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不去的原因有二,一在此地以防赵宴时有事,二还有何星。
不知其中情况如何,何星也暗自焦灼,冷不防瞧见梁安快步又来。
梁安没有犹豫,直截了当问何星:“你被追杀的原因,说说看吧。”
何星同样没有迟疑:“当年,我父亲接了两道命令,一道是陛下的,应当说是太上皇,亲自为七皇子选定的封号,当时父亲亦很不解,钦天监观星选定封号,亘古未闻,太上皇单独召见他,下了密旨……”
何星仍旧不自觉压低声音,对梁安说了密旨的内容。
“所观星象与其时的七皇子无关,而是主东宫星盘,要选来能为东宫滋养血脉的字,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
何星说来即怒且好笑。
浩瀚银河,三垣、四象、七曜、二十八宿,无一是为此而生,星月天成,以人之恶欲试图换斗移星,纵然能得,必遭天谴。
何槐堂夜夜坐在观星台上对银河星宿长叹。
当时他看赵宴时星盘黯淡,周遭却隐有破军大盛接近过去,心中惊骇,没对旁人说过,这竟是帝王之象,只是……星路坎坷,并非长久之象。
这星象怪得很,何槐堂却不敢不信。
最终,他选了“瑞”字呈上去。
这字并非照弘文帝所示意为滋养东宫星盘所选,而是何槐堂不想横遭天祸又不敢违抗之下的结果。
他为赵宴时选定了“瑞”字,着实是按赵宴时星盘所选。
其中有为这可怜皇子的一丝怜悯,也有他的私心,盼望如此能消解他窥视天机的罪。
“第二道命令,”何星说,“来自林广微。”
那口无法着落的气在胸中乱窜,听到林广微的名字时,梁安呼吸急促,等着下面的话。
“林相要父亲在弋获围猎那日亲自去往猎场看台下,对当时的皇上说出他所勘破的‘天象’。”何星说来收紧手掌,眼角闪着泪光,“想必将军对其中内容并不陌生。”
当然不陌生。
天象有异,将有蚀日,紫薇太垣有难,得遇贵人则生,不遇贵人则陨。
剑指西南,就在事发之地。
梁安眸光闪动,问他:“那日天象的确有异。”
他忘不了,遮天蔽日般的黑夜。
“日行迟,一岁一周天,月行疾,一月一周天,一岁凡十二交会。”何星深吸一口气,“日月交会古有记载,我父观星翻阅古籍,推演出那日将有蚀日之象,怕是不祥,因此详细说明呈上奏本。”
命运从那时起变化,弘文帝的身体多有亏虚后,奏折向来先由林广微阅后再给严汝成检阅,左右两相皆无异议,再呈与御上。
这本已是极妥帖的法子,前提在于,其中无不轨之人。
那本有关日月相食的奏折从林广微案中抽离,召来何槐堂细细了解。
“林广微道此象不祥,陛下病情每况愈下,东宫身体病弱不足,不可再呈此折给陛下动摇君心。”
林广微道:“盛怒之下,只怕陛下要拿何大人发落了。”
何槐堂浑身冷汗,未曾想过这一着。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弘文帝年迈病重,东宫体弱不堪大用,如今他偏要呈上不祥天兆,岂不是咒二君,只怕砍了他一个人的脑袋是不够的。
那时何槐堂为林广微救他一命感激涕零。
梁安内心震颤,忽然明白,只怕正是何槐堂那道折子,给了林广微计划最完美的开端。
蚀日之象起,何槐堂呈上密信,当众人面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莫说弘文帝,天下人都被骗了。
“信上所述根本不是什么天象!”何星咬牙切齿,“是林广微亲自交给我爹的,父亲怎敢欺君,迟迟不敢答应,林贼自然以我一家老少威胁!”
何槐堂又是不敢不从。
“林贼答应事成之后,便准他告老还乡,到时即便皇帝有所怀疑,有林广微在,必定能遮掩过去。”
这话的确值得一信,那不是旁人,是两朝老臣当朝重相林广微。
他有心遮掩的事,即便皇帝也能瞒住,这事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何槐堂不想做也只能做,不信也只能信,在皇帝和右相之间,何槐堂没有对抗任何一方的能力。
他只能顺从。
想着能告老还乡,便带着妻子闲云野鹤,夜中观星,也算好日子。
“我父亲唯独没想到,林广微那厮伪装慈悲,实则狠毒至极,竟然给我父亲不知吃了什么毒药,让他在弋获猎场当场毙命!”
从得知将有蚀日之象起,到所谓紫薇太垣有难的昭示,何槐堂之死,赵琮时得救……
真是好计谋好计策,环环相扣,登峰造极。
梁安失语,眼前一再闪过林广微的样子。
自他回京都起,林广微的避而不见,并非病重,而是有意为之。
将何家赶尽杀绝是能想到的结果,何星逃走才有今日的真相大白。
遇见何星,也许正是何槐堂为赵宴时取下“瑞”字时的那点不忍心,果然令天意回转也未可知。
殿内偶尔传来的声音刺激梁安的神经,他强忍住不去看赵宴时状况。
即便他去也无济于事,时间不可耽搁,他必须想办法知道赵宴时到底中了什么毒,到底谁能解。
如今得知幕后一切是从林广微起,那么在弋获猎场中,有关赵宴时的一环,也难说不是林广微的计划。
梁安问:“陛下在其中,可有参与?”
何星蹭掉眼角的泪:“将军从方才便提起陛下,我却的确不知陛下何处有异,父亲也从未提起过那时尚是七皇子的陛下。”
他不知道这句话又给梁安带来怎样震荡。
从前种种,梁安一再将赵宴时代入其中,却迷雾重重。
他总也想不通,赵宴时哪里来的通天本领,将这些惊心动魄的事做得信手拈来。
直到眼见赵宴时登基,也不过是梁安对赵宴时信任坍塌,无条件将赵宴时当做幕后执棋之人。
但说不通的事仍然说不通。
那些任凭梁安怎样猜测都解不开的谜团,一旦将赵宴时从棋盘上赶下去,换上林广微,忽然豁然开朗一般。
弋获围猎中有通天本领能“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人,若是林广微,便皆可说得过去了。
赵宴时自然不清白,但或许如同何槐堂一般,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只不过和何槐堂这枚用过即杀的弃子不同,赵宴时是这盘棋上的棋筋,许多事仍然需要他。
他一早对梁安说过了。
只是为了求生。
梁安连这点都当做了谎言。
门外有响动,梁安回头,正瞧见被拖着进来的人哭得睁不开眼。
他虚弱求饶,不知对谁。
“饶命,饶命……”
梁安顾不上别的,将他拎在手里,一路拖到了赵宴时床前。
身后李盏赶还围在殿里束手无策的人群:“出去,快出去!”
梁安摁着杨守仁的脖子,让他看清赵宴时的样子,地上和胸前都有大片血渍,只是一眼,心如刀搅。
“别别别……”杨守仁瘫软在地,梁安捞起来也直不起身子,紧闭双眼脸色惨白。
这不对劲。
梁安掐住杨守仁脖子,施力后看杨守仁脸色青紫,求生本能还是睁眼挣扎着。
“是你下的毒。”
杨守仁挣扎着摇头,顺着梁安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才看到那片血渍,再一阵眩晕。
梁安松手,反手给他一耳光。
杨守仁清醒片刻,不堪折磨似的,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将军我……我不敢看啊,我……我畏血……不会治,不敢下药,不敢啊……”
他头已磕破了,仍紧紧闭着眼磕头求饶,颠三倒四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梁安俯视他,瞳仁缩紧,无法相信听见的话。
畏血?
怎么可能?!
他是神医,传闻起死回生,因此才被引荐给弘文帝医治太子。
以至亲之人的鲜血做药引也是他开的方子,如今说他畏血?!
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杨守仁头破血流,迷迷糊糊中被拽起来。
“你是大夫,曾救过濒死农妇,因而进京,如今你说什么?”
杨守仁神志不清,被拽起来也依旧虚空磕头,又摇头,苍白嘴唇哆哆嗦嗦说话。
“不是我,不是我救的,是……是太傅大人说,说若我听林相吩咐做事,一世无忧,我只是……只是听命行事……”
他话没说完,摔回地上。
梁安回身,盯着紧闭双眼面色苍白的赵宴时,已不知还能为何事再惊上一回。
太傅,太子太傅也是林广微的人。
好大一张网,好妙一局棋。
一旦将此事听进耳里,梁安眼前再度冒出来许多从前并未多想的细节。
弋获围猎中,赵宴时箭伤险些要命,对杨守仁医术深信不疑的弘文帝特意命他前去医治。
而梁安过去医帐的时候,杨守仁额上满是汗水,脸色难看慌慌张张从里面逃出来。
那时梁安只以为病情复杂,怎么也想不到,他是畏血。
太可笑了。
一个畏血的人,被人当做神医。
他心神不定,强忍下了内心冲动,蹲下再次掐住杨守仁的脖颈说:“不可能。”
他冷然问道:“若果真如此,太子的病谁治的?太上皇的病又谁治愈的?你骗得了一日两日,连满门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你一个畏血庸医,如何骗了长达数年之久?”
杨守仁痛不欲生,此时更是求死不能。
他哭着,满面鲜血,求生的人眼下恨不得梁安一剑杀了自己才好,却仍然怕死,嘴里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是……是有神医,药方脉案都是神医出手,为了取信陛下太子都按在我的头上,救治农妇起死回生的也是他,和我无关啊将军……我……我真不知道……”
他哭得不能自已。
梁安听着听着,脑袋里轰然炸响,他手越收越紧,杨守仁已在翻白眼,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嗬嗬声求饶。
他从一开始便认定杨守仁是庸医骗子,是从何时起才解除疑心的?
“你可曾在皇帝父子二人身侧见过一位姓杨的御医,叫做杨守仁的。”
“医术倒有了得之处,只是不拘于寻常行事。”
“这世上果真有以人血做药引重焕新生的法子?”
“不是没有。多年前我曾瞧见过失传已久的一半药方,其中就载有以血养血的办法。”
梁安摇头,再摇头,不,不可能的。
“只是残忍,旁门左道,医者仁心不屑于用。”
“你自然是仁心医者,杨守仁那般人,即便有几手歪招又算是什么东西?”
手上咔咔作响,在要拧断的时候停下,杨守仁瘫软在地,重获新生。
“神医是谁?”
杨守仁已哭不出来,吐出血来本能答道,模模糊糊的一个音节,他只能说出一个四不像的字。
梁安不必听清。
他笑了一声,笑得连眼泪都掉下来。
小豆子说:兰渝哥哥一早去了京都。
原来如此。
兰渝,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