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开端(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347 字 2天前

新帝一病倒,自然而然被认为是避开这桩无解的旧案。

林广微站在朝堂上,倒比皇帝站在那里还更有用。

毕竟本朝近些年来皇权交叠的速度惊人,而始终站在光明殿皇帝脚下位置的,从来只有那一个人。

林相身体抱恙,从前陛下也准他在光明殿中坐着,伺候的宫人不等谁说话,一早搬了软椅过来。

他在距皇位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坐着,姿态从容,更叫人知道了如何叫做“万人之上”。

林家长子林凇平姗姗来迟,坐在轮椅上,也到了林广微下首。

满堂之上,只有林家父子二人坐着,却无一人觉得僭越,这已是三代皇帝默许之事了。

“带人来。”

在满朝争吵一番之后,始终默不作声的林广微开口,朝上瞬间安静。

林广微都要见苦主了,旁人再争论实在没有意义。

在等待人来的一段空闲时间,众人心中暗自忖度。

弘文八年的旧案,如今再来告,即便的确冤屈,又有何用?不过平白把自己性命也填进去而已。

当年恒渊、彭开阳两家是被血洗过的,连只牲畜也没留下,若果有幸存,便算是虎口脱身了,一辈子躲藏着活过去也就罢了,何必闹些事情出来,到了连自己性命也不保。

所有人都已认定,这案子新帝赵宴时既然已经避嫌,那么结果也很显然,便是装模作样审理一番,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最后将这“伸冤”的人一并砍了了事。

随即心中便笑叹一声,不懂生存之道的百姓哪能想这些,他们不过是些过分简单的泥腿子,只争自己眼里那一亩三分地,真是可悲可叹,庸人难救啊,唉。

心绪未落,一声人到的传呼声进耳里,众臣顾不得别的,纷纷回头去看从光明殿外信步而来的蠢蛋。

一时怔住。

这……这这……

这可不像是个一般人。

沈濯灵年近四十,仍然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俊秀脱尘,很难将这样一个人和方才脑海中编排的不通世故“泥腿子”搅合在一处。

数十道目光顺着沈濯灵脚步移动,分外好笑,但因人人如此,失了能笑出声的观众。

很快将目光落到他身侧人身上,有人认出来,大吃一惊。

裴真。

一时间,有人联想起来,来来回回看沈濯灵和裴真二人,恍然大悟,这便是常年跟随在裴真身侧的那位……沈爷?

万万没想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一件事,裴家少主也掺和进来了。

在场很大一部分人曾吃受过裴家好处,自然也知道裴真跟他那些圆滑长辈不同,自他接手裴家,着重于四海生意,对北赵这些官员自然也便淡了。

但即便如此,富可敌国的裴家,有些老臣还是认得的。

这下心中想的那些稀奇事,因裴真在,也便不稀奇了。

如此大手笔,在顷刻间,将沈濯灵击鼓鸣冤为恒渊一家翻案的事传遍北赵大地,对裴真来说,不过是张开手指头漏出去些银钱的事。

金银通天,裴真有心想做,自然是捻捻手指的功夫。

这下可是……

众人暗中思忖,这可难善了了。

若是寻常百姓,普通苦主,叫一个人无声息消失简单得如同喝一盏茶。

这事真是坏了。

先是不开眼的平南大将军梁安,亲自送了人到宫外,一路上京都百姓可都瞧见了,再是林家老二镇南将军林鸿羽亲自护送到宫里。

若说如此这般,让林广微不得不拿出点大公无私的样子审理此案,那等见到这来伸冤的是裴真身边的人,那真是坏事了。

裴真这样大手笔闹得天下皆知,又亲自陪沈濯灵进了大殿,必定是做了万全准备,不给沈濯灵争个结果不行了。

虽说民不与官斗,经商低人一等是下九流的,但如裴真这般的,不管不顾真和朝廷闹起来,结果必定是很难看的。

说白了,北赵朝堂几番沉浮,岌岌可危,已经不起折腾了。

“来者何人?”林广微问。

沈濯灵站定,裴真看他一眼,抿唇随着答应他的,退到了一侧。

他只看着,不准干涉。

“我说来的事旁人不清楚,林大人想必是最清楚不过了。”沈濯灵道,“在下沈濯灵,状告弘文八年恒渊一家惨遭陷害灭门案,恒渊发妻沈氏,是我家中长姐,沈灵榆。”

沈灵榆?

朝上众人顾不上沈濯灵大不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这名字有听来耳熟的。

当年恒渊治罪,他妻子不过是作为恒渊“家人”被株连而已,在案宗上不过“沈氏”二字,这是头一次在这里听说沈灵榆的名字。

沈濯灵不管旁人,继续说道:“我家祖籍登州,自药王谷中搬离,家姐带我随师父漂泊至南祁境内,多年后家姐离去,与恒渊相识成亲,因而来到京都。”

登州药王谷?

满朝哗然。

药王谷沈灵榆,是她!

这下许多上了年纪的老臣记忆越发清晰,当年弘文帝初登基时听闻尽出神医的药王谷便起了要将其收入囊中的心思,他不可能如此放任一个有如此威名的神医谷在外。

要招药王谷神医入京为太医的诏令还没下去,药王谷已不复存在了。

那时候,药王谷中收到消息的人动了心思,谷中人心不一,很快有了分歧,醉心医术的人自然不愿离谷,更对不知谁透露了药王谷内幕一事不满愤怒。

药王谷本是亦正亦邪,并非世人以为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之地。

如此之下,在圣旨到来之前,药王谷起了争执,有人以精妙手段暗中下了药,谷中神医终究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之下毁了药王谷。

若非如此,后来太子病重,林凇平断腿,也许都能找到神医也未可知。

那也是不可追的事了,说回眼前,一旦想起来旧事,这沈灵榆的名声不浅。

年芳十六行走江湖已救了不少人,因她总面覆轻纱,受她恩惠的百姓为她取了个蒙面神医的名头传开,而后忽有一日,药王谷不再,神医也再没现世。

那也已是将近四十年前的旧事了。

谁也不知道,恒渊的妻子就是沈灵榆。

恒渊谋逆案中,家中调查出大量南祁生活痕迹。

如今听来,多是因为沈灵榆在南祁生活过不短时间,因而在日常中难免有些习惯没有更改,这本也是极平常的事,但恒渊涉嫌谋逆,这些生活痕迹更成为定罪的铁证。

“因我自幼与家姐分开逃过一劫,多年来辗转回京都,掌握了姐姐及其夫君恒渊被构陷的铁证,不洗清此滔天冤屈,即便死后我也无颜面见姐姐冤魂。”

哪里来的铁证?

又是一番议论纷纷。

清楚当年事的人都知道,这事来得尴尬,弘文帝怕伤了天下文人的心,有意没大肆宣判,只是定罪之后草草砍了他一家脑袋了事。

这夫妻二人之外都找不到第三个有血缘联系的人,除了彭开阳为他奔走,也就剩了梁守青这来迟一步的,恒渊一家也真正算是满门抄斩。

当年的罪证物证早已随着恒渊一死尽数销毁,哪里来的“铁证”?

若有这等证据,当时费尽心思为他脱罪的彭开阳岂能连自己都拉下深坑中去平白成了同党,落得个抄家流放,半路惨死的下场。

万万没想到,这沈濯灵的身份如此不简单,这案子当真是棘手中的棘手。

众人悄悄觑林广微脸色,见他从沈濯灵进来便老神在在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再看他下侧的林凇平,一样看不出神情。

是顺是逆,没有林相指示,让众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朝上只有沈濯灵不紧不慢说着前因,不像是在诉苦,也不像是走进了这天下间权力最高的殿堂。

林广微静静听着,没打断,没回应。

直到沈濯灵停下,最后接了一句:“我要请当今陛下彻查此事,为恒渊洗清冤屈,要一手策划此事的罪人在沈灵榆坟前伏首认罪。”

鸦雀无声。

所有人被沈濯灵平静的话吓住,连呼吸都一同屏住,僵硬着脖颈,想看林广微如何应对此事,他必得拦下,转换话音才行。

沉默之中,林广微开口了。

他说:“陛下不巧病中,朝中事皆委派于我,沈濯灵,你所说之事我与众大人都已知晓,只是不知,你口中的罪人,却是指谁?”

所有人的后背一凉,冷汗都沁出来,不曾想林广微竟主动问了。

这答案哪里是能听的?

沈濯灵却敢说。

他说:“错冤恒渊之人有二,其一,便是伪造罪证,为一己私欲罗织欲加之罪陷害恒渊的小人,严汝成。”

严汝成……

当年恒渊一案的确是他一手主导,也是他紧咬不放硬生生将恒渊打成了南祁细作,在刑场上也是他学生申伯宗将拒不下跪的恒沈夫妻二人当场杀了。

众人不敢吐出口的气稍稍松了一丝,看来沈濯灵并未疯癫到如此地步。

他要状告的是严汝成和申伯宗。

可惜,可惜,严汝成这厮与前宣王赵敏时造反不成,怕是早已死在宿州城中了,申伯宗么,没死也关在牢里不成人样,拎出来杀了怕也不够解气的。

可见沈濯灵这番大张旗鼓来闹一场,不过为个名声,这下不难理解了。

众臣歇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的唾沫都勉强咽下去,还没吞完——

“其二,便是残害忠良,昏庸无道,指使严汝成滥杀无辜导致忠臣惨死之人。”

一口凉气倒吸不上来。

那几个字砖头一样砸进人群里,砸得人疼且不敢叫出声。

“弘文八年当朝皇帝。”沈濯灵道,“当今太上皇。”

在能听见风声的光明殿里,还是传来了一声“大胆”。

“求请林相将这大逆不道的人拿住!莫要再听他在此妖言惑众!”

这下朝上人醒了似的,支支吾吾想说几句,觑着林家父子也没能说出什么,只是哗啦啦跪了一片。

埋头想着这都什么稀奇古怪事的时候,听见林广微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