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李氏在黎志四十九年被判处通敌叛国之罪。
那一年傅雅仪四岁。
她出生在黎志四十五年,那一年是向贵妃落败的前一年,可是李氏一族已经有不好的感觉,她的出世被隐瞒下来。唯有她的父母、祖母以及淮安傅氏的二房知晓此事,她的名字是她的母亲傅湘姩所取。
雅仪。
——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1)
——置此以为法,立此以为仪,将以度量天下之王公大人,卿大夫之仁与不仁,譬之犹黑白也。(2)
不是优雅与礼仪,而是端正与明辨。
傅湘姩并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对于自己的孩子给予了最大的保护与期盼,取下了世俗所能接受的名字免于她承受异样的目光,又在这之中加入了自己最大的期盼。
她不想要自己的女儿恪守一辈子的规矩,总想她能过得更好一点。
这是印象里傅雅仪最后一次听傅湘姩说话时所告知她的话,是她名字的含义。
那一面之后,是李氏一族的覆灭。
她避险到了淮安傅氏中,可二房势单力薄,李氏的覆灭来得太快了,他们想救出傅湘姩都来不及,主家怕傅氏一族受到牵连,连夜将傅湘姩从族谱中除名,就更别说这个李氏一族本就该死的罪人之女了,一旦被查到,整个傅氏都要遭殃。
哪怕那时除了傅氏二房外并没有人知晓傅雅仪的存在,可二房赌不起,一旦傅雅仪的身份被发现,他们保不下傅雅仪不说,还可能带累整个家族。哪怕傅雅仪只是在傅氏内部暴露,依照傅家人的性格也必然容不下傅雅仪说不准还会直接牺牲二房一脉将傅雅仪交上去算作将功折罪,顺便还能做投名状。
世家门阀的整体利益大过天去,哪怕傅雅仪的外公外婆再怎么不舍还是不能让她在李氏久待。
于是没有几日她便坐上了马车,东南沿海一带都不安全,而最终,她被带到了西南一带。
那里远离京都,还路途崎岖,寻常人很难进去,又人员复杂,常年有人口流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和傅雅仪一同去的还有她的乳母以及家仆三十人,足可见这是支中型的队伍,并且配备了不少金银财宝与高级武器,可哪怕是这样,等她们到达西南一带时也只剩下了十来人。
这十来人是傅氏二房及李氏的死忠,对于傅雅仪拥有绝对的忠诚,在西南一地有人有钱的情况下护住她扎根下来并不成问题。
这一住便是八年,傅雅仪从四岁长至十二岁,哪怕在此地再过低调却还是因为美貌带来了不少麻烦。
一个人若是空有美貌在西南这种地方是极其恐怖的。
哪怕有蜀南王镇守也防不住此地的人员混杂,地头蛇三五成群,乡绅在此勾结更甚,几乎可以堪称鱼肉乡里,但无人管制。
傅雅仪成了各方觊觎的一块肥肉。
有钱有貌,年幼弱小。
哪怕身边有家仆十余人,那也不足为惧。
她们在西南这些年为了保持低调基本没有扩张过,傅雅仪的乳母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因为傅湘姩于她有恩,所以才会肩负起养育傅雅仪的责任,虽然傅雅仪身份的敏感,但该教导她的半点没少。
淮安李家的世家小姐哪怕沦落成只能东躲西逃的普通人,那也不能失去世家大族的底蕴。
起码这是乳母的想法。
傅雅仪偏好奇技淫巧和兵书一类的书本,家仆中有从海师里退下的,并没有吝啬于将海上作战的技巧和部分功夫教给她。
起码一直到十四岁,傅雅仪的生活都还称得上平静。
可等到她十四岁,当地一世家门阀家的小少爷看上了她,欲将她带回府中为侧室,傅雅仪的乳母及侍从将人扫地出门,这么一扫便扫出了天大的麻烦。
乳母和侍从均是老油条,失势后更是熟知人情百态,这家是她们惹不起的人,而她们的拒绝会惹恼对方也早在预料中,所以当天乳母和侍从便准备带傅雅仪离去。
可是晚了一步。
她们是蝼蚁,是无处可逃的困兽。
对方只给了她们两条路,要么死,要么交人。
门阀总是如此傲慢,当地官僚体系沆瀣一气,利益同体,哪怕是强抢民女也总能压下去。
彼时的傅雅仪尚且不知妥协,也更不知一直护在她身前的人能为了她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主公付出什么。
事实上,傅雅仪甚至从未将她们当过下人,她也从未当自己是主公。
她们本可以交出她保全一条性命,替淮安李氏和傅氏养育她这么久再大的恩情都该还完了。
可没有,一个都没有,她被乳娘拉走,剩下的侍从与来人殊死拼搏拖延时间。
傅雅仪在马上回首时见到的是一地刺目的红。
小民如蝼蚁,生死不知去。
若她未曾沦落成如今的模样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懂这个道理,无论是多繁华昌盛的时期,百姓都是蝼蚁,女人更是蝼蚁中的蝼蚁。
她在西南的生存尚且不错都会如此,更何谈过的连她都不如的百姓呢。
傅雅仪咬着牙,揪紧乳娘的衣裳,披星戴月的逃出城去。
但她没有被放过,刚刚出城便被堵住,连她带乳娘一同被捉了回去。
那一刻,她狼狈不堪,再也维持不住世家气度。
大抵知晓乳娘于她而言颇为重要,他们抓了乳娘以性命为威胁,逼傅雅仪入后院。
那一刻傅雅仪似乎除了妥协没有别的办法,她生命中重要的人本就不多,为了掩护她已经死亡殆尽,最后一位,她做不到再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于是她被一顶小轿抬进了那个雕梁画栋的府内。
那一日傅雅仪以为自己后半生再无希望,可她被偷偷逃出来的乳母灌了迷药,又被偷渡而出。
取代她和那小少爷花好月圆的是她的乳母,那也是她见乳母的最后一面。
待她醒来之后,满城阴云,她躺在一间茅草屋里,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件衣裳和一些银钱以及一个路引,足够她离开。
她乔装打扮后回城,终于听到了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说是城东刘家女被强抢入蜀中高家,结果此女烈性,在入房当日诱着那小少爷喝了迷药,一簪子杀了他之后又自焚而死,尸骨无存。
傅雅仪站在路边听这件事,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那不是她伪造的刘家女,那是替她而死,让她有一条生路的乳娘。
甚至到了这一刻,她不知她的真名,还有为她而死的家仆,她也不知真名。
无人告知她,她过去衣食无忧也没想过去问,到了如今,想为她们立碑都做不到。
她身上背负着的是整整十多条人命,每一个人临死前的表情都是在要她活下去。
她咬牙强忍住不要哭出来,一个人又回了那间茅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