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秋入冬,转眼又将腊月。
人有事做时间也快得很,一晃眼梁安在淮州一月有余。
先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将养身体,从未如此乖巧听了哪位大夫话的梁将军也直等到伤口完全愈合才再用那条胳膊施力。
离开宿州至今身上又添两道新疤,偶尔梁安沐浴盯着将将愈合的伤口,也想究竟是他轻视了敌人还是落下了功课,找不出缘由,自然就两者都有。
于是每日静养时就叫来谷知昂和两位将军到屋里,你来我往仔细研讨过往战役,畅所欲言分析若有敌来的应对措施。
等大夫松了口,稳妥再稳妥下说“应当是无大碍了”,梁安第一时间看向盯贼一样的伏山,得到两眼转来转去思索良久总算不情不愿点了个头,算是同意了大夫的话,梁安因此得以出门练剑。
意动心乱,梁安根本无法静心,这不是练剑的好时候,但比起停下,他选择硬逼着自己练下去。
在剑挥出去时,总能瞧见不同的人,分不清究竟是因想起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才乱了呼吸节奏,还是因他本就浮躁不定分神才想起他们。
家人,朋友……偶尔是险些意外被他伤了的盛天,偶尔是自幼与他对招的林鸿羽,更多时候眼前闪过的是许慎一的影子。
他总狠厉看着梁安,又带着讥讽的笑,每当剑刺到要害,总有那阴沉沉的小狼崽子如鬼魅闪来挡在眼前,狠狠划出手中的刀伤了梁安。
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急躁,越急越避不开眼前的刀光,直到梁安气喘吁吁扶膝喘气,汗落到地上,耳边轰隆着鸣叫。
“靖之。”
梁安猛然回头,然后失望,同样一次又一次。
远在宿州的人,不会在他眼前。
梁安提起剑,甩落打湿剑的汗水,神色坚韧抿唇再来一次。
放不下的越多,握在手里的剑就得越紧,即便从头来过一百次,也绝不能松一次手,如此才能看见想见的人。
也包括他。
剪掉小臂上的纱布,折好收拾整齐的衣物,梁安坐下安静听阳光照着灰尘飞舞的声音。
脚步声近,门没关着,在等他来。
“你来了。”
谷摇光上前一步,无声施礼。
这是到淮州来后,梁安第一次单独与谷摇光碰面,最初是没时间也完全忽视了谷摇光的存在。
当然是忽视。
淮州中的所有事物都有两位将军为梁安解答,所有关于淮州问题和以后如何改变的事都有谷知昂一件件跟梁安仔细说明。
谷摇光像是消失在眼前的一片影子,回忆起来好像处处有他,又好像从未看见过他。
至少,他从未主动与梁安搭过一次话,更从未主动进言关于淮州的想法。
对于淮州,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即便还尚浅表,但梁安也算是初步认识到了淮州的问题和疑难杂症,越清楚知道越心惊,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也未必夸张。
更何况,梁安在争取时间,在这种情况下,谷摇光这号人自然被梁安遗忘到了角落里,尤其他像是有意消失。
在潘海和马茂才嘴里一向是不吝啬对化名为顾朗的谷知昂的夸赞,但对一同而来的谷摇光,却很少提及。
又可见谷摇光不是在避着梁安,而是自到淮州来就从未做过任何醒目引人注意的事。
直拖到眼前,梁安有空闲想起谷摇光,察觉这不对劲。
即便对他了解有限,但仅凭他在京都中寥寥几面搅合得皇城天翻地覆,能说此人简单?
谷摇光根本不是寡言躲事的人,他们为隐瞒身份改名换姓,旁人不知道,但梁安清楚,这两兄弟里能够主事的绝不会是谷知昂。
但这么长时间接触下来,谷知昂的才学智慧也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一再提出新的方案想法,一旦发现新漏洞便立刻查漏补缺重新再研究可行方式,不止潘马二人赞许有加,梁安也一再暗中点头。
比起梁安这初来乍到硬扛大梁的人,谷知昂更有淮州智囊的样子,更多时候梁安默默不语,是观察也是考量,直到如今终于可以确定,要把眼前事交给谷知昂绝不草率,他有应对能力。
“你把知昂教得很好。”梁安叫他坐下,把纸笔推到他手边。
他还记得当初将这兄弟二人带回将军府里,也曾疑心他俩,谷知昂跪在他脚下哭诉着,说他所学来自于哥哥,而谷摇光自幼教给他的,尽是兵法。他们要做的,是报效梁安。
两个带着极强目的性的人,似乎也没有在梁安面前有所隐瞒,尤其如今,谷知昂用现实中所发生的事来告诉梁安,他们并非胡言乱语,而真才实学,就只是为了助梁安一臂之力。
“这两月来,将军应该亲眼瞧见过了。”谷摇光已提笔写道。
他手下匆匆,但字依旧漂亮有劲毫不散乱,梁安看着,想他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即便如今也是一样。
“知昂由我身上学来的不过入门皮毛,而他给将军的已与我无关。”
梁安抬眼看他,一时无从分辨这话真假。
俗话说“眼见为实”,但梁安已不敢轻信,却又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谷摇光说得本没错,谷知昂展示在梁安面前的不是现学现卖,是谷知昂天分所在。
纠结这些对梁安来说毫无意义,他没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因此很快住口,转而紧盯着谷摇光的双眼。
“你可认识盛天?”他问。
梁安不错一点盯紧了谷摇光,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岂料谷摇光却微微皱眉,眼中透出一丝困惑。
“何人?”他提笔。
不能轻易相信他,梁安恨不能钻进他眼睛里去找答案。
他再紧问:“他自青州来,我父亲挚友,我的师父……”
他每说半句都停顿下注意谷摇光神色,只有提到梁守青时他目光隐隐闪动,等梁安说到“师父”,谷摇光的疑惑更甚。
梁安前倾的身子慢慢坐回原位,他轻轻笑道:“若不认识倒也奇怪。”
他想起盛天说起谷摇光时,曾对梁安说过的话,虽只寥寥几句,但梁安看得出他对谷摇光的品性是很信任的。
可看谷摇光反应不似作假,梁安只能相信谷摇光与盛天确不相识。
谷摇光曾说梁守青与他一家有恩,因此才做了这许多事,包括叫知昂来到淮州,就是为了助梁安一臂之力,如今想来,这些事也对得上。
梁安暗暗吐一口气,总之谷摇光不掺和淮州的事反而好,这样梁安才更放心,毕竟虽然他身上迷雾重重,但谷知昂却与他不同。
至于这些弯弯绕绕的谜团,说不得也只能等日后时局平稳大家坐在一处才能说明白。
梁安没再与他提起别的,只是看着谷摇光俊俏面孔,想起他如今哑了也心生唏嘘。
他沉吟道:“我有位朋友,可称神医,如来日……”
话还没说话,谷摇光笑笑,埋头写字推到梁安面前。
“捡回一命已是万幸,如今当是天罚我罪,不必勉强,口不能言按佛语道少造口业,于我而言倒无甚不好。不言不语说不得也少招烦恼,多谢将军替我烦忧。”
交情尚浅,不必深言,他既如此说了,梁安也不好再多劝解,这事也算过去。
“无论从前事如何,知昂这事我倒要谢你。”梁安认真说道。
他是真心,绝非虚言。
谷摇光也未就此事谦逊,只是微笑点头。
不知是对谷知昂本就有如此自信,还是早已料到事情的结果。
梁安说不清楚,但终究认为他与谷摇光非一路人,不过倒也算不上讨厌就是。
人总是会变的,谷知昂也好,谷摇光也罢,梁安如今看这兄弟二人也换了心境。
总之他这一去山遥路远不知归期,更不知道究竟能瞒到几时,只是有些事到了眼前,他不做,就无人能做了。
“什么?!”
梁安要走的消息引起轩然大波。
这一月有余众人相处不错,也习惯了淮州的日子,说是每日陪着梁安在城里城外走走停停,但两位大人不知有多心安,有人做主心骨的日子可太好了,夜里梦都做得几多香甜。
本来那日梁安说要去青州吓住了众人,后来他没再提起,也没人主动再问,以为不过是他病重之下的急切胡言乱语,万万没想到这年关将近,反而又提起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