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道不是什么英雄事迹,说来难堪。”梁安笑笑,“是第一回真正上战场时候,我在马上瞧见敌军,迫不及待想抓住人,一下急了反倒跌下去,再扭打起来赢得狼狈。”
留下了三寸长的刀伤。
那年他才九岁,他一家齐全,尚都还活着。
通常会先赞他厉害的纪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抱着小小一个浴血的孩子无声落泪,她脸埋在小儿子的肩上,没人看见,只有梁安能感受到那些眼泪不是一滴滴的,而是河流一样,将他淹没得忘了疼。
即便如此,纪宛从未说过一句:“别去了。”
她知道她的孩子有怎样的使命,只要这孩子愿意,纪宛只会在哭过之后轻轻吻上孩子的额头。
她说:“娘的安儿是青州的小勇士。”
“一点儿也不疼。”梁安的小手擦掉纪宛的眼泪,一直摇头,拼命强调:“娘,一点也不疼,一点点都不疼。”
纪宛抖着手把他搂在怀里,轻吻他的发顶,颤声说:“娘知道,娘知道……”
梁安蹭蹭娘亲,嘴里嘟囔着:“娘,你在家陪着小妹吧,大哥说你来了,小妹就被接到宫里去了,宫里有什么好的?小妹肯定不喜欢,她那么小一个,没有娘会哭的。”
纪宛的心揪成一团,她目光闪烁,她说:“娘知道。”
“我娘走的那年,阿月才五岁。”梁安想起来,甚至忘了赵宴时的手还在赤裸的背上,“阿月可能……连我娘的样子都已记不得了。”
他说完停下,又低头垂下眼睛,苦笑一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记得的我娘的样子还对不对了。”
指尖顿在伤口上又滑落,赵宴时把裹伤布系好,慢慢给他披上了内衫。
“你没有阿娘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一岁。”赵宴时说,“无论什么伤,受了什么伤,都不算什么英雄事,别再受伤了。”
他说完梁安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忽然回头,温温柔柔对赵宴时笑了一下。
“宵行。”他叫。
最近好像久没听他这样叫过人,赵宴时耳里一痒。
“你别总不承认自己的好。”梁安盯着他如水的眼睛,低声说道:“你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帐里安静得很,只有外面的声音朦胧传进来,叫人一时间眩晕。
赵宴时回神,他抿唇,又眯眼,站起来把外袍随手丢在梁安头上。
“少自以为是。”
从河边回来,皎洁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人。
梁安正穿衣服,从帐里走出来凑到赵宴时面前。
“姑娘。”李不为离她有整整三步远,红着耳尖问:“怎么不走了?”
皎洁勾唇笑道:“只是累了。”
李不为忙道:“那快些休息。”
随即想起梁安说只是临时扎营,离宿州不过一步之遥,明日上午要赶到。
他又改口道:“姑娘车里可还舒适?若不好我再去抱床被给姑娘垫上,这一路辛苦,等到宿州姑娘也不必再吃这样的苦。”
“不为先生。”皎洁收回目光,没接李不为的话,反问他:“你可知那位是什么人?”
李不为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是那位被叫做萧公子的,他本身胆小,更何况这几日也没人理会他,风尘仆仆赶路已耗尽力气,剩下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同皎洁说了几句话而已。
“梁将军还不曾告诉你?”皎洁问。
李不为摇头:“萧公子是何人倒与小生不相干,将军不说,想必是不该小生知道。”
“不相干?”皎洁笑道,“依我看倒未必。”
“什么未必?”李不为眨眨眼,不知其意。
皎洁回头,含笑说道:“先生是有学识的人,总有大作为的。”
她一笑,李不为慌张退了几步,左右脚打架直接跌在地上,见皎洁要扶人又在草地上蹭着草退后,哪敢叫她碰着,如此一来几乎是连滚带爬。
“哎呀我天,李先生,这是干啥呢?”伏山一声吼,过来把李不为拎起来,拍着他身上的草泥哎呀叫道:“咋跟个孩子似的还地上玩儿呢?你们读书人也喜欢滚泥地?”
他不说话李不为尚还勉强站着,他说完李不为的脸要烧开了,木直着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字,又被伏山拍得浑身疼不敢躲,可怜巴巴。
皎洁笑笑,挽起耳边碎发,福身告别先走了。
李不为的脸还烫着,慌忙望天,不敢再看一片衣角。
“李先生。”伏山叫他。
李不为咳两声,强说出句完整的话:“嗯……嗯,伏山大哥,请……请讲。”
“你是不是喜欢皎洁?但你这样子人皎洁能喜欢吗?你听我说,你得……”
李不为被踩了尾巴一样惊叫截断:“伏……伏山大哥!”
伏山还正打算进行追求教学,被他吓一跳,还没等再说话呢,小书生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跑远了。
“诶诶——”伏山伸长了胳膊叫了两声。
“这小先生,听我的么准没错。”伏山摇头晃脑以为人是不爱听,摆摆手腹诽这家伙没福分。
也没想过他自己都打光棍儿至今,跟谁谈什么追求女子的策略。
他气着就得说出来,正撞上将军他俩,粗陋行礼后凑到梁安跟前。
“将军,我瞧小李先生脑子不太灵光。”
梁安大吃一惊。
李不为得做了什么事,能从伏山嘴里说出“脑子不灵”这几个字。
“我瞧这小子稀罕皎洁,想给他支一两招,结果他不听倒罢了,还跑了。”伏山说着又笑着摇头,一副嫌人不争气的样子。
他却把梁安逗笑了。
“你说说,小爷我有兴致听。”梁安逗他。
伏山当了真,兴奋说道:“将军,你也心仪皎洁?”
梁安头皮一紧:“你这家伙!”
伏山却摇头晃脑:“要是将军么,追求皎洁姑娘恐怕还简单些。”
梁安气得瞪眼,不准他再说。
赵宴时却饶有兴致问:“哦?这是为何?”
伏山背着手得意道:“皎洁平日里和我在一起,常常问我将军爱做什么,爱玩什么,爱和谁在一起,我当然瞧出来皎洁对将军有些女儿心思。”
梁安的后背冒汗,吓得说不出话。
“那倒是。”赵宴时似笑非笑,“你怎么答她?”
梁安急得大叫一声:“伏山!”
赵宴时拦他,对伏山温声笑道:“再多说几句听听。”
伏山见他感兴趣更来劲了:“嘿嘿,我自然是实话实说,将军最近要么就是和小王爷在一起,要么就是念叨小王爷,平日里自然也是最爱和小王爷待着,说来说去我也觉得实在是没啥好说的,她叫我说将军,我说了半天全成王爷了,这事闹的,哈哈。”
棒骨汪汪两声跑来,伏山听见忙招呼着跑过去追狗玩。
惹事的人走了,却不知给剩下的人引起怎样轩然大波。
“……”梁安摸摸鼻尖,已冒出汗,踢着地上的草,终于硬挤出来一句:“伏山这憨货,就是会胡咧咧。”
“我看他说得没错。”赵宴时说。
梁安怔住,连后背带头皮一起发紧,两手都抓住衣裳,不知该接些什么。
赵宴时还在说:“你平日里只剩了和我在一起,哪里错了?”
没错,但这叫人怎么答。
梁安说不出的窘迫,干脆往前走了两步说:“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咱们启程吧。”
他的衣裳被人拽住,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口水都咽不下去,无法呼吸。
“你说的还算不算数?”赵宴时笑盈盈问。
梁安艰难抬头看他:“什么?”
“陪我走一段路。”赵宴时说,“就在宿州,如何?”
梁安形容不出当下的心情,只是像有一百匹马载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起狂奔,颠得他眼花。
他还没说话,赵宴时又接上。
“皎洁不见得心悦于你。”他说。
梁安松一口气,忙不迭点头。
赵宴时还没说完。
他笑,说话的语气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却凭空落下霹雳雷砸在梁安身上。
“可我是真的。”他说。
“怎么样靖之,要一起走走吗?”
在试图思索的一瞬间梁安意识到没有思索的必要,想问这句“是真的”是说什么是真的,但又来不及问这些。
他只能点头。
“好。”他说。
当然好。
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就会一直一直,走很远很远。
宵行,咱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