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地志第一回记录是在四百九十二年前,第二次记录是在四百八十二年前,相隔十年,其中变化最大的只有千矾坊后这一座山。
据这本地志的作者所言,他第一回游历饽齐时并不算顺利,九死一生,而及至禄景三十五年,也就是四百八十三年前中原王兵攻破了弗宓城门,并且长驱直入后,他终于有了足够的安全感再探索一回这片神秘的土地,他的第一站便是弗宓,在禄景三十五年同年他便故地重游。
只是此刻的弗宓像是一座死城,据说城内的数千少女和老妪在中原兵士打进来前已经拎起了菜刀将城内血洗了一轮,率先被杀死的是她们的兄长和丈夫。
然后她们聚到了大祭司府前,杀去了城门口。
大祭司是弗宓的精神支柱之一,这群女人凭靠着这个人质登上了城门,然后当着城中无数百姓的面以及城外聚集的中原兵将的面将大祭司吊死在了城墙上,举高临下看着他痛苦挣扎,凡敢前来搭救者立斩。
她们做的事震慑住了城内抵抗的兵众,同时也给了她们第二轮血洗弗宓的机会,待到中原兵士等到机会将城门开启时却已经见着了一个身着粗布麻衫的年轻妇人,满脸是血地替他们打开了城门。
她的目光颇为麻木,只极其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握着手中的菜刀向城内跌跌撞撞走去。
这是打饽齐最为诡异的一场战争,也是中原兵士损耗最少的战争,到了后来,中原的将领干脆发话,弗宓抵抗者杀无赦,弗宓手握菜刀的女人可不动,若见着了快死的可捡回来救治一二。
城内血流成河,最后竟然成了中原这个外来者救下了数名杀红了眼的少女。
当然这种诡异而可怕的场景也只是这位笔者听人渲染过后写下的,他并没有亲自看过,他到达弗宓已经是两个月后了,除了那位大祭司依旧吊在城门口,城内砖缝里还残留些红色的血肉以外,完全看不出这里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事。
他也急着赶路,只在城内随便瞧瞧便去了城郊,直奔的便是千矾坊后的这座山,因为这座山堪称弗宓第一高,其上植物种类繁多,各种天气现象均能寻见,十分有记录意义,可他刚刚到了哪儿便傻眼了,那座他印象中的高山竟然已经被拦腰折断,而他有过记载的深谷沟壑被断裂的山尖填满。
他所需要研究对比的山不见了,四周高中间低的山也成了三面高,中部与东部几乎平齐的三面环山,甚至平齐处还孕育出了容泽。
那时山才刚刚崩裂不久,尚且拥有明显的痕迹,秀才仔细探查,发现了劈山的中心点在何处,并且根据那处的痕迹判断了这座山绝不可能单纯的死于山崩,而是率先被人在山腰凿开,然后才在雷雨天引天雷劈下来造成的如此齐整的山崩。
他仔细探查了断裂处,发现那里有挖通的痕迹,还有拖行痕迹,很有可能在被劈倒前,弗宓人掏空了里面的一部分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他细细推测了一下放置的东西的位置,记录下后便匆匆离去了。
这位秀才的游记全篇都以十分冷静的语气记录他所瞧见的一切,唯有此处离开的理由有些怪力乱神之说。
“——行至晌午,狂风乱作之势令吾寸步难行,烈阳当头,却隐有凉寒刺骨之意,如坠腊八冰天雪地之间,直觉此处不可久留,便也匆匆离去,不复再至此处。”
他说他觉得明明是烈日当头的时候,却感到浑身冷得出奇,直觉有异,所以不敢再过去细看了。
这种走过许多路的人,感知力出奇地好,对自己的直觉也异常信任,这是他们避险的方式之一。
赦赫丽对这位前辈很是信任,而她本人却拥有比这位前辈更加莽撞疯狂的心态,哪怕有地志中怀疑有异的谏言,她也非要过去瞧瞧那里的神坛究竟是什么模样。
当然,最关键的是她怕再找不到神坛弄不清那尊神像究竟是什么,地里的工程再耽搁下去,别说一年半载,就是两三年她都不一定能还完债。在山里待两三年还不如杀了她。
塔塔符儿就单纯多了,她本就是胆大的少女,知晓了书里写的东西也丝毫不惧,甚至拍了拍自己胸前紧紧塞在里衣里头贴着心口的平安符,笑着说道:“春月姐姐过年的时候特意给我求了平安符,没啥要怕的。”
两人扛着工具一路循着书中所说的位置挖了几个坑均无所获,毕竟年代久远,位置没有那么好找,直到傍晚才终于有了一点点收获。
因为时间紧急两人将坑从一丈变为了半丈,半丈后没有收获便立刻走,塔塔符儿本挖了这个坑后就想去找下一个位置的,可是最后那一铲子却感觉像是磕到了硬物,她连忙拿出刷子,一点点将脚下的泥土刷去,竟然在下头瞧见了金色的一角。
“赦赫丽姐姐!!”她没忍住激动叫到:“我找到了!”
灰头土脸的赦赫丽连忙跑过来,她撅着屁股往坑下头看,见到那露出泥土的金色的一抹痕迹后一个蹦跶便下来了,还伸出手摸了摸那抹金痕,骤然松了口气。
“是的,没错”,她语气也轻松起来,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把揽住了塔塔符儿的肩有些激动地说道:“快把它挖出来瞧瞧!”
两人说干就干,趁着夜色还没完全来临,就着这么点余亮在土下再次挖掘起来。
可越挖两人刚刚还很激动的心就越来越沉,到了太阳只余一角在山尖时,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一次挖掘。
两人沉默着对视一眼,一同爬出了这个坑。
塔塔符儿坐在坑边,双腿在坑边晃悠,仰头看已经能够显出来的月亮,忧郁道:“挖不完,根本挖不完,这个神坛怎么会这么长啊?一般的神坛不是都只是个托座吗?”
她有些想不通,哪个神要个这么大的神坛啊?
按照山谷那边预测的神像高度,这个神坛起码有神像一半高。
赦赫丽也很忧郁。
但她抹了把脸,一把将塔塔符儿拉起来。
塔塔符儿:“怎么了?”
赦赫丽拉着她往山下走,“这个得找念晰通知余当家和傅大当家,我们俩人挖起码要半个月才挖得出来,要多寻些人将神坛先挖掘出来。”
塔塔符儿点点头,应了声好。
两人回到山谷时念晰刚巧要出门寻两人留在山里的旗帜,给她们送饭。
但她也没想到才不过一下午没见,两人竟然又脏出了一个高度,酷似落北原岗大街上要饭的。
她略微有些诧异道:“你们怎么下来了?”
赦赫丽将山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念晰察觉到了事情的重要性,连忙派人给傅宅传去了消息。
待到余姝傅雅仪和葛蓝鹭几人到来时已经是亥时了,外头的天黑了个彻底,几人一同聚在了议桌旁,赦赫丽面上是难得的严肃。
“我与塔塔符儿推测,这块神坛起码有两丈到三丈到高度,宽度也起码有一丈半左右,”她指了指桌面上的草图,“若要全部挖出来,怕是需要惊动咱们队伍里的不少人一同动手。”
傅雅仪和余姝赶过来前还在看新鲜的文书,余姝面上的表情并不算太好,这是因为两人方才在宅子里归纳出来的一件事。
她们在故事上头所能了解到的脉络是四百九十七年至四百八十七年前,整整十年弗宓都在遵循大祭司的献祭要求,死了数百名少女。
四百八十六年前,弗宓城内开始流传她们在那本话本上所说的预言故事,预言在四百八十三年前弗宓必亡城。
这是一个转折点。
这个转折点后虽然无事发生,却在四百八十三年前,也就是禄景三十五年让一群老妪与少女仿若发了疯般杀了城内那么多人。
傅雅仪和余姝都在思考,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她们如此团结一致下定这样的决心。
她们将目光放去了禄景三十二年,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让她们漫长蛰伏的节点,那只能是那个被大祭司下令封禁的故事出现的那一年。
那是反抗的开始。
所以这一个下午,两人都在四百八十六前这一年的文献中打转。
当余姝和傅雅仪听到赦赫丽请求念晰转告的话时,两人突然便在那一瞬间有志一同的认为,这座超乎寻常的神坛可能就是她们遍寻不获的转折。
一座被人为拦腰斩断的山,却没有任何史料记载,那样的地动山摇天翻地覆,那样挑战自然的手段,没有任何记载便是最为奇怪的事。
傅雅仪垂眸再看了眼桌面上的图,指尖轻点着桌面,在无人可瞧见的眼底竟多了几分狠意,可她只淡声说道:“挖,今晚就挖。把愿意去的匠人叫过去一同挖。”
葛蓝鹭面上浮现一抹惊愕,她有些犹豫道:“可是他们并不一定愿意去,还是有忌讳的。”
傅雅仪睨了眼窗外的星夜,缓缓说道:“若是我将工钱加至三倍外加每人百两的赏银呢?”
事实证明,银子是这个世界上有些时候能够超越信仰的东西,除非对他们所信仰的东西死心塌地毫无二意地修行,否则普通民众在面对钱财时,在面对超乎寻常的诱惑时,便能短暂放下信仰与忌讳了。
来到后山的人很多,这些时日不开工,许多工匠都嘟囔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大多还是老实本分待在原地让干什么便干什么的。结果他们的东家不开工则已,一开工便惊人,竟然是深夜上山挖神坛。
傅雅仪没有任何哄骗,说得十分坦然,他们在高额的奖赏下有的犹豫不决,有的却立刻答应,犹豫不决的瞧着立马答应的,怕错过了赏银,咬咬牙也干脆应下了。
最后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队伍。
因为怕点燃火把太明显,因此大家基本上是就着月光抹黑行动,待到了赦赫丽和塔塔符儿带他们前来的位置才点起几把火,以做照明。
白日里赦赫丽和塔塔符儿不是下挖而是平行挖掘,挖了将近半个时辰才露出神坛的边角,前来的工匠们就着火把,七八个人在不同方位开始挖掘。
火光衬着那片暗沉的金,周围没有人说话,只剩下了吭哧吭哧挖土的声音、风掠过林子的声音、呕哑的老鸟嘶鸣的声音。
这像是一处无声静默的鬼剧,整个场面都带着股森然。
傅雅仪拢着袖子站在一侧,闭了闭眼。
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在那本游记上见到的内容。
那位游侠是为饽齐出身的女侠,她于四百八十五年前年末到访于此,那时候恰好是禄景三十一年,是节点出现的前一年。
傅雅仪早上看到的,是那位女侠过往的人生经历,那是大量凄惨的女人的生平,仿佛这个世道加诸给女人的一切苦痛都降临在了饽齐这个小小的部落中,每当傅雅仪以为这一位已经足够凄惨时却还能发现这位游侠笔下更惨的女人。
在弗宓的女人是她所见过最不同的。
她形容这里的女人仿佛像是麻木的傀儡,又仿若被折磨地形销骨立的森森厉鬼,眼底满是疯狂。总觉得下一刻,她们便会在无形的折磨中抽出一把刀与你同归于尽。
她从街头到街尾,见过的除了眼神麻木的女人,最多的便是发了疯披头散发的女人,赤着脚喊天上飞过的鸟儿女儿,喊地上跳过的蚱蜢女儿,时不时还要哭叫着往井里跳去。也就这种时候,眼神麻木的女人会给跑过去将人拦下。
女侠搞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愿意与她说发生了什么,待她晚上睡着后有女人闯进了她的房中,将她丢出城去,她见到了一个被簇拥着身型颇为单薄的女人,那女人同样漠然且麻木,只对她淡声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吧,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待在饽齐。”
侠女不知道为什么,她困惑问道:“可我就是一个饽齐人,我该去哪儿。”
那女人眼底流露出了些怜悯,“西域,中原,都可以。”
这是她最后一次待在弗宓,她也听了那女人的话离开,她到了中原与弗宓的边境,一等便是三年,因为她想不通那女人的话。
她是一名逃脱的献祭者,她本也要被选中献祭给雨神被淹死在河水里,她挣脱了绳子逃了出来,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瞧瞧是不是每一个地方的女人都这样痛苦如浮萍,可她走过的地方太少了,她见到的惨状又太多了,好不容易在弗宓这里见着了点不同,她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