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何难,他从前怕死,只是怕丢下祁策一人。
如今,明知是死局,他也想为沧浪活上一回,也算还了这份情。
血从指缝滴下来,染红了地上的灰土。
许慎一瘫在碎木里,睁着血红的眼,嘶声而笑:“梁安,你赢了……这也算是我欠你的,正好还清。”
他偏头,看爬过来的沧浪,摸到他脸,笑道:“好浪儿,别因我死就去寻死,主子说了,要你活。”
梁安收了剑,厉声道:“伏山。”
伏山忙过去,梁安把剑塞在他手里。
“杀了他。”
沧浪呜呜咽咽拼命挡在许慎一身前,把衣裳都已挣脱,露出了早已开裂的伤口,整片后背已血红一片。
他偏头,朝着地上猛撞头,已撞得头破血流。
许慎一眼里闪过痛色,手颤抖着去挡,嘴里淌着血叫他“停下”。
这是沧浪绝不肯听主人命令的时刻,他头上血流把脸都糊住,却停不下来。
许慎一拦不住他,转对梁安说:“沧浪从未与你一家为敌,南祁地牢里,他帮小姑娘逃走,被我吊了三日。”
他喘息一声。
“我有个不值钱的消息,临死前倒是可以告诉你。”他偏头看沧浪还在磕头,垂下眼睛说:“昭珠……也许就是梁绍也说不定。”
这事他早有猜想,却的确没有实证,戎烈将他保护很好,越是如此,越是可疑。
他心思诡谲,他们这些光明磊落之辈想不到的肮脏手段,他早已在腹中盘算了千百回。
梁安没为此生气,神色不变:“你说晚了。”
许慎一如此聪明,立时笑了,摊开手说:“那我的确再无筹码,我死了他恐怕也难独活,将我俩一并杀了也好。”
“动手。”梁安说。
却见伏山握剑的手迟迟未动,目光始终落在沧浪身上。
“憨货!”梁安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一把扣住他手腕,眼神扫过他嘴唇:“你难道忘了,他是如何——”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伏山皱皱鼻子,当然不会忘,当然恨极了,许慎一该死,不止因伏山该死,他没活着的理由。
剑再举起来,对准许慎一,果然,沧浪立时扑过去,浑身抽搐着滴血摇头。
“让开。”梁安冷冷喝道。
他听见伏山一声叹息。
“算了,将军。”伏山嘟囔,“算了……”
气得梁安想一拳打在他身上,梁安眼睛通红,瞪着他。
伏山皱紧了粗壮的眉头,看向沧浪,小声说:“我看见他么,就想到我和将军。”
“若是……”他说着,自己眼圈儿莫名红了,“如果今日是将军和我,被人捉了,我也宁死也不肯叫人伤了将军的。”
不是不恨许慎一,只是从沧浪身上瞧见自己。
“你瞧许慎一现在这鬼样子,哪还能作乱?”伏山小声嘀咕着,像是说服将军,又像是说服自己,“我一早告诉他了,俺们将军会为我报仇的,这不是,将军一言顶九个鼎,说到做到。”
他絮絮叨叨,等不来梁安说话。
又在心中叹道,算了算了,将军杀了他,眼不见心不烦也行。
可叫他下手,实在是……说他心软也好,懦弱也好,反正,他不想杀这样护着主人的沧浪,也难下手去杀许慎一。
“欠债还债,天经地义。我这一生荒唐,反欠仇敌三分,死也可笑。”
身后许慎一忽然说话,伏山瞪着他,暗骂这狗贼还敢说话。
“人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有几分道理。”
眼前寒光一闪,血流如注,痛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伏山惊得拽着梁安连退数步。
许慎一握住剑尖,刺进自己的左眼,血喷溅而出,落在沧浪惨白的脸上。
剧痛让他止不住痉挛,忍也忍不住痛叫出声。
沧浪吓得僵住,很快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不等他去抢,许慎一胳膊剧烈颤抖着,坚持抬起来,刺向另一只眼。
“还你的牙。”
伏山一个字再说不出来。
“叮——”的一声,许慎一剑脱手,梁安缓缓收剑入鞘。
“走。”他听着身后痛叫,一次也没再回头。
“哦,哦。”伏山听着叫声哭声汗毛竖起,拽着梁安的衣裳匆匆出去。
两人走出破庙,风卷走血腥味道。
“梁靖之!”
身后是许慎一癫狂笑声。
“我与你,本也无甚分别!”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选了剜目还债,左眼剐给苦主,血淋淋地抵罪孽。
右眼剜去自己,残留了一丝尊严。
梁安走得决绝,没理会他。
只有耳边伏山在说:“呸,俺们将军才和你个王八蛋两模两样!”
“刚才让你动手又不敢,现在倒来劲了。”
“我同月妹妹也学了一句,叫‘冤冤相报没完没了’。”
“嗤,胡言乱语。”
“将军,你和小王爷待久了,怎么说话越来越像他了?”“哎呦,哎呦,我的头!”
“别再小王爷,那是陛下。”
“行嘛行嘛,那咱们去哪儿将军?”
梁安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牵住了马。
“还能去哪儿?”他捏住没什么肉的脸蛋子。
伏山嘟囔:“那可去的地方多了去了,天大地大,去哪儿不成……”
可梁安此时的归处,只有那里。
翻身上马,梁安突然勒住缰绳。
“咦!将军。”伏山惊叫一声,望着远处骑在马上的人影,“那不是小王爷吗?”
梁安远眺,一骑静静伫立,显然已等候多时。
“傻瓜。”他轻声说。
“那是陛下。”他纠正着,已催马向前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