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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223 字 1天前

第41章 朝野我陆云铮若三心二意,五雷轰顶

随着皇后及太后代表的外戚一党消亡,先帝朝余孽皆被剪除干净,前朝后宫焕然一新,井然被新的秩序所统摄。

陛下奠定了君权,乾纲独断。

又为早逝的元后守丧,暂时不立后。

皇贵妃成后宫唯一的主子,代行皇后职责,有时也代行司礼监的批红职责。

圣上自己则沉溺于炼丹斋醮,常常花数月时间参悟玄之又玄的大道,行踪更加神秘,谕旨常常像字谜,杂以暗语,有时是一句诗,官员得动脑筋参悟着来。

这就需要官员又有学识又有眼色。

新朝扶摇直上的官员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会写青词的,另一种是以柔邀上,善于揣摩圣意的。

官员之中大兴奔竞之风,明争暗斗,倾轧比拼,流血牺牲,只为抢那一丝圣宠,比谁更能讨君父欢心,谁更炙手可热。

如此情势下,陆云铮重返内阁。

在过去的历练中,陆云铮已从青涩的进士郎进阶成独当一面的干练首辅,因其出众的智慧,毋庸置疑的忠诚,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在众臣中脱颖而出。

如今他重出江湖,依旧稳稳是文官第一人。他养病期间对圣上的种种怨怼,圣上也既往不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因无它,他曾对皇贵妃有恩。

当初内阁和后宫齐齐围攻皇贵妃,陆云铮率先站出来维护,为她博取尊位。陛下爱护皇贵妃,凭这点恩情会永远厚待陆云铮。

陆云铮重掌阁权,雷厉风行地扫荡了过去数月来的弊政,将国政要事有条不紊地把控在手,对郭阳等落井下石的小人进行了清算,恢复了如日中天的地位。

圣上隐居修道,常常十天半月斋洁。大臣们见不到皇帝,有事先禀告内阁首辅陆云铮。

这颇有僭越之之嫌,圣上得知后非但不降罪陆云铮,反而褒奖了他的勤勉。

“君臣之礼,在朝当慎,其余时候则如家人。”

圣上的话使人如沐春风,像一种抚慰。

陆云铮的新房在南郊建成,圣上特赐墨宝匾其堂贺乔迁之喜,又赐给玉环、白银等物。

陆云铮的轿辇旧了,圣上特赐车马,减其来回劳碌奔波之,可谓关怀备至。

前些日,圣上无缘无故罚了他二十廷杖,如今这些额外的恩赏,似乎是对陆云铮的暗暗道歉。

陆云铮这样想着。

他大悦之下,心结终于解开,淡忘了君臣隔阂,愈加辛劳地在内阁中执政。

有人欢喜有人愁,陆云铮的回归使江浔的光辉黯淡了下去。

圣上将内阁诸事重新交给陆云铮,江浔所在的礼部也在内阁之下。江浔再度成为女婿的下属,按官场礼节需参拜女婿。

江浔憋了闷气,郁郁寡欢。

更致命的是,陆云铮和江浔这翁婿俩的执政理念不同。

同为圣上宠臣,陆云铮是靠斗前朝余孽上位的,不曲不阿,不谄媚君王,凭能力和聪慧在官场立下一席之地,浩然正气。

江浔则不同,从前是周党,临阵倒戈,靠逢迎取悦君王,折下脊骨谄谀侧媚,邀宠纳款以掠取高位,自有股畏葸之态。

相比之下,陆云铮如同高大壮实的乔木,而江浔父子只似阴暗生存的菟丝花,靠汲取旁人营养生存。

江浔之子江璟元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多年来科考不中。江浔与吏部尚书暗通取款,结纳走动,营私舞弊,悄悄给江璟元安排了吏部的差事,挤掉了一个寒门子。

那寒门子十年苦读,一朝毁灭,悲愤绝望之下竟跳河自尽,场面甚至壮烈。

市井都传是首辅陆云铮的大舅哥抢占了寒门的官位,写血书,闹着要告御状。

此事让首辅陆云铮颜面荡然无存。

陆云铮将手底下的事管束得天衣无缝,怎料为自家人背了黑锅。

陆云铮自己是三榜进士,才华出众,最看不起那等没有真才实学还卖官鬻爵的人。江璟元是他大舅哥,亦深深令他不耻。

那寒门书生死了,百姓闹起来了,事关名誉,陆云铮必须拿出一个交代。

江浔含泪请求陆云铮网开一面,科举舞弊是大罪,若传到圣上耳中,怕是江璟元性命不保。

陆云铮大怒,岳父何曾替自己想过,此事若传到圣上耳中,白白污损了他首辅清白的名声,使圣上猜忌。

他不喜江浔父子的作风,据他所知,不单寒门书生一件事,江浔藏污纳贿,数额巨大。且江浔善于写青词赞玄,蛊惑圣上日益沉迷于斋醮,实在非大臣道。

江浔明明苟且多年,沾了自己的光才加官鬻爵,敢如此胆大妄为贪赃枉法。

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对翁婿产生了裂痕,陆云铮瞧不起岳父的钻营,江浔则失望于陆云铮的清高。

江杳夹在中间十分为难,每日以泪洗面,向着哪边也不是。江浔见宝贝女儿过得艰难,想把江杳接回娘家。陆云铮严厉阻止,双方争执起来。

江杳嫁给陆云铮久久无孕,江浔认为是陆云铮薄待自己女儿,常常冷落于她,更怀疑陆云铮移情别恋,那日拦截花轿的疯女人是偷养的外室。

陆云铮遭到如此质疑,奇耻大辱,当即硁硁然拍桌子对天发誓道:

“我陆云铮若三心二意,做了半分对不起杳杳的事,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说罢,天空竟真诡异地响起一声晴天霹雳,直劈在屋顶,震得人毛骨悚然。

陆云铮江浔几人面面相觑,惊愕万分。

天谴,往往一语成谶。

某种不祥之事似乎即将发生。

当下众人怏怏,黯然不欢而散。

陆云铮看在江杳的面子上,最终还是替江璟元摆平了科举舞弊之事。这样昧着良心欺辱平民百姓的心境让他耿耿于怀,如鲠在喉。

陆家和江家的分歧已然种下,很长一段时日,陆云铮不让江杳回娘家,更不去拜访岳父,江杳和父亲只能偷偷通过书信联络。

……

前朝后宫皆已肃清,圣上完全掌握了君权,日益沉湎于修仙之事,处于朝隐状态,未再有什么大动作。

圣上隐居的显清宫位于南苑,有成片的幽篁竹林隔绝,飘荡着翠缥色的筠雾,清雅神秘,与富贵雍容的皇宫格格不入,建筑风格更充斥着道家意趣,殿宇牌匾皆仙源宫,凌霄殿等。

显清宫道观极度神秘,视侍卫森严值守,闲杂人等非诏不得靠近。能自由出入显清宫的,唯皇贵妃林氏。

圣上本人更是神仙之体,仙气飘飘,冬不畏寒夏不畏热,升腾凌霄而轻举,静寂无为,灵风似有似无的境界。

修仙,皇贵妃似乎是圣上唯二两件事,凡赞玄事醮、谄媚皇贵妃的臣子皆可以跨越品秩升迁。

对圣上来说,忠臣的定义只是听不听话。

偌大皇宫的权力中心,从正大光明的乾清宫移至了显清宫道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江浔等善于琢磨圣意的臣子们会刻意扮成道家装束,惶恐地称君王为“仙君”以博圣心。

圣上信奉道教无为而治,对朝政漠不关心,全权交给大臣。又因道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各个大臣一视同仁。

群臣受到同等礼遇,除了陆云铮外,圣上未突出亲昵或疏离任何一臣子,无形间给了众臣同台奔竞的机会。

陆云铮那等落魄之辈都能一夜跃升首辅,人人皆可做人上人,就问敢不敢拼。

圣上常年斋醮,对朝政之事仍然了如指掌。显清宫常常举行的扶乩仪式,圣上通过占卜鬼神,洞察世间一切,都传圣上是神仙,能掐会算。

如此玄风笼罩的氛围下,众大臣们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思国家社稷大事,反以邀君取宠为第一准则。

这个头还是首辅陆云铮开的,若非当年陆云铮靠邀君获宠臣之位,群臣岂会一窝蜂效仿,使朝野变成圣上的一言堂。

……

林静照囚困于昭华宫之中。

昭华宫富丽堂皇,长日无趣,她常常呆呆坐在窗边看掠过的鸟影。

如今党羽已除,群臣归心,天下已变成圣上一人的天下,圣上已如愿,接下来该如何?

放过她是不可能的。

但看起来,她已经丧失价值了。

她整日呆在昭华宫中,似乎只是皇宫多养的一个闲人。

圣上修持于斋醮之事,许久不曾召她,对她的身子失去了兴趣。

她像个被遗忘的人。

虽昭华宫美轮美奂是后宫众妃羡慕嫉妒的中心,其实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毫无分别。宫廷侍卫日夜把守,密不透风,长久置身其中令人抑郁。

长日闲愁,她遥感世间只剩自己一人,被无边无际的孤独淹没,常常独自抱膝一坐就是一整天,爱读的书页没了趣味,爱戴的首饰也失了颜色。

那日午后,张全送来许多好东西,说是冬至例行赏赐,各宫娘娘都有的。

赏赐无外乎是些金银珠玉、绫罗扇面之物,冰冷的珠宝早已堆满了昭华宫,林静照并不需要这些玩意儿。

张全赔笑道:“皇贵妃娘娘即便不喜欢也选几件吧,奴才回去不好交差的。”

林静照想了想,从一堆宝货中挑出一只不起眼的摇铃,小巧镏银的造型,稍稍晃动便可发出清脆的响声,可当玩意儿随手把玩,可戴在腰带上做禁步。

张全见娘娘放着那些奇珍异宝不要,单单要个最不值钱的东西,讪讪笑了笑,全都依娘娘。

林静照拿着摇铃在手,倚在贵妃榻上,闲闲把玩。叮叮当当的铃声,打破了沉默,清冷幽森的显清宫浸了层生气。

风吹过,铃铛如玉环碰撞。

第42章 摇铃皇贵妃比杳杳更像杳杳。

初三,下雪。

皇宫覆了一层厚厚的雪被,白雪与红墙相互辉映,梅花盛放,使厚重的九重宫阙多了一层浪漫的格调,美轮美奂。

按惯例,圣上会邀请有功之臣在初雪日观梅赏雪,赋诗填词,以昭彰浩荡的皇恩,勉励臣下在新的一年继续砥砺前行。

贵妃党重臣陆云铮、郭阳等皆在受邀之列,后起之秀如江浔、江璟元、徐青山等亦不甘示弱,陪伴圣驾。泱泱十余名三品以上的大臣齐聚,场面甚是浩大。

陆云铮与江杳夫妇俩并肩而立,江杳身着绛紫狐皮官眷吉服,与江浔站在了对立面。江浔隔空对爱女颔首致意,却不看陆云铮半眼,嫌隙颇深。陆云铮无所谓,志骄意满,也不把江浔父子放在心上。

来的臣子虽多,心照不宣地分成了两队。一队是陆云铮及内阁党,另一队是江浔父子,泾渭分明。

圣上和皇贵妃最后才驾临。

圣上一副高冠广衫道人装束,皇贵妃娘娘头戴帷幔遮面,衣着白香云纱衫子子,腰佩银铃铛,恍如月宫中的仙子。

作为后宫最受宠的嫔妃,皇贵妃娘娘挽着陛下的手臂,在公开场合与陛下形影不离。帝妃天生眷侣,鸾凤和鸣,神仙眷侣。

陆云铮领着官员下跪叩首,山呼万岁。

重返朝堂后,陆云铮脱去了从前的青涩莽撞,内敛稳重,充满了势在必得和掌控全局的自信感,如政坛一颗新星熠熠生辉。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堪为文臣代表。

朱缙命起,群臣谢恩。

文武官员侍列两侧,天子居于中。

今日本是赏梅观雪,非正式场合,君臣和睦相处,唱诗附和,饮酒取乐。

朱缙和光同尘,抱道怀德,有意平衡众臣,不让任何一人太出风头或太受冷落。

江浔及儿子江璟元已得罪了首辅女婿,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陛下。

趁着今日游冬之际,二父子摧眉折腰,当场作青词献给陛下,谀笔美化,称陛下的统治上顺天意下悦民心,聪明天纵,是万人敬仰的圣皇,臣子结草衔环以报君恩。是君,更是父。

江璟元更投君上所好,找山中法师锻炼金丹,献给陛下,助陛下早日飞升,得道成仙,他父子愿意做接引童子。

圣颜大悦,赐群臣金币银章,又御笔亲写诗词,命群臣接拍唱和。

群臣皆热烈投入其中,沐浴皇恩。

陆云铮风轻云淡地立在一旁,蔑视江家那张阿谀嘴脸,深深蒙羞,更不屑于加入其中,行折腰之事。

当初他帮助陛下,是见周党倚老卖老欺陛下幼冲,站在公理和道义的一方,而非蓄意逢迎陛下。他做事首先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再论其它。

比起讨好君王,那位神秘的贵妃更吸引陆云铮的注意力。

皇贵妃伫于君王身旁,秀色娟娟如一块清透的碧玉,红梅的花瓣洒落在她的白衫,她整个人比白雪还清透,冷浸溶溶月。

真乃佳人。怪不得圣上着迷。

陆云铮闪过一丝念头,皇贵妃帷帽下的容颜应该和杳杳很像。

他不知这奇怪的念头从何而来,皇贵妃总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每次他和她遥遥相望,沉浸在特殊的磁场中,好似周遭颜色尽褪,只剩他和她二人。

巧的是,皇贵妃也在隔着帷幔凝望着他。

陆云铮礼貌性地冲她微微致意。

忽然,皇贵妃抬手,朝他摇了摇银铃。铃声轻微,在热闹的氛围中几乎被淹没,有股通灵的力量能震醒人的灵魂。

陆云铮猝然一激灵。

铃音直透耳膜,二人隔着六尺远的距离,没说一个字,但他笃定她是在冲自己摇铃,这微弱的铃音能穿梭嘈杂的人群。

皇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她想传达什么,暗示吗?

他与皇贵妃素不相识。

陆云铮干巴巴地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拦花轿的疯妇人,清瘦窈窕,与皇贵妃的身影何其相似。

这刹那,陆云铮产生更诡异的念头,好似皇贵妃就是那日拦花轿的疯妇人。

随即猛烈摇头,皇贵妃雍容尊贵怎可能是疯妇,况且他从未见过皇贵妃芳容。

林静照见陆云铮呆滞不动,心下焦急,欲再摇铃铛勾起陆云铮的回忆,却蓦然被一只冷白冰凉的手握住。

她一颤,顿时冷汗淋漓。

怔怔回过头,是圣上。

朱缙揽过她肩头,握着她的手连同那只铃铛,目如静夜深林里的月光,抓住了她的神游,低声问:“贵妃在做什么?”

一瞬间,林静照虚脱得仿佛连支撑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隔着厚重的帷帽,朦胧了君王的神色。

朱缙漫不经心地将铃铛从她手中取走,林静照在帷帽内听闻铃铛在他手心窸窣的微响,心惊肉跳,简直无地自容。

她张了张嘴,喉咙说不出话。

朱缙若无其事,轻轻揭过此节,将一芳香柔软的圈物戴在她头顶,平静的嗓音渗入这雪霁霜景,“贵妃忘记戴香冠了。”

林静照悸然,如木头人任他摆布。白桃香叶冠那样柔软,枝叶扎得人比钢刀还疼。花环不似花环,更似绞绳。

原来群臣正在接受陛下赏赐的白桃香叶冠,江浔、江璟元、徐青山尽皆头戴香冠跪地,独独缺了林静照和陆云铮。

皇贵妃是后宫嫔妃,本不该戴此。但陛下一句“皇贵妃朕所爱,宜佩此冠”直接将她的地位拔高了一大截。欲当众恩赏她时,发觉她心涉游遐,呆滞不动,竟正在与陆首辅四目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氛围,危险的气流沉甸甸地压在肩膀。

陆云铮亦敏感察觉到了危险,打圆场道:“陛下,香叶冠乃神仙用物,赠予皇贵妃娘娘,实是一桩美谈,彰显天恩!”

他不赞成皇帝事玄,平日秉持清高,对香叶冠不屑一顾。今日竟不小心与皇帝的女人对视,慌乱之下,一反常态地胡乱道出几句恭维之语。

皇贵妃娘娘是陛下心头肉,陛下又好妒,这些事能招惹杀身之祸。他肃然后怕,话语全然失去了平日的理智。

朱缙不显山不露水,并未深责陆云铮,命人也拿了顶白桃香叶冠赐给陆云铮。此冠掺杂了沉水香,精雕细琢,是圣上亲手所制。

陆云铮受宠若惊,屈膝拜谢君恩,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林静照也叩着首。

二人同时受了香叶冠,同拜谢君王。隔着三尺的距离,他和皇贵妃的头齐齐叩在地上,伏地的姿势,莫名像拜天地。

陆云铮心跳漏了一拍,七上八下愈发不宁,难以排遣的惆怅。

林静照心脏亦不规则地跳动着,帷帽下的脸颊流淌着不值钱的泪水,竭力忍住喷涌而出的情感,喉咙酸涩极了。

他俩磕了很久的头,谢了很久的恩。

在场诸臣都嗅出气氛异常,陆云铮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觊觎皇贵妃。况且陆云铮还是有妇之夫,江杳就在一旁。

君王平淡清远的目光似糅了丝丝冷峭,在跪伏的二人身上逡巡着,如千刃万剐的刀,悬于头顶,随时落下来取人性命。

半晌,听朱缙道:“起来吧。”

神色如故。

二人心有余悸,缓缓起身。

林静照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朱缙拢了她的腰在怀中,气挟风雷,给人以威势之感,一缕杀意不经意地掠过。

她赫然一惊,与他做久了枕畔人,只有她才能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事情朝着最可怕的方向发展。他果然看破了一切。

朱缙微笑着冷然俯视着她,似心不在焉,朦胧的锐意令人肃杀。

林静照直挺挺地倚着帝王,不敢稍动。飘忽忽的,双腿软了,寒冷深入骨髓。

很显然,她再一次挑战他的底线了,而他之前已饶恕她许多次。

沉默是最可怕的,沉默中蕴藏着锋利。

陆云铮亦有种头晕目眩之感,自己真疯了,怎能大庭广众之下盯视皇贵妃娘娘?陛下爱妻如控,着实自寻死路。

陆云铮在鬼门关走一遭,久久喘着粗气,许久许久眼窝犹然滚烫。

江杳见丈夫御前失仪,连忙过来帮衬。好在今日君臣尽欢,陛下没有怪罪。

“陆郎,你清醒点。”

她小声提点。

陆云铮被妻子挽着,江浔用责怨的目光投向陆云铮,怪他对自己女儿不忠,冒大不韪去觊觎皇贵妃娘娘。

陆云铮歉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如此浑浑噩噩。抬眼再看皇贵妃依偎在陛下怀中,没来由的有几分不适。皇贵妃和陛下在一块好像并不快乐,流露淡淡的郁郁寡欢。

……皇贵妃比杳杳更像杳杳。

他疯了,为何有这种诡异的错觉?

陆云铮中了魔咒似地心魄被皇贵妃吸走,皇贵妃在旁人怀中,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好似被掏空一般。

如果可以,他真想看看皇贵妃的真面容,哪怕一眼,皇贵妃的面容定然不平凡。

江杳十分担忧,盈盈望向他。陆云铮见了爱妻,霎时又有种不忠的愧仄感,竟当着爱妻的面挂念别的女人。

“杳杳我没事,你放宽心。”

圣驾在此他也不敢过多说什么,只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安慰江杳一句。

江杳闻此叹口气,重新挽住了陆云铮的手臂。夫妻俩定了定,恢复正常。

林静照被帝王桎梏着,帷帽下的眼神遥望着陆云铮的方向,五味杂陈。那假的江杳取代了她,爹爹和陆云铮竟毫无察觉。

她陷于极大的挫败感中,须知再度反抗失败,将受到帝王严厉的惩罚。此刻,贪婪地多看陆云铮几眼。

第43章 愚弄“戴在脚上给朕看。”

凄清的月亮在惨白的云团中若隐若现着,枝桠上挂着残雪,风尖锐地吼叫,黑夜浓得像墨汁,肃杀之景蔓延整个大地。

林静照跪坐在显清宫雪洞般的寝殿内,神情灰败,犹如待宰的羔羊。这专摄斋醮的宫殿只有她一妃在内,格外昏暗安静。

袅袅篆烟自销金兽中喷出,极好的沉水香,侵人鼻窦,恍若嫩寒清晓。

君王盘踞于高台之上,仙风道骨的剪影隐没在黑暗中,鹤纹的青裳垂曳在地,浩渺玄极,冷冰的暗流簌簌而动。

他手中握着白日里那摇铃,幽幽把玩着,铃音轻响清晰地回荡在黑暗中。每一丝微响,皆似扣在人的心弦上。

“朕问你,这铃音好听吗?”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落在耳中如穿云裂石硁硁然作响。

林静照唇角抽搐了下,当场被捉,人证物证俱全,已再找不到辩词。

“臣妾知罪。”

朱缙峭中含冷,冷以见峭,“难得贵妃这次又想出了新法子,水平不错,很有进步,既能引起旁人注意,又……”

“颇具美感。”

林静照听君王轻描淡写的口吻,毛骨悚然。他越是沉静,越代表后面对她惩罚的严峻。她深吸了口气,不愿再虚与委蛇。

“臣妾认赌服输,陛下责罚就是,何须说这等风凉话来伤人。”

朱缙嘲笑原封不动地刻在眼角,“不错,一如既往的有骨气。”

她鼓足勇气继续道:“是陛下要臣妾挑选赏赐,挑了您又不给臣妾。”

他呵了声,“好,倒有胆子责怪起朕了。既喜欢这铃铛,赐了你。”

说着,将银铃铛决然掷于地。

她本能地警觉起来,他说的是反话,盯着滚落在面前的银铃,以为要踩扁。

却听朱缙道:“戴在脚上给朕看。”

林静照双眉猝然蹙了下去。

抬首,见他好整以暇,恍若戏弄玩物,以十指交叉的姿势静待着。不是说笑,而是实打实地命令她这么做。

败类。他不是皇帝,而是败类。

虚有其表的威严,凝重的进止,俨俨然光风霁月的人君之度,统统都是他装的。他内心最肮脏的一面被她见识到了,峻峻冷酷,偏狭残忍,重性重欲,独独要折辱她,折辱她一人。

林静照难以忍受的耻辱,小小的铃铛落在脚边如同千钧之重,拿不起来。杀头廷杖她尚且接受,不能像勾栏歌姬一样愚弄上位者的开心。

“臣妾做不到。”

她鲜明而坚决地回绝了他,眼角向紧蹙的眉梢吊起,如青铜器般严峻鲜明的轮廓,咬紧牙关,道:“求陛下收回成命,以其它方式惩罚臣妾,平息您的怒火。”

“朕岂会对贵妃动怒,贵妃僭越不是一回两回了,朕一直原谅着。”

朱缙目如深幽的天际,锋芒暗存,不容置否地威逼,“需要找人帮你吗?”

他就是要恶劣趣味地玩她,她的尊严早就碎了,拒绝与否结果皆一样,他随意唤来两个宫女便能将她制服。

她指尖渗凉,宛若坠入深渊,磨磨蹭蹭了许久,终于还是低下头颅,颤巍巍地摸向那银森森的铃铛。

室内依旧充斥着昏暗氛围,微弱的一点烛火不成慰藉,燃烧的蜡烛呈半透明的黄色。郁气氤氲在室,平静得令人窒息。

林静照默默解开那只铃铛的链子,挂在自己脚踝上。玉足白皙细腻似一块羊脂玉,与铃铛闪烁的银白色极为相配。

朱缙微歪了头,欣赏着。

“过来。”

林静照头戴那顶象征恩宠的白桃香叶冠,神色灰败,慢吞吞地挪步,每一个微小幅度都会引起铃响。

“等等,”他打断,“跪着过来。”

林静照瞳孔骤讶,眼圈已染了猩红,噙着泪水,唇上尽是紧咬的齿痕,极度的耻辱让她耳廓也浮上一层潮酡。

“陛下……!”

气血翻涌,她拳头几乎捏碎。

“不愿?”朱缙纹丝不动,游刃有余地威胁着,“你的陆郎就在外面。”

林静照被一句话轻易打败。

她不知道陆云铮此刻的行踪,但既朱缙说在,就一定在。即便不在,陆云铮也能被锦衣卫拿来。

她固然可以忤逆君王,自己烂命一条,陆云铮却惨遭池鱼之殃。历朝历代最高刑罚皆是诛九族,大明律可诛十族。

为了亲人,唯有忍辱负重。

朱缙心如铁石,漠然旁观她的痛苦。

他当然可以原谅她,但这原谅是以羞辱的方式呈现的。

谁让她被他抓个正着?

在他面前,她确实没资格站着。

帝座那样高,林静照恍恍惚惚,一步步跪上。膝盖在耻辱的浸透下似火焚,全身灰尘一般散开坠落,生不如死。

她光洁的铃铛挂在玉白的脚踝上,一动一摇铃,某种猫狗宠物。

朱缙晦暗地凝注着,拽着她的腰带,锁住了她身子,将她折成他的形状。

便在此时,张全在外毕恭毕敬地通传,“陛下,陆首辅在外求见。”

陆云铮果然在。

林静照猝然燃起一丝希冀,恍然于绝望中看到了救星,神志几近崩溃。

可她无可奈何,无法呼救,纤细的脖颈还被桎梏着,帝王五指山下丝毫不得脱。

朱缙无动于衷,轻抚着掌下的女子,道:“不见。”

张全为难地补充,“陆首辅说见不到您,便在外长跪不起。”

朱缙道:“那让他跪着。”

张全领命离开。

林静照最后一丝希望湮灭,一墙之隔,陆云铮在外面,而她在里面沦为君王玩物,或许陆云铮还能听见她的吟叫。

是她糊涂,妄想用只铃铛搏得一丝生机,引起陆云铮的注意力。

陆云铮知道了她才是真的江杳,除了鲁莽送死外,还能如何?

他斗得过皇帝吗?斗得过大明律法吗?她根本拧不过皇权的手腕。

这困局本身是无解的。

林静照愠怒地剜向咫尺之距的皇帝,双目如喷出千刀万箭,将他射成窟窿。

朱缙静观她屈辱而愤恨的样子,笑了,陆云铮来了也好,游戏更有意思些。

他屈起二指掐起她的下颌,抹去她潮湿的泪,“叫你这样很委屈是吗?”

林静照怔怔嘶哑,一字字:“不委屈,全天下都跪伏在君父您的脚下。”

朱缙犀利地增了力道,微凉的唇吮悄然在她耳畔:“你屡屡犯死罪,朕一直饶你,真要变成妻控了。”

林静照猝然被他深深一吻,唇角恍若有轻微的电流滑过,酥人心脏,剧烈颤了颤,没禁住,头顶香叶冠无声地落地。

她没和陆云铮吻过,没和朱泓吻过,却被朱缙将一切剥夺干净。

命运弄人,这是从想过的。

“陛下难道不是吗?”

许久,林静照才轻喘着恢复了神志,面颊的潮红比方才更厉害,色若酒红。强弩之末,不屈服地和他较长论短。

她言语上将错就错,以稍减内心的壅塞,“陛下是妻控,骗得满朝文武都信了,臣妾日日习染自然也深信不疑。”

“所以你敢如此放肆。”

朱缙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回忆吻她的感觉,沾些上瘾。夜风透窗轻轻在吹,他空荡荡的,似想再吻吻酡红的她。

同时,他身体也产生了硬然的异样。

他阖了阖眼,敛去这些旖思,恢复那冰冷威严的模样,“当朕的面与陆云铮私相授受,不怕朕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林静照长睫翕动着,方才的一丝旖旎被冻得粉碎,脸色复又恢复苍白。

她笑了下没有搭话,似在嘲笑他,又在嘲笑自己。一次次试图挣扎,一次次失败,她的心气已被挫败得所剩无几。

“说罢,为什么用铃铛。”

朱缙沉静的嗓音泠泠响彻,“一会儿朕改变主意,你连说遗言的机会都没了。”

铃铛只是她能碰触到的东西,用以求救之用,并无什么特殊含义。

但林静照深知帝王的控制欲,厌恶她与旁的男人接触。既他问,她便蓄意编造一套谎言,以获得报复他的丝丝轻微快意。

“因为那是臣妾与陆云铮的定情信物。臣妾被您囚困,摇摇铃铛,定然能引起陆云铮的注意力,他会舍命相救。无论何时何地,臣妾和他心有灵犀,宫墙阻挡不住。”

她发泄地编出一大段话。

朱缙冷色的眼睛静静聆着,未曾显露嫉妒的感情,像一个漠然的判官,根据她的罪行审判她的命运,而不掺杂个人因素。

嫉妒,那得心中有爱的前提下。

他对她并无爱。

“真的吗?”

“如果陆云铮那么爱你,怎么连你冲到面前都不认识,与旁人相亲相爱?”

顿了顿,他几分蓄意,“听说陆云铮四处为爱妻寻求子偏方,拜送子观音。”

林静照如闻劈雷,难以置信,痛切的思绪啃咬着心胸,飞快蔓延了全身。

“什么……”

她怒:“陛下骗我!”

朱缙呵道:“朕还不屑于在这种事上骗你。”

林静照方才用来攻击朱缙的话语,成了笑话。许久喉咙僵着,泪水凝着。

陆云铮竟真这样无情,与她的替身相亲相爱,完全把她忘了。他与替身成了婚,生儿育女。

朱缙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渐露凶光,拢起她的腰以雷霆之势警告:“不准哭。你若为他落一滴泪,朕即灭夷陆云铮十族。”

林静照打了个梗,泪水生生噎回去。

他将她紧紧禁锢:“一年了,朕怎么待你的,你应该很清楚,换来的却是你三番两次的背叛。”

林静照难堪地微笑,涕泗横流,道:“臣妾心里有别人,陛下嫌弃臣妾了?”

清眸中滚滚波涛,漫是恨意。

第44章 手心他欲将她吻碎

朱缙未曾否认,挟带风暴的长眸黑得瘆人,似天罗地网将她笼罩。道德与情理讲不通,唯有鞭子和铁腕立竿见影。

“伸出手心。”

他命令道。

无论爱与不爱,惩罚是必须的。有反抗就有惩罚,反抗得愈厉害,惩罚也必愈加严厉,且随着次数的累积一次次进阶。

寒气顺着林静照的尾椎骨直蹿而上,一年以来的训导已使她对命令有种天然的屈服,每当他用这种口吻时,她便下意识畏缩,沦为他的臣,失去自我意识,僵硬地服从。

林静照伸出掌心。

手臂,状似筛糠。

不像夫妻,倒像严厉的师生。

抵抗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徒增她的痛苦。如果她乖乖的,这过程或许能早些结束,早些从噩梦的惩罚中脱离。

朱缙卷了一卷书当棍棒,小惩大诫,打在林静照的手心。虽不疼,羞辱性意味甚强。顺便撕下一页纸塞在她嘴里,叫她咬着,免得发出呼声惊了外面的陆云铮。

林静照的舌头和纸张濡湿的一刹那,青墨洇湿满嘴。一看,正是她父亲和兄长写的青词,白日里献媚奉予君王,晚上衔在她嘴里,讽刺之至。

她竭力维持的表象寸寸皲裂。

献给上天神灵的青词,就是被这样亵渎的。

朱缙冰冷无情地打了她五下,代表迄今为止她的五次反抗,五下皆绵缓柔靡。

她难掩赤意,比起手心的微痛,更难熬的还是时时刻刻焦灼的内心。每打一下,她肩膀就随之一抖。偏生嘴里衔着青词撕页,涎将青词濡湿,黏糊糊的,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林静照直直坠下两行清泪,死死阖目极度痛楚,恍若下刻便要支零破碎。

朱缙打到最后一下,闪逝着轻蔑的微冷,警告道:“说没说不准哭?”(′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林静照被迫屈然睁开双目,染了红,唇绷成一条缝儿,吞咽着莫名的情绪。

她剜着他,深仇大恨。

“朕打得很重吗?”他声寒恻侧,夹杂着不悦,这点惩罚根本微不足道,“一直哭,至于这么委屈?”

林静照的嘴巴被青词塞住了,挟怨的眸子涌了血,含含糊糊无法说话,唯泪水如注外涌。

朱缙将其拿下,见青词墨迹模糊,香墨被她吃了,留下一道道墨痕。

他捻着那页纸,喉结微滚。

她骤得自由以袖胡乱擦了把泪,擦得墨迹满颊都是,活脱脱像只花纹的猫。

“陛下要杀则杀,不能这样羞辱臣妾。”

朱缙不动如山,本该廷杖打的,以书代杖已大大轻罚了。

“这就算折辱了吗?”

她恨恨咽了咽墨迹,“臣妾宁愿一头撞死。”

他见她泪目潸然的样子,般般入画,不胜清秀美丽,体内异样越来越强烈,不动声色地吸了凉气到腹中,下颌收紧了。

“不打你,如何让你长记性。”

“那陛下请廷杖。”她坚持说。

朱缙摇头,指腹擦着她唇畔的青墨,“朕亲自用刑,你还不谢恩?”

她发丝略微凌乱:“陛下这是折磨臣妾,臣妾还莫如您养的……”

说到半截没再说下去,恐怕他的责难。她一介卑贱的棋子,自取其辱。

朱缙皦白的指尖亦沾了濡湿的青墨,她僭越也好,以下犯上也罢,他都不想杀她,略施薄惩就好,甚至想把她一辈子留在身畔。方才打她,那轻微的力道和吻差哪去,又哪里真打了。

片刻,他道:“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再度举起书卷,掌风凌厉,比方才更残酷,还差最后一下。

林静照手心明晃晃地张着,再度闭上双目,内心极力宽慰自己,熬过最后一下就好了。

不料下刻印上一记微凉的唇。

朱缙沉沉垂睫吻在她手心,吻在她前四下挨打的位置,痒得人骨髓发毛,极轻极轻,又极重极重。

打确实和吻一样重,甚至吻更重些,他欲将她吻碎,揉进骨头里。

林静照呼吸猝然滞涩,他的眉眼如高峻的山巅,些微隐秘的情意从明亮黑色的目中流淌出来。他吻过她许多次,却皆不如这次深。

朱缙撂下一句:“朕没看错你这个贵妃。”

说罢将她丢上了榻,压覆其上,大加挞伐,发泄隐忍许久的渴望。

林静照宛若淹没在疾风暴雨中,无法承担的重量。避子香囊仍挂在腰间,随着一同晃动。

天昏地暗。

……

陆云铮在显清宫外等了许久。

白昼发生的事始终让他难安,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亲自和陛下请罪,把误会解开。

他和皇贵妃娘娘素不相识,更不存在什么苟且。皇贵妃娘娘忽然冲他摇铃,应该只是临时示好,并无其它意思。

杳杳才是他的妻子,他今生也仅杳杳一人,断然不会背叛杳杳,或做任何对不起杳杳的事。这些决心他得和陛下说清楚,免得陛下对他产生隔阂,白白影响了他的仕途。

说来他和杳杳婚后一直不幸,杳杳久久不孕,心里着急,他近日便暗中替杳杳寻了些致孕秘方,又往家里请了送子观音,期待杳杳早些诞下子嗣。

陆云铮阖上双目,心神紊乱,杳杳,皇贵妃,还有拦花轿那个疯妇人的身影不断闪现,模模糊糊,越来越像,最后竟合二为一了。

他一悚,猛然趔趄。

张全急忙扶了下他,道:“陆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奴才已为您通传过了,陛下是不会见您的,您干耗着也无用。”

陆云铮擦擦额上冷汗,试探地问:“陛下……说了什么没有,龙颜可有不悦?”

张全嗔怪道:“瞧大人说的,圣上神仙得心思,奴才哪敢揣度圣意啊。”

御前的人做事滴水不漏,陆云铮自是知晓,便也不再询问。

看来今日注定见不到陛下了,皇贵妃娘娘在里面,自己不该去煞风景。

只盼着,陛下莫因此怪罪他。

陆云铮无可奈何,先行回去。闻得身后深邃的大殿内传来一二女子尖锐的哭声,撕心裂肺,很快被扼停,淹没在喉咙中。

皇贵妃娘娘喊得这样凄惨,可以听出那事很激烈,陛下定然是动怒了。

他六神无主,思索待陛下问罪时自己该如何脱罪。

……

林静照那日的侍寝,太过剧烈,身子承受不住,回到昭华宫又病倒了。废黜武功后她身子一直病病歪歪,全无气血。

上次她发烧程御医开的药草还剩一些,芳儿和坠儿两人为她煎了,没有再大动干戈地请太医。

因为她们知道,娘娘只有侍寝时才能见到陛下,平日和冷宫弃妃无异,基本是常年禁足状态,请不到太医的。

芳儿问:“娘娘又发烧了,还高烧不退,这次还能熬过去吗?”

坠儿道:“娘娘早点去了倒好。”

芳儿皱眉:“你在咒娘娘。”

坠儿摇头:“我在祝福娘娘。”

芳儿道:“别说了,娘娘在睡觉。”

两个小丫鬟在外一边熬药一边低语着,恍惚入了林静照的耳。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确实烫得厉害。缓了缓,挣扎着起身,摸到手边有条披帛,长度恰好能挂到画梁之上。

发烧之人比神志清醒格外有勇气,林静照搬来了圆凳,将披帛悬到房梁上,套在自己的脖颈上。柔软的绸缎触感勒得刚刚好,欲在脖颈下方打结。

绣鞋踏在圆凳上,就要踢开……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芳儿惊讶的喊声:“张全公公?您怎么来了。”

张全道:“皇贵妃娘娘呢?”

芳儿道:“在屋里,刚服药睡下。”

张全骂道:“混账东西!”

林静照一惊,脚下趔趄从圆凳上滑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披帛紧接着从画梁上坠落,正好罩在她身上。

芳儿和坠儿奔进来,诧然呼了声:“娘娘!您怎么摔倒了!”

一左一右,连忙将她扶起。

林静照捂着红肿的额角,神志未复,见她们并未察觉,顺水推舟装作无事地道:“想下地拿口水,不小心摔倒了。”

芳儿道:“娘娘该使唤奴婢们的!”

坠儿将林静照扶到了榻上歇息,芳儿取来了温凉正好的水。林静照躺在枕上,才发现两个小丫鬟脸上一人挨了一个乌青的巴掌印,显然是挨罚了。

张全见此,跪在珠帘外道:“奴才本来是替陛下传谕,您晚上侍寝。但您身体这般孱弱,怕是难以为继,奴才这便回去复命。”

林静照虚虚地道:“嗯,多谢公公。”

听闻晚上又要侍寝,愈加了无生念。

张全快步离开,不到片刻便来了好几位太医,专门为她治疗烧病。

芳儿和坠儿则因看管不利而罚跪。

林静照任由太医诊疗着,黯淡的目光始终盯向身旁那条披帛。

太医妙手回春,用了一日时光便退了她的烧,又鱼贯送来药膳滋养身体。

林静照吃不下,吃多了也要吐,滋补了数日越来越瘦。虽不发烧了也无回春的气象,整个人一日日枯萎下去。

她悄悄盯着芳儿和坠儿的行踪,再没找到机会独处。芳儿负责熬药,坠儿则形影不离地伺候她,严防死守,像看管犯人一样。

林静照愈加抑郁烦躁。

又蹉跎数月,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推移。眼见着开春了,柳树笼罩着绿意,透窗可见薄薄的日光。

那日她正披衣在廊庑小坐,望见远处天空出现一只若隐若现的风筝,问是谁的。

芳儿回答说是永安公主在放风筝,公主要择选驸马,近日住在宫中。

林静照淡哦了声,无甚波澜。

隔日张全便来了,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如春日暖阳那般传达圣谕。

“陛下问您,要不要一起放风筝。”

第45章 风筝他匀净而清健的心跳

林静照一滞,有种强烈被监视之感。自己昨日不过随意问了句风筝是谁的,今日圣上的问候便到了。

不禁后怕,她投缳自尽之事若被眼线侦知报予圣上,她非但死不成,反而要承受比死更重十倍的屈辱,殃及家人。

她捂着胸膛,一阵头重脚轻。

芳儿和坠儿连忙搀扶,张全忧心忡忡地道:“今春暖花开,陛下邀娘娘同放风筝原是一片好意,怕娘娘久在宫中闷着了。”

张全没有给她第二种选择,圣上的邀请是妃嫔无法拒绝的。况且圣上平日行踪神秘久事斋戒,邀嫔妃游春属于破天荒头一次。

林静照见张全状貌如常,想来投缳之事暂时未败露,稍稍宽心,道:“陛下既垂爱,那嫔妾自当奉陪,请张公公代为谢恩。”

张全欢欢喜喜复命去了,林静照内心七上八下,久久兀自忐忑。

一想到见圣上,她本能地恐惧。

残雪在枝头尚未融化,春天幽幽的脚步声已然响起。太阳挂在灿蔚晴好的蓝天上,风息是温驯的,吹透了冬日的冻土。

林静照戴着帷帽和面纱走出昭华宫,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来到御花园。碧绿如茵的草地才刚刚崭露头角,蜻蜓蝴蝶盘旋,正是两日前的永安公主放风筝的地方。

她脚步不由得放慢,被这生机勃勃的一幕感染,自己也如同活了一样。

可惜隔着面纱,万物朦胧。

朱缙如雪霁后的春山伫立在天地之间,冷冷的日光撒在他身上,望之如神仙中人,凛然有不可侵犯的庄重之气。

林静照见了他略微心虚,沉默了两刻,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朱缙漫漫一扬手,径直伸手进她帷帽中,捏起了她的颌下,仔细端详片刻,发现脖颈白腻如初并无勒痕,才慢悠悠道:“朕请贵妃同放风筝,以为贵妃不来呢。”

她维持着仰颈的姿势,眼皮短暂地颤了下,道:“臣妾不敢。臣妾前些日病了,没敢叨扰陛下,以免度了病气。”

朱缙道:“原是这样。”

他修长的手即便在阳光下依旧冰凉柔腻,抚着她的颌下,似绞绳,残忍百倍,稍稍使力便能扼断她花枝的脖颈。

林静照胆寒,时刻提防。

内侍将风筝奉上,线轮已缠好。

林静照将风筝拿了,试探地瞥朱缙一眼,得后者点头才顺风将风筝放起。

今日极为晴好的一天,碧空徜徉的云影,太阳四射着强烈白光,风中裹挟着鲜嫩的青草和泥土香,薄绿而醒然的春天。

眺向碧空的一刹那,她有瞬间将灵魂寄托在风筝上,超脱了人世间,高高飞出了红墙碧瓦的皇宫,飘然到了天上。

她很贪婪那种在柔软草地上疯跑的感觉,哪怕被风筝牵带,内心那座破旧堆满尘土的屋子,蓦地晒进了一缕阳光。

风筝线在风力颠簸中时轻时重,林静照病体虚弱,气力不足,握着有些吃力。

一不注意,绣鞋被石子绊倒。

朱缙伸手,及时将她搀住。

林静照与君王撞个满怀,脸颊直直贴在他怀中,耳闻他匀净而清健的心跳,鼻间萦绕着独有清冷雪松味。

缓慢抬起眼,瞥见他英眉墨瞳,神气飘萧,深邃的长目如滃染如雪纸书卷,倒影着历历春光与她清晰的面孔。

“陛下……”

林静照缓过了神,内敛地从他怀中离开,站稳脚跟,神色退避。

朱缙覆住了线轮,顺便也覆住了她的手,从后环住,与她一同放风筝。

有他在后方支持,风筝放得又高又稳,林静照仰望着,双目被春阳所灼,一片片遗留下的残影,荡漾于细风之中。

这样放风筝虽好,那种独自放风筝的自由感却消失了。她囿于君王的怀中,恰如风筝囿于蓝天,被一条细线锁着。

林静照累得大汗淋漓,出了一身病气。良久收掉风筝,坐在树影下喘息。

内侍殷勤端来水和瓜果供她解渴,林静照仍感燥热,将外袍摘了。

朱缙轻袍缓带,安然踱在温暾的春日中,凑近在她身畔,“这就累了?”

她俏脸一板,不服输地说:“臣妾若武功还在,放上三天三夜风筝也不会累。”

“如此,倒朕的不是了。”

他弯下腰,笑道,“再把武艺还给你?”

林静照默了默,明知再也回不来了。

“陛下净会玩笑。”

朱缙与她同坐在柔和的春风中,柳影摩挲,虫鸣唧唧,空气中飘浮着雪水融化的气息。

林静照身子虚弱,病只好了七成,又放了良久的风筝遥感疲惫。朱缙拨了下她的脑袋,叫靠在自己肩头。

一只红蜻蜓盘旋而来,轻巧地落在林静照的指尖,她没忍心拂去。

他却给拂去了,温柔而强势地与她十指交握,吻吻她墨黑的额发。

在她耳边道:“以后不准用披帛。”

……

月余前,陆云铮在赏雪观梅宴上与皇贵妃对视,险些失礼,惴惴不安良久,圣上并未降谕责罚反而愈加优厚相待。

陆云铮一场虚惊,自己吓自己。他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又是有妻室的人,再怎么也不敢亵渎皇贵妃娘娘。

这件事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陆云铮在朝中独一无二,肱股中的肱股,贤臣中的贤臣,极尽优崇。又逢二十几意气勃发的年岁,志骄神满,指点江山,裁量人物,俨然越过圣上成为朝廷头一号人物。

皇宫之中路途遥远,陆云铮以首辅之尊乘轿辇在大内行走,小厮侍立左右。

因陛下常年不在乾清宫而在显清宫,距众臣僚所在的文渊阁路途甚远,内廷准许官员骑马或乘肩舆觐见。问题是许多官员是文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拎,于马术之道极为生疏。肩舆又用普通木质滑杆制成,坐起来硬邦邦的硌人,夏日暴晒冬日严寒,简陋寒酸,与许多官员炙手可热的权势不相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