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做南祁皇后久了,不想着国仇家恨了。”祁策看着车窗外涌动的人群,指节叩在窗框上发出清脆声响,“瞧你这般春风得意,莫不是当真乐不思蜀了?”
“对我而言,若是有国,应当是南祁。若是有家,应该是陛下。”赵丹曦依旧面向窗外,仍对百姓温柔笑着,在欢呼声中说:“对吗?陛下。”
祁策冷笑一声:“不过几日功夫,数典忘祖,连自己姓氏都能忘了的女人,不知皇叔如何信你‘母仪天下’。”
“依朕看……”他忽然倾身,“皇叔这次眼拙,朕眼前不过是条善变的蛇蝎。”
辇车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中,车外欢呼愈盛。
赵丹曦没再回答,祁策被迫和他的皇后走在南祁街道上。
她称其为“与民同乐”。
愚蠢至极。
他偏头看赵丹曦面上含着笑意,向车马两侧围观的百姓点头挥手,俨然一副仁慈之母的样子。
叫人无法将其与皇宫中连连冷笑的女人联系起来,仿佛昨夜一言不合便执鞭抽碎屏风的女人不是她。
想到自己受到的屈辱,祁策冷面收紧手掌,哼笑一声。
如若不是皇叔默许,这女人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笑。”
耳边袭来一个字,祁策下意识缩回身子,恍若那一巴掌要拍过来,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咬牙切齿,深觉此乃奇耻大辱,羞愤交加。
“放肆!朕乃九五之尊,启容你教训?!”
这句话从齿缝里挤出来。
赵丹曦回头看他,祁策毫不客气仰头对上她的笑脸,冷笑连连。
他阴恻恻低语:“你莫非当真以为,有皇叔作盾,朕就不敢动你了。”
无论看多少次,都没能习惯这年轻男子的轻浮幼稚。
赵丹曦挑眉:“难道不是?”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祁策耳里佐以她的笑,令他恨不能立时赐死。
“怎么?恨我,想杀了我。”赵丹曦凑近他,“可皇叔那里,怎么交代?”
她抬眼,看着祁策:“陛下此刻在想的,是这个吧?”
“你——”
话音戛然而止。
在祁策手要抬起来的刹那,被赵丹曦死死摁在大腿上。
“陛下可想清楚了?”她贴近,笑道:“要当街在你的百姓面前掌掴你的皇后?”
祁策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嗅到她衣袂间若有似无的香火味。
是,他的皇后,还喜欢诵经。
可笑。
马车停下,在朦胧中,祁策听见女人说:“陛下若想做皇帝……”
与记忆里皇叔低沉的训诫声重叠:“陛下若想亲政……”
她手轻点他胸口龙纹:“先得学会把‘皇叔’二字咽回去。”
车驾停下,赵丹曦已自顾下去了。
祁策怔怔望着她俯身搀扶跪在她面前老妇的侧影,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御书房被她掀翻桌案的满地狼藉。
那时她也是这般似笑非笑,将朱批御笔尾端抵在他喉间:“陛下这手字,比三岁孩童强些,比起我侄儿元禛还差得远。”
有人来扶祁策,被他挥手躲开,歇了一息之后,下车看着在等他的赵丹曦,咬紧牙挤了一丝笑意。
“朕与皇后,各自走走。”
赵丹曦温顺应了,扭头便走。
出宫前,已吩咐了不必大张旗鼓,总之只在附近走走,差人领了兵将四处围起来防护,也不怕有危险。
这是永州府附近最平常的村落,百姓们乍然瞧见新后,一时好奇,又不敢冒犯。
赵丹曦却十分自然,一路走来顺手帮着做了许多事,惊得南祁百姓们不知如何才好。
听闻这位皇后是摄政王亲选来的,虽是北赵公主,但百年前,南祁北赵本是同源,因此瞧来更是亲切。
至于更多涉及“战败”“和亲”之类的字眼,于百姓而言,并没那样要紧。
今日走这一遭,赵丹曦自有目的。
她带着笑,在身后盛赞声中,瞧见躲在远处的幼童们。
只瞧了一眼皇后便失了兴趣,是小孩子们才有的行为。
而赵丹曦向他们走去,看一小群人围在一起挖土,便跟着蹲下。
她瞧了一会儿,说:“这样冷,土里能挖些什么?不如等暖和下雨后再来。”
小孩子们歪着脑袋看她,头次瞧见跟着他们挖土的,都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说话。
赵丹曦眯起眼睛笑笑,招招手,陶穗立时掏出带着的酥糖,挨个儿发给他们。
“你是皇后娘娘?”有个大眼睛小丫头舔着糖问,“娘说你是北赵来的,皇后娘娘,那里远吗?你想家了怎么办?”
赵丹曦笑:“我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现下永州府就是我家。”
“皇后娘娘,你是王爷带回来的?”另一个小子见她温和,也歪着脑袋问。
赵丹曦掏出帕子帮他擦擦泥:“是啊。”
“那你一定很好很好。”
“对啊。”
“就是,娘娘肯定很好很好的。”
擦泥的手顿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漫不经心问:“怎么是王爷带回来的人就一定很好呢?”
“因为王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王爷呀。”
赵丹曦指尖收紧,糖纸在掌心皱作一团,笑道:“我看未必,你们定是害怕王爷来日生气,说些话来诓我呢。”
“才不是,王爷才不生小孩子的气,他也叫人往学堂里送陛下赐的糖呢。”
“是呀是呀,学堂的先生说有王爷在,咱们才不怕打仗呢。”
“对啊,王爷才不会叫别人打我们,娘说世上再厉害的人也没王爷厉害。”
“还有还有,秋收忙不过来,陛下还叫王爷找人帮我爹呢。”
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夸起许慎一没了结尾,很快吵来了大人,听见他们说什么,立时脸色大变,捂住了孩子们的嘴,匆匆忙忙跪在地上磕头。
“娘娘恕罪!”
赵丹曦没说话,叫陶穗把糖散完,转身走了。
自她来到南祁,无论皇宫还是朝堂上,能听见看见的都是诸人对许慎一的怕。
连许慎一自己都说,这地方想他死的人,远远多过想他活的。
可孩子的无心之言最能表露真情,这些市井细语比朝堂奏对更惊心。
赵丹曦想,许慎一能把控南祁多年,靠的并不只有冷血。
他对上铁腕,对下随和。
细究之下,赵丹曦竟想,他便是南祁的梁家父子。
而且……她眼神闪动,有远比梁家人更聪明的处世之道。
他不忠不孝,不要贤名,只凭着对祁策的疼爱把持着这样大一国。
但将这样的人和梁绍兄弟比在一处,又没的恶心。
赵丹曦对许慎一其人如何心绪复杂,但心中止不住的念头轻巧响过。
祁策这家伙,果真是被他惯坏了,天真愚蠢到叫人不敢相信这是许慎一养大的孩子。
“你像什么样子?”
祁策瞧见赵丹曦身上沾着土。
赵丹曦已懒得再同他生气,只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拍了两下,在祁策惊愕中低声说:“怎么陛下连贤名都要皇叔来替你做?陛下没长腿?没长嘴?”
而祁策僵硬着手为皇后拍土,忽见左非凡策马疾驰而来,心里一动,甩开赵丹曦衣裳。
“陛下。”左非凡神色中带着些不同以往的兴奋,瞧见身后的赵丹曦又顿了片刻。
祁策却知道左非凡要说的什么消息,他冷笑一声:“说。”
“北赵乱了。”
祁策猛然转身,眼底迸出灼灼热火。
他迫不及待扬起下巴看赵丹曦,等着瞧见她神色慌张,甚至若能瞧见她焦急落泪便最好不过。
岂料,赵丹曦神情自若,像是根本没听见左非凡说话。
她想,左非凡亲自来跟祁策说的原因,不过是许慎一最近也没心思管束这些。
自梁棠月的事后,许慎一大发雷霆。
许慎一的大发雷霆也实在难以想象,他向来平静到叫人以为他没有情绪起伏,那夜因没能做到答应祁策的事,将向来不离身的沧浪吊起来。
若是旁人吩咐,沧浪宁肯死也不会束手就擒的,但因为是许慎一的命令,他被压倒在地上,一点儿没挣扎。
许慎一亲自把人吊起来,问他:“簪子,你给的?”
沧浪呜咽着想说,说不出来。
但许慎一能明白。
他点点头:“你想报答小丫头,捅了这么大篓子。”
让沧浪痛苦的并非许慎一的惩罚,而是他从没想到给梁棠月送去的簪子,险些害死许慎一。
想到那日险些失去许慎一的惊险,沧浪胸口抽抽着揪在一起。
不会说话的人无法形容,只是每每回想起他在车后不顾生死去追的时候,瞧见许慎一从车上跳下来都像替主人死了一回。
许慎一受了些伤,放了沧浪后不准他再近身跟着。
这对沧浪来说,比捅他三刀还更痛苦。
眼前,祁策一心以为能瞧见这可怕的女人变脸,却半点没瞧见。
“回宫?”赵丹曦镇定询问。
祁策愕然,一时间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没等到回答,赵丹曦径自朝回宫的车去,对祁策恭敬回道:“不过左将军带回来的这消息,陛下专程去一趟王府告诉王爷更好。”
祁策握拳,脸色瞬时变得难看。
“殿下。”陶穗低声叫道,担心赵丹曦心中不痛快。
赵丹曦脚下没停,坐到车里又对着四周百姓招手笑笑,间隙对陶穗说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我又心痛什么?”
从内里溃烂的朽木,不过是在等一阵风。
最终受苦的,也不过是将士百姓。
那些导致这一切高坐庙堂之上的,她的兄弟父皇,又有哪一个会为此痛心疾首?
眼前闪过冰冷眉眼,赵丹曦想,“北赵乱了”四字,其中几个与你有关?
她眼看祁策脸色难看走来,垂眸想道,祁策,我已给你忠告,你若不听,怨不得我。
在那之前,凛冽寒风裹挟着冰雪涌入大殿,将凝固在宫闱深处的秘密与惨叫声一并掀开。
从未有一日想到,同他饮酒的挚友,教他执剑的师父,满殿故人,都成了梁安不认识的人。
曾以为生活在快活之地的人今日方知,他本从风暴中心来,不过走到另一片荆棘。
曾感慨人生来为何如此多苦痛艰难,今日才明白,众生皆苦,非他一人。
本是彭开阳的盛天,本是恒岚的兰渝,被拔光了牙的伏山,被这些前来复仇的人折磨羞辱的弘文帝……
被兰渝是女人的事实震惊,包括伏山在内的人惊愕无言。
等到她因伏山向盛天求情,唯有伏山忍不住呜咽哭了。
盛天向前一步,兰渝紧随其后,挡在他面前,不住摇头。
盛天再向前一步,林鸿羽也上前来,与她一同拦在盛天面前。
伏山呜咽着走到他身边,含混不清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在呼唤“盛先生”,他在问“小王爷怎么了”。
他不知道小王爷已是新帝,不知道他们之间有多少恩怨纠葛,即便被折磨至此,伏山仍是伏山。
他呆呆笨笨,不聪明不灵巧,但心始终如一。
不该死的人就不该死,要杀人就该有个理由。
“师父。”
最后挡住他的,仍然是梁安。
“我已不是你师父了。”盛天淡淡道,目光扫过面前的四人。
殿外厮杀与哭喊声交织传来,他却在这时轻笑了一声。
这是四个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
他这一生,被迫走上绝路,却兜兜转转,始终走在了与夫子相似的路上。
“师父。”三人低声唤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
盛天没有理会他们,目光越过梁安,落在身后的赵宴时身上。
他缓缓开口:“你阿娘曾救我一命。若要杀你,倒显得我不仁不义,恩将仇报了。”
他轻笑一声,摊开双手,看它们不由自己地抖,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不过,如今的我,还拿什么谈什么仁义?”
他回头,看因病痛疲惫服药后昏昏欲睡的弘文帝,已使不出力气再骂谁,不禁冷笑一声。
“我要的,从不是他死。”
死是这天下间最轻巧简单的事,若他愿意,曾有无数瞬间可以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