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收整县志的第三日,傅宅里头的散件与浮雕铺了满地,傅雅仪和余姝埋在书堆里头夜以继日,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收获。
饽齐(Bo ji )人的数据实在是太少了些,在五百年前它甚至都不能称为一个国家而是龟缩在此处的一个部落,西域方强势就随西域打中原的秋风,中原方厉害便乖乖俯首做中原人的狗。
余姝对这个部族的印象并不算太好,当然,这不是因为它像一根墙头草,而是因为它像是被文明抛弃的部族,哪怕在五百多年前,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都已经有了律法,饽齐人却固步自封,他们近乎高高在上地嘲讽着律法的出现,他们统治者是靠神权统治部族的,他们甚至在四百年灭亡前部族内还是由大祭司统领,并且存在活人献祭的情况。
同一个年代,西域已经开始了大量经商贸易,雕画蓬勃发展,中原恰逢盛世,一张一吐都是锦绣华章,只有饽齐,野蛮落后的可怕。
这是余姝在翻阅了大量饽齐资料后对饽齐所产生的了解,每深入了解一分,便会对这个部族印象下降一分。
葛蓝鹭已经将那块黄金角拿去做了三轮专业鉴定,得出了较为确切的年代——这是一块五百年前到四百八十年前的黄金。
有了确切的年代,两人的搜寻难度便小了很多,可在大量的文献中依旧寻不到后山的信息,于是余姝便干脆匿名在落北文刊上有奖悬赏,瞧瞧能不能再捞出来一些过去的信息。
到了第四日,终于有了些消息。
这消息是余姝新聘的主编稿带来的。
这人姓周名月,原是孟昭手下的女捕快之一,只是两年前为任务伤了手,不得不退下来做文职。周月出生秀才之家,是家中独女,父母和睦,全力支持她做想做的事,只是半年前她父亲罹患重病,她便干脆辞了捕快的工作去继承了家中的书铺,也能为母亲缓解些压力,直到年前她父亲去世后孟昭原想将她聘回,可是周月拒绝了,她并不想让孟昭因为自己而违背了原则,自请辞去的捕快除非情况紧急,否则是不得再次聘用的。
周月为人颇为耿率,是极细心且有耐心的人,那时节恰好余姝这儿聘一个主编稿,孟昭自西域回来后便舔着脸上门给周月讨了了个面试机会。
后来她便被余姝选中上任了书社的主编稿。
周月尚在孝期,一身白衣,手中扛着一块几乎有她半人高的黑色画壁,身上还背了几本书。
彼时余姝在翻饽齐那时的民俗。
五百年前到四百八十年前这整整二十年,是一个灾难频发的时期,地龙翻身、沙暴、山崩几乎每两年便要来几次,饽齐部族信奉的神颇多,草有草神,花有花神,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大祭司负责与之沟通,传达天意。
在灾难频发时,便是因为神灵发怒,人们触犯了神灵。
可是与中原不同,灾难频发时,中原往往代表着上天示意君主有亏,君主要下罪己诏,若是严重些甚至可能因此而成为举旗造反的旗帜,而饽齐天神发怒错的是人,是部族之人。
也就是那二十年直至饽齐灭亡这一段时间,活人献祭最为活跃,被献祭的大多是童男童女,“贞洁”的少女,又或者是将死的可通冥婚的年轻妇人,手段极其残忍,山崩便将活人埋葬于山下,水涨便将活人投入水中,作物不丰牧畜难活便将活人如猪狗般宰杀献给农神牧神。
这是哪怕在五百年前的中原人看来也极为残忍的手段,可对于饽齐来说却是他们的日常,每逢重大节日都要这么来一回。
余姝看完之后都忍不住问傅雅仪,“就这么活人献祭,他们便不怕哪一日献到自己身上来吗?这种恐慌的氛围下,这个部落为什么还能撑整整八十多年才被中原灭掉?而不是被内部瓦解掉?”
傅雅仪倚靠在窗边,往日里淡漠的眸子此刻却盛了些悲悯,指尖摩挲着白玉烟杆,不知怎么的,有点儿想抽几口。
“被献祭的是童男童女,是保有贞洁的少女,是年轻妇人,”她缓缓重复了一遍,“因为被献祭的大多是女人,所以为什么要恐慌呢?”
死的不是掌控权利的人,死的不是有优越身份的人,死的不是压迫她人的人,死几个女人,死几个小孩儿,换他们的风调雨顺生活和乐,又为什么不行呢?
这可是天的旨意啊。
傅雅仪唇角挑起一抹冷诮的笑,满是嘲讽。
余姝也反应了过来,她抿了抿唇,向来圆而灵巧的眼睛也压下了一层沉沉的阴翳。
屋内一时因为这有些可怕的真相而沉默下来,仿若一座荒枯的坟冢。
恰逢此时,周月上了门来,她手中拿着的画壁大抵因为太沉,不小心磕在了门坎上,发出一声闷响,帮她拿东西的春月“哎”了一声,连忙说道:“周姑娘,不好意思,是我没拿稳。”
周月摇摇头示意没事,“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屋内刚刚凝滞的气氛因她们俩的进入而消失,余姝越过书桌瞧上周月手上的画壁,有些好奇起来。
“这是什么?”
周月冲屋内两人拱了拱手,正色道:“前几日余娘子让我刊登重金寻六百至四百年前有关于饽齐的文书的消息,书社里倒是收到了不少,可不是仿冒的便是时间不对,有用的只有此三册书,一本是四百八十五年前一名游侠到访此处写下的传记,一本是四百八十二年前一名中原秀才被流放于此处记下的地志,里面有专门介绍落北原岗的内容,还有一本不知是谁记下的,饽齐相关的数十个民间禁止流传的传闻。”
“至于这块画壁,是我家的。”她说到此处目光有些复杂,“这是我家世代相传的东西,年份悠久,但不是什么宝贝,反倒历代祖先都说此物颇为邪气,必须好好镇在玄武之下,因此传到我爹手上后也常年被埋在我家东南角下,那处阳气最盛,土也最厚重,虽不知余娘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算了算时间,这块画壁与你们所要求的时间是能对上的,特来相献。”
“我家先祖曾做过游方小道,据我父亲所说这是先祖途径此地时埋下的,还对后辈说过他在此间埋藏有至宝,便是因为这一句话我们太太老爷才会拉着我们全家自南方定居落北原岗,后来确实寻到了先祖埋藏的不少东西,也有了在此方扎根的基础,那群东西里唯有这个无人敢动,都听祖先的话埋进土里。”
余姝翻了翻那几本书,五百年前的造纸技术并没有现在这般厉害,那几本书大多用的是麻纸,字迹极易褪色,也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损伤,甚至还有瞧不清痕迹的地方,可确实是余姝所需要的。她又蹲身去看了眼画壁,这应该说是半块画壁,上面应该是用尖锐的物品刻画而成,经过几百年埋入泥土的经历变得也同样模糊许多。
“多谢,这几本书的主人与你都可以去领一份我承诺过的赏银。”
余姝说道。
周月摆了摆手,摇头说:“余娘子在我贫苦之时愿意任用我已经是我的幸运了,这是为了报答余娘子的礼物,用不着那些银钱。”
“可我并非因为孟昭走后门才聘用你,而是因为你真有这个本事受聘,这并不是一件需要你报答我的事。”
周月闻言微愣,她抿了抿唇,面对余姝真诚的目光垂眸说道:“那月便多谢余娘子了。”
周月在书社里还有事要忙,也并没有待多久便往外走去,余姝看着这新到的三本书,率先翻开了那本地志,而傅雅仪则半蹲到地上瞧起了那半块画壁。
画壁上依稀可见,画的是几个长发姑娘,一共四帧半,第一帧是四个长发姑娘手牵手,第二帧穿着一件长裙子吊死一个,剩下三个在哭,第三帧剩下的三个姑娘狗一样趴在地上吃东西,第四帧一个姑娘在河水中挣扎,另外两个姑娘跪在河边哭,剩下半帧只有半幅画,是一只拿着锋利匕首的手。
难怪周月一家会觉得这块石壁邪气颇重,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傅雅仪瞧着这几幅画,也感到些微不适。
平心而论,这块壁画及其粗陋,完全称不上宝物之说,上面的画更是稚气,没有丝毫技巧而言,不似专门的艺术品,反倒像是谁带着目的急匆匆刻上去的。
傅雅仪暂且对这块壁画摸不清底细,余姝却快速翻阅到了地志中有关落北原岗这一地区的描述。
那时候的落北原岗也并不叫落北原岗,而叫弗宓,是饽齐统治区域偏东的存在,这里有七八个村落聚集,颇为富庶。
而要弄清楚地质中的山究竟是哪一座山,还需要花点时间,这本地志虽说是四百八十二年前完成的,可是里面的内容横跨了整整十年,那位秀才四百九十二年前被流放至弗宓,游历了一番饽齐后便离开了,待到十年后才重游了弗宓,他将这两次游历整合后才写下的这本地质,记录了这十年来整个饽齐地区山动草移动情况。
这种东西,要找专业的人来看才行,余姝对了几条山脉后便头晕眼花,决定收起来交给赦赫丽她们去研究研究,这几日她们都在那座矮山上找挖掘点,那座矮山的面积也有将近数十里,要寻一座埋在地下的残坛位置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余姝决定遣人先将这本书给她们送过去瞧瞧能不能查出来什么东西。
尚且在屋子里的春月领了命,拿着书亲自去一趟。
余姝这才将目光放到剩下的两本书里头,一本游侠写的传记,一本饽齐禁止流传却被中原人记录下来的故事。
那本故事稍微薄一点,余姝便挑了这一本看,也不过十来个故事,用的还是极为通俗易懂的语言,看起来很轻松,像是话本子似的。
傅雅仪也顺手拿了另一本游侠的传记飞快扫过去。
待到正午,余姝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看完了这本书,可她却有些心底发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本书青天白日吓出一身冷汗,她翻到自己中途标记的地方,那是唯一一个有关于弗宓也就是落北原岗的故事。
余姝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暗哑起来,“夫人,你看。”
坐在她对面的傅雅仪闻言接过,自若地挑了下眉,“是发现了什么?”
余姝语气中有些苦涩,她小酌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后才无奈说道:“你瞧瞧就知道了,这饽齐实在是……”
实在是令她有些无法形容的恶心。
傅雅仪于是低下头,看起那一页的故事,这篇故事叫“百女宴神,五谷丰登”,光一看名字便能让傅雅仪眉头一皱。
下头前几行小字写的是这一篇故事的由来与封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