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姝下午到傅宅时恰好遇着了念晰在布置庭院。
傅宅向来一副大气磅礴的门庭,难得有这样精致的时刻。
明明是惹人愁思的清明,却被装点得像场宴会,瓜果点心摆满了几张长桌,宴饮酒水也在园子里头四处布置,春日的枝头只有些微嫩芽,念晰便改用了薄纱绶带,放眼望去彩缎飘扬,列女穿行,仿若神女仙妃,天宫赫赫。
见着了余姝,念晰面上带了笑,给她指了条路,“我这还没布置好呢,你不若直接回你原来的院子小憩一阵,自你走后,那儿可是一直为你留着呢。”
余姝在一旁的桌子上捏了颗葡萄,反驳道:“姐姐是把我当外人了不是?你在这儿忙着,我也可以帮帮你嘛,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
念晰拍了下她的手,“你还未净手,吃了不干不净。”
说罢她略一思索,也没有多客气,“这儿我该布置的都差不多了,就等着大家把要放的东西放过去就行。但有件事确实需要你去劝一下。”
“夫人这趟去北面并不算太顺利,路上还遇着了匪徒拦路,背上负了点伤。可她这个人向来不将小伤口当回事,也不太乐意别人劝,你要是闲着就去她那儿劝劝,春月姐姐这两日为着这事儿急的嘴唇都起泡了。”
余姝闻言微愣,问道:“夫人经常受伤吗?”
“是啊,”念晰向她解释道:“我们傅家做武器这一行,本就危险机遇并存,无论哪朝哪代,武器都能带来巨大利润,可武器商人也大多生存危险,极易成为他人眼中钉肉中刺。”
“士农工商,商人总是排在末位,你以为夫人为何能在落北原岗享有这样高的地位,她行商这些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刺杀数不胜数,都被她一一化解,钱、人、售源下家都被她打通了,这才能靠商贾之身横行无忌,成为城内各位高官的座上宾。因为她所掌控的,早已到了一个会令人感到威胁恐惧的程度,可又难以除掉,才只能和平共处。”
傅雅仪做的生意过于庞大复杂,念晰拉着余姝边走边说道:“你曾经是不是还想过,偌大的傅宅那样庞大的中馈,为什么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姐姐妹妹愿意管理?”
“我们真的不愿管这复杂的账簿是一回事,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夫人对我们都有恩情,她一个人支撑庞大的傅宅还要惠及王宅已经很辛苦了,总不可能事事都让她亲身上阵吧?那她哪怕是金刚不坏之身也遭不住这样的工作强度。所以我们哪怕有的人被她救回来时一无所知,也会在后来努力些再努力些去学点能帮衬她的东西,替她多做些事。这是她救我们回来的目的,她需要可以信任的亲信,可这也是我们有志一同的选择。”
两人眼见着到了正堂中,念晰从桌子上大大小小的箱匣中翻了几遍翻出来一瓶药。
“这是前些日一位姐姐托了马驿加急送回来的药,说是遇见了一位技艺高超的大夫做出来专治刀剑伤口的玉露活血丹,外敷内服,治伤奇快,你若愿意去夫人那劝一劝便一块儿捎过去吧。”
余姝接了玉瓶,也应了这桩差事,只是独自往傅雅仪的院子走时略有些出神。
她也不知自己在出神什么,似乎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走走停停便到了对方的书房。
按理来说,她不应该靠傅雅仪太近的,每次过近时她都控制不住地脸红失态,可听着了念晰的话,她对傅雅仪的感受说不出的复杂,敬佩她的强大,感激于她对自己的拯救,还有一种没由来的困惑。
念晰在傅雅仪认可她之前,是一句口风都不会暴露。
而她哪怕到了傅雅仪手下,念晰不该说的话也半句不会说。
这些时日,念晰向她提起傅雅仪的过去的次数太多了,多得像是一种暗示。
傅雅仪这样毫不停歇地扩建自己的势力,建设自己的通讯情报,培养可以独当一面的亲信,甚至开启千矾坊这样提供给女子交易的场所,真的只是想做一个富甲一方的武器商人吗?
除了柯施和葛蓝鹭,傅雅仪还将多少所谓的寡妇拉出过那个被束缚的泥潭,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前往千矾坊拥有属于自己的野心?
若是前些日子那样忙碌,余姝是万万来不及去这样清晰地思考的。
可现在一闲下来,依靠她聪明的脑子,几乎瞬间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傅雅仪解决不了王家吗?那怎么可能呢?
连她都能轻易哄骗的王老太太对傅雅仪来说又算什么呢?与其说她是被傅雅仪委派在王家替她做事,还不如说王家是傅雅仪拿来磨余姝这把刀的磨刀石,说不定在将她送去王家时,甚至在初初查明余姝的身份时,傅雅仪就打起这个主意了,后来的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给她点压力和动力罢了,就等着她哪一天自己想明白。
若不然,傅雅仪不会在王老太太对她羞辱后立时匆匆赶来,柯施和葛蓝鹭也不会笑意盈盈称她为傅雅仪的小接班人。
眼见着到了傅雅仪院门口,余姝刚刚脑子里的想法明明灭灭,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敲门走了进去。
傅雅仪正在沙盘上插旗,听着了声响也没有抬头,只淡声问:“什么事?”
今日她穿了身绛色的衣裙,上边绣着银黑的纹线,依稀可见是朱雀神鸟的纹样,大抵是受了伤的缘故,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连带着向来不点而朱的唇色也淡了几分。
余姝暗暗呼出口气,压下心底的狂风乱作,平静说道:“念晰姐姐说您此番出门受了伤,颇为心急,令我带药来督促您上药。”
傅雅仪拿旗子的手略顿,她抬头看向站在书房正中,背脊笔直的姑娘,初次在这书房见她时,她还惊慌跪地求自己给她一条生路呢,现在都敢打着念晰的幌子站到她面前催她上药了。
余姝被她的眼神笼罩,没感到往日的威压,反倒觉得多了几分散漫和感叹,她不由得被壮大了胆子,福了福身,继续劝道:“夫人若是受伤了,该好好养伤才是,手上的事物也不着急现在完成,药还是得好好上的。”
傅雅仪闻言倒没觉得她僭越,她继续摆弄起自己手中的旗子,漫不经心道:“你把药放那儿吧,等会我会去上药。”
说罢她又投入了沙盘中,待到西北被傅家覆盖的武器售卖场所插完她才重新注意到余姝一直站在原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略一挑眉,玩笑道:“你怎么还不走?难不成还想留下来给我上药?”
正在想该怎么开口问傅雅仪自己刚刚到猜测到余姝:“啊?”
她脑子还来不及想什么,嘴一瓢道:“也不是不行。”
傅雅仪闻言目光变了,变得格外意味深长起来,屋子里传来一声她的轻笑,随即便是她拉开椅子起身的吱呀声。
待她走近,余姝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得紧张起来。
依旧是那股冷香,她撞进了傅雅仪的眼底,黑而深,带一点压抑克制,余姝读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却本能觉得颤栗。
可也只有这一瞬的对视,傅雅仪便转了个方向往书房的屏风后走去,一边走一边淡声说道:“不是要上药?”
余姝有些僵硬,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她就是觉得刚刚好像脑子被什么狂风暴雨肆虐而过,让她只能凭本能亦步亦趋跟上去。
刚一到屏风后她就又是一愣。
傅雅仪实在干脆,说上药就上药,连褪去衣服都同样迅速,令余姝一进来便见着了她肌肤白皙,线条流畅的背,那两片蝴蝶骨真真仿若振翅欲飞的蝶,脖颈间支撑着肚兜的绛色细线顺着背脊线自腰肢往下,黑白分明。
冲击太大,余姝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直接从耳根红到了眼下,拿着药的手越发僵硬。
偏偏傅雅仪看出了她此刻的窘迫也不解围,还似笑非笑道:“不是你说的要上药?”
余姝咬了咬牙,觉得她真真是坏极了,她曲起指甲掐了一下掌心,干笑起来:“是啊,夫人你坐好吧。”
念晰给的药是白色丸状的,只一掀开盖子便能闻到一股清浅的药香,她拿出一颗碾碎在干净的棉布上,这回屏住呼吸细细朝傅雅仪背上看去。
乍一看,傅雅仪的背是片漂亮的白玉,当初她遇着酒醉的傅雅仪在她卧房中也匆匆扫过一眼她的身子,只因仓促,所以下意识觉得夫人的身段儿应该也是极好的,浑身都带着保养得宜的白皙细腻,可如今细细看去才发现背上实际上是斑驳着不同程度的浅浅细痕的,只是不太显眼罢了。
余姝认不出刀剑的造成的伤口,但也知晓这些伤口必定是出自打斗中,而念晰所说的那道近日受的伤正在脊线与蝴蝶骨中间,尚未结痂,大抵是之前处理了一次,细而长的一道口子,露出一点浅红皮肉,看着就格外疼。
她又压抑了几分呼吸,俯下身凑近那道伤口,用棉球沾了药末一点点涂抹上去,生怕弄疼了对方。
傅雅仪坐得笔直,身后难以忽略的呼吸洒在她背脊间,那道棉球细细密密在伤口周围涂抹,半点不凑近伤口中央,带来一阵接一阵的痒,令她眸光又深了几分。
傅雅仪何曾受过这样温吞的上药,她从来都是白刀进红刀出明火执仗地来,伤口嘛,痛一痛也就过去了,反倒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上药,格外磨人。
她忍耐般蹙了蹙眉头,有些不耐地说:“你快一点。”
余姝抿了抿唇,加快了速度。
傅雅仪却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平日里她见着余姝碰到自己只要不是谈正事必然不是脸红就是紧张才想着来逗一逗她,可此刻却连自己都坑了进去。
忍无可忍下,傅雅仪突然背手抓住了余姝的手,果断地拿起棉球快而狠地往自己伤口上擦去。
“呀!”
余姝猝不及防下惊呼一声,面上有些慌张,“夫人你疼不疼?”
疼。
火辣辣地疼。
这是傅雅仪心底的想法,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这样的疼反倒而才让人清醒,让刚刚甚至可以说有些旖旎的气氛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这样。”傅雅仪哑声回答道:“继续。”
余姝闻言心头微乱,飞快给剩下的伤口上完药,替她披上了衣服。
待到仔细一瞧才见着傅雅仪不知何时额头上已然覆盖了一层薄汗,可她本人却格外淡定自若,还慢条斯理系好了自己的系带。
“药上完了,你今日来我这儿的目的可以说了,”傅雅仪淡声说道。
余姝一惊,目光悬浮漂移起来,“我今日来这里就给您送药这一个目的啊。”
她想不到傅雅仪的目光会这样锐利,居然一下就看穿了自己还抱着别的目的前来。
“你不问?”傅雅仪扬眉道:“我能有耐心解答你困惑的时日就今日,过了今日可就不一定让你全须全影知道你想知道的事了。”
余姝心底有些犹豫,主要是她不知道该问哪一个问题,她想知道傅雅仪到底想做什么,也想知道傅雅仪到底把自己放在什么样的定位,是否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从一开始就打着培养自己的想法。
话到嘴边,最终只轻轻叹了一句,“您一早就看出来了啊。”
傅雅仪轻哼一声,起身绕过屏风回了书桌前,她拿起白玉烟杆摩挲了几遍,“要不是知道你还有事想问,第一遍让你出去你不出去的时候我就早唤了春月进来把你轰出去了。”
“后面也不过想逗逗你,看你要压到何时才能寻个时机说罢了。”
结果谁知道把她自己玩儿进去了,于是傅雅仪的耐心也没有了,她懒得等余姝找时机,干脆地挑明了。
傅雅仪便是这样一个任性妄为的人。
余姝站在书房中间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先问起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夫人,您一开始将我送去王家,就根本不是想用我换利益顺便派我去解决王家的事,您一开始想的就是把我送去王家历练对吗?”
她实在生了一双波光粼粼的眼,认真看着人时澄澈异常,一眼便能看到底,令人意识到她是真心想要寻得一个答案。
傅雅仪没有吊她胃口的想法,回答很直接:“是,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呢。”
余姝的声音轻得发飘,明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却有些不切实际的荒唐感。
为什么傅雅仪那时会这样信任地对一个她才认识了半个月的少女铺路培养。
余姝想不明白。
“你有野心,也有远高于我曾经培养过的下属们的眼力见识,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副手,也需要一个备用的接班人,你很合适,在我见你第一眼时便觉得很合适。”
傅雅仪扬唇,悠悠说道。
“备用?”
“按我的计划,我起码能活到八十岁,那我足够把我想做的事都做完。”
“若我不幸中途死去,那我需要一个能够继承我的一切包括野心的接班人,去把我还没有做完的一切做完。”
“你就是那个人。”
“我初见你时,狼狈落魄,却怀揣希望与野心,大胆敢做,有一股拼出一切的狠劲儿,实在是很合我口味。”
“难道不是因为我身段儿……”
余姝话说到一半微顿。
因为傅雅仪只听她说了这么一个开头就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她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因为你身段儿好,长得漂亮?你对自己倒是挺自信。”
“我在千矾坊里的姑娘有比你身段儿更好,长得更漂亮的,”她似笑非笑道:“我看人看的东西可从来不止是脸和身段儿。”
——是不屈的意志,是坚定的意念,是永不言弃的反骨,是难以掩盖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