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刑场“时辰已到,行刑——”……
冬夜诏狱间的风息很冷,二人的谈话更冷。行将死别,最后一次见面似乎不该剑拔弩张,再针锋相对也毫无意义。
毕竟,再厌恶彼此也只剩这最后几个时辰,飞逝即过,人海茫茫,今世,下世,下下世都不复相见了。
空气中莫名笼罩着淡淡的悲凉,如同隔膜包裹在心脏上,迟缓了跳动。缄默的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任时光一刻一刻不知疲倦地流逝。
过往那些称不上美好的回忆一一浮现在脑海中,他与她的情分只在龙榻上,他按住她的手压覆其上,日日夜夜耳鬓厮磨。
他不是她的情人,而是她的主子,最后时刻浮现的是一幕幕剑拔弩张的争吵,痛苦而不堪的回忆。
许久,林静照大抵是实在累了,还想趁黎明前睡个觉,送客道:“臣妾恭送陛下。”
朱缙缓缓侧首,目色流淌得很慢,张口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躺朕膝上。”
他不容置疑地拢过她雪白的颈,带向自己怀中,手臂的弧度恰好将她圈禁,博袖遮盖,一小湾避风港。
林静照被迫顺着他的力道下滑,倒在他膝上,以极其亲密的姿势被他困在怀中。将上刑场,她不情不愿淡淡哼了声,懒得再讨好他,亦避开了他垂下来的吻。
“当初贞傲孤绝骨气铮铮,为所欲为之时,可曾想到了腰斩之痛?”
朱缙抚摸着她,长指沿她脸缘缓缓滑动,把她异常的沉默解释为死前恐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朕也不能救你。”
林静照阖目试图睡去,身畔男子的存在感实在强大,断断续续用言语拨弄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臣妾是陛下惯出来的,满朝谁不知陛下是控妻。”
朱缙闻此眼中微微奇异,一丝丝哂笑,撒满月色如水的光亮。
他惯出来的。
“知道朕宠你还做叛国的事?”
“凡事讲究前来先来后到,就事论事。臣妾遇见朱泓时并没其它选择,他是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太子,四海只能忠于他,就像现在四海只能忠于您一样。臣妾几番为他出生入死,并非有多么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企图为自己和江家搏个好前程罢了。”
她心脯上下起伏,一口气说出郁积多时的话。
朱缙静静聆着,未曾像往常那样揪着政治不放。他垂下头注视着她,瞳孔中温眷不减,聚精会神地看她本人,头戴香叶冠飘散的仙风道气也沾染了一些在她的囚服上。
道气,是本朝最尊贵的色彩,沾上一点都令人敬畏,代表了皇帝的色彩。
“你在向朕诉苦吗?”
他冷不丁说。
他袖中本拢着一枚护心丹,蛇胆所制,能使她明日铡刀落下时少些痛苦,但看她如此理直气壮应该也不会怕痛,多此一举了。
这回轮到林静照感到奇异,他角度真清奇,她仅仅在说理,没有诉苦。
她怔了怔,看得淡薄了,抿唇苦笑:“臣妾算是在发牢骚吧,毕竟只有陛下来看臣妾,只能对着陛下发牢骚。”
朱缙意有所思,凝重而沉重,无声纵容着她。怅惘寂寥飘荡在诏狱上空之间,笼罩着哀哀的云,二人之间隔着灰暗离别之意,令人中心如噎。
她诉苦,他会听。可惜她从来不诉。
“明天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刀磨得很快,不会有折磨。”
林静照嗯了声,坦然接受:“谢陛下最后时刻还为罪人考虑。”
朱缙将膝盖上的她捞起,揉碎了裹在怀中,一声声温醇浓厚的叹息,蕴含千般情绪,又柔又冷:“林静照。”
无可言喻的情感充塞着内心,汩汩化为浓叹,唯有紧紧死死地依偎着,揉碎进怀中,才能感到彼此的存在。
她做皇贵妃日日陪在他身畔时,他都感觉捉不到她,更遑论远去……
朱缙默默将头顶香叶冠摘下,移戴到了她的头上,重新用黑纱遮好。
林静照惑然,朱缙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的许多念头都是一时兴起的。
“戴着。”他道。
“就当朕陪你上刑场了。”
林静照扶了扶冠上兰花,“好。”
“有朕在,不用怕。”他斟酌着说。
林静照眉睫掩目,颔首。
“别怕疼。”他道。
香叶冠。他独有的符号,独有的色彩。
二人四目交汇,深陷至无可复返。
朱缙久久凝注着戴香冠的她,双眸寒邃,道:“林静照,朕走了。”
林静照生疏地答应,起身欲恭送。他摆摆手不带任何留恋,大步流星,脚步生风,断绝得干干净净,仿佛心里的纽带早已被齐齐剪断。
随他离去,冬天凛冽的寒风灌进牢室,卷起一片片雪花,尖鸣着悲壮飘扬着。星光寥寥,草白霜地,薄薄软软的雪覆在地面上,如披白被。
留在原地的人,孤独一层泛过一层。
她在牢中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的腰。
是人怎会不怕疼呢,朱缙。
……
天亮了。
今日是妖妃行刑之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诏狱、内阁等等基本是一夜未眠,滴水不漏地布置法场,严格控防任何意外。
天色阴漠漠,从昨夜起飘荡指甲盖大小的雪片,稀稀疏疏,软塌塌的像婴儿的发,覆在地上靴子一踩就融,不存在任何杀伤力,除了使寒意重些不影响正常司法秩序。
掌管诏狱的指挥使宫羽提人犯,皇贵妃五花大绑,戴着脚镣,被押赴刑场。
登上囚车,林静照凛然站着,仅有脑袋露出木笼之外,套着纯黑的布,外人无法窥见她一丝一毫容貌。
但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她,负责诏狱的锦衣卫已验明正身,绝无差错。
囚队由各部精锐带刀侍卫组成,浩浩荡荡往刑场进发,游行示众。
沿途挤满了观刑百姓,均面带怒色义愤填膺,有的已控制不住狂热朝林静照丢鸡蛋石子和烂菜叶。
这原来就是横行宫闱的妖妃啊。
原来也是普通人。
“妖妃终于要斩了,皇榜上贴的还是腰斩,真是痛快淋漓,罪有应得!”
“妖妃去死!呸,祸国殃民的蛀虫!”
“呵呵,这妖妃最后时刻还戴着黑头套呢,见不得人的!”
“当年是她媚惑君上,害得周老遗憾致仕。也是她包庇奸臣江浔,害死了老百姓的好官顾淮!今日轮到她自己了!”
林静照被一阵阵的杂物雨冲击,单薄的身躯险些站不住。雪花愈演愈烈在她瘦削的双肩上铺了层白被,雪雾弥漫,咫尺不辨,一阵阵旋风裹挟着霜冰吹来,迷得人眼睛睁不开。
这雪越下越大了。
“肃静——!”宫羽及其他锦衣卫唰地亮刀维持秩序,竭力排除有人趁乱劫囚的风险。
囚车上的林静照恍恍惚惚,被蒙着脑袋一片黢黑,只感身上滑腻腻湿乎乎的,雪水、鸡蛋液、腐烂菜叶气息一同黏在身上,尊严丧尽。
她麻木着,恍惚着,无情无感。
雪甚,狂风吹来,天昏地暗。昨夜不起眼的小雪猛然张开血盆大口,褪去伪装现出血腥毁灭的真面目,狰狞地吞噬一切。鹅毛倾盆而落,密密麻麻,片刻就下得脚踝那么深,面对面看不清人脸,迅速演变成一场灾难。
人们观刑的狂热被浇灭了许多,雪,好大的雪,为何会有这么大的雪呢?
飞沙走石,枯枝折断,不见天日,像天神发怒了,偏偏在行刑的时候。
据说刑场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冤案发生时会下雪的,但那是六月飘雪。
现在是严冬,下雪很正常。
妖妃红颜祸水,司法部门反复审判了这么久,又岂会是冤案?
有些领着小孩的妇人和老人察觉事态有异悄悄回了家,狂热的男人们还在刑场,摩肩接踵地观看妖妃的细腰被断为两截。
妖妃被押至刑场。
主斩和监斩官员早已就位,身着庄严官服。风雪实在是太大,迫不得已搭建了棚子。呼啸嚣烈的凛风一阵阵上拔,大人们无法正襟危坐保持尊严。
这雪,下得人瘆得慌。
徐青山和韩涛对望了眼,心中暗暗不祥,行刑的日子是陛下亲笔圈批的,恰好赶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天。
……是陛下亲笔圈批。
徐青山恍然,遭了,又着了那年轻道君的计了。妖妃案拖了这么久,从阳光灿蔚的夏日拖到寒冬,一审二审三审陛下一直不批,偏偏拖到这么一个天象异常的日子,陛下忽然就批了,原来是早有预谋的。
亏他还沾沾自喜地以为终于把妖妃送上刑场,不知暗地里被道君嘲笑成什么样子!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徐青山发狠,既妖妃已上了刑场,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腰斩,左不过是一铡刀的事。区区雪花就想阻碍行刑,道君未免过于天真。
妖妃必死。
“时辰已到,行刑——”
黑云如墨的高空阵阵闷雷,行刑的高台被厚厚的雪被覆盖,一遍遍清扫无济于事。到后来,索性只用热水泼开铡刀周围的雪,“哗啦”蒸腾白汽,迅速结了坚冰。
林静照被摁在银光闪闪的锋利铡刀下,铡绳上拉,对准她的腰部。
刽子手揭开她的黑面罩,被风雪冻得手足发麻,欲快速坠下铡刀。
面罩掉落,林静照绝世容貌露出,犹如雪中仙子,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
但看杀人为乐、报仇雪恨的官民却没心情欣赏她的庐山真面目,目光齐齐被另一处攫吸了,呆若木鸡,鸦雀无声,充满了惊诧,不可思议,敬畏,恐慌,以及对皇权的窒息——
她头顶戴着香叶冠。
第112章 香叶冠皇权密不透风的保护
香叶冠是以白桃、兰花、藿香等仙草灵药编织而成的花环,道家斋祀的神灵圣物。
陛下登基以来从不戴皇帝金冠,自制香叶冠和道服,隐逸显清宫,禁苑改建成了道观模样。
历来获赐香叶冠的大臣寥寥无几,能拥有者被视为极致荣耀,独一无二的丹书铁劵,本朝所特有的符号。
昔年首辅陆云铮因上尊号之功得赐一顶,江浔父子得到了两顶,皇贵妃林静照也有一顶。
谁不晓得君父的脾性?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妻控,修道。前者的妖妃因叛国已跌落神坛,后者便成为测试大臣服从性的唯一工具。不敬香叶冠者,君王有绝对的理由大开杀戒。
陆云铮和小阁老江璟元都是这么死的:陆云铮因拒戴香叶冠引得君王猜忌冷落,江璟元因一时怒火将香叶冠丢在地上,被厂卫窥知秘禀圣上,斩首弃市,抄家灭门。
香叶冠是极品御赐之物,是陛下修仙意志的绝对体现,是荣耀的冠也是杀人的刀。吉也香叶冠,凶也香叶冠。
观刑的无知百姓面面相觑,只会看热闹,几位久经宦海的主斩和监斩官却骇然色变,登时起身,面如土色,控制不住地暴瞪双目。
刽子手的铡刀颤颤在空中发抖,对准妖妃林静照的腰际,不敢落下绳来。
妖妃怎么戴着香叶冠?
验明正身的狱卒没提前发现吗?
妖妃虽有一顶香叶冠,入狱时未有机会携带。真见了鬼,她头上如何忽然冒出香叶冠?
再看指挥者宫羽的神情,胸有成竹,见怪不怪,似早通晓此事。
群官方后知后觉,妖妃关在诏狱里,验明正身的是宫羽的人。
宫羽当然提前知道了香叶冠的事,却故意给妖妃戴上黑头套,蓄意隐瞒,让囚队一路浩浩荡荡押送过来无人发觉!
徐青山怒然瞪向宫羽,如欲喷出火来,融灭漫天积雪。
宫羽毫不示弱,睥睨垃圾一样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回视徐青山。
二人曾有深仇大恨,徐党弹劾过宫羽,宫羽作为圣上身畔第一人焉能咽下这口气,伺机报复。
暴雪,香叶冠,宫羽……一环扣一环像弓矢密发的精密机关,每一步是算计好的,群臣如在梦中而实堕彀中,恍惚不觉。
显清宫那位道君手握无形的傀儡线,远程操控着刑场的一举一动,步步为营,被拴住四肢的群臣不得越雷池半步。道君不爱百姓不理朝政,擅长的是权术。
至此,几位主斩官已倾向于不杀,先禀告圣上没收掉香叶冠后,再斩妖妃。
这是最稳妥的方式。
他们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分外珍惜头顶乌纱,有周有谦、陆云铮、江浔、江璟元、顾淮、费观、韩涛等做例,实在不敢与君王硬碰硬,在一干厂卫眼皮子底下自作主张。
事后厂卫添油加醋向陛下一告密,还不知把他们排揎成什么样。
人犯活着,还可以再杀;人犯死了,却不能够再活。
最怕人犯死了圣意却想让她活,届时惹得龙颜震怒,死的就不仅仅是妖妃一人了,在场的官员百姓有一个算一个皆得给妖妃陪葬。
他们爱戴的君父……有暴君的影子。
他们仿佛已经看见,包括宫羽在内的几个锦衣卫及东西厂泛出狞笑,跃跃欲试地御前告密,其毁灭性的威力足以炸平整个文官集团。
“快!快马加鞭地入宫,将香叶冠的事如实禀告给陛下!快!”
主斩官灵光一现,迅速吩咐,定然要赶在锦衣卫之前,否则百口莫辩。
宫羽鄙然,不动声色。
他的锦衣卫也同样快如迅雷地入宫告密了。
这是场速度与时间的赛跑,是文官集团与厂卫太监的巅峰对决,裁判唯有皇帝。谁先夺得君心,谁便能屹立不倒。
风雪漫天漫地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极端恶劣的酷寒冻住了铡刀,即便刽子手松开绳索,铡刀也无法落下。
观刑的百姓又有一大部分受不了严寒归家而去,剩下顽强坚持的是对妖妃有强烈仇恨的一少部分男人。
他们对杀人有种特殊的狂热,尤其是斩这样高洁如月的倾世美女。美女的血溅在他们身上,能让他们激动高、潮。
林静照已被押在了铡刀下,紧闭双眼,久久等不到行刑。美睫再度睁开时落满了晶莹的雪絮,以为自己到了阴间,见宫羽撑着伞朝她走来,道:“娘娘,请先上囚车等候。”
林静照不明所以,被两个锦衣卫押走。
囚车在暖棚之下,遮挡了一部分风雪。
宫羽恭恭敬敬拖着一物走来,仔细展开披在她身上,正是朱缙留给她的那件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玄黑蟠金道袍。
雪糁密密麻麻剐在绣纹上,浸不透重工的道袍,遮挡了大部分严寒。
虽然林静照内里仍然被五花大绑着,外表被霸道强势的皇权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暂无危险。
她头顶犹戴着香叶冠,颤颤的花叶蘸染了风雪,显得愈加圣洁光辉。
她怔忡着,实又累又厌烦,盼着铡刀赶快修好,还以为是风雪冻住了铡刀才延误死刑。
“一瞬间的事,刀磨得很快,不会有折磨。”
道君昨日不是这样说的吗?
林静照把头埋起来,被扑了满口皇帝的气息,很快被风雪冲淡,仿佛皇帝就在身畔。
她眉头锁得愈加深刻了。
旁人看林静照像怪物。
披上皇帝的道袍,这下更不敢有人动她。真不知宫羽哪来的胆子,敢这般自作主张,玷污陛下的圣衣。
徐青山箭镞乱射般地盯着妖妃。
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呼啸,状若撒盐,云重日暗,白茫茫辨不清天地日月,长久盯着甚至让人雪盲。清一色之中极目远眺,唯有一处还保持着艳丽的色彩,红墙黄瓦,贵极尊贵,紫气迎人,那便是——皇宫。
盼星星盼月亮盼雪停,在众人在刑场快被冻僵之际,终于盼得了报信官回。报信官被脸色被冻得发青,头发结霜了,快马加鞭,带来的是不幸的消息:
“陛下正在显清宫潜心为三清真人的诞辰祝祷,焚香叩齿念咒,不见外人。”
报信官跪在显清宫门前的雪中声嘶力竭地陈述刑场之状,如石沉大海未得到任何批答,再欲叨扰,大内侍卫恶狠狠地亮剑。
皇帝不见。
他只得灰溜溜回来。
陛下对道家的敬心谁都心知肚明,一旦醮事起,天塌下来也是不理的。而且陛下一醮,少则三四日,长则半个月。
群臣皆失了主意,腰斩之时早过,妖妃迟迟斩不了,如何是好?
要斩妖妃,首先得越过她头顶的香叶冠。香冠溅血、毁坏圣物的罪名扣在谁头上,谁的十族就得跟着遭殃。
稍有差池,今风雪之日斩妖妃,明开春之力斩的就是主斩官!
官场第一原则是稳、稳、稳!
已经有太多前车之鉴了。
暴雪厚重埋没人的小腿,铡刀被葬了大半截,周围因泼水而冻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比其他地方还厉害些。
妖妃披上了道袍和香叶冠。
该死的道术,成了妖妃的保护伞。
再僵持下去于事无补,即便有人站出来承担灭十族的风险血溅香叶冠斩杀妖妃,铡刀也已经无法正常使用了。
现场有处处和文官集团作对的锦衣卫监,面带狞笑,监视官员的一举一动,官员恰如壮汉被缚住手脚,戴着枷锁跳舞……
群官皆有意无意地瞥向徐青山,内阁首辅,在场最高的官。
关键时刻,靠他拿主意了。
徐青山恨得目涌猩红,实看不透那年轻皇帝翻来覆去的把戏,咬牙嚼齿之下,当机立断,决然招呼道:“诸位大人随我来,我等一同入宫请示陛下!”
倒要问问陛下,明明圈批了死刑审判书,又出尔反尔给妖妃戴香叶披道袍是几个意思,难道臣仆是颠弄的玩具?
徐阁老的办法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妖妃行刑之日定在今天,非同儿戏,若眼下不去宫里分说明白,待锦衣卫肆意描绘排揎,群臣唯有受宰割的份儿。
徐青山携群官遂急急入宫,坚决求见陛下,妖妃先行交诏狱。
见皇帝那等可怕之事,一两个人去难免怯阵,人多些正好相互打气。
陛下不见,他们冒着风雪跪于乾清宫之前,请求陛下移跸视朝定夺香叶冠一事,热气逼人,融化霜雪。
上次这般声威浩大,还是在周有谦为首辅时,群臣谏止陛下为妖妃上皇字尊号。那次的结果是惨烈的,大规模廷杖击碎了臣子之痴,旧臣纷纷死伤致仕,开启了本朝唯皇帝独尊的局面。
这次……
不详的阴气笼罩在皇城上空,加重了霜风飞雪的冷翳,群官如鹌鹑一般冻僵,哆哆嗦嗦地叩齿伏跪。
“求陛下视朝!”
“求陛下视朝!!”
“求陛下下旨罚没香叶冠,诛妖妃!”
君父一概不听。
痴臣悲壮的嘶吼突然淹没在北风中。
皇帝,从不是臣子跪一跪再喊几声就轻易出来视朝的。
皇帝登基以来从未视朝过。
神秘的天颜,许多年轻官员诚惶诚恐甚至从未有幸目睹过。
几位年老官员抵不住严寒,险些冻毙在漫天风雪之中,被内侍抬了下去。余下众人望着首辅徐青山,目光炯炯,既然跪了便没轻易撤退的道理,否则沦为更大的笑柄。
徐青山纹丝不动,岿然跪立,霜雪在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整齐的官服是他们傲骨铮铮文官集团的象征,为人臣者如飞蛾扑火,知其不可而为之。
妖妃必死!
妖妃必死!
任凭千难万险!
“求陛下作批答!求陛下作批答!”
第113章 绝食“不许闭眼睛,朕来了。”……
大雪纷飞,琼瑶砸地,天空如一张大青纸铺满了厚厚的浓墨。
群臣冻在雪花里。
平时陛下隐居静摄、秘炼阴阳便就算了,今日是斩杀妖妃的大日子,人心惶惶,臣民盼君如雨露,陛下再不破例视朝,臣民百姓真要冻毙于风雪之中了。
从午后等到天黑,圣驾一直无踪。
暴雪天气极寒,跪了这么多时辰,最健壮的年轻官员也到了体力的极限,摇摇欲坠,浑然像一个个冰雕做的人,疲惫煎熬不堪,僵寒如尸。
然而天颜咫尺,圣上随时可能出现,群臣战战兢兢,屏息凝神,未曾有一刻敢松懈怠慢,肩头落满了雪花也不敢逾矩抖动,唯恐御前失仪,因这点小事儿被圣上问责。
群臣各怀鬼胎,在呼啸的北风之中膝盖铁硬,决心跪死在此处,不见到天颜不罢休。
直到后半夜,圣上仍然没有出现。
这长久以来的沉默阴云氤氲着浓浓不祥的预感,心慌渐渐在人群中弥漫。
圣上绝不是一个任臣子逼宫卖直而瑟缩的君主,时间拖得越越长,酝酿的暴风雪狠意越盛,一旦爆发,便只有一个办法,杀,杀,杀。有罪的无罪的通通杀,好的坏的,一个不留。
眼下妖妃杀不了,京城又遇百年难得一见的妖雪,天神震怒,圣上指不定又拿谁做替死鬼。
跟着徐青山前来的官员中,很多珍视自己身家性命,选取这种最稳妥的方式,而非试图逼宫掉脑袋的。
现在他们只求圣上担当起肩上的责任来,还是非黑白一个公道。
风雪满天。
圣上越这样巍然不动,群臣越怀疑自己,瞧那些进进出出的锦衣卫如索命鬼一般的锦衣卫,内心七上八下擂鼓,拼命反思自己最近的言行,有无纰漏过失堪被告密的。
文官之中徐青山以压力最大,雪花落在他滚烫的体温上,汩汩融为雪水。
妖妃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陛下扳回此局,妖妃东山再起,那么太子殿下将无法复辟,他的人生也跟着画上句号了。
黎明时分,高低错落的宫殿群若隐若现在黑暗与霜雪之中,天际北极星散发着朦胧飘忽的紫光,护卫着宫殿的铜狮覆了一层雪,天色将晓。
悠长古雅的钟声响彻在宫墙之中。
群臣不禁屏住呼吸,探脖仰望,浑身每一丝肌肉紧绷,甚至激动流出了泪水热泪,盼了这么久,让他们既渴盼又焦恐的心悸时刻终于到来——
陛下视朝。
沉寂已久的乾清宫,破天荒头一次亮起了升殿的灯火。
远远的仅能望见一抹霁青色的道袍头戴香冠的年轻男子,在宦官的簇拥下端坐龙椅,仙风道骨,灵风飒然。
群臣如久旱遇甘霖,冬夜逢暖炉,欣喜至极亦紧张至极,山呼万岁,三跪九叩后,泱泱几百人的场面竟无一枚落针之声,君父降临,仿佛连呼啸肆虐的霜雪收敛了嚣张气焰。
朱缙神色凝颜,一言不发。
群臣无不庄重警惕,等候上意。
时间一刻一刻流过,霜雪已令人感受不到冷了,相反燃起诡异的热,由内而外的滚热,面对至高无上的君父发自骨子里的颤抖和恐惧。
他们将君父视为神,希望普照苍生的君父能给他们一个公平的答复,解释妖妃头戴香叶冠之事。
然而,结果令他们失望了。
司礼监张全高声宣读皇帝谕旨:
“京城普降大雪,必有冤情,三法司臣僚无一上报,朋党肆诬,瞒天背主,敢欺君父!”
敕谕口吻严厉,充满杀机,蕴含着不可御的凛然冷意。
群臣相顾失色。
圣上认为离奇的暴风雪是冤情导致的,刑场之上被处斩的林静照。
三法司大员定然相互勾结串通,错定了冤案,错斩了贤妃,欺瞒了君父,导致上天震怒降下涂炭苍生的大雪。
圣上雷霆天怒,山河颤栗。
包括韩涛在内的三法司大员,凡参与审判的立即逮治入狱,褫夺官职,严刑拷打,重审妖妃,以祈平息上天怒火,停下这场灾难的风雪。
情势完全逆转。
既然上天认为林静照是清白的,之前圈批的死刑书自然不算数了。
徐青山指尖剧烈颤抖,陷入死一般的绝望,脑袋空茫茫失了分寸。
道君玩视权术的程度远超想象,妖妃祸国,叛国勾奸,道君却毫无诛杀之意,对自己多年来溺宠妖妃不思悔救,反将罪咎完全推到臣下身上,将一场偶然的暴风雪硬生生解释为上天震怒,可谓迷信顽固透顶,无药可救。
雷厉风行的一道道圣旨下去,直接将审判地位的三法司大员打为囚徒,沦落到与妖妃林静照同狱!
臣子之悲,社稷之悲!
从头到尾,道君根本不想杀林静照,三番两次的审讯给林静照穿上了庇护衣,人犯即便到了刑场照样安然无恙。
可怜臣子望穿秋水在风雪中挺跪了数个时辰,目眦欲裂,忧心如捣,到头来挨受了君父厉峻如雨点的痛批,恍恍惚惚,魂不附体,犹如被暴风雪淋透了的鹌鹑,拔光了毛的野鸡!
林静照所受到的宽纵和优诏,他们臣子连望尘莫及千中之一。
历史的进程再次验证了那个颠扑不破的魔咒——
陛下是妻控。
不要试图在林静照身上做文章。
妖妃之所以称为妖妃,大有原因。
……
因为天降暴雪,疑似有大冤,妖妃的腰斩暂停,后续再审。
冬降暴雪乃是正常天象,偏偏被陛下捉住大作文章,上纲上线。
妖妃的死刑失败并不全是臣工的过错,她诡异地头戴香叶冠身披道袍的事,陛下怎么不解释?
圣上已经是用一己之念操控司法了。
继费观之后,刑部尚书韩涛再度被逮治入狱,似乎隐隐释放了一个信号:陛下并不希望妖妃死,妖妃案该往截然相反的一个方向判。
再这么继续判下去,整个司法界都沦为阶下囚。以前百官找错了方向,违拗了显清宫那一位的圣意,焉能不被整治。
诏狱。
林静照寂然坐在牢室中,盯着在空中飘忽若无的点点磷火。
厚厚的狱墙如屏障挡住了风雪,挡住了外界的消息,她又死不了了。
在这场圣上与文官集团旷日持久的斗法中,她夹在中间做了牺牲品。
她曾说不想在牢狱度过这个寒冬,最终还是没能实现。片片雪花飘进狱室,深冬了,她仍然囚此,无穷无尽,呼吸着严冷干燥的空气,愁心一谢如枯兰,不杀不赦,度日如年。
她以为走上刑场就能得到最终的解脱,太天真了,在政治价值没有被榨干前,她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这样半死不活地熬着。
心力交瘁之下,林静照病倒了。
许是受了风寒,染了刑场的煞气,她毫无征兆地开始高烧不褪,惨淡羸弱,双唇如蝴蝶翅膀一张一翕,色如金纸,毫无气血,嗓子嘶哑失音。
长期住在暗无天日的诏狱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打击是空前毁灭的,即便铁打的汉子亦慢慢熬不住精神崩溃,被诏狱的恶劣环境锈蚀身体。
暴风雪的冬天确实太冷了。
病了几日,她咳出了血。
点点血痕,艳得像冬日凌寒盛放的梅花。
诏狱里的犯人伤病一般是自生自灭,哪里有什么大夫。林静照咳嗽得十分厉害,快把肺腑都呕出来了,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自知好不了了。
宫羽目睹了此景,默默上报。
翌日便有个自称犯了事的太医带着药箱住到了她隔壁,套近乎,陪聊天,热热络络,给她隔着牢栅伸手诊脉看病。
林静照摇头,病中恍惚,犯人之间禁止私自看病,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我本身是死囚,之前要上刑场,铡刀冻住了。”
她撑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勉强和太医解释了一句,有气无力,倒希望病死呢,病死了就解脱了。
太医跟着黯然,劝她:“娘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陛下一直好吃好喝给您送饭,您何不多活几天呢?人就这一世,多活一天是赚了一天。”
林静照苦笑道:“多活一天对旁人或许是赚,对我却是大大的亏。”
声如蚊鸣,闷在喉咙里。
她脸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烧晕,其余地方又是苍白焦黄,如燃尽了的枯蜡,偶尔的清醒维持不了片刻。
林镜照执意不肯治病,太医也无法。
过后几天发生什么林静照已不太知道了,因为她白天黑夜闭着眼,头脑滚烫,喉中咳嗽,身子似堕落无尽的深渊沉沉往下坠,灵府在渐渐脱离肉。体,神识消失,约莫离死仅有咫尺之遥。
她预感将离人世,开始主动绝食。
凭她支离破碎的身体状态,虚不受补,即便求生也咽不下任何东西。
最后那个傍晚,林静照忽然感觉神志清醒了,四肢百骸也不疼了,烧热也退了,轻飘飘的宛如褪掉人世间枷锁在云巅,竟是回光返照之态。
她走下石榻,来到牢栅边伸手抚摸天光,眸中倒映着细碎的雪色,享受着一缕光明的味道,沁人心脾。
好舒服啊……惬意……
然后她徐徐阖上了双目……下颌坠下……呼吸停止……
就这样去了吧……
恍惚的,看见了江浔、陆云铮……
她怔怔要和他们走……灵肉分离的那一刹那……一双冰冷而清健有力的手忽然扣住了她双肩,硬生生将她即将消散的神识摁回来,不容置疑……林静照迷蒙,已分不清是谁……只觉得身上暖了,好像有药物撬开她的牙齿,往嘴里送。
“不许闭眼睛。”
朱缙及时搂紧她,埋在颈侧深吸了口气:“朕来了。”
第114章 死别她死在了他怀中。
林静照被熟悉的降真引鹤香萦绕,艰难扒开一条眼缝,视线模糊。对方的鹤袍裹挟着她,递来源源不断的温暖。
“静照,你睁开眼睛看看,嗯?”
朱缙吻了吻她的眼皮,长目似春寒泠泠湖水,如雨丝一样轻柔朦朦,眷恋到骨髓的声调,仿佛站在人世间朝她招手,将她从奈何桥上诱骗下来。
“朕来了。”
——那是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
林静照如一截枯寂即将燃尽的蜡,混浊的视线花了几刻才看清他。
“陛下?”
“嗯。”朱缙颔首,有问必答,温暾如春水,一遍遍不厌其烦:“是朕。”
他期待自己放下身段能唤回她的生志,但事与愿违,她的瞳孔在渐渐涣散,呼吸在微渺,心跳一声弱似一声。枷锁空套在她的肉身上,她的灵魂已逝,他再无法抓住她。
“陛下他是坏人。杀了我爹,杀了我情郎。现在他还要腰斩我。”
她衰低地喃喃,一滴泪从眼角滑到太阳穴,“如果你见到他,告诉他我走了。”
朱缙呼吸一窒,头皮发麻,如被什么重物沉沉压住,说不出的心痛,雪葬冰冻的感情纷纷破碎,正色道:
“林静照,朕没舍得杀你。”
“要杀早杀了,用得着拖延许久吗?”
他神色如变冷的轻烟,雾暗云深,一味固执将她死死抱住,泛着病态:“你竟敢绝食,真是放肆,威胁朕,以为朕会吃你这一套吗?你死与不死和朕又有什么关系,岂会妨碍半分。”
他淡色墨水的眼潮湿润,长睫一颤一颤的,埋首紧贴在她颊侧,亦染湿了她,“朕圈批死刑是一早想好了救你的办法……那日,原是骗你的。朕一早就算好那天会下雪,又把香叶冠给你,堪保你不死了……怕你冷,还让宫羽给你披道袍了……朕一直在说假话,因为朕恨你,恨你的绝情,恨你的顶撞,恨你心里一直有陆云铮,你对你的宫女也比朕好些……可话说回来,朕舍不得你真死的……你上刑场,朕的淡定是装的,实则眼睛片刻没从刑场离开过……前日宫羽说你病了,朕立刻把最好的太医拎过去了。故意不来诏狱看你,因为朕来过多次了,呵呵,不想让你觉得朕太在乎你……你居然如此戳朕的心,真是放肆,朕认输,行了吧……这么多年朕只有你,从未有过别人……即便你生不出嫡长子,朕也认了……”
朱缙说了那么长串话,漆黑目波如一溪雪,呼吸着很冷很冷的空气,完全剖白心迹,试图唤起怀中女子,可她的体温像流逝的沙一样不可挽回地冷却,慢慢接近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回应。
他皦白的手指迟疑地探她鼻息,气已绝了,就这样,她死在了他怀中。
朱缙怔忡了,心沉沉坠去。他半生来玩弄权术,能把内阁大学士耍得团团转,能凭一己之念操控司法,机关算尽太聪明,却独独漏了她会心死,会枯萎,会绝食自戕。
明明她是那么求生的一个人。
昔日他赐给自裁时,她跪下来放弃尊严求他,贪生怕死又苟且偷生。
她为了给江浔父子求情,日日换花样黏着他,讨好他。
为了皇后之位,她曾三番两次试探过他。
朱缙荒荒凉凉,月光也似冷暗了,面上湿乎乎的泛着潮气的佛青。
半晌,他木讷而偏执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俯唇撬开她撬开她的嘴,强行给她的尸体喂下去。
他手指抚过她每一寸,仍像活着将她锁在自己怀里,主宰的意味明显,下巴轻蹭她前额,静静犹如失智,锁眉道:“林静照,你当真放肆。”
“这一次朕不罚你不行了。”
朱缙贴着她发寒的身体,那寒冷程度堪比父母逝世后他独身一人从湘地来京师初坐龙椅时,忘不掉的寒冷。他指腹捻着她的唇,亦忘不掉曾经碰触这两瓣鲜活的柔软,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曾以为皇位是最重要的东西,现在稳稳攥在手里了,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深邃冷殿中无穷的寂寞,高高在上的孤寒,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诏狱,囚住他的余生。
朱缙双眼无意识眯起来,埋在她颈窝,抱得死紧,狠厉之色如暴风雪,溅出瘆人的黑意,将她植入骨肉的发泄。
“林静照!”
他叹息,“阿照。你给朕醒过来。”
他为什么会给她这个名字呢?因为他第一眼见她时,她酣然熟睡的样子像极了林下月光静静照淌的样子,那一幕瞥了一眼便记住了半辈子,他觉得她就是林静照,是最美的。
当年她是掌握朱泓行踪的囚犯,放在哪里都行,他偏偏放在了后宫,明知她心有所属还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后妃,与她每夜同床共枕,窃取她的温存。
他以为不出意外她会天长地久陪他走下去,位份什么无所谓,左右后宫仅她一人,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她便油尽灯枯死在了他怀里。
她做太子女官时明明那样明媚,自负,谋算,敢作敢为,而今竟被一场风寒轻易夺去性命。
陛下抱着尸体在诏狱有些时候了,没有起驾回宫的迹象。
在外值守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亦自黯然。
说实话那林静照强弩之末,抑郁之症病入膏肓,一心求死,即便没有这场风寒也坚持不了多久。死了死了,倒也干净。
锦衣卫神色迟疑,小心翼翼窥指挥使宫羽,声如蚊蚋,“宫大人?”
宫羽肃然摆摆手暗叹,示意莫出声惊扰了亡者。他是陛下身畔最亲近的心腹,自然清楚陛下为了那女子倾注的心血和感情。她骤然撒手人寰,陛下需要时间。
锦衣卫欲言又止,方才见陛下声音充满细腻,指上绕着皇贵妃的长发,正低哼安眠曲呢……这诡异的一幕着实吓人,陛下是一国之尊,万乘之躯,天下臣民倚靠指望的君父,可不能因个死去的囚女出差错。
人人皆以为皇贵妃失宠,之前陛下还下旨皇贵妃腰斩后不得进皇陵,尸体扔乱葬岗喂狼呢。可皇贵妃真去了,陛下第一个抱着她的尸体不放,甚至还吻她……龙体怎能长久被阴寒之物贴近?
“宫大人,您拿个主意。”
宫羽思忖片刻无奈,娘娘这么去了也好,免受腰斩之苦,三法司不至于因她闹个天翻地覆。
宫羽踌躇了会儿,道:“我去见驾。”
同僚皆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他,这个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不敢上前叨扰陛下的,但陛下金龙之体又不能久久抱着尸体在诏狱待着。
宫羽抿了抿唇,掩饰紧张,饶是他也怕被迁怒,轻轻靠近诏狱牢室,深呼吸了数番,轻声道:“陛下您请节哀。”
“皇贵妃娘娘不愿让您两难,才成仙去了。”
他想劝陛下撂下尸体起驾回宫,面对这位熟悉的幼年玩伴,几度出不了口。
皇贵妃死于冤狱,残花败柳,皇陵是入不了的,只能一口厚棺葬在外面。
待皇帝百年之后和她分葬两地,死生不复相见。这几刻,是他们今生最后相处的几刻。
阴阳已隔,尊贱天渊之别,再不舍也总有分别的那一刻。长痛不如短痛,及早割舍了,回归皇帝正常的起居生活。
“陛下……”
“朕无妨。”
朱缙峻寒,听上去没有一丝人情味,声调平平似极平淡:“她刚才说朕是坏人,来世不愿再见。今生就让朕再多陪陪她一会儿吧。”
宫羽见帝王那纹丝不动的样子,无法,只得悄然退出。
牢室又静阒了,昏暗了。
朱缙神色凝冻,重新缓缓垂下脑袋,深沉黯淡,不愿让轻易让泥土掩埋她的玉躯,也不愿相信她真的死了。总有那么一丝希望的,不是吗?他握着她的脉搏,独自笑叹。
她阖着眼皮,这一层薄薄的眼皮不啻蓬山万重,将他与她阳与阴隔开。
朱缙手背轻挲着她的玉颜,熠熠生辉又冰冷,留下的只有空空荡荡的感觉。
神迷目眩矣。他心如死灰,古井无澜,品味着这份孤独和寂静,怅然若失在心底无边无际地蔓延,失却生意。
仰头,不见天日。
半晌,又觉扫兴,好不怏怏。
他喜欢的东西不多,林静照算一个,可她现在也死了。
确实是再也不能故意拿乔地和她斗嘴,再也不能半夜批完奏疏到她昭华宫中,悄悄躺在她身侧,搂住腰肢,看她回头惊讶又责怪地问“陛下你怎么来了,不是没翻牌子吗?”
傻子。他后宫仅有她一人,哪里有翻牌子的必要。朱缙笑了,历叙前情,耽于回忆,无限感伤。
他时常把她叫到显清宫去,斋醮打坐写青词。他炼丹她陪着,红袖添香。她全神贯注地看青词,他全神贯注看她。
“臣妾只愿恭祝帝躬,千秋百岁。”她临死前曾深深祝福他。
“朕躬已安,千秋百岁。”他当时是这样昧着良心说的,没有她何谈千秋百岁?
朕躬不安,深深不安。
他多次问她的遗愿,无非是想让她求饶,给她一次生机。乃至于她直接说她不认识朱泓是被冤枉的,他都会相信。
朱缙一如枯木,灌铅似的沉重。
方才给她喂下的那枚丹药是他炼丹多年心血所结,仅此一枚,凝聚起死回生之效,原是皇帝驾崩前续命之用。
此刻算起来,效果快催化了。
良久,女子的脉搏忽传来砰的一微弱跳声,虽极小极小,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
“静照,”朱缙如遇大赦,悲喜交集,春阳透过云层,失而复得,急不可耐抚着她胸脯,吻她渡气,低低呼唤:“朕还在呢。”
第115章 同住“朱缙,我疼。”
林静照本已失去了意识,忽忽悠悠的灵肉将分离,猝然一颗丹药塞进了嘴巴,丹田肺腑遥感通畅滋润。有人掐着她的手腕,在耳畔命令式地唤她,搅动她的舌头,强行拽她回现世。
她默默积攒了很久的力气,沉重的眼皮才露出一条缝,定定道:“朱缙。”
“你还认得朕。”对方屈指刮过她冰凉的额颊,神色不显。
林静照默然惨笑了声,唇间潮润润的,对自己昏迷中被吻亵耿耿于怀,“高高在上的陛下也会吻一个囚犯?”
“吻得还少吗?”他黑暗的剪影如噬人的漩涡,喉中闷着冷笑。
她嘶哑道:“不过,你再也捉不到我了。”
“那你就试试。”朱缙在她耳畔,神色不动如山,“阎罗殿也要相会。”
林静照抿了抿黏潮的唇,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还能活着。肺腑肚腹暖融融的,方才那颗丹药在持续起作用。
“陛下是在给我喂毒药吗?”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朱缙喜怒莫辨,有几次同归于尽的癫狂:“若是毒药,朕也吃了。”
方才是用吻喂渡的她。
她清淡讽意,扯起一个苍白的弧度:“陛下这是生死相随吗?”
他淡淡唔了声,“生死相随。”
林静照重回人世,未感到丝毫快乐庆幸,反有种茫然的怅惘感。她活又活不了,死又死不成,今后该如何是好?
“若臣妾化为一颗内丹,祝陛下修仙也好。臣妾卑贱之躯,浪费了陛下的仙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揉揉暖暖的肚腹,那颗丹药一直在给自己续命。
“不许胡说。”
朱缙一字一顿,正色对曰:“你要陪朕一起修仙。”
他注视她瓷白的面孔,犹如和风细雨,深情道:“林静照,实话说朕从未想过取你性命,朝中一直在周旋着。”
林静照听这话更加绝望,从前他好歹答应她死,现在他直接说出了真实的企图,掐灭了她所有幻想。
他就是要把自己余生日日夜夜困在身边,折断她的翅膀,碾碎她的一切,永无休止地玩弄。
她身体极度虚弱,沉沉闭上眼睛几欲晕去。哀莫大于心死,自从江浔一家被灭门后,她对人世已再无留恋。
身畔有这个可怕的男人在,每当她将近晕死时就被唇舌锁碎折磨,被迫清醒意识,恢复生机。
她口中被灌下去许多药,名贵吊命之物,四肢百骸每一寸流淌着暖流。
她被苦药呛到,泪水汩汩而下,舌苦心更苦,忍不住反驳:“陛下何必呢?臣妾不爱陛下,陛下只是主子。”
“那主子的命令,你也要违抗吗?”朱缙顺着她的话头,情绪没有被丝毫撼动,铁了心要把她救活。
“陛下有什么命令?”
朱缙如春阳温暖轻描淡写搂住她,力道轻却毋庸置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朕。”
林静照实在是太累了,睁不开眼睛,不知这续命的仙丹能维持她多久生机,“陛下,让臣妾这么去了吧。”
她流淌到太阳穴的那滴泪已然干涸,枯槁的手竭力拽住他的道服衣袖,“杳杳怕疼,实在承受不住那腰斩,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您就当发慈悲。”
“陆云铮……他还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呢,到了下面还是要做夫妻的。”
“住口。你和他做不成夫妻,生生死死都是,你是朕的人。”
朱缙近乎残忍的冷淡,涉及原则,在弥留之际仍把她拒绝得干干净净。
“再敢说一句,朕把陆云铮挖出来当着你的面挫骨扬灰。”
她是他用最繁重的礼仪从大明门娶进宫的,天下所共同瞻仰。
他曾为了给她上尊号不惜与群臣对峙,现在又为了保住她而废掉整个三法司。
她是他一手雕琢出来的一块最精致的玉石,花费了他今生最大的心血,论情论理她都不应该嫁给别人。
她是他的。
“你不能死。”
朱缙口吻如春冰,如绵绵春雨,密不透风濯吻着虚弱的她,吻掉她的泪珠与悲伤,不断重复着:“你是朕的,要陪朕千秋百岁,不可以离开朕。”
“你早就不是江杳了,而是林静照,别忘记了。”
不绝如缕的喁喁细语,如魔咒在耳畔,朱缙已变得病态,对这件事有超乎寻常的执着,连自己也没发现。
“朱缙,我疼。”
她迷离着,病怏怏说。
“你松开我一点行吗。”
“你问我疼不疼,我一直都疼。”
“知道了。”他也跟着泛起心痛,脱下道袍将她裹起来,深深俯吻,额头紧紧相贴,“朕不会再让你疼。”
却没有放松她。
锦衣卫见陛下从诏狱走出,怀抱一个昏迷蜷缩的女子,一言不发,神情冷凝,大步直入显清宫。
狱卒俱看得目瞪口呆。
都以为皇贵妃被打为妖妃,势单力孤,没有盟友,实则盟友就是皇帝。
有皇帝护着,她怎会出事呢?
皇贵妃复宠了,这下三法司的那些人全都完了,完了。
陛下若不拿那些官员大开杀戒,便不是陛下了。
……
皇贵妃罪妇林氏,欲在狱中畏罪自裁,幸而得救,暂时外出养病。
名义上皇贵妃并未外出养病,而被秘密拘在了显清宫。
殿堂深邃悠远,泛着金辉的墙壁,嗯,象征天的无比尊崇,精致华美的金锁窗格使这座殿宇愈加像一座囚笼,比诏狱更恐怖,挺立在漫天风雪之中。
林静照恍恍惚惚再醒来,身上的枷锁已经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惬柔软的寝衣,头发蓬松,身上泛香,显然已由专人沐浴熏香过了。
她摸自己的脸,满满的不真实,迷糊着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这处是皇帝的寝宫,她躺的是皇帝的龙榻,但她仍以罪犯的身份,周围有严密监视,窗外是影影绰绰的锦衣卫。
殿门忽被敞开,飘逸进来一阵清凉的雪风。林静照本能一哆嗦,下意识缩进被褥中,不动声色锁着眉。
榻沿微陷,皇帝坐到了她身畔。熟悉的冷香钻入鼻窦,代表皇权与秩序强势可怕的感觉无孔不入,让她再无法装傻,犹豫着掀开被子下跪行礼。
朱缙半截将她揽住,口吻温然,有意无意将她纳入自己怀抱内:“别跪了,生着病也不差这一回。”
“臣妾不敢对陛下不恭,毕竟……”
这次是他救了她的性命,她还白白吞了他熬炼多年的仙丹。
“恭敬体现于心,而非行动。”他若有所思,别有意味地说,“你心中可曾真正把朕视为君?”
君,自然不是君王的君,而是夫君的君。
他显然对她心里有别人耿耿于怀。
林静照默不作声。
“臣妾这是在哪里?”半晌,她无精打采地垂着眼,转移话题。
朱缙明明白白道:“显清宫。”
她干涩的唇蠕动了片刻,“显清宫是陛下的居所,臣妾要回去。”
回哪里呢?诏狱,或是昭华宫,只要能远远离开他都无所谓。
说罢她再度挣欲下榻,跌跌撞撞,苍白的脸毫无血色,恍若一尊摔在地上即碎的脆瓷,风一吹摔倒。
朱缙轻而易举将她拦住,困在自己掌控的范围内:“以后显清宫就是你的居所,以后你和朕住在一起。没有朕的谕旨,不许踏出这间殿门半步。”
林静照讶然一噎,心中某处被塞堵着,扭过头去,又愤又悲,颊畔泪水不绝而下,不愿再看他一眼。
朱缙指节轻轻将她下巴扳过来,唇欲靠近她的唇,被她一把推开。
她面色铁青:“陛下不要这样,不怕染了臣妾的病气。”
他亦淡淡止了动作,漫不经心:“怕吗?怕就不会在此陪你三天三夜了。”
林静照瞥向外界日头,原来自己已昏迷了数天。
“臣妾是罪奴,陛下何不直接赐臣妾死罪?您将臣妾拘束在此,日后该如何行刑,从您高洁雍贵的显清宫押解犯人吗?”
朱缙胸有成竹:“这自有安排,就不劳爱妃费心了。”
他已许久许久没沾过她的身子,准确的说是没沾任何女人。
春秋正盛的年龄,与她任何的剐蹭接触都能引起他异样的悸动。
朱缙颀长玉凉的手探她的寝衣内,将她从后圈住。
她脖颈很快浮起一片片红,昭示着施予者的霸道。
林静照呼吸一窒,用力推搡,却将这场事推波助澜。
她扬起愠色:“陛下欺我。”
他淡定地嗯,心安理得陷入她的温柔之中:“爱妃用了朕炼制多年独此一颗的丹药,合该偿朕。”
林静照咬牙:“臣妾如何偿?再给陛下炼一颗。”
朱缙柔哑:“让朕吻吻你便好。”
虽然她身子没好利索不能服侍他,吻蹭之类浅尝辄止的好处少不了的。朱缙搂着她低沉若无地叹气,搓弄摩挲,好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宝物。
朱缙说把她圈在显清宫,真就把她圈在显清宫,丝毫不容情。
朝章奏疏皆被搬来了寝殿,他一边朱笔批阅的奏折,一边守着她。
共同用膳,共同就寝。
林静照和他日日夜夜黏在一起,愈加深刻晓得了他作为皇帝的行事作风——原来他在显清宫并不总是斋醮,朝政大事紧紧掌控在手,锦衣卫天罗地网的眼线,他连大臣家中停留了几只喜鹊皆知晓,心思不可谓不深沉。
怕她在显清宫待得太怅惘,朱缙时常陪她下双陆棋子,读话本解趣。
京城有名的戏班子进了宫,专门演戏给她看。名贵的珍珠宝石材料送至面前,她自制手工打发时间。
剪刀、刻刀等利刃虽给了她,朱缙寸步不离在她身畔,监视着她。
她这一病,他的控制欲达到了空前可怕的地步。
第116章 囚妃“毕竟你要侍寝的。”
朱缙以湘王世子初登基时,面对权臣、外戚、宦官各方面的汹涌威胁,势单力孤,幸而找到了林静照这把好用的刀刃,将前朝的权臣和外戚扫荡一空,废除宦官,逢凶化吉。
而今他皇柄在握,不能过河拆桥,亲手磨掉昔年辛苦栽培的刀刃。
他身边可用心腹之人很少,林静照算一个,锦衣卫算一个。
抛开感情不谈,这次如果任徐党将林静照拖下水,下次遭殃的便是锦衣卫。
他的心腹将逐渐被蚕食掉,相当于闭塞了五感,砍掉了四肢,空坐在冰冷的皇位上丧失实权。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要先下手为强,率先将一切收拢掌控在手。
大臣们不需要做聪明人,只需要做傀儡——任他傀儡线随意操纵的木偶便好,相反不听话的木偶要被剪之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