣上赐婚,因为婚礼时一个打秋风的疯妇而毁于一旦。自从那个疯妇出现后,他对她的冷淡是有目共睹的。
陆云铮怔怔凝视江杳如诗如画的面孔,从前她英秀逼人,现在越发有种江南水乡女子的味道,韵味非凡。
或许,他错了。
人世间无奇不有,那疯妇或许用了易容术,正巧和杳杳长得相似,他不应该因为外人影响他和杳杳的感情。
反正那疯妇已经消失了,不复存在了,就当迎亲那日的事是一场噩梦吧……
“不,杳杳,”他握着她的手,缓缓跪下来,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吻着她的手心,“陆云铮永远爱你。之前是我的错,我郑重向你道歉。”
江杳望着他真诚的眼神,星眸中溅出一丝湿润之意。
“这还差不多。”
她沉沉委屈,妙目莫名憔悴,可见这些日以来受到的心里折磨是极大的。
陆云铮对江杳满是亏欠,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好不容易娶进了门,他该好好疼爱她才是。
“杳杳,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否则就……”
他刚要发毒誓,江杳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了他嘴,“别乱说话,我相信你。”
陆云铮被她软糯的指一贴,浑身麻木,飘飘然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二人相视一笑,前几日的隔阂冰雪消融,犹如春风吹化冻土,均感喜乐舒服。
……
晚间,江府,回门宴。
那日迎亲变故,江浔对陆云铮不太放心,一直想找机会再敲打斯人一番。
但见陆云铮和江杳手牵着手,神仙眷侣,脸上均挂着微笑,之前的隔阂不复存在了,江浔也就咽了话头。
一家人聚在一起,觥筹交错,闹呼呼地谈天说地。
表亲程家只派了小公子程黎来,程京正在宫里医治贵妃娘娘,脱不开身。
“哦?”陆云铮闻此,追问道,“贵妃娘娘竟身体抱恙吗?”
“爹爹说的。”程黎夹杂几分担忧,“爹爹的级别高,经验最老道,此番负责医好贵妃娘娘。”
陆云铮微疑,“贵妃娘娘好好的,素日身体康健,怎会忽然抱恙?”
程黎喝了口酒,道:“宫里的秘事谁知道,也就我爹爹晓得一些内情。”
贵妃抱恙,陛下不闻不问,这事显得几分蹊跷。
陛下的态度似乎冷淡了些。
陆云铮亦灌了口酒,心神不安,胡思乱想,别是贵妃娘娘失宠了吧?
千万不能。
他是贵妃党,他的发达全指望着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一倒,恐他飞黄腾达的美梦也化为泡影了。
“表姐夫,你似乎对贵妃娘娘很感兴趣啊,”
程黎严肃地说,“你可要小心。”
陛下那是出了名醋坛子,谁敢沾惹贵妃,必被雷霆处置,死无全尸。
“别胡说。”
陆云铮厉声责备程黎,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觊觎贵妃娘娘。他关心贵妃娘娘全为了自己的仕途,程黎一介纨绔小儿,哪里知道官场多艰。
程黎挑挑眉不以为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要我说,表姐夫你当什么官,莫如随我一同游山玩水,乐得自在。”
程家三代行医,偏偏到了程黎这一代不学无术,不考科举不学医术,嗜爱游山玩水,酷爱撰写地方志,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数年来程京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
跟程黎一比,陆云铮端端是人生赢家,纵横朝野,指点江山,年少有为,圣上面前炙手可热的权臣。
恭维之声四起,陆云铮酒意上头,听着十分受用,也深感自豪。
……
晚间浓云笼罩,江杳多喝了几杯酒,面如桃花,在娘家住下。
陆云铮作为夫婿,自然要陪着。
陆云铮将她打横抱起至闺房,洗漱完毕,见她正眯着眼对自己笑。当真是一枝桃花蘸春水,日月星辰黯然无光。
他怦然,“杳杳。”
才想起来他们已经是夫妻了,那日阴差阳错地错过了洞房花烛夜。
江杳闪现着两个酒窝,眼角残余几丝女儿红的醉意,“陆郎,我好冷。”
陆云铮不冷,反而极度燥热。意识恍恍惚惚的,好似杳杳从前并没有酒窝。
“我抱着你,这样还冷吗?”他笑着将她抱住,两副身体一同陷在了柔软的榻上。
江杳温润的眼眸盯着他,“不冷了。”
明亮的龙凤花烛此刻恰好啪啦爆出一声响,气氛烘托到了暖处,郎有情妻有意,双方如同磁铁互相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