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从皇城中杀进来了!”
皇帝的屁股终于离开了他的宝座,他喉咙痒得要刺出一把刀来杀了严汝成,在张口的那一瞬间,那张老脸贴近在眼前。
噗——的一声,暗红鲜血染花了严汝成的脸。
椅子被坠落在地的皇帝砸碎,赵琮时抓住胸口瞪着眼在喘息,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像是看见了林广微来。
赵琮时吸一口气,血沫呛到他,更多的血涌出来。
耳边朦胧听见林广微大喊着:“护驾——”
林相!救朕!
李盏疾奔过来惊叫:“陛下!”
直到看见林广微接近来,顺和帝眼前灰白一片失去意识,匆忙间李盏带落了桌案上的茶盏,碎裂声前水正倾落在赵琮时脸上。
水入口鼻,呛进鼻息间的窒息感扼住人的脖颈。
“交出印信。”
阴暗牢笼,水面上汩汩冒出水泡,吊着一根粗长麻绳,很快将水里的人吊上来。
湿淋淋的男人已几乎要失去神志,他一心深深喘息着,拼命将空气吸入肺中,胀得肺腑生疼。
少年时被匪徒抓走关在水牢的阴影一幕幕闪在眼前,梁安完全控制不住身体自发地抖。
水在赤裸地四处流下,绷紧的结实身体上遍布伤痕,被捆着的手脚动弹不得。
水淹进眼里,已看不清楚眼前情形,只有嘴还在拼命呼吸,分明没人扼住他脖子,却掐紧了一样无法顺畅喘息。
“咳咳咳——”
被水呛着,他咳得人要从绳上掉下去,狼狈至极。
“交出梁家交往各州印信,我自放你离去。”
莫述紧盯着浑身滴水的一团黑影,听见一阵笑声,紧皱双眉不敢相信。
“怎么了姓莫的?”
水淹进眼里发涩,梁安睁开一只眼睛,在暗处寻找说话人的位置。
“不敢杀我?”
他嗤笑一声:“那太好了。”
想要印信就不能杀梁安,他不敢杀人,也永远得不到想要的。
“咚——”一声,人再坠入水中。
水没顶将他五感关闭,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痛苦,梁安只是想哭。
【你今日先把马术练好了,我去双鸭山下面扫匪,等我回来你会骑了明日就带你出去。】
【不怕了不怕了,安儿,是哥哥。】
大哥……
当年单枪匹马来救靖之的梁绍已没有了,无处安放的委屈在水里消失无踪,直到再度昏厥的黑暗袭来。
原来他们打的这样的主意,梁安脑袋里的线终于串联起来。
让他千里迢迢不顾一切从青州赶往宿州的信,没有署名,只是告诉梁安,皇帝将要带走赵宴时回京都。
不止如此,还有阿月。
送信人是如此了解梁安,他所不能失去的叠加成压垮梁安的稻草。
不再是平南将军的梁安,拿什么笃定逃离京都的妹妹仍然无虞,他不敢赌。
若赵宴时被带回京都尚有其他可能,也许让梁安在青州与他之间难以抉择,加上梁棠月后,秤杆只能倾斜。
这一路来所无法解释的事,几乎都有了答案。
宣王的道貌岸然骗倒了天下,从开凿隋河运山到京都为太子祈福那一刻起,赵敏时已开始了他的计划。
一石二鸟,让弘文帝相信了他爱护太子弟弟的诚心,却从京都往南之处传遍了太子劳民伤财之昏聩,怨声载道。
也许更早,不得而知。
梁安终于想明白,从宿州起的米粮之灾罪起何人,年年为太子施粥的宣王,用宿州的米做了自己的名,以太子名义施粥的棚户中粥锅却清可见底。
一进宿州所有人对皇帝赵琮时的不满,对宣王赵敏时的爱戴尊敬,都有答案了。
那首远传至京都的打油诗,源自宿州,一路唱到京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太子施粥是个幌子。
太子慈心天可见,腊月寒冬赏我饭,巧妇难为无米炊,热汤灌肚饱一餐。
这暗讽太子赐粥粥中无米,灾民讨饭只有米汤的歌谣,也是出自赵敏时之手。
宣王的耐心惊人,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织了一张大网,其中猎物正是他的太子弟弟。
他一点点瓦解蚕食太子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地位,以退为进当自己是与世无争的农夫王爷。
还有,那件真正让赵敏时得以坐稳宿州王的盐帮案。
一百余人在此案中丧命,宿州一带大小官员几乎全员换血。
当日沈濯灵提起此事说“宣王爷是有勇有谋的”,那言语间暧昧态度,原来竟有此意。
赵敏时想要跟裴真合作,将官盐买卖交由他做,为的是置换。
用官盐生意,换裴家取之不尽的银钱。
那时梁安听来,只以为宣王是个做实事有才能的人,今日想来全然明白,赵敏时的意图。
他推下裴真也要拉裴钦上马的原因,就在梁安从无名山看见的秘密上。
梁安疑心起时,曾去查探,偶遇的壮汉和当日情形闪在眼前。
他说是有猎户围猎,梁安将信将疑。
那样贫瘠的土地,脚下连根草都没有,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因盛天和伏山都劝他无事,他想到青州也是如此,便轻巧放过。
细细想来明白,这不是黄沙漫天的青州,是宿昌河所流经之地,是四季如春的宿州,那是要经年累月被无数人踩踏过才会寸草不生之地。
赵敏时是在养兵。
无名山上看见的火把,只怕他们是夜里操练,被半夜爬上山去的梁安无意看见。
赵敏时要裴家能有真正为他所用之人,用裴家的金银,供养那片山里隐藏着的用以谋逆的兵马。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就连今日的梁安都被他们算计在内。
用以攻打京都的兵马有了,剩下更重的是要掌握兵权,宣王比皇帝更清楚明白,革了梁安的职没用,只要梁安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梁纪两家人的血,由他的先辈们一拳一脚稳固住的北赵江山就永远有人听命于他。
所以他要梁家用以联络各州的印信。
不染阁的婉婳姑娘,为何在三年前离开宿州花落湘城而再不露面。
救下皎洁的那片林间,那对说自己已在林外摆摊数年的茶水夫妻早已不见,梁安拽住过路人问,得到的答复是“来回来去,从未见过”。
分明不远处就是宿州亦或泉定,为何偏在荒无人烟之地求生,当初觉察不对劲的地方,原来就在手中那崭新的茶碗。
卖茶数年,白瓷无暇,没有一碗有半个缺口。
早该想到的。
宿州城中,皎洁姨娘姨丈所开布庄,人去楼空。
他去伏山所说薛宅,四处观望,都是废弃房屋,唯有“薛宅”崭新,踹门进去空无一人。
琼楼舫中韵儿开门看见凶神恶煞的梁安一怔,听他问起来后,挽起发丝笑道:“纪爷聪明,我知你迟早会来。”
那故事中爱上绝不该爱上的人,扑火而去的朋友,叫做婉婳。
那座闻名北赵内外的不染阁,正在赵敏时到宿州那一年完工。
“那男人叫做庄敬,我入不得不染阁,因而与婉婳分离。”韵儿把曾从梁安手中收到的金子塞回他手中,“今日说来想请将军饶她一命,救一救这傻子。”
不染阁中尽是奇女子,其中有女子中的女子,便是不染阁幕后主使的工具。
女子中的女子,叫做婉婳。
阁中女子,有多少送入朝中成为哪个大臣的妻子爱妾,不得而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皇妃妙婷坐在池塘边,不惧寒冷,翘着两腿悠着秋千哼歌。
尤为天上月,千金唤不来。
皎洁坐在窗边看天上月,惦念着琳琅阁院中的人。
那真正皎洁如月的好姑娘,和分明听完了故事还信她容她的傻书生。
【姑娘,在下庄敬。】
【公子莫要挥霍银钱,这些还你,拿去上京赶考。】
那是错误的开始。
【不必忧心,你好便罢,在下不忍伤你。】
是用温柔疼惜从伤痕累累的女子身上换来的爱慕。
【我有抱负,你且等等。】
是被吞食之后才漏出獠牙的真心。
【我已有妻,娶不得你。】
甜呀苦呀都是自己争来的一辈子,总得做点什么才能甘心。
她仰天落泪,却笑着唱:“江南好,能不忆江南?”
月光洒向四野,透过暗窗,照进水面。
听沾着水的脚步声慢慢踏来,梁安在黑暗中挣扎着睁开眼睛。
“靖之。”
冰凉的手贴上冰凉的脸。
无力的双眼阖上,梁安的嘴唇贴在那双手上忍不住颤抖。
在进宿州前一刻,碰上裴真驾的那辆去向泉定的马车,带着梁安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终于连到了眼前。
“殿下。”梁安声音嘶哑。
手顿在他脸颊一侧。
可我从未向旁人说过我惧水之事,那是幼时糗事,随着大哥去世成为不敢触碰的伤心事。
短靴里从不离身的短剑被抽走,也是意外吗?
盐帮案中,那位激起民愤的原宿州知府焦文斌,被赵敏时大刀阔斧摘了乌纱帽,没有杀了,却送去了澹州。
澹州,宣王曾提起过。
【我自宿州归来路经澹州替我外祖扫墓,也随便带了些当地特有的桂花油来。】
那丝丝缕缕的桂花香,带在人的身上,今日才明白,乃是来自澹州。
这些都不要紧。
可是赵宴时……
梁安闭着眼睛哑声说道:“裴家令牌,我托付给了你。”
一再将那枚玉牌忘记,在离开宿州之前,不知归期,梁安交给赵宴时,托他妥善保管,来日还给沈濯灵。
泉定却因这枚令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路走来,从皎洁到今日,千千万万个“巧合”全成了陷阱,用千百人的性命做局,身处其中的赵宴时全不知情,梁安不敢再信了。
冰凉手指从脸上移开,梁安听见一声讥笑。
“是我,打算如何?”
绝望闭上双眼,不知是水是泪顺着眼角坠落。
没有打算,只有恨你。
恨我。
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