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而来的官差将人团团围住,两人甚至只有互相应答彼此的时间,隆隆脚步声跑步前进,直到眼前,人山人海。
矛头对准之地,是正中心的人。
太监李三全折断的手以诡异角度扭曲,连叫出来的声音都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听来刺耳,诡异得好笑。
有人围上去呼救,有人抖着手指头指向罪魁祸首,斥他“罪犯欺君”。
这些声音都听不进梁安耳里,他一一扫过逼近的人群默默后退半步,将赵宴时掩在身后,如同掩耳盗铃。
这种阵仗前来的架势,是只鸟也难飞出重围。
从人群中走过来的人,令梁安想起初抵宿州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逆贼梁安,别来无恙?”莫述握住手中折扇,在手心敲动着。
他脸色却并不如从前看来轻松冷淡,只是阴柔面孔与从前无二。
他瞥一眼地上哀叫的老太监,厌恶以折扇掩住口鼻,挥挥手叫人抬走,半点敬重皇帝身边贴身人的意思也没有。
莫述来得时机如此恰当,梁安即刻意识到这事有诈。
他收紧手掌,微微向后,克制住想看赵宴时一眼的冲动,还是往前走了两步,远离了他,以此撇清稍后可能将人连带的莫须有之罪。
“本该称一句平南将军。”莫述看他,仰头望一眼天啧啧轻叹一声,“可惜,世上再无平南将军,只有罪民梁安了。”
捉拿犯有谋逆之罪梁安的圣旨早已传遍北赵上下,莫述像是专程来捉罪犯,一副可惜模样。
手掌越收越紧,梁安冷冷盯着眼前人,一言不发。
他想从莫述身上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又拼命克制着没回头。
莫述微笑,一副胜券在握样:“大胆狂徒,还不跪下?”
“你又是什么东西?”
梁安肩上一重,怔住偏头,赵宴时已撇开他站到了前面。
“见到本王,如何不跪?”
梁安只能从后面看见赵宴时挺直的背,回神看见莫述脸色瞬时难看,心里也是一惊。
他凑近低声说道:“王爷莫要……”
他想说莫要替自己出头,此时撇清关系才是正解,更何况……
梁安咬牙握拳,一路从青州赶来所经所听种种,令那封不知何人何地传来的信在胸口处发烫。
他微微抬头,看赵宴时的背影,反而愈发陌生。
梁安不习惯看旁人背影,他永远站在前面,对赵宴时更是如此。
但他早已该习惯一切不习惯的,接受所有在梁安人生中没经历过的。
孤身一人这样长的时光里,他只用来学习这件事了。
“瑞亲王爷。”
莫述开口打断梁安思绪。
他听莫述扬声说道:“皇帝圣旨命你回京,如今亲自前来接人的李三全李公公被你重伤,拒不离宿,便是抗旨。”
心猛掐紧,梁安仍忍不住拽住了赵宴时胳膊欲要叫他辩白,赵宴时却丝毫未动,一言不发。
只有莫述的声音冷硬飘来。
“两个欺君罪人,还不伏法认罪,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梁安已觉察异动急速抱住赵宴时,反身将他压在怀里,抗住了快步袭来的人群捉拿。
“王爷小心!”
腿率先被无数双手摁住,梁安挣扎间安抚赵宴时,只说了“没事”二字,刹那间有人以迅雷之势将他腰上佩剑拿走,再从靴筒中抽出短刀扔掉。
后脑钝痛,梁安手臂一紧,闷哼一声没有松手。
血顺着额头淌下,还未失去意识时梁安察觉到痒意,很快看见身下月白衣裳散开一朵血花。
还好……他想,是我的。
京都挂着的红灯喜庆,京中却未有一件喜庆事来。
守城门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度除夕的人偷着喝酒,醉后揣手仰躺着,几人骂骂咧咧说些世道不公的话,念叨着今年连天灯都没点,空点几个灯笼算什么年庆。
“什么声音?”有人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听着乱糟糟的。”
另有人打着呵欠道:“你去瞧上一眼。”
“嗤,光你会享福,这么冷的天倒使唤我一个。”
说话的翻了个身,干脆躺平整,在被子里含混说道:“贵人是得意了,什么光景还能驱车专跑一趟宿州求子呢。”
他也跟着打个呵欠:“我婆娘不知在哪儿呢,替旁人操的什么心?谁管我死活了?”
暗暗响起一阵笑声。
有人骂道:“这家伙,喝多了说些不要命的。”
也都是背地里说惯了的,没人当回事。
这话如今已不像从前那般忌讳了,也可不是从他们口中传来的,普天之下还有不知晓这事不暗骂皇帝的吗?
顺和帝即位来诸事不顺,怨声载道。
天灾人祸没见他管过半分,倒是美人纳了不少,又是举国选秀,又是重金求子的,不见百姓跟着沾上半点光。
没听说一连死了几个钦天监的,都是替他挡了祸事,还有还有,登州那块被人挖走凿碎了的巨石,上面根本就是天意箴言。
庸人齐世,帝死太平。
这皇帝未必是真龙天子,逆天而上才会遭此劫难,自太子时起便病病歪歪的人,能成得了什么大事?可不就是个庸人么?
说不准他真死了,便果真太平了呢?
朦朦胧胧中的巨响吓醒了醉中要命的梦,几人糊涂着爬起来,已听见外头乱作一团的声音。
“天亮了?”
那人抬胳膊挡着刺目的光,待到惺忪睡眼适应睁开,已吓得动弹不得。
不是天亮了,是几千束火把围在京都前,将黑夜照成了白昼。
守城人哆哆嗦嗦凑上去,看着骑在马上武将装扮的人吓得不敢说话。
“还请……还请卸下戎装进京面圣。”
铁盔下的清隽面孔扬起,带着一点温和笑意。
“我带了大礼送与陛下贺新年,还不开城门?”
“宣……宣王殿下。”他咕咚咽下涎水,强撑硬着头皮道:“没……没有这样规矩——呃——”
箭矢正中眉心,他瞪着眼睛直直摔下城楼。
赵敏时睁开瞄准的眼,收起弓箭笑道:“没有这样的规矩?那现在有了。”
他扬起手来,说:“去吧。”
“是!”
声音之巨,齐喝四方,像连天都震了一震。
一身冷汗浸透了明黄内衫。
“梁卿,梁卿!”顺和帝惊恐叫道。
很快有烛光亮起,意识回笼,那两个字吞在喉咙中,顺和帝才惊觉不过是梦。
“陛下。”有人低声叫道。
许久后,顺和帝缓缓问道:“李三全呢?”
“回万岁,领命去接瑞王殿下,尚未归京。”
顺和帝坐起身,这才看清:“是你啊。”
他知道李三全打早年间就喜欢收这些伶俐小太监做儿子,一向是睁一眼闭一眼,这个叫李盏的确实机灵,伺候得不错。
李盏跪下递过帕子,应了声“是”。
顺和帝接过来擦汗,他这些日子身体乏累,时显病态,一旦惊醒再睡不易。更何况刚才那梦实在可怕,顺和帝没了睡觉的心思。
“皇后呢?”
他这话问得突兀,此时夜深,又并未召见皇后,自然是在坤宁宫中。
再者说,他已许久不曾召幸皇后了,就连今日除夕合该与后同寝的日子,他也独自睡了。
因皇后与他记忆中的,仿若换了个人,他越接近越陌生,越如此越逃避。
为此他连赵元禛都下令独居了,不准皇后再带在身边,他以为如此会有不同,结果惨淡。
顺和帝说完,大概自己也察觉到了,因此并未再继续,反而披上衣裳坐起来。
李盏递了碗茶给他,待他喝完收走茶盏,跪在地上帮他穿鞋。
“林鸿羽走了?”
先前他兄弟二人前来拜见,顺和帝心中不悦,并未召见,反而给了一道旨意,若林广微一时半刻死不了,林鸿羽该早回青州去,不要在京都耽搁着。
如今他是青州主将,离开时间长了叫人怎么安心。
这些日子顺和帝心里不痛快,总怕是哪里要出事情。
有关贬了梁安的事顺利过头,他也不痛快。那姓梁的小丫头看在林广微父子面子上他没追究任她去了宿州这事,也不痛快。
尤其这段日子他缠绵病榻,杨守仁竟半点主意想不出来,只一味说且得等药引回来,更是叫他烦躁非常。
总之横竖都是烦心事,半件痛快的也没有。
不等回话,顺和帝又问了更急的。
“皇兄呢?还没消息来?”
“回万岁,尚未接到宣王殿下来信。”
那几个给梁棠月把脉的太医都回来了,回来禀告说姓梁的确实有孕了,叫他稍稍宽心,可怎么皇兄迟迟未归?严妙婷没有消息来?
李盏伺候着皇帝坐下,重新倒了茶来放在手边。
顺和帝思忖着,心更烦躁:“叫严汝成来见朕。”
“是。”
人一退下,顺和帝倚在一旁,闭目养神。
宫殿里连风声都没有,安静得可怕。
“琮时。”
他一惊,慌忙睁眼,没有弘文帝的影子。
弘文帝,他的父亲……
赵琮时再擦掉额上的冷汗,想他有多久没去常宁宫看过弘文帝了。
也许该去瞧瞧,否则天下都要说他不孝顺。
一旦起了这样的念头,赵琮时不免皱眉心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自幼,父皇教导他,做皇帝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更要做的是时刻记住,这世间没有能越过皇帝的尊贵,皇帝不喜欢的都是错的。
看见弘文帝只会让他想起从前,只会让已经成为皇帝的赵琮时,又成为弘文帝的太子。
他不喜欢。
皇帝不喜欢。
“陛下!陛下!”
声音像破了洞的窗纸,喊出来的声音刺刺拉拉像把锯似的剌在人身上。
顺和帝强忍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念头,像真正的皇帝一样端坐着,不失威仪。
进来的是严汝成,他来得这样巧。
座下如坐针毡,顺和帝握紧的手搁置在案上发抖,耳边的声音都不甚清晰。
“陛下!”
严汝成的声音刺耳,顺和帝头一次这样想杀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