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繁二十九年,落北原岗。
余姝自余宅内醒后便命人套了车出门。
宅子外头春光烂漫一片,今儿个是个好日子,月娘几人的老大姐杀猪坊在落北原岗开到了第十家分店,极其热闹。
不过短短五年不到,老大姐杀猪坊便因为公道的价格和优良的味道开遍了整个西北和西域,光是分店就不下三十家,家家都是金字招牌。
月娘几人也一跃成了颇为有名气的老板娘,在落北原岗有了一片席位。
车窗外的阳光有几分刺目,余姝只往外头看了一眼便收回脑袋,这几年落北原岗发展得更繁华了些,街边上出门来行商的小贩中也有了不少女人的身影,宽阔的路面上人潮川流,余姝放下帘幕前还瞧见了街边颇为敞亮的康月当铺。
三年前千矾坊后山的地道完工,她们便在重阳后挑了个时间将城门口的铺面装修一番,然后命名为康月当铺开了起来。
一开始,这是间真当铺,只是承接飞票业务,渐渐的等来人多了些,地宫里也装修完了才在落北原岗的女人群体中慢慢有了更高的名声。
落北原岗的钱庄并不少,只是信用程度很低,尤其是对女人来说,要求女人存取钱财必须经过家中男人签名,且账单要求公示给家中亲属,这个亲属主要指的是丈夫或者父亲。
女子的私财要么存在箱子里,要么埋进土里,一旦存进了钱庄里,那就不再是自己的钱了。
可是存在箱子里的钱和埋进土里的钱,依旧无法瞒过男人,越多越难隐瞒,女子商行弥补了这个缺陷。
虽然不曾过明面,但是落北原岗半数女子已然知晓了康月当铺下的商行的存在,并且均偷偷隐瞒起商行的存在。
女子商行自成一套经济体系,甚至还有飞票炒钱这等普通钱庄所不具备的功能,商行的信用在于商行的创办者傅雅仪。
傅雅仪所掌控的财富和权势是她们最为信赖的东西,同时这也代表了她们与傅雅仪成为了利益共同体,一旦傅雅仪的利益受损,半个落北原岗的女子的利益也同样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她们又不傻,一旦女子商行再次被男人控制,她们存进去的钱财基本就等于拱手送人。
这几年,康月当铺扩张得很快,在整个西北已经有了数十家分店,同时也代表了女子商行的势力扩张到了数十个地方,她的客户不再仅仅是落北原岗这个城池内的女人,而是整个西北的女人。
落北原岗城内的康月当铺开于前年,主要是落北原岗的诸位夫人小姐时不时有个要偷偷用钱的时候,总不可能再大老远去城外取吧?那多麻烦?
于是在她们的强烈建议下,康月当铺开了家分店在城内的主街上,也就是她方才所见的那家。
马车一路向前走,却不是先要去老大姐杀猪坊,今日余姝和傅雅仪约了去千矾坊一趟。
这些年傅氏依旧在进行火器研究,三年来成就不小,傅雅仪叫她过去这回是要一起看看成果。
还没走出去多久,旁边便有孩童手中捧着一摞纸叫卖道:“《落北日报》,今日份的!且看四方讯息,皇城根下传来消息减免今年赋税!老大姐杀猪坊今日开张,特惠七折,烧猪饭买三免一!”
这几年书社发展越来越好,除了《落北文刊》《落北农刊》外还新增了《落北日报》,每日刊发,发行地点甚至辐射到了周边的城镇,余姝让人从那小孩儿手里买了一份。
她瞧向了上头的消息。
这几年魏国天灾不断,人祸也不少,已经有了圣上不贤招致此祸的传言在民间出现,屡禁不止。
宫里那位着急,这些年发布了不少养民利民的政策,西北地区的赋税向来是朝廷收入的大头之一,在此之前如非必要,朝廷并不会将西北地区的减免列入考虑范围中,就如同他们不会将江南淮安蕃南等地列入一样。
这上头看似只是一条小小的消息,可实际上却代表着朝廷那头已然颇为勉强,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场面了,尤其是西北这边的场面,让他们感到颇为危急。
可是这几年西北可以说是太平无事,因为天灾人祸,魏国各个地方都偶尔会有几次起义最后被压下,西北一带却并没有过这种烦恼。
是她忽略了什么消息吗?
余姝垂眸,指尖在报纸上抚摸过,马车还在往前走,很快便到了千矾坊中。
文嬷嬷这几年大抵是因为寻到了人生价值,显得越发容光焕发,千矾坊有余姝把持加上她看管,蒸蒸日上。
见着了余姝,她面上满是恭敬,笑起来,“夫人在一号包间等了您许久了。”
余姝颔首,一路进了熟悉的一号包间。
这些年她最常来的依旧是这里。
三年前的重阳夜,她和傅雅仪说开了一切,这三年里两人能够相处的时间却并不算多。
主要还是忙,余姝三年未出落北原岗,傅雅仪这三年却一如往常多四处奔波,前些日子她刚刚去了趟蜀南,也是近几日才回来。
余姝走进屋里,傅雅仪正坐在靠窗的,见着了余姝淡淡一笑,冲她招了招手。
“咱们现在不去后山吗?”
余姝这三年变了许多,说话做事都更成熟稳重,若是往常多日不见了傅雅仪,怕是早就扑过去了。
傅雅仪抿了口茶,今日她穿了身绛色的衣裙,长发高绾,衬得脖颈纤长,瞧向余姝的目光平静中带点浅淡笑意。
“不急。”她说道:“此次前去蜀南所获颇丰。”
余姝好奇道:“什么?”
可傅雅仪却并没有明说,她指了指余姝手上拿着的报纸,“皇帝前年减免了中部地区三年的赋税与徭役,你知道为什么这么着急的又要让西北一地免三年吗?”
这正是余姝拿着报纸上来后就想问的,闻言,她摇头,“为何?”
“因为前些时日蜀南一地有了矿工起义。”
蜀南以南向来以矿产著名,本朝的矿产归属于朝廷,由皇帝遣使前去召集矿工下矿。
这是个肥差,皇帝交给了廷前大太监孙淼。
孙淼并不是个能体察民情的人,矿工下地,每日工作八个时辰,工钱扣半,还常常留抵不发。
他手下的大多是银矿和铁矿,表面上是朝廷的,实际上却被他自己掌控在了手里,交上去的钱大多是克扣出来填补他贪墨的银子,那些克扣来源于矿工的工钱,来源于矿地百姓的税收,还来源于矿下遗骸的尸骨费。
挖矿是件危险事,死亡率很高,矿山又大多在深山老林里,怎么上报报多少还不是随孙淼心意?
两个月前西南的矿脉塌了一支,死了几百个矿工,孙淼将这些死伤矿工的尸骸费全贪了下来,并且将几百矿工的死伤报成了几十,扣下了矿脉内的其余矿工,逼他们继续下矿。
矿工们妄图逃脱的均被处死,甚至没有逃出西南的丛林。于是矿工们哗变了,他们抓了孙淼为质,占据了整片矿山,矿工头头自称授命天王,带人走出丛林后便占领了兰纳几镇,兰纳宣卫使不敌,迅速向蜀南王及中央求救。
皇帝连发十二道密令让蜀南王镇压此次起义。
只是效果并不好,兰纳靠近丛林,矿工们世代生存在那处,对森林地形极其熟悉,还有一层瘴气,非常年生存在那处的人无法抵挡。
现在西南边陲还是混乱一片,并且隐隐影响到了蜀南一带,而朝廷对矿产的需求很大,金矿被扣还不算什么,铁矿被扣才颇为麻烦。
本是应该加大税收力度弥补西南一带的损失的,可是西北和西南一样,靠近边陲小国,局势复杂,且武力比西南更为强横,朝廷害怕西南尚未解决西北又出问题,不敢轻举妄动,还干脆减免赋税在这里压一点自夏州口一事后颇为躁动的民心。
西南一事是隐秘,蜀南本就地势崎岖消息传播不易,这一回若不是傅雅仪特意去了一趟,怕是也不知晓那里竟然是这么个情况。
这些年魏国不太平,不说西北西南,便是江南都有些人心浮躁,尤其是五石散在江南盛行后的弊端终于显露出来,世族之间已经开始着手让手中的族人戒断,并且将五石散悄无声息销毁。
甚至有了传言,说是五石散乃是自京城传播而来,当然,这种流言很快就被江南几地的知府派人压了下来,可门楣世家这种时候又怎么会不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呢?尤其是五石散带来的副作用彻底席卷了半片江南之后,年轻一辈,几乎没几个能担事的。
人才才是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而他们眼瞧着就要衰败了。
这背后收益最大的是谁?
太明显了。
只是可恨他们已经被迁移到了权力边缘,什么世家门阀也就名儿好听些罢了,除了世代积累的财富,官爵一概谈不上多高,将近百年朝廷针对江南的压制终于在这一任皇帝的狠心之下彻底完成。
现如今江南之地就是一块谁都能咬一口的肥羊,坐拥着全国半数的财富,掌控着比中部一些地区还要低的权力,甚至连最繁华的扬州苏州几地的知府都换成了北方人。
一号包间的茶几上早就从普通的桌布被余姝改换成了抽一把便能翻上来的魏国舆图。
她将自己目前所知晓的消息整合,抬手在西南、西北、江南几地指过,这已经占据了魏国将近二分之一的领土,沿着江南往下,她略过淮安,最终落在蕃南一地。
“蕃南呢?”
这三年蕃南没有半点动静,平静得几乎让人快忘记。
可是余姝并不觉得魏清弭那样的女人会一点动作都没有,蜀南一地她甚至已经能确定表面上是蜀南王镇守,实际上已经被魏清弭掌控。
傅雅仪给自己酌了杯茶,淡声道:“在造船。”
余姝:?
傅雅仪解释道:“这三年魏清弭在上报朝廷的情况下全力造船,再过一两个月估计要打到东瀛去。”
余姝:“东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