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沉默,微微偏头看他,终于叫道:“宵行。”
赵宴时回头。
“你心中有怨吗?”梁安说完又抿唇,还是说完了,“对于这改变了西番国运的一战出自我父亲之手,你是不是……”
他做好了赵宴时生气的准备,岂料赵宴时轻笑一声。
“你在说什么傻话?” 赵宴时倚在池塘围栏上看他,笑道:“我在此地遭受的一切,在西番也不过是重来一回。”
这是赵宴时头一回不加掩饰直白说出“遭受”二字。
梁安克制不住自己,脸上全是忍也忍不住的心疼。
他眼神垂落到赵宴时的手臂上,那里有如何狰狞可怖的疤痕,是怎么一次次割开再愈合的,梁安比谁都清楚。
说不出“不会的”这三个轻飘飘的字,梁安只能紧攥着手沉默。
赵宴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一次,赵宴时不是为了叫他痛苦。
这样的清晨时分,庄园广阔空无一人,只有鸟语花香和映着朝阳的粼粼水光,赵宴时的内心趋近于平静,他想起无数个孤身一人躲在假山后看池塘的白日,他总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而今日仿佛与从前重叠,其中多了个人。
“靖之。”他叫道。
“如果——”
他说了两个字,又停下了,梁安急了,慌忙追问:“什么?”
耳边有鸟儿飞过,落在一侧的树上,叽叽喳喳叫却不吵人,赵宴时只觉得热闹。
“你总是这样。”梁安先气馁了,他也靠在一侧,和赵宴时并排站着。
他低头,是沮丧模样:“你总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全心护着你,不相信你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全力帮你。”
这话听起来像是埋怨,但梁安没有。
他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摇摇头又接道:“其实根本是我的错,我总想起你从前难过,不忍心提起,因此许多事不敢问你,许多话不敢跟你说,看起来像是你事事要我猜,但不过是我自己胆怯,不得不猜。”
棒骨跑远了,又撒了欢儿跑回来,就在赵宴时视野里,知道不能更远了。
赵宴时盯着它,听着项圈上的铃叮叮作响。
“你有没有想过。”赵宴时忽然开口。
他说:“是你从未真正认识我。”
狗回来了,又撞在赵宴时身上滚来滚去,铃声响得厉害,听得人心烦。
赵宴时回头看梁安:“站在你面前的人和你想要了解知道的赵宴时,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人,你小心翼翼想要保护起来的人从来不是我。”
这话叫梁安急得翻身看他。
赵宴时直视他,平静说道:“如果你知道我究竟要什么,也只会持剑对我,靖之,这才是我们的以后。”
梁安脸皱巴起来,赵宴时的话像绑了无数个死疙瘩的麻绳,他怎么也解不开。
要什么?他能要什么?
他不回应,赵宴时就收回目光,淡淡笑道:“这些也都没那么要紧,你只当我疯了,胡言乱语而已。”
梁安却又急了,他拽住赵宴时衣袖,呼吸急促:“你心思敏感,我猜不透,但你无需假设你我的以后!”
赵宴时静静看着他,袖口从梁安指缝中溜走。
“你不知道。”梁安轻轻摇头,他声音低落,“你不知道,宵行,你根本不需要说这些的。”
在无人知晓的时刻,梁安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帮赵宴时找无数理由借口,他一早知道,赵宴时悄然在变,他不只是王府初遇畏首畏尾的可怜王爷,不只是瞻前顾后不敢行动的可怜人,但这个过程是如此缓慢而漫长,久到被泡在温水里的梁安不停接受。
赵宴时什么都不用说。
他接受。
直到现在也好,就在眼前也好,梁安接受赵宴时说的话,他接受赵宴时说眼前人不是从前梁安初遇的那个人。
这些他一早知道了。
可他不必对谁说,不必告诉赵宴时,但他自己接受了。
唯独梁安仍然心慌,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才会说出这样决绝无情的话。
他只能说出心里的话。
“这把剑永远不会刺向你。”梁安扶住剑柄,“永远也不会。”
赵宴时没同他争辩,只是翻身眯眼感受一阵不冷不热的风吹来,舒服得不像真实活着,又或者是这一刻叫人真切感受到他还活着。
“永远太远。”
梁安冷不丁又听见他说话回头看。
轻柔的水波流动声几乎叫人想跳进去。
赵宴时闭着眼睛轻轻舒叹出一口气,声音低到能被风带走:“现在不是以后。”
永远实在太远,现在不是你我的以后。
靖之,如果……
如果……能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只有这么一次,没再对抗自己,没再为难真心。
早已不再将人生寄托到他人身上的赵宴时,在夏风吹来的那一刻,是这么想的。
但梁安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