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暖黄光中,丹曦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棠月的背,静静听她说着哥哥们的事。
梁绍……
丹曦眸光闪动,想起那对她而言举足轻重的故人。
连带着林凇平一起,再也不会出现在她人生中。
他们和她,曾如挚友,也像是一同走过一段错路。
如今,天各一方,再难相逢。
在从北赵皇宫走出来的那日,丹曦把戴旧了的梁绍送她的簪丢了。
那是她决意不再为任何人执着的决心。
如今想来,梁绍也好,林凇平也罢,不过是公主人生里一场绮丽的幻梦。
对他们二人的少女心事,并非寻常心悦,那些悸动不过是对美好事物的本能追逐,是将自身命运寄托他人时的错觉。
丹曦没后悔过,往昔美好不会因现实倾覆而褪色,只是以后,是没有他们的以后。
她垂眼,看趴在膝上默默落泪睡着的姑娘。
这将她当做姐姐也当做母亲的姑娘,抛下一切想要陪她走上一程,丹曦不忍拒绝,也想带她走向崭新的以后。
拭去棠月未干的泪痕,掖好毯角,丹曦起身,与倚在门边的恒岚四目相对,很久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丹曦早知兰渝是女子。
在北赵的日子里,丹曦把她当做仅剩的知己,许多连对陶穗都不能吐露的心事,说给这沉默寡言的大夫。她静静聆听,偶尔说些刺得丹曦肉疼的话。
深宫寂寥,有一个人坐在身旁,实在温暖。
尚未对父亲全然失望的时候,丹曦将父亲的安危托付给她,如今得知真相,丹曦也早已失了记恨她的理由。
她们是朋友。
“你不该带她来。”
殿门掩上,两人并肩走在夜色中。
恒岚回:“是她带我来。”
丹曦沉默,随后带上一抹笑意:“我早该想到,她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如此。”
哪怕是养在深闺中的女儿,也有通天的勇敢和倔强。
“你呢?”丹曦偏头看她,“你也不该来。”
恒岚淡淡说:“我来践诺。”
她一句话,令丹曦眉心跳动,不必明说,她知道指的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恒岚带棠月、伏山逃离南祁那日,其实,丹曦追上了的。
混乱中,丹曦将找到的密信塞进恒岚手中,那是北赵与南祁合谋在盐马道陷害梁绍的铁证。
“一起走。”恒岚收紧她手。
身后是隐隐能瞧见的火光,和铺天盖地寻人的声响。
棠月颤抖着拉住丹曦:“姐姐,咱们一起回家去……”
丹曦轻轻抚过她脸颊,偏头对恒岚说:“该走的不是我。”
时间紧迫,她跳下马车,催促她们快走。
恒岚牵住缰绳,对她说:“在我回来之前,你得撑住。”
这话听来还是头一遭,在这种危急关头丹曦还是笑出声。
她没在意,却把这份情谊铭记于心。
“好,你等着瞧,我会稳稳站在这里,等你回来。”
想起那些,也像一场紧迫的梦,算不上好,也绝不是噩梦。
“那我也守约了。”丹曦拢了拢鬓发,偏头对她笑笑:“好好站着,等到你了。”
有恒岚相助,自然如虎添翼。
她是在军营中长大的人,是和梁安林鸿羽无数次并肩沙场的人,恰好弥补了丹曦在军务上的不足。
这道难关,更轻松了半步。
黎明前的宫门外,青石板上已跪满朝臣。
是解禁后,各部大臣自己赶来的,整整七日,从禁军接管九门,得知摄政王弑君叛逃消息那一刻起,所有人就知道,南祁的天,变了。
坊间要求寻找许慎一彻查此案的声浪愈演愈烈。
平息这场风波的,正是赵丹曦。
从许慎一让渡权力,允她步入朝堂那日起,这盘棋早已下乱了。
若今日是祁策昭告天下,百姓未必会信服,但是皇后丹曦,他们犹豫了。
那是摄政王亲自选来的皇后,这两年来,她为南祁、为百姓做的事,大家都看来眼里。
无从置喙。
永州府御殿中央,明黄御座空悬。
丹曦未让群臣久候,恒岚与穆令仪按剑随行。
与大臣们惶惑愤懑的神色不同,她依然是从容不迫的模样。
丹曦缓缓走上殿阶,目光掠过龙椅,在御座下站定。
百官屏息,面面相觑。
陶穗立于她身侧,展开诏书。
“陛下龙体欠安,暂居内宫静养。”
“御前兵符由皇后暂掌,无陛下手谕不得调动。”
“摄政期间,百政归一,六部进折皆如从前由内廷批阅。”
合上诏书时,丹曦淡淡道:“有异议者……”
她环视满朝文武:“可奏。”
无一人起身,无一人作声。
沉默之后,是满堂上下一齐叩首,高声喝道: “请皇后主持国政。”
这呼声并非逢迎。
三年来,南祁大小政务早已由皇后经手。
在摄政王默许下,这些臣子见皇后的次数,比见到陛下的次数更多。
人心偏移在日升月落中,赵丹曦以与她“跋扈”名声截然不同的温和姿态,一步步走进民间,踏入泥泞,这,是同她的大皇兄赵敏时学来的。
丹曦不必坐在龙椅上,不必改换朝堂。
可整个南祁,从章台到朝堂,从内廷到军事,已不自觉绕过皇权,转向另一个沉默的重心。
在群臣高喝中,丹曦坐了下来。
并非龙椅,不过依旧是她平常用的,御座侧下的一把木椅。
可她一坐下,所有人都明白,这就是现在的主位。
夜里,宫门掩上的那一刻,丹曦微微弯下脖子。
几乎瞬刻,绷直如弦。
她偏头,目光钉在来人脸上白布,瞳孔骤然紧缩。
“丹曦,不习惯皇叔成了瞎子?”许慎一微微偏头,露出渗血的绷带,苍白唇角挂着笑。
丹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安静蹲在一侧的沧浪,他脚边放着个小包袱。
“很好奇我这过街老鼠怎么进来如履平地?”许慎一轻声道,声音虚弱得像随时要一头栽在地上。
他撑着手中木杖,缓缓抬手,克制不住颤抖的指尖摸索着,一点点掠过身旁墙面。
“这宫里每一寸地,我走了二十年,一砖一瓦,皆经我首肯铺就。”
寂静无声。
殿门响了。
“姐姐,今夜吃甜汤——”
瓷碗坠地的声音,和剑出鞘的铮鸣一同响起。
恒岚的剑已横在许慎一颈间,靴底抵住扑来的沧浪,冷声道:“命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