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震虎的确没欺瞒梁安,他所听见的一切不过是能听见的风声。
外面多有他们山上的兄弟,但世道乱起来了,常震虎也不肯叫他们冒险,能回来的自然都回来了,消息打探起来也就没那么清楚。
公主和亲是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赵丹曦不日将向南祁去完婚。
林鸿羽截下左非凡是真,他带人将南祁军队劫在半路,左非凡看见他便停手,笑吟吟主动休战,要他八百里加急送信回京讨要公主。
这两件事合在一起,也可印证了先前的话,南祁这次攻打进来,目的并非掠夺城池,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赵丹曦来的。
还有常震虎不知道,但梁安清楚的。
在他昏迷之前,分明是在和东邦对战,等他在双鸭山醒来,结果却成了南祁打进来。
此时即便再有什么理由也不能再想了,梁安确信,戎烈和许慎一的确达成了某种合作。
从上次淮州短兵相接已初见端倪,许慎一甚至拿了火药出来给戎烈。
梁安忽视了“人”这个最大的变数,他从来相信的“人性”彻底坍塌,这世上没什么是不会变的。
即便戎烈和许慎一之间果然有血海深仇,即便在梁安认知中戎烈是不可能低头的性子,但如今结果看来,人心难测。
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件事,实在太迟了。
他钻了牛角尖,这一路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始终在猜测对方的心。
梁安以己度人,他有自己所坚守的,相信无论风雨变换天塌地陷都不会变的本心,便进了死角盲区。
他不该试图去猜透许慎一的心,更不该用自以为所了解的过去判断戎烈的行动。
懂得这样简单一件事,梁安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这代价大到,梁安无法挽回。
手落在蒙了一层暗纱的眼皮上。
鸿羽,很好……
眼睛上的手滑落下来,梁安侧身躺下。
离开青州竟有四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梁安从未这样安静回忆过去,只在此时,他沉默平静,除了回忆,什么也做不了。
原来这一路上,他和鸿羽分道扬镳,像是走在不同的路上,却又为了同一个目的。
仔细想来,梁安一路走一路败,似乎从未做成任何一件他想做的。
反而是林鸿羽,一次次完成了梁安所必须要做的,保家卫国。
原来……他真的不过是得了父兄庇护,将平南将军的名号冠在身上,招摇过市。
那些一门心思要做成的,信誓旦旦能做到的,答应父亲应承天下的誓言,不过都是他的谎言。
他连身边的人,哪怕是一个人,都保不住,所有曾在他身边的人,一个个远去,死亡,不知所踪。
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是。
手慢慢收进被子里,梁安蜷缩起来,藏在被子里,慢慢佝偻成一团,不知牵动了哪里的伤痛,令他瑟瑟发抖。
林鸿羽走上了真正的梁安该走的路,那么眼前的梁安,又算是谁呢?
宿州府。
赵敏时焦灼盯着眼前的状况图,腹背受敌。
程子衿死了。
在不知道是无法悲伤还是没时间痛苦的那时候,沉入水中的程子衿和她的小女儿幼宁被打捞上来,看着一大一小两具尸身的除了捞人上来的侍卫,身边就只剩了两个女人。
还有,气喘吁吁赶来,扶着不远处树干面色难看的兰渝。
跟在他身后的,是王府的大女儿,懿央。
丧礼是如此简陋,甚至她们的丈夫、父亲只短短出现一瞬,扶着棺木痛哭几声,很快不得不离开,因来追击他的京都兵已到宿州城外。
他要反击,只剩从宿州打到京都这唯一的路。
他已没有退路,他也从未想过退路,他所走上的时候本就知道这路有去无回。
成王败寇,他必称王。
没有败事,无需退路。
倒是严汝成多留了许久,为他不过才瞧见半日便生死相隔的女儿,和从未见过却期待抱在怀里的外孙女。
不知他是否上了年纪,还是的确悔不当初,他站在灵堂前,恍惚着站不稳。
程子衿是严汝成与发妻唯一的孩子,在严汝成一文不值的时候,是她支撑着严汝成一路向前,直到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病逝。
在抱着孩子选择将她送往宿州境内的时候,严汝成立在妻子碑前承诺,会让他们的孩子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会有最尊贵的身份,会让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博一个不知结果的可能,把自己的孩子当做棋子摆在棋盘上,为她寻了一个本就不属于她的家。
直到程子衿死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严汝成此生再不能听见他的孩子叫他一声爹,这就是他所争来的人生。
漂泊数十年,他也并非全为名利,若是如此,投身弘文帝或许一样可以。
士为知己者死,严汝成不过是赌上自己的人生,要为恩人的后代争来他天生该有的一切。
再如何粉饰也罢,事实上程子衿本是被他当做所有物押在上面的一个赌注,如今赌输了而已,严汝成实在不该伤心。
一个从未真正养育过的孩子,严汝成不知道压在胸口的疼是为何,他想哭哭不出来,想叫一声孩子的名字,却张不开口。
子衿不是她的名字,可她直到死也不过是程子衿而已。
花白的头发更白了几分,严汝成踉跄起身。
他连自己的人生也一并放在赌桌上,到如今,竟隐隐觉出寒意,筹谋二十年,一朝尽毁,像个笑话。
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严汝成真正的样子,为将赵敏时扶上那个位置,严汝成做尽了一个谋士能做的一切。
在弘文帝面前示弱,把自己伪装成一块任君取用的石子。
利用萧贵妃,一手将赵庆时扶持起来,与太子对立,叫他们二人鹬蚌相争。
直到赵庆时死,梁安无论如何想不通严汝成为何不受波及,是因为他从来不是赵庆时的人,他是将赵庆时从牢房里放出来的人,是赵庆时无比信任绝不会怀疑的人。
也是跪在弘文帝脚下,向弘文帝袒露一片忠心的人。
严汝成对弘文帝而言,不是一枚棋子那样简单,他所帮弘文帝做成的事,太多太多。
他看见跪在一侧,无声落泪的小丫头,怔怔愣住。
“懿央。”他颤巍巍叫道。
懿央蹭掉眼泪,向他回礼,严汝成脸上禁不住露出一丝笑。
“多谢前来祭我母亲幼妹。”
“是外祖啊。”严汝成喃喃说道,“我是……是你娘的爹。”
“外祖一家早逝。”懿央看向棺木,攥紧双拳,“家母不曾有尚在世上的父亲。”
很久之后,严汝成点点头,蹒跚往外走去。
“那地方很好吗?”
他听见懿央说话站住。
“你们想要的那些,很好吗?”
严汝成摇头:“你不懂。”
“我很懂。”
严汝成重新往外走:“你不会知道的。”
“我知道。”
他听见懿央的声音越发模糊。
“我还知道,你们得不到。”
傻孩子。
严汝成重新挺直腰背,脚下加快。
那是你爹和我争来,给你们母女的,如今争来,便只给你。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
你会明白的,你娘那个傻孩子,不过是没能等到那天走错了路。
这一次,不会再错了。
“泉定瘟疫治愈,必定是你的缘故,这天下再没有你治不好的病。”
“我不怪你,只需你此刻想个法子。”赵敏时逼近兰渝。
宿州府外被包围,赵敏时找不到莫述也找不到裴钦,一时间所有路都被堵死似的。
在宿州本是进退可守的好主意,可如今因所有事都与先前计划的不同,所有事都乱了,赵敏时没办法不慌乱。
前有追兵,后无来援。
他强忍下来,盯着兰渝,还能勉强忍住温和说话。
“你需要什么尽管说来,我要你拿出些能将外面那些人都牵制住的药来。”
兰渝脸色尚且苍白,听见他说这话,如看疯子一般皱眉失语。
“宣王殿下怕是想岔了。”兰渝说,“我不过区区一个大夫,不是大罗金仙,能有这样的本事。”
赵敏时笑道:“兰先生过谦了,‘区区一个大夫’是低看了你,既能研制出叫人发疯控制心神的丸药,如今同我说做不到,怕是难相信你。”
兰渝皱眉:“那并非能控制心神……”
“好了!”赵敏时克制不住,一掌落在兰渝肩上。
他钳住对方胳膊,双目赤红:“你我如今共存亡的,不必说些哄父皇琮时的话来骗我。”
他等不来兰渝说话,一掌挥开了兰渝的面罩。
兰渝偏脸,再回过来神,冷冷看着赵敏时,从他眉心到耳尖有一条淡淡的疤痕,面具便是来遮它的。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在同你商量,更不是在求你。”赵敏时敛起笑,掐住他脸,“这是命令。”
僵持片刻,他松开手,叫人用绳子将兰渝捆上。
“抱歉了兰先生,旁人不知,我是知你有什么本事的。这样不过是防你一时想不开硬要逃走的,便辛苦几分这样想法子,若想出来了,便叫人去配药。”
赵敏时出门前,看他一眼。
“我将宁儿托付给你,你却因擅自去泉定害我幼女小小年纪……”
他收紧手掌,没再说下去。
“这事我不怪罪你,只这次难关,劳兰先生与我共渡了。”
他深吸一口气:“如今连老七都死了,你又能往何处去?随我杀回京都后,我赵敏时的天下自有你一片天地。”
他甩袖离去,撞上了门。
兰渝眼神闪动,为他所说害死幼宁一事。
这话分明毫无道理,瘟疫是莫述一手设计的,将兰渝困在泉定更是因果报应,若不是莫述,兰渝本可以救回幼宁的。
但兰渝同样无法原谅自己,那小小一个女孩,分明可以救回来的,如果不去泉定……
他默默闭眼,垂眼看颤抖的双手。
他这一路走来,究竟又做了几分大夫该做的事……
听见门外传来说宿州府外是林鸿羽带兵来打,兰渝的眼神悲伤,从不会这样袒露情绪的人无法克制自己含上眼泪。
他不是在为可能得救高兴,而在想,那么靖之呢,他在哪里?
半幅冷冰冰的面具丢在地上,兰渝盯着它看,常年被遮住的那一块皮肤失了遮挡,像是在火辣辣燃烧,顺着那道疤痕作痛。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头一次想,若死在泉定,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若那时死了,也好,也了。
皎洁去了一趟琳琅阁院。
她一路走一路看,种满花草的地方便是如此,一旦无人修理,便很快会从繁花美景变成杂草丛生。
满怀着程子衿对丈夫和家的爱意种下的花草树木,日复一日将此地打理得如世外桃源一般,这是程子衿的心能栖息之地。
种花的人怀着怎样心情种下的花,花不知道。
更何况,这里的花早在很久之前便被一场暴雨肆虐,连根拔起。
这里的花,早就不是程子衿的花了。
这些花的第二任主人,亲手侍弄着它们盛开的男人,也已离世不知多久了。
皎洁不想记住这些日子,像程子衿一样掰着手指去等待谁的日子,皎洁也不想过了。
死了的人再如何记挂,仍是死了。
活着的人又怎样活着,才算是活着?
站在沁园前,皎洁推开院门,坐在廊下积了灰的躺椅里。
远远看着院落中,有条大狗叼着两枝花跑过来,因女人照顾它许久,亲昵趴在一侧。
皎洁掏出丝帕,慢慢打开,把里面用油纸仔细裹着的骨肉递给大狗。
“说了不准这般惯狗。”
皎洁一哆嗦,莫名回头。
“别再妄想以为他会受你引诱。”赵宴时掐住她两颊,凑得近极了,贴近她的眼睛,“在我身边,离他远点,我自庇护你,也会随你心意做些你想要的。”
那时皎洁不知道赵宴时的眼睛这样可怕,灰洞洞的将人吸进冰窟似的,使她无法呼吸。
“别再自讨苦吃。”赵宴时说,“乖乖做琳琅阁院的夫人,待到日后,自有你的好日子。”
皎洁不知他说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也没等来赵宴时口中的日后。
怪只怪婉婳愚蠢,不肯好好听他一句,就此忘了庄敬。
事到如今,怪不得别人。
皎洁早就知道了。
梁将军和王爷,他们是彼此的爱人。
所以即便将自己当做是赵敏时的细作潜伏在他们身边,但已没办法将他们的事说给任何人听。
为了爱上一个人才走到今时今日的女人,也永远不会去拆散另一对寻爱的人,即便那是两个男人。
那又如何?
皎洁想,连她也一样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凭什么他们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