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中醒来,沈濯灵有一瞬间迷茫眩晕,也只是瞬息之间,他猛然起身,拉开车帘,看见驾车的墨衣男人。
“裴真!”
这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裴真却已预想过,因此半点不为所动,扬起马鞭狠狠一抽。
“醒了?”
沈濯灵捂住胸口,喘匀不稳的气息,揪住裴真衣裳质问:“这是哪里?”
“总之不是宿州。”裴真扬鞭,任由他抓着没有回头,“我已陪你亲眼看过,泉定封城,无论从哪里都进不去了,裴钦不对劲,这场瘟疫也绝不正常……”
“所以咱们说好了,我听了你的,冷静一夜再想办法!”沈濯灵打断他,两眼中布上红丝。
他从未以这般状况面对裴真。
他从来冷静平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从来都是裴真冲动失控,沈濯灵是抚平他怒火的寒冰。
而现在……裴真扬起马鞭甩响抽在马上。
他为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失态至此。
“停车!”
在沈濯灵喊出来的一刻,马车真的停了,这让他也愣住,裴真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怎么会……
“你说实话。”裴真回头看他,“你肯说,我们就还能再想办法。”
十六年来,裴真从未试图窥视沈濯灵的曾经。
年仅十一岁的裴真独自一人带领商队去往南祁,路遇匪徒只他一人逃出来了,少年体力不支终于摔进了冰窟里,若不是沈濯灵出现救了他,裴真早已死了十六年。
沈濯灵大病一场,却强撑着带裴真一起离开了那里,无论再苦再难,沈濯灵从未想过抛弃这可怜的少年人。
他不知道那是闻名四海的裴家少主,对他的好不带有半点功利心,只是因为善良,又或许,是他二人的缘分,沈濯灵救了裴真。
裴真坚持认定沈濯灵的病弱是那次冰窟救他导致的,无论沈濯灵怎么解释他娘胎带病天生体弱,裴真都当他是为了让自己没那么愧疚,因此以几乎癫狂的样子四海寻医。
在这十六年里,沈濯灵愿意说的,裴真就仔细记在心里,他不愿意说的裴真从不过问。
裴真只认沈濯灵,无论他身上有怎么的过去曾经,又寻找的什么人什么以后,都不要紧。
他不在乎。
生意人有所权衡,那些不利于营收的细枝末节可以忽视,只要大盘在握就可以。
“是他吗?”裴真终于问了。
他回头看着沈濯灵。
那日前去搭救兰渝,在城外沈濯灵呕血,裴真再不能就此纵容,因此铁了心给他喂了安神药驾车离去。
裴真是个好人,但沈濯灵是他的例外,一切道义善良都建立在沈濯灵安然无恙的前提下。
他对兰渝、对梁安多有抱歉,却管不了那许多,他计划将沈濯灵带得远远的,再孤身一人回去想办法营救兰渝和泉定百姓。
沈濯灵醒了,他的反应告诉裴真,就算今日再吐上一车血,他也要回去。
“我不知道。”沈濯灵摇头。
他瞧见裴真的眼睛忽然黯淡,心猛一坠,下意识抓紧裴真。
他曾笃定,他要找的人只要碰上一面就一定能认出来,可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只是,只是面对兰渝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说不上熟悉,更说不上有冲动,就只是一瞬间的心慌,甚至很快就过去仿佛是他的错觉。
更何况,不该是兰渝的。
沈濯灵不住摇头,可就是因这转瞬即逝的心慌,他不敢错过,他还想再找兰渝确认,所以兰渝绝对不能就此死在泉定。
“阿灵。”裴真低声叫他,“十六年了,咱们两个。”
被他的眼神刺痛,沈濯灵只能一再收紧手掌。
“你知道我的所有,知道我讨厌的,我在乎的。”
裴真扯起袖口,轻柔擦过沈濯灵额上渗出来的虚汗。
可我对你,一无所知。
“阿淳。”沈濯灵反握住他手,盯着他的眼睛不知还能如何恳切,“我没有骗你。”
或许吧。
裴真打理好他散乱了的发丝。
但他用在辨别真伪上的火眼金睛,已失去了对这双眼睛客观判断的能力,因为……他是沈濯灵啊。
“你答应我,绝不冒险。若还想像从前一样糊弄过去,”裴真扯过披风给人系上,从腰间抽出短刀握进沈濯灵手里,轻轻拥住他,使刀尖几乎抵在身上,“便杀了我吧。”
沈濯灵抖着手拼命往回缩,生怕碰着裴真半点。
“驾——”马车回转。
他用裴真的在意一再欺骗,裴真也想用一回,用自己的命来赌一赌,他的在意究竟是不是一文不值。
“鸿羽。”
扶剑跪在堂前的男人只有坚实的背影,对面坐着的是他隐在阳光不照之地的父亲。
“随你兄长一起,去拜见陛下吧。”
“翰昀。”林凇平捻着拇指上的扳指,温声叫道:“你来推我。”
“是,大哥。”
车轮声响动,阳光越过轮椅,终于照在了踏出房门的人脸上。
冬日的光不热刺目,林鸿羽半点没有躲避,太阳直愣愣撒在刚毅脸上,照亮了侧脸上一道新结透着肉粉色的长疤。
下雪了,落在他脸上,人却无知无觉一般继续往前,只撑起伞,为坐在轮椅上的兄长遮挡。
“靖之呢?见过他了吗?”
车轮声停了,很快又响起。
“没有。”
伞面倾斜,林鸿羽的眼睛终于透过斜角看向落雪地,青瓦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
眼前是一群人在屋顶上扫下积雪,有人在下面得意洋洋叫着伏山的名字。
【咱们阿月是一等一的聪明姑娘!伏山你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我可没见过比咱月妹妹更聪明的女子。】
是小丫头羞得掩面跺脚,是他窜上竹梯抓人,谁摔在了武器架里笑成一团,震碎了树上的雪落在头上叫得全天下都听见了。
踏进门厅,目光收回,挡住了眼前的景色,笑声人影碎成粉末,不见了。
“陛下不该叫李三全去带瑞王爷回京的。”林凇平忽然说道,他轻轻摇头,“不知那里又是怎样光景。”
赵宴时。
车轮声滚滚,脑海闪过与众不同的灰色眼睛,眨眼间又消失在眼前。
赵宴时回头,看宿州的城门楼上宿州二字。
“瑞亲王殿下舍不得宿州?不愿回京都?”
“想想从前吧,瑞王殿下。”他讥笑两声,“回了京都,奴婢伺候您的日子,还长呢。”
李三全尖锐黏腻的声音响在耳边,赵宴时没看他,像是在笑,脸上又不带笑意。
“李公公有所不知,我只是想到两年前来宿州那日。”
热闹非凡。
那人就在身边,即便百人围困也丝毫不惧不退。
他说:
【你且坐在车里。】
【有我在此,谁也休想伤你分毫。】
赵宴时唇角还是勾起。
马蹄声就在耳边,哒哒,哒哒。
太久了,靖之,你我分离实在太久了。
“想必日后,瑞亲王爷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那只干枯的手落在月白衣袖上,哑声笑道:“倒是京都,是瑞王殿下的家呀——”
手在握住小臂的前一刻,忽然而至的马蹄奔袭声越大,尚未瞧清楚,一道黑影从马背上飞身而来,带着飒飒风声将老太监踹下马去折断了他手。
“啊——”
惊恐尖叫声中,和着刀枪剑戟慌乱抬起的碰撞声,赵宴时唇角含着笑意,被紧紧箍在怀中旋下马去,急退几步安稳落地,撞在结实胸膛上被牢牢护住。
他不必回头,反闭上眼睛。
“我来迟了。”
不。
赵宴时笑。
他睁开眼睛,闪着锐利的光。
不早不晚。
他回头,看蓄上胡渣尚未剃掉的麦色男人,比起两年前更挺拔了。
刚刚好。
数十道刀光剑影横在面前,像又回到了初到宿州那一日。
可他不怕。
“靖之。”他叫。
梁安垂眼看他,两道剑眉中蕴着说不清的纠结,终于张口,低声叫着:“宵行。”
我来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