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药王谷的藤架下,少女提着药篓冷冷蹙眉,鬓角沾着晨露的模样,此刻在兰渝转身的刹那重叠。
原来人与人相见,只需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一眼辨出。
那么姐姐的岚儿,他怎么……认不出来?
那孩子染着被世道磋磨出的满身风霜,他对不住姐姐,让这孩子独自一人吃尽了这天下最苦的苦头。
沈濯灵忘了,因师父在他身上多有毒草奇药试验,早已令他数十年来容颜未改,因此盛天能从他身上辨出沈灵榆年轻容貌。
得知兰渝选了多么艰难危险一条路,听闻她如何成了如今这样的,母亲故去,她又哪里学来的这身师出同门的医术。
沈濯灵呕出了身体里藏了二十年的血。
天意弄人……
老天作恶太深。
记忆如淬毒的银针扎进额心,那年他被浸在墨色药汤里,殷老怪癫狂的笑声刺耳。
他将人当作试药工具,活着的留下再试,死了的便成为另一味药。
沈灵榆正是目睹惨状后,忍无可忍,与他决裂。
浸透毒液的经脉在皮下暴起,青筋如毒蛇游走,怀中那页信纸上“舅舅”二字像跳动着贴在了被毒药侵袭的脏器上,看沈濯灵不住抽搐,殷老怪兴奋拍手喝完了一整壶酒。
“好灵儿,爹明日喂你些好药!”
沈濯灵一动不动,以为他死了的殷老怪伏在盆前痛哭一场。
“灵儿,爹不要你死!”
他喝着酒倒在地上,疯疯癫癫醉死过去。
少年湿淋淋地站在月光下,手中刀刃贴近殷老怪颈侧时,不知怎的想到那句“你要做舅舅了”,终究没能下手。
火把坠落的刹那,火舌舔舐着房梁上悬挂的干尸,那些曾与他同囚的药人,一同淹没在火海中,再不必痛苦。
他活下来是奇迹,却也成了半死不活的怪物。
得知恒渊一家死讯后,沈濯灵再度远走。
遇见裴真之前,他如行尸走肉般游荡人间,受尽欺凌却咬牙撑住不准自己死了,他没听见恒渊家中有孩子一并落罪,断定姐姐必定把那孩子藏起来了,因此二十几年来未有一刻停下。
他不惧谁报复寻仇,始终用沈濯灵的名字行走世间,生怕有朝一日恒岚听闻沈濯灵的名字前来寻他。
却未想过,那孩子从不知晓舅舅的名讳。
彭开阳能站起来,多亏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殷老怪。
梁守青救下彭开阳后,看着痛不欲生的挚友,不敢声张,只好在征战间隙暗中四处寻医,直到在西番中,遇见那个美得动人心魄的姑娘。
去打听话的梁守青离去,彭开阳躺在被他拉着四处走动的板车上,一群孩子观望着觉得有趣,凑过去试探。
彭开阳蜷缩在板车上的模样,像被孩童扯碎的布偶。孩子们用树枝戳弄伤口,随后见他无法动弹,便嬉笑着踢他断腿。
“这是个怪物呢,嘻嘻~”稚嫩的嘲笑声刺破寒风。
那时,独自流浪的沈濯灵也啃食着混着砂砾的馒头,忍下所有向虚无走去。
两个破碎的灵魂隔着时空重叠,都在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救赎。
“走开!”
那是彭开阳与岑如雨的初遇。
“谁教你们欺侮弱小的?”她有一双剔透如水珠的灰色眼睛,面纱遮掩下的声音柔若春风,却掩不住怒意。
她不忍看车上的人似的,本欲走了,纠结片刻,又回来嗫喏着呓语似地说:“阿叔不妨去南祁瞧瞧,那里有位怪医,也许能……”
“如雨!”
远远有人呼唤,打断了后面的话。
梁守青赶来时,那姑娘匆匆跑开,向呼唤她的男人去,回头片刻风吹起面纱的一角,露出惊世容颜,躺在车上的彭开阳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
这或许也是一种天意,奄奄一息的彭开阳也在矮山中跌跌撞撞不成人样,一样断了双腿,殷老怪用他做自己可能得以恢复的又一个药人。
经受怎样痛苦对彭开阳来说,都不算痛苦。
能再站起来和在殷老怪的折磨中死去,对那时的彭开阳来说,根本不必选择。
在殷老怪醉酒呓语中,彭开阳惊觉,他竟是恒渊妻子的师父。
命运兜转,竟又回到原点。
他不知沈灵榆逃离的缘由,更不知殷老怪曾是以活人试药的恶鬼。
当梁守青抱来那个女娃娃时,彭开阳想,她能继承母亲的医术,想必沈灵榆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灵儿灵儿,是我的灵儿!”殷老怪癫狂时总错认那孩子,因而将药庐中所有珍宝尽数捧出来给她。
“别再走了灵儿,爹舍不得你。”
他对恒岚疼爱有加,施展一身医术传授给她,彭开阳因此放心将孩子和自己一起留在此地。
足足八年时光,被反复敲碎重组的双腿,被割开又缝合的皮肤。
像对弘文帝说出口的那句话。
彭开阳的确死了,站着的只有盛天。
直到那把刀落在被他取名为兰渝的女娃脸上时,盛天才惊觉殷老怪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倾囊相授一身医术给兰渝,却仍然忍不住用身边所有能看见的活物试验。
她的母亲从此地逃离,孩子却在十几年后兜兜转转回到原地。
等到盛天意识到不对劲想要停下,已然太晚了。
沈濯灵的泪水无声滑落。
如果……早知有一日,恒岚追寻故去母亲的踪迹找到殷老怪,将那噩梦带回人间,当年那把刀就该毫不犹豫割开他的颈脉。
可惜,这世间最厉害的医术,也无法让后悔生效回到过去。
听完兰渝用药控制弘文帝的计划,他沉默良久。
“你离开,我去。”他说。
兰渝摇头:“不行。”
沈濯灵卷起袖口,将手腕递到她面前:“诊脉吧。”
那是支离破碎的脉象,是分明已不该是活人的脉象,兰渝的手指颤抖,难以置信这刚相认便要失去的现实。
“我迟早要死,要么你和我一起,也不过多死一个。”沈濯灵不知该欣慰还是心酸于她仅凭两指便察觉真相的天赋,眉眼温和如水,“要么,让我死前为阿姐做一件事。”
二十四年前未见的姐姐,未听的那声“舅舅”,没能过上的安稳人生……直到今日,他总算有机会弥补。
这是最好的选择。
站在弘文帝面前,沈濯灵惊讶于兰渝炼制此药的精湛,不知她是否曾在别人身上试药……若有……
沈濯灵眼睫低垂,投下一片阴翳。
若有……也已是无可挽回。
这又算是哪门子的因果轮回?
梁安双手颤抖,盯着兰渝,脑海中零碎的画面终于串联成线。
“踏雪。”他艰难开口,“是……”
被兰渝严格控制用量的马素丸,被梁安当做宝贝的“小马乖乖丸”,喂食后,再暴躁的马儿也会温顺听话。
他曾以为是兰渝炼制不易,因而不肯多给他挥霍,常悄悄喂给踏雪吃。
在宿州,那匹发起疯来险些将皎洁摔断腿的马。
伏山对兰渝说:“那马疯了,把人摔了,正巧,你明日去瞧瞧。”
当时兰渝仔细问梁安。
【你给它吃马素丸了?】
“是。”兰渝应了。
踏雪的死是兰渝的意料之外。
在青州,用马试药是最简便的办法,兰渝以为万无一失。
一切早有预兆。
梁安想,是我太过愚蠢。
才会一再被骗得团团转。
“为什么停下?”他声音低沉,“已然走到如今这步了,为何停下?”
偏偏在这大仇将报之时。
梁安想自己该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笑出来。
这时候,还想着听见什么回答?
兰渝的眼神却变了,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轰——
爆炸声再起,众人纷纷护住身旁人。
电光石火间,箭矢破空而来。
梁安瞬时变色抱住赵宴时反身向外,紧紧将人掩在怀中。
“靖之!”
瞬息之间,有人扑来,箭入皮肉,一声闷哼。
梁安大惊,回身叫道:“翰昀!”
“小羽!”
林鸿羽收回挡箭的手臂,未及说话,拽住两人匆匆掩上碎裂的门,喝令门前众人退开。
梁安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进来的人定住了他的目光。
阿月……
他喃喃,但没能叫出声。
眼泪坠落之前,站在棠月一旁的人,像曾经每一次一样,咧着嘴笑,蹭着眼里的泪。
将军,俺想你嘛,所以才哭的。
“伏……山……”梁安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像兰渝,像鸿羽再见他时一样。
因那张咧开的嘴里,一颗能啃肉的牙也没了。
“将军……”漏风的呼唤含糊不清裹着不见血的血沫,刺进梁安眼里,扎漏了眼睛。
伏山哭着笑:“我把月妹妹带回来了!”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饭吃得极好,没什么出息,但个子长得极高。】
【我呢,跟在咱们将军身边已是天大的福气。】
【等打不动仗了,还能大口吃肉大碗饮酒!】
瘦得脱了相的汉子,再也不像从前那堵小山。
他只是嘿嘿笑着,对着他的将军。
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唯独为了喊不出一声像样的“将军”,哭得泣不成声。
“师父。”
兰渝回头看盛天同样失语的神色。
老卢死了,春子死了,大成死了……离开青州的一百余人,站在此地的,只剩了他们四个。
兰渝痛苦低语。
“赵昶该死,赵宴时不该……”
他们在这场长达十数年的复仇中,填上自己远远不够,沿途抛落的骸骨早已砌成另一座天阙楼。
太多人因此直接或间接被害,得到的已远比失去的多了太多。
不能再失去了,不能再失去了。
为何停下?为何?
伏山不是梁安一个人的朋友。
在山上狂奔着滚在草地里,争执打闹着扑进泥坑里的,坐在山包上看星星月亮,被蚊虫咬烂小腿的……
稚气中,学着大人们叠起手掌,齐声高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少年人,跪在一处便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青州路上并辔而行的马蹄声在无数次往返中哒哒作响,在青州策马奔腾的少年,从来都是四个。
时至今日,那里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