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梁安再睡不着,站在院中望着那座院墙想翻过去,脑袋里闪着盛天的影子,师父像一座高山禁锢拦在那里,使人不敢翻越。
即便此时只梁安一人,他也不敢心存侥幸欺瞒。
四处转一圈府里格外空荡,他跃上屋顶,有凉风来吹得人身上舒坦。
他不自禁眯起眼睛,从前如饮水一般平常的日子,现在忽然得来难免惊喜。
这念头一起又使人发笑,梁安睁眼,目光跃向远处,看见一点烛火微光。
梁安微微歪头看着,许久不见,看来她腿伤痊愈了。
避嫌也好,逃避也罢,梁安已许久不曾与皎洁碰面了,如今看她能自己走路了,梁安还是长舒一气,这样很好。
她独自一人提灯在夜里徘徊,仰头望着偏僻地的那棵古老茂密的树,只是模糊一团都能凭借一缕幽光隐约从这女人身上瞧出万种风情,但落在不懂欣赏的人眼里。
她想做什么?也许如他一般陷入无端烦恼之中难以解脱。
梁安默默想道。
不论赵宴时究竟怎么想的,他也不曾说出实情,可梁安认为赵宴时要迎娶皎洁成为瑞王殿下的夫人这事是确有打算。
梁安生出浓重愧意,为赵宴时不明不白伤害一个女子,为究竟是否要走近皎洁问问她的心意。
其实梁安也已没有更多心力去想旁人如何,他连自己的人生都过成了一团糟,从何而谈去拯救他人。
仗义天下的梁安像是成为了遥远的曾经,如今的梁安也早已成了他从未设想过的模样,活成了他曾无数次试图拯救的那些深陷泥潭的苦主。
再回神,那盏灯火不知何时灭了,皎洁大概回去歇下了,梁安仰头望乌云遮月,又要下雨了。
在隐隐雷声中,梁安站在院落墙下,也不想做什么,只是没办法平静躺在屋子里,只好做点什么。
闪光过后一道雷响,他下意识抬头,很快皱眉,第一反应抬脚要去看看盛天屋里关好窗没有。
兰渝走前没再见梁安,但留了信笺给他,一向在笔墨上吝啬的人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大篇幅都是叮嘱梁安如何保重师父身体。
宿州阴雨天气对盛天来说是灾难式的,他关节有伤,尤其双腿平日里走快了也能瞧出略跛着,到了连绵阴雨的地方引起旧疾是极轻易的事,但即便难受疼痛他也不会说的。
即使已是深夜,但梁安还是马上行动了。他已不止一次领教过宿州的风雨,若有风来,会把盛天的窗子吹开也说不定,毕竟连满院子的花草都曾掀翻过的地方,没什么不可能的。
七月流火,盛夏转凉,白日里还蝉鸣鸟叫的,到了夜里已有凉风袭来,这时候再加上落雨,冷风吹上一夜是个健壮的好人也受不住的,何况是盛天。
院子里点着照亮夜路的灯颤颤巍巍着跳动,印证了梁安的担忧,起风了。
他不想生事再多余解释,绕着琳琅阁院属于王府的守卫加快脚步,到盛天歇息的院落中,门窗紧闭着,风起来摇晃着两侧的树枝,很安静。
本想就此离去,但梁安转身时又停下,慢慢走近门前,用了点力气推开窗朝里望了一眼,风顺着打开的缝隙吹进去,撩开床前的纱帘,梁安看见床上拱起的人身上好好盖着的丝被不薄放下心来,回手轻轻阖上窗户。
他站了片刻往外走,心里没着没落的,大约是因琳琅阁院里几乎没有了青州的人,梁安不适应不习惯。
这样想着,心咯噔跳着不舒坦,他皱眉停下,回身想要再去看看盛天好安心,走没几步肌肉绷紧一惊,人已被拽进了才种好的茂密花丛中。
熟悉的味道抚平神经,使梁安还没出手就匆匆回手扶住身前的人,花丛外有整齐步伐声走过,是夜巡的府兵。
花丛本是为花草规划的,没有藏人的余地,花枝胡乱伸展着刺在人身上,隔着薄薄衣衫抵在皮肉上,唯一柔软的倒只剩下了怀里的人。
“宵行。”梁安悄悄叫道,“你怎么……”
“嘘——”
本想问这么晚了,赵宴时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但冰凉手指竖起一根抵在梁安嘴唇前。
在雷响之前有闪亮了,碰巧让梁安看见赵宴时的眼神,含着淡淡笑意,真正无边温柔的眼神。
怦然心跳。
梁安忘了要说的话,转而吞咽口中的涎水,这动作使嘴唇牵动着贴在上面的手指起伏,赵宴时垂眼看他滚动的喉结,手指顺着他嘴唇划过下巴轻抵在上面,感受着它敏感滚动的轨迹,不禁笑了。
“我不高兴了。”赵宴时凑近梁安耳边,以在寂静无人地也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已不像在说话,至少梁安感到是一股轻柔热流喷在耳里,令他头皮一麻,浑身都绷紧了,肌肉硬得石头一样。
被花枝簇拥着挤在一起的两人浑然一体,梁安哪里有变化了,赵宴时最清楚。
这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在另一队巡逻经过前,梁安懵懵懂懂被人拽离此地,被天上掉下的雨滴砸在脸上才恍然清醒。
贴在近沁园的外墙上,这里有檐墙勉强遮雨,只是需要紧紧靠在墙面上,两人的手也紧紧合握着。
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梁安都尚迷糊着,心扑通猛跳着却忽然小声问道:“春晓姑娘瞧见怎么办?”
天杀的,在这时候他想起被半夜在沁园外查看的春晓救起的李不为。
“不会。”赵宴时说。
他回答得快而肯定,梁安刚要说话,又是一道惊雷炸响,吓得人生理性抖了一下。
两人的手因此攥得更紧,赵宴时感受到,又笑了。
听见轻微笑声,梁安回头看他,这么狼狈糟糕烦恼的时候,看着这个人在笑,梁安竟荒唐得觉得很好。
分明是很高兴的样子。
“怎么不高兴?”梁安小声问。
他想起来,赵宴时方才没有咬他的耳朵,只是说了一句话。
但对于赵宴时直白说“不高兴”一事,梁安也倍感惊奇,这是种形容不来且奇妙的体验。
随即梁安喉间又一哽,心猛揪住,嗫喏着:“为我吗?”
想必是了。
否则还有谁能惹了他?这里不是京都,欺负赵宴时的人不在。
岂料赵宴时低沉着声音道:“你师父瞧不起我,你好友冷眼待我。”
分明在下雨,梁安的脑袋上却燃起了一把火,烧得他一抖,攥着赵宴时的手都哆嗦着要收回来。
他对不起赵宴时,没牵着他的资格。
在有松动迹象的一刻被死死握回去。
“我很委屈。”赵宴时不准他走,声音轻且柔。
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冷言冷语,却比这些更伤人心,像把软剑悄无声息送进梁安胸膛里。
委屈……他让他所心悦之人,受了天大的委屈。
梁安几乎要站不住了,僵直的手被赵宴时好好握着,拇指轻轻揉过梁安的指头,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像在把玩器物,又像是在安抚。
“我……”梁安垂着眼睛,无法忽视被揉捏着的手指,心咚咚跳着,跳到喉咙,跳到眼里,连眼珠都在跟着心跳颤抖,“我想要你高兴。”
若连这个也做不到,梁安不知道他所纠结痛苦的一切和想要拥有赵宴时的念头有何意义。
他想,也许本就不该说出口的,现在的梁靖之,根本给不了赵宴时任何承诺。
他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赵宴时微微往前探着身子歪头看他,带着温和笑意,另一只手轻拂过他垂落耳边的一缕乱糟糟的发丝,“有你,我很高兴。”
梁安更痛且难过,无边愧意扑面而来捂住口鼻,令人难以呼吸。
今夜的赵宴时格外不同,又好像不对,是格外熟悉。
梁安恍然回忆起,这是他最初识得的赵宴时。
温柔,平和,即便委屈却无怨怼之心,他总是笑,如眼前一样,淡淡的,但梁安看来如沐春风。
梁安迷茫,说不上的心乱如麻。
“你呢?靖之。”赵宴时还在问话,他的话音真的透着说不出的委屈,“如你师友一般,看不起我,想要离我而去——”
“不!”梁安的声音伴着雷声一起,急促响亮。
无论在先前那一瞬间心里在想着是否应该到此为止,待到日后,梁安能成为可以掷地有声给出承诺的梁安那一天,再郑重邀请赵宴时参与进他的人生。
可赵宴时的声音和说出口的话刺在梁安心上,在那一刻他想象着赵宴时的离去只想着天又塌了一片,他无法承受。
“没关系,靖之,没关系。”赵宴时终于将人拥进怀里,头轻轻贴着对方,唇角的笑扬起又缓缓落下,眼神里的温和烟消云散,说出来的话仍然带着无边温柔,“只要你肯和我站在一起,承受再多冷眼辱骂,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