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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笼叹 旅者的斗篷 18486 字 1天前

第31章 独宠侍寝

林静照闻此骤然松了口气,如今他正君权高扬,焉能容得下一点瑕疵,除掉太后和皇后势在必行。

二人四目相对,灵犀相通,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

烧至半截的红烛似一株珊瑚,屋内光线暗淡即便在白日内依旧朦胧不清。

朱缙如玉修长的手轻揉着她墨发,若隐若现带着温情。林静照也如菟丝花柔顺,怔怔凝望着他,只会依附他。

她识趣地来到御榻,静静躺了下来,枯槁的眼眸中竭力闪烁着光华。

朱缙随她来到,一道深邃的阴影笼罩。

林静照的红玉珠被丢掉了,再无可寄托之物,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结束。

他却罕见地有些耐心,不紧不慢地继续着方才的话头,“虽说如此,你在后宫也莫太嚣张了,朕都不好替你善后。”

林静照迷蒙之中犹带着倔强,“臣妾是陛下正经册封的皇贵妃,宝册宝印在手,有权就地正法。”

朱缙目中掠了笑影,神色如濛濛时雨,隐带锐气,“那下次可以先奏请朝廷再就地正法吗,皇贵妃?”

她紧绷着嗓子,不肯退让:“臣妾爱恨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少年时脾性就是这般。”

他蓄意为难着,“这就有文章了,朕一直觉得你谨言慎行,不爱在后宫惹事,这次你却直接对赵贵人动手,显然从前是蓄意伪装。这欺君之罪,你认也不认?”

林静照口唇微张了张,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嘶哑地说:“臣妾认,请陛下治罪,革去皇贵妃之职。”

朱缙冷呵了声,毫不留情。

“真治你的罪,革去皇贵妃之职就完了?私自惩罚一宫主位,按宫规赐死。”

林静照瞳孔有些涣散,面对他的雷霆质问无言以对,只好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好。”

朱缙旁观她的痛苦,透露着相反的意味,“骨气还挺硬。但愿皇贵妃能一直这样。”

他当然不会放过她,不会废掉她皇贵妃之位。他费了大心血才争取到的,由不得她撂挑子不干。她再难,也得忍着。

林静照索性将双目闭了起来,仿佛关闭了心灵的窗户。

“得陛下雨露是臣妾的荣幸,”

她一字一句未免沾了切齿的意味,一改多日谄媚之色,口吻变得阴冷。

“希望陛下日后莫要厌弃臣妾。”

朱缙轻淡而笑,似蓄意而道:“放心,皇贵妃招人喜欢,朕自当不弃。”

林静照眸子猩红洇血,既然现在无法逃出去,唯有忍辱负重,侍奉变幻莫测的君王。

“谢陛下。”

厚厚的帘幕垂落,一束阳光透过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幽暗的光弥漫窗际,惺忪地融入室内的氛围中,隔绝了外界秋阳的光和热。

这着实是一个令人郁烦郁悒的初秋,虽是白昼,宁静沉重得宛若夜晚,耿耿残灯避壁影,半丝凉风也涌不进来。

“神仙,”朱缙靠近,冷笑着,“故意讨好朕,又想到什么好办法逃跑了?”

林静照无力辩驳,任由他逼问,无所谓,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她睁开眼,迟疑着怔忡着,仿佛灵魂已枯。

哪怕在枕畔,他也不信她一丝一毫。

“陛下不会给臣妾机会的,还问臣妾作甚。”

他刻薄怀疑的深邃眸光里十分冷淡心肠,没有温情,只有无情的提防:“朕不给机会,皇贵妃却会自己找机会。”

“臣妾心智早已枯竭,再也找不到机会。”

林静照难堪地侧过头,这件事永远是他和她之间的心结,互相疑虑算计。

“臣妾早已归顺陛下。”

朱缙哂着未曾被半分动摇,三两缥缈的笑丝落下来,好似对她无言的嘲笑。

明明在白昼,室内暮霭沉沉。

一场恨与痛的交锋。

……

良久良久。

圣上打叠衣冠齐整,袂带飘飘,在阳光下静逸明秀一派仙态,光风霁月,阔步而出。

芳儿和坠儿恭送圣上离去,入内,林静照正倒在了榻上,宛若被池塘坠落的残花。

坠儿扶她起来,她犹显得怔忡虚弱,避子香囊里的药材粉末散落一榻。

“这香囊怎么坏了?”

芳儿捡起来,为难地说,“这可是陛下给娘娘的御赐之物。”

林静照虚弱地摆了摆手,唇色苍白如纸,方才无意间将这东西弄坏了。不过没事,他既损了她的,自然会重新赔给她一个新的。

戴不戴这东西无所谓,以她现在千疮百孔的身体状况,根本有不了孩子,废黜武功带来的后遗症是难以弥补的。

“回去吧。”

林静照疲累地说。

她失了方才针锋相对的锐气,尽是愁如凋兰的颓废之态,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

这注定是多事之秋。

皇贵妃林静照越俎代庖地发落了赵贵人,陛下对此居然毫无表示,仍许她伴驾,留她侍寝,默许她的所作所为。

遭受戕害的赵贵人在冷宫瑟瑟艰难,罪魁祸首林贵妃却风光得意,一枝独秀。

陛下对林静照的宠爱有增无减,这似乎传达了一个信号,她真被当成龙虎山上下来的神仙了,陛下笃信道教,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林贵妃的圣眷无人能及,放眼后宫,她堪称专房专宠,独掌斋醮之事。

她与任何人起冲突,陛下都毫不犹豫站在她这一边,混淆是非黑白,一味护短。

太后彻底对皇帝失望了。

这湘地来的世子沉迷女色和斋醮,杀忠臣任奸臣,简直无药可救。

如今,后宫由林静照大权独揽,前朝则被陆云铮、郭阳等一众蝇营狗苟的贵妃党小人把持,乌烟瘴气,皇纲废弛,祖宗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即将毁于一旦。

皇后数日来闭门不出,悲伤凄怆。

她好不容易有一次侍寝机会,还被陛下中途叫停。莫说嫡长子,她成婚一年依旧完璧之身,皇后之位岌岌可危。

陛下沉迷道教,只允许林静照伴驾,陛下眼中根本没有她这个皇后。

太后无限凄凉地感慨:“当初莫如不扶持他做皇帝,若哀家的泓儿还在……”

皇后惊恐地拽住了太后的衣襟,跪倒制止道:“母后慎言!”

如今早已不是当初的宫廷,处处充满了镇抚司的眼线。她们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万不可因闲话再惹圣上疑忌,惹杀身之祸。

如果先太子不死,无人能夺他的皇位。问题是先太子已经死了,连江家那个贴身护送太子的女官——也就是江杳——都说太子跌落山崖,死得透透得了。

太后痴痴想起先帝在时,她和太子掌控朝政联手斗藩王,那时当真荣耀尊崇无比。可惜一着不慎沦落至此,晚年仰人鼻息,哀凉难堪。

她们明明没有做什么,皇帝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

林贵妃在后宫中炙手可热。

从前皇帝宠林贵妃,尚有内阁制约。如今内阁中尽是如陆云铮那等见风使舵的小人,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林贵妃的盛宠更无与伦比。

皇帝先是大修昭华宫,动用全国人力物力,昭华宫中亭台楼阁,烟雾笼罩,金碧辉煌,真乃神仙居所,堆满了成山成堆的稀世珍宝。

林贵妃喜爱荷花,便以水缸栽满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的清荷,整个后宫中唯她一人能观赏,晚风月亮与荷香,清雅备至。

后妃们瑟瑟而抖,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得罪了林贵妃而惹祸上身。

林贵妃更将陛下独占,时时刻刻在显清宫伴驾,旁人根本无法靠近陛下。

前朝曾经攻击过皇贵妃的官员悉数被发落,现在林静照就是官员们的禁忌。

群臣为了保全身家性命,眼睁睁看着妖妃挥霍而敢怒不敢言,偌大的一个朝廷沉默如鹌鹑。

但凡有敢于直言诤谏诋毁贵妃者,折子根本到不了陛下那儿,直接被内阁陆云铮等人扣下,打入诏狱,施以酷刑。

如此水深火热的情形下,官员兴起一场比谁身段更柔软,谁更能揣摩圣心的奔竞之风,不亦乐乎。许多官员靠给陛下献青词、助斋醮而鸡犬飞升,充当杀人的刀刃,占据高位。

这朝廷皇帝不理世事,后宫妖妃横行,前朝首辅陆云铮独霸,百官后妃俨然如在炼狱之中,苦不堪言。

忠臣纷纷折戟沉沙,奸佞弹冠相庆,拍手狂欢。

陆云铮和林静照,便是奸臣和妖妃的代表,众人敢怒不敢言。

陆云铮却对现在的日子充满信心,他不满足于朝廷高位,更想真正做出一番成就,救黎民百姓于火炭之中,青史留名。

毕竟,他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为的就是经世济民,齐家治国平天下。

陛下不理朝政,沉迷于与贵妃娘娘作乐,现在整个朝廷都由他这内阁首辅做主。他想做什么事业,都是极其方便的。

江浔对陆云铮的态度却莫名变了。

从前江浔总是百般提拔陆云铮,当成看门弟子一般。自从陆云铮当上首辅,江浔却有意避嫌,不去攀陆家那高门,依旧呆在冷衙门里。

陆云铮惦记着江浔之前的提拔之恩,不欲弃岳父于不顾,每每主动将美差送给江浔。但适得其反,他越是这样越有种炫耀的成分,越发彰显江浔如今落魄,混得连自己的女婿都不如。

江浔索性不见陆云铮了。

陆云铮叹息,无可奈何。

官场就是这样,谁抓住了谁就能飞升,不是单纯靠年龄按资排辈的。当初他劝岳父早点脱离周有谦,岳父偏偏不听。

希望他和岳父能像从前一样和睦,否则杳杳夹在中间,进退维谷,没法做人。

第32章 生辰“跪下。”

初秋时节,皇宫威武雄浑的重檐殿宇间笼罩着浅淡的霜意,高大的银杏树给青砖铺上黄金的地毯,于肃杀的深秋中保留着灿烈的人间富贵气象。

先帝胡作非为,导致外戚专擅,后宫夺权,朝政落在当时的皇后和太子手中,内阁居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

到了今上这一朝,铲除外戚,收拢阁权,内阁地位有明显提升。今上即位初住在文华殿,与内阁所在的文渊阁咫尺之遥,对内阁更有一层情有独钟的厚爱。

初时,周有谦等人合力辅弼陛下,陛下也愿尊重其意见,君臣大体能维持和睦。然而好景不长,因皇贵妃一事君臣生隙,闹出了廷杖群臣的血案。

如今朝中已遭血洗,陆云铮等人粉墨登场掌阁权,圣眷优渥,圣上对文渊阁进行修缮与扩建,增加值班的厢房,搬运珍贵案卷,敕为机密重地,唯有内阁成员方可进入。

至此,内阁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陆云铮等人更是一骑绝尘,跳出六部之外,不在三省之间,引以为文渊阁大学士,高高凌驾于三公九卿之上。

他们是有功之臣,是圣上重组的新内阁班子,也是圣上登基后第一批亲手栽培的心腹,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贵妃党”。

圣上平时修仙不视朝,大权悉数交给内阁。陆云铮从一介白衣卿士直跃升为说一不二的内阁大员,成为皇贵妃争封战的最大受益者。

陆云铮苦熬了多年终于出人头地,连昔日岳父都要反过来仰望于他,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这充分证明他当初支持贵妃的决定是对的,对时局精准的把握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成就了他。

在新旧势力更迭之际,陆云铮精准地从一条船跳到了另一条更稳的船上。

陆云铮内心清醒得很,私人层面来看,贵妃于他有知遇之恩,知遇了他,令人感激;但国家社稷层面来看,贵妃是陛下沉迷女色与修仙的罪魁祸首,实国家蛀虫,内阁之敌,应当铲除。

陆云铮立志成为首辅后,努力拉陛下入正轨,帮陛下摒弃女色和斋醮这等恶习,辅佐陛下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毕竟修仙之事虚无缥缈,世上谁又能真修得成神仙呢?

连日来,陆云铮上了好几封奏折,以古代贤君为例委婉劝诫君王摒弃仙道,远离女色,恢复视朝,却皆石沉大海。

他意欲规劝君王,君王未必听。

与此同时,皇贵妃在后宫不断加尊号,荣耀超越皇后,名副其实的后宫第一权威。

但林氏永无满足,她的皇贵妃之位离皇后终究差了一点。皇后的凤仪宫磅礴气派,而她的昭华宫正在重修中,从殿宇和规模上昭华宫始终被凤仪宫压上一头。

林静照因此多番生事端,鞭笞后宫嫔妃,蓄意挑起与皇后的争端。陛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意纵容。

更可恨的是,林静照谄君媚上的手段还十分高超,霸占陛下,夜夜在耳根子吹风,使陛下误认为她是贤妃,日益沉迷。

奸臣和妖妃已引起朝廷公愤,陆云铮和林静照,已是公认的两大祸害。

十月,金秋送爽,蟾宫折桂。

好巧不巧,皇后与皇贵妃的生辰都在十月间,相差仅仅十余天。

十月初,皇后生辰,陛下降下谕旨,百官命妇及后宫嫔妃免于入宫朝拜,节省开支,避免铺张,省下钱款用于救济黎民。皇后于冷秋中度过生辰,连正经宫宴都无。

十月末,皇贵妃生辰,场面却极其盛大,前朝命妇和后宫嫔妃纷纷携礼贺喜,络绎不绝如云,仿佛昭华宫每一寸地面镶金。陛下更对上笺恭贺之人豪加赏赐,挥金如土,远出寻常之例。

两宫鲜明的对比,彰显了君王好恶。

皇后哀伤挫败之下,心念成灰,卧病在床,全然失了过生辰的心思。

先太子已死,内阁已倒,她和太后孤女寡母无枝可依,除了乖乖听凭安排,无计可施。

朝中尽是些奔竞之徒,善于察言观色,见皇贵妃受宠纷纷见风使舵,大力将其推上神坛,对真正的国母不闻不问。

礼部尚书江浔奋力钻营,才争取到了操办皇贵妃生辰礼的肥差。

他始终屈居女婿陆云铮之下,暗戳戳与陆云铮较劲。这次为皇贵妃办生辰是在圣上面前出风头的好机会,他当然不能放过。

陆云铮知岳父在暗暗和自己比较,不屑一顾。他的首辅地位无人能撼动,乃陛下亲授。自古英雄出少年,岳父老了老了还这么看不开。

江浔过于怯懦,中庸,事事喜随大流,身段柔软,谄媚君王。这样的人注定看不到风险与际遇,只能亦步亦趋在旁人身后,难有大作为。

生辰当日,林静照依旧佩着面纱遮掩容貌,婀婀娜娜陪在圣上身畔。

林贵妃头戴帷幔,高高的发髻佩了一支掐丝金凤步摇,光彩夺目,招摇得很。皇后戴了与其样式相似的,竟被林贵妃勒令摘下。

堂堂皇后,反而要给宠妃让步。

圣上风轻云淡,显然默许了这一行径。

皇后气愤之下,当场拂袖而走。

林静照漠然,眸中没有一丝波动。举起葡萄美酒,盈盈波光映照着笑容,恰如这普天同庆的宴会,虚荣繁华,躺在君王怀里,醉生梦死。

傍晚,天际烟岚渐渐变浓,随日暮行将逝去的白昼余辉撒着最后几缕光,荡漾的飘带似的,风又凉又暖,漾漾霞光挡住了即将跃升的月亮,美丽中带着几丝苍凉。

宴会未散,张全殷勤将林静照引到了一处。她被罩子蒙住眼睛,分不清方向,感觉走了许久许久,过了御花园。

“公公这是要带本宫去哪儿?”

张全笑吟吟地道:“娘娘且别问,陛下吩咐的,单独给您一人贺生辰。”

林静照抿了抿嘴,挤出笑容:“天恩在上,如何报答。”

张全道:“娘娘这话说的,您露出会心一笑便是对咱陛下最大的回报了。”

半晌,林静照脚下摇摇晃晃,张全提醒她弯腰,似到了一艘乌篷船上。

眼罩被从后面摘下,她骤然恢复明亮,果然是一艘雕梁画栋的乌篷船,悬挂蜡烛小灯,湖面豁然开朗,波光粼粼,倒影着天空的漫天繁星,好一派晚景。

朱缙幽幽于舟中,“皇贵妃。”

林静照措手不及,行礼:“陛下。”

他漫然道:“今日是你生辰,朕带你来这舟中赏景吹风。”

船离了岸渐渐漂泊,船上仅二人。

湖面开阔氤氲着浅淡若无的夜雾,皇宫壮丽的殿宇倒映在湖中,一阵扑面而来柔和的晚风,仿佛吹进了灵魂深处。

她和朱缙从未这般相处过。

林静照观察四周,水光天色,暮霭沉沉,四面通透的乌篷舟驶至湖心,摇摇缓缓,远离宫廷侍卫,完全是一个封闭空间。

清风吹散了她的的鬓间,侧目见朱缙气如深竹寒松,内蕴飘逸潇洒,临于寒冷的秋光,博袖飒飒,古意盎然,融入池月清辉,真像个仙人之姿的道长。

朱缙眺了会儿湖,闲云野鹤般宁静,“有一份贺礼要给皇贵妃。”

桌上摆着做工精巧的木盒,约莫一个半手掌大小,悬而未锁。

林静照受宠若惊,内心惴惴,半信半疑地不敢轻易触碰冒犯。

他若无其事,道:“打开看看。”

盒中,赫然躺着一把新削的匕首,光泽如雪,漂亮锋健,刻有三尺青锋四字。

“陛下……”

她不明所以。

朱缙一副光风霁月之色,“三尺青锋原是你的佩剑,从前没收了你的,只因不合规矩。现削成匕首,你可随身佩戴。”

林静照骤然一滞。

三尺青锋顾名思义原本有三尺那么长,剑刃锋利无比,砍铁如泥,如今却削成了十寸,活生生的剑被毁掉了。

他没收了她的东西,还这样作践。

她握起盒中匕首,极大的恨意啃噬这心胸,耳边嗡嗡作响,心如绷断的琴弦剧痛,几近痛恨地吐出一个字:“你。”

朱缙二指冰冷地掐起她下颌,蓄意观赏着她情绪的遽变,施施然道:

“怎么,皇贵妃不喜欢?”

林静照在他的桎梏下一动不动,竭力克制眼窝打转的泪意,几分嘶哑地说:“不……怎会,臣妾喜欢还来不及。”

她早就没有武功了,孱弱的手臂根本握不起来剑,还要佩剑作甚。

这乃是天大的讽刺。

“不喜欢就丢到湖里去。”

他亦庄亦谐地说,口吻峭冷。

那意思似不是把匕首丢到湖里去,而是把她丢到湖里去。

林静照骨意俱悚,强调:“喜欢。臣妾真的喜欢。”

他折辱她的剑,无形中也折辱了她。即便会武功又如何,到了后宫这种吃人的地方照旧连渣滓都不剩。

朱缙温柔地笑了,饱含杀气的口吻在她耳畔悄然:“还以为皇贵妃只喜欢陆首辅的红玉珠,对朕的礼物不屑一顾呢。”

林静照双眉攒聚,听他来自地狱的声音,好似全身血液凝冻成冰。

满天湖光下,星影摇曳。夜色中的孤舟里,弥漫着令人可怕的沉默。

他一直没有放过她,以及她曾经爱过的陆云铮。

只要她不死,他会一直折磨到底。

“陛下真说笑了。”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位帝王,她和她有天然的身份差,始终处于劣势。

朱缙剐了剐她的脸颊,宠物一般。

林静照顿了顿,将匕首放在木匣中,装出一副喜欢的样子。

锋利的匕刃,周遭缺失的守卫,静寂的湖水,落单的帝王,都让她情不自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听他慢悠悠,“来朕面前,朕还有一件礼物要给你。”

她依言挪坐过去。

他道:“谁叫你坐了?跪下。”

第33章 刺杀“你该知道这样做的代价。”……

林静照骤然一凝,还以为事情败露,怀着万分迟疑,悸然跪了下来。

她闭上双眼,以为袭来的即将是厉骂和巴掌,片刻,头顶却微痒,一顶轻柔的白桃香叶冠戴了下来,泛着幽淡的芳香。

朱缙冷似早春二月的凝冰,观赏着,“料得南枝有梅,糅以白桃枝做成这顶冠。”

林静照摸向头顶香冠,原来他让她跪下是给她戴冠,“此乃陛下修炼的仙物,臣妾一介凡人如何担当得起。”

“你担得起。”他道。

她稍稍松了口气,见好就收未再推辞,圣上常常博袖道袍头戴香冠一派道家装束,如今赐给她香冠,自是修好之意。

朱缙伸手,林静照顺势搭上起身。

她发髻首饰不多,戴他给的香叶冠,犹如满园白桃和早梅罩在头上,细碎,清寒,存在感极强。

舟缓慢泊在墨蓝的湖水中,烛光和星影的光辉平铺湖面,弥漫着沉静的亮芒。更远的地方一片黢黑,浓厚的夜。

陈酿倒入杯盏中,一人一杯,林静照头颅晕眩,舌喉辛辣,不怎么会饮酒。但圣上倒来的酒,由不得她推辞。

此刻,她倒真有寿星的感觉了。

水色空濛,呈烟磨色。她半倚在朱缙怀中。雾暗云深,舟中有瓜果,有酒,还有星光,缥缈几分浪漫的气息。

从前在江家时她怎想到能入天子怀,做天子的宠妃。虽然江浔和陆云铮也曾给她过了多次生辰,比不上这次令人难忘。

入宫多日,二人难得这般和谐。

她眯着眼睛,望着盒中三尺青锋削成的匕首,语调平平似沾了朦胧醉意。

“陛下待臣妾真好。”

朱缙于冥色寒烟重之中,仿佛水墨画中的人,淡淡道:“你喜欢便没白费。”

她蹭在他的肩头,扯紧他的长袖,进一步,“陛下会永远对臣妾这样好吗?”

他垂下冰凉的睫,望见她明净清丽的眼眸,久久,道:“会。”

林静照漾起晴波,得他盟誓,感动似地又饮了数杯酒,面颊酡红。朱缙制止,欲拿过她的酒杯,却被她微凉的朱唇猛然贴了上来,含酒吻住。

朱缙怔了下,姿势微微调整,很快反客为主。冻缥色的酒顺着她纤长的颈子蜿蜒而下,她从未如此主动地与他相吻。

这一刻,天子亦黯然失色,她是舟中的寿星,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是中心。

良久至中夜,舟中凉风簌簌,撒得轻纱漂浮,蜡烛灼人似地烫人眼。

飘逸的云影,流动在高袤的墨空中。

林静照倒在舟中,缓缓张开眼皮,惺忪朦胧,酒意还未消褪。天宇黯淡的星光照射下来,身畔的天子静静阖着眼睛,状似深眠,多了分温柔,少了苏醒时那分锐利刚烈之气,冷冷之中带着威严。

万籁俱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

湖心,唯小舟一艘。

林静照默了默,鬓发吹在风中。

桌上木盒,三尺青锋匕首静静躺着。

周遭寂静了良久良久,忽然,她高高扬起手,攥紧拳头作冲刺状,朝熟睡的天子心口又快又狠地刺了下去。

朱缙猝然睁目,准确掐住她手腕,生生将她凌厉无比的下坠之势扼停下来。

林静照喘着粗气,头顶白桃香叶冠凌乱了,拳头铁石般地坚硬,青筋凸起,纤瘦白皙的手臂兀自和他较劲。

他冷笑了声,似冰冷的炸药倏然炸裂,几乎粗暴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发现她并没握着匕首,只是状似持刀动作。

她自不敢真刺杀他。

但方才猝不及防的一幕吓着他,打搅他湖上清梦了吧?

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得意,几分自毁倾向地恶劣笑着。

朱缙钳起她的花梗秀丽的脖颈,高高抬起,口吻极其可怕,“想死?”

林静照傲骨铮铮,无惧无悔,唇角甚至还泛着笑,射出异乎寻常的坚定,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一字字说:

“那陛下就杀了我。”

“杀你,没那么容易。”

他轻蔑而犀利地打量着她,目如雪色,“你该知道这样做的代价。”

她不肯向强权屈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扭头跳湖。朱缙将她制住,残酷地用绸缎反剪了她手臂,缚在了画船的红柱上。

林静照奋力挣扎,却再逃不出丝绸的约束,徒劳无功地呆在原地,连死亦不能。

朱缙漫不经心地握着那把雪亮的三尺青锋,弯下腰,冰泠泠地拍打她的脸蛋。

“真没想到,朕送你礼物你却拿来刺杀朕。”

林静照满是阴郁的神色,手腕被缚之下失了寻常战斗力,道:“你夺人妻室,毁人皇位,作践旁人的江山,早该知道有这一天了,黎民永远不会归心的。”

“你说黎民不会归心,还是你不会归心?”

他很浅笑了下,以刀锋挑开她的衣襟,将她衣裳的带子从外到内一条条割断,“朕似乎从没求过你的心。”

金属触在肌肤上,冰人髓骨,她的衣衫渐渐毁落,比死亡更难忍的是耻辱。

她气息起伏,眼睛猩红,咽下泪水,视死如归,决计不肯向他俯首。

朱缙审判似地坐下来,微含讥诮,可怕的沉默笼罩,看她宛若一件死物。

他冷冷推开残酒,带着蓄意惩戒的意味,哐啷啷一阵杯盏碎裂的剧响,唤人。

有刺客。

小舟看似孤零零在湖心,实则銮仪卫和御林军埋伏在侧,时刻护驾。

一点细微的动静便引起千尺浪,凡牵涉此事的官员悉来请罪。

礼部尚书江浔作为本次贵妃生辰宴的操办人,听说有刺客袭击圣上,登感天旋地转,暗道呜呼哀哉,吾命休矣。圣上但凡破了一点皮,江家满门性命便算断送了。

他匆匆随一众涉事官员入宫,越过御花园直至太液湖,心脏跳如脱兔,烧着滚烫的神经,连呼吸的力气都快丧失了。

但见画船稳稳泊在湖畔,陛下长身玉立于黑暗中,深邃得让人看不清。身后,是如墨般厚重的黑暗和汤匙般明亮的月亮。

“微臣护驾来迟,求陛下赐死罪!”

江浔和其他宫廷侍卫一同搬倒,磕头如捣蒜,空气中浓重的死亡气息。

朱缙远远凌驾于众人之上,临御天下,最高统治者巨大的威势淋漓尽致。

“这次是谁操办的?”

圣问仅此一句。

礼部掌礼,所有春蒐秋狩、祈天祀地、宴飨臣僚之类的仪式皆是礼部辖治范围。

此番皇贵妃生辰,江浔奋力钻营才从陆云铮那夺得的机会,意在讨好陛下和贵妃娘娘。

谁料弄巧成拙,反受其害。

守备森严的宫闱,怎会出现刺客?

江浔百思不得其解,颜色雪白,跪着上前几步,额头早已磕得猩红渗血,“陛下,微臣江浔领罪!未能尽到护驾之责,求陛下赐臣一人死罪,莫要怪罪微臣的家人!”

朱缙以雷霆口吻铁腕强压,直接判了江浔死刑,“确实该死。拉下去,廷杖八十。”

八十廷杖下去便是铁人也命归黄泉了,当场行刑,起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杀给所有人看。

江浔不顾颜面哀嚎着求饶,锦衣卫无情将他拖了下去。

陆云铮跪在群臣中,遭此猝变,心有余悸,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岳父被杖毙而袖手旁观,为难着神色,求情道:

“陛下,江大人对此并不知情,您念在他年老衰迈,网开一面吧。”

陆云铮想着自己作为新任首辅,又是贵妃党主力,有几分薄面。

朱缙却转而将沥血的屠刀对向了他,一派冷峻的法家形象,道:“朕倒忘了,首辅与江尚书既为翁婿,当行连坐之刑。”

扬手,亦赐陆云铮八十廷杖。

陆云铮难以置信,他为圣上抛头颅洒热血对峙群臣,费尽辛苦为贵妃加了皇字尊号,使圣上打败了周有谦等老一派旧辅元良,可谓呕心沥血得第一功臣,圣上竟会罚他廷杖,仅仅因为与他毫无相干的刺客?

这一刻,他对专制帝王的残忍和自私不寒而栗。

他大脑茫茫空白,失落,痛心,甚至觉得不真实,瞬间看清了一个人的真实面目。他的理想破碎了,跟错了主。

陆云铮身心麻木,任凭锦衣卫将自己拖走,而无半丝反抗能力。

标准答案始终掌握在皇帝手中。

几个月前他用这句话嘲笑周有谦等人,现在这句话原原本本报应在他身上。

皇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残酷凉薄,万民皆是君父的奴隶,为君父效命是应该的。

朱缙依旧立在湖风中,没有对这些臣子施以所谓的怜悯。巍峨高耸千门万户的皇宫宛若吃人的黑色大口,权力的怪兽,令人悚惧,月光下唯他冰冷而稀薄的影子。

陆云铮和江浔两位新贵宠臣分别被固定在条凳上,廷杖击肉之闷响此起彼伏。

众人纷纷惕然,沉默如鹌鹑,必然是皇贵妃娘娘受了伤害,圣心才如此震怒。

林静照被缚于船上,周遭青纱笼罩,并看不见外界景象。闻江浔和陆云铮二人被廷杖之声,每打一下,触目惊心,仿佛也打在她身上。

江浔和陆云铮,是代她受过的。

森凉的夜风剐在她的肌肤上,冻得她一阵阵寒栗。衣衫尽毁,她的样子千疮百孔,以卵击石,连皇权的一根手指都掰不过。

时光分分刻刻地流逝,一杖接一杖,每杖都使人骨碎筋折。她当然可以选择继续沉默,继续与君王作对,后果就是父亲和陆云铮被活活打死。

什么宠臣不宠臣,廷杖不饶人。那群锦衣卫是恶鬼变的,只看主子脸色行事。

终于,她仰脖轻声啜泣了下,如幽夜里的一缕孤魂,仿佛在向他低头。

第34章 威压“哭什么。”

月光拍打着静缓的湖面,带刀侍卫森严罗列,画船完全被围了起来,船内遮着帷幔帘幕,里面的情形无从窥察。

夜雾漫漫,蜡烛光芒黯淡,本就阴湿的夜愈发凄迷幽森。林静照衣裳尽毁,被缚在画船红柱上,神色苍白,姿态狼狈,香叶冠倾斜凌乱,完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朱缙缓缓而入,身姿修长,西风翩然吹拂着道袍,透着几分不可轻掠的贵气。他表面上是淡薄无为的方外之士,实则是举手投足间要人性命的残酷帝王。

林静照见了他,微微挣了挣,头上歪歪斜斜的香冠滑落在地上。

她眸里噙满了一汪水,悲伤与失落共存,其郁郁然决绝之意,犹如一枝梅花被放进了花瓶中,黯然熄灭了希冀。

远方天空一片黛青色,苍然横翠微,朱缙无声地坐在画船边,端着茶,清寒而安静,神色如黎明前天空一般的冷亮。

空气沉寂得有如实质。

父亲、陆云铮的生死都捏在帝王手中,胁迫之下,她唯有先低头。

“陛下。”

事实上,她见到那把刀就控制不住想让他死。至于后果,左不过是她被拉出去千刀万剐,没想到会连累江浔和陆云铮。

长期的宫廷抑郁生活已让她精神不那么清醒,时不时地,她就会被执念操控,试图用毁灭的方式终结这一切。

她坠下一两颗泪珠,身上还萦绕着星星点点的白茶香,只求他能赐她一死,千刀万剐五马分肢都好,别连累无辜的人。

“臣妾知罪,情愿领死,自裁于陛下面前谢罪。陛下息怒,莫迁怒了江大人和陆首辅。”

她玉颊泪滑,肩膀微微颤,铅灰暗淡的眼睛吞没了一切情绪,没了爱也没了恨。她姿势早已僵硬,被绑在红柱边动弹不得,好似灵魂已干枯。

朱缙终于大发慈悲地理了她,如睥睨着渺小的尘埃,用三尺青锋挑起她的下巴,“你究竟是哪路神仙,装得小意温柔,连朕也绕进去了。”

利刃抵喉咙,林静照肌肤在颤寒栗子,绝知难逃一死,便用败者服输的平静语气道:“您没被绕进去。若真如此,您现在便是尸体,对吗?”

他隐含怒意的冷笑,匕刃剐她愈加逼近了些,“敢这样和朕说话,当真有胆色。”

她深深阖目,想自己每次反抗都大获全败,活着亦是了无滋味,何如现在死了。行尸走肉地活在世上,终究连累旁人。

她晶莹的泪珠坠碎在颌下刀刃上,射出银白的反光,愈衬得刀刃锋利,如积雪染白。

岸边早梅已开花,亭亭如丧麻,这注定是她最后一个生辰,最后一个秋天。

朱缙却没有直接下手,转而道:

“哭什么。”

口吻萧索而肃凝,显不喜欢她哭。

林静照遂收了泪,痴然凝着湖水上天心的月亮,秋风簌簌剐过她的肌肤。

他淡呵道,“朕还没杖毙你,你倒有脸哭。”

她不语,只心如死灰地沉下嘴角,泪痕干涸红了脸,飘零的美感。

朱缙言语中透露一股杀气:“朕为你争名分,给你尊崇,连皇后也纵容你践踏在脚下,你却恩将仇报,犯下弑君的死罪。”

她依旧沉郁而黯淡,置若罔闻。

他将她扭过来,雷霆万钧厉声逼问:“说话。不然朕先杖毙了江家那对翁婿。”

林静照走投无路,如早秋枯寂的芦苇,清泪禁不住顺颊滑下,“臣妾无话可说。”

他骨感冷白的手毫不留情地剐着她的面孔,“照你的意思,都是朕的原因,你一点错没有?”

她仰着颈,无言以对。

朱缙见她着半死不活的样子,下了最后通牒:“朕问你最后一句,还能不能过?”

说着,竟抬手解了缚在她手腕的绸缎。

林静照骤得自由,浑身僵麻。

见帝王斜斜倚坐在面前,淡青微白的道袍垂曳在地,双膝微微岔开。湖面雾气弥漫,如徽宣里深睡的丹青,暗示着一切。

他不会现在杀她,但也不能轻易饶了她。他要她内心深处的臣服,拿捏她最脆弱的地方,使她完完全全失了傲骨。

她默了默,最终还是忍辱负重,拖着沉重的身躯跪行了过去,在他膝前。

“求陛下宽赦,方才臣妾是一时糊涂,痰迷心窍,今后再也不敢。”

朱缙微歪着头,满是疏离与猜忌,“朕如何信你?时时刻刻拿个链子把你锁起来?朕没那个闲工夫,皇家也丢不起人。”

林静照顿了顿,此劫避无可避,手轻轻搭上了他道袍的腰带。

朱缙凉色稀薄,冷冷旁观着她的作为,犹如看一个纾解的婢子,半点不给予辅助。

她停了半晌,见他未制止,跪着将他的腰带解开,除了他的下衣。

随即她深吸了口气,塞得满嘴。

……

今日原是她的生辰。

更深露重,一湖霜满,天际微波露出霁色,良久良久,太阳即将隐隐透薄影。

一场事毕。

林静照深垂螓首,用衣裳擦了擦湿润的唇角,又侍奉他将衣物穿戴完好。

时间过长,她的膝盖麻木像断了一样疼,曾经引以为傲的风骨碎在地上,七零八落,荡然无存,幸好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朱缙阖着双目,静静匀净的呼吸,三两声单纯的叹,神色却仍然寒凝着。

他似乎只把她当成罪奴,失了以往关照的风度,也不大在意她的感受。

这一切都是她赎罪的。

由于她自救的表现,他暂时不杀她了。

香叶冠掉落在地面,桃叶上沾染清晨的露水,愈发增添几分神圣的光辉。

朱缙衣裳松松垮垮地揽着,长发半散,又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道长模样,对一旁萎靡走神的她道:

“捡起来。”

林静照闻声,将香叶冠拾起,奉于头顶无声地交还给他。朱缙不轻不重地拿了,端详半晌,又戴回到她头上。

香冠自罩有青纱,起到掩饰面容的作用,她以后可不佩帷幔而戴此冠在宫中行走,比帷幔更轻薄方便些。

林静照微怔,不知这象征圣眷的香冠是否是开赦之意,道:“谢陛下。”

朱缙沉沉按住她的肩头,吩咐道:“朕不希望养一只白眼狼,好好待在朕身边,否则别怪朕大开杀戒。”

她只得服从于他,“臣妾晓得。”

他无形的威压,“当着天,说真话。”

她缓缓竖起右手,发誓道:“臣妾对天发誓,不敢欺君父。”

朱缙古井无澜,丝毫不为所动。

宫闱是一堵围墙,在里面是龙是虎都得卧着,任何人不能逾越藩篱。

“好自为之。”

他撂下一句话,便绝尘而去。

她瘫在画船之中,犹如一朵凋谢的花儿,满目狼藉,度过的最可怕的生辰。

……

皇宫蓦然出了刺客,江浔作为礼部大员被杖责二十,伤痕累累丢回江家。

江浔操办了一场皇贵妃生辰,没得到半丝好处不说,还险些当替罪羊送掉了性命。伤痛疲沮之下,万念俱灰,只觉这半生来的宦海沉浮皆错付了。

今后圣心加厌,他该如何是好?

江浔在榻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水米略微沾齿,神志才略微恢复。艰难苦恨,腰部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数日来精神颓靡。

多亏妾室冯氏殷勤照顾在侧,端茶送水,上药更衣,小意温柔,帮江浔纾解心头苦闷,为他在朝堂上出谋划策。

冯氏一边上药一边道:“老爷此番受杖别往心里去,礼部掌礼仪之事,宫宴上蓦然出了刺客,陛下定然要降下责罚的。”

江浔老泪不争气地流淌下来,“老夫怎敢怨怼陛下?只恐陛下今后对我生了嫌隙,再不重用。我之前站错了队已悔不当初,如今又做错了事,该如何弥补?”

冯氏道:“陛下只是表面杖责了老爷,未将老爷贬谪出京,老爷还有机会。”

江浔听了冯氏的话,若有所思。

陛下何许人等,杀生打剐前内阁党毫不留情,自己从前跟周有谦,此番又闹出了刺客事件,陛下只罚了二十廷杖而没将他赶出京或逼他致仕,足可见圣恩浩荡。

“这么说,竟是老夫多虑了。”

冯氏道:“是啊,老爷,现在正是节骨眼上,谁熬过去了谁就能飞黄腾达。您从前是周有谦党,陛下对您一直有疑虑,没准这几杖打散了君臣嫌隙,陛下要重新用您呢。”

冯氏的话虽有夸张乐观成分,现在也只能这么想,死马当活马医。

江浔短叹了声,竭力忍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臀,额头直冒汗。

幸亏皇贵妃娘娘及时出来说情,再多打一杖,他这把老骨头就魂归西天了。

如此看来说贵妃娘娘是妖妃当真不对,她相当于救了他的命,是活神仙。

“谢娘子了。”江浔道。

官场比的是身段柔软,谁更能揣测圣心。但教他锲而不舍,一如既往地侍奉陛下,陛下定能感知到他的。

既然要谄媚,便谄媚到底吧。

江浔不知那陆云铮如何了,陆云铮因他连累也遭了廷杖,数日来杳无音信。

他这女婿虽爬得高,却不比他久经风波、荣辱不惊。毕竟陆云铮一路顺风顺水的,飞升首辅,哪里受过这等挫败。

陛下冷面无情地当众降下杖刑,陆云铮的痛不仅仅在于皮肉之苦,更痛在心。

陆云铮一向认为他是陛下共同开创霸业的盟友,简在帝心,与众不同。即便做不到敬重,陛下起码会给他三份薄面。

可事实给人一记当头棒喝,陛下说打就打,说剐就剐,任你功臣忠良,完全不需要理由,和对待宫里奴才同等的待遇。

其实臣子和太监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侍奉主子的。太监服侍主子内宫,臣子服侍主子前朝。主子不高兴了,生杀越多,臣仆皆得受着,即便赐死臣仆都得恭恭敬敬谢恩。

陆云铮若是过不去这关,怕是在仕途上走不长远。为官首要便是放下身段,尤其是侍奉那位本朝第一阴晴莫测、挑剔的帝王。

第35章 君臣圣上这样刻薄寡恩

陆府。

庭中树木凋落了,稀稀落落又细又长的黄草在风中飘摇着,寂静萧索。

卧房内,陆云铮趴在被褥上,腰臀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将脑袋蒙在枕头下,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浓重药味和血腥的铁锈味,死气沉沉。

江杳梳着妇人髻端来膏药和绷带,进门,唤道:“陆郎,该换药了。”

陆云铮无动于衷,状若未闻。

“莫要耿耿于怀了,若是痛就直说,我给你涂上好的跌打灵方。”

江杳怜然望了望他,又道。

这些日来陆云铮一直是这副消沉的模样,沉默寡言,如丧考妣,心神恍惚。

江杳遂自顾自地将陆云铮衣物褪掉,为他取下渗血的绷带,将清凉的药膏重新涂上去。

挨了二十廷杖,要说严重也真严重,血肉模糊似拍蒜,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半点没留情的。

可她回门探望时,江浔那等花甲老人也比陆郎振奋些,陆云铮这样子实在萎靡。

“陆郎。”

江杳的柔荑抚在绷带上,恻隐着道,“圣上怜慕皇贵妃娘娘人尽皆知,这次抓不到刺客,定然拿你和爹爹当替罪羊了。你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算了,为官的谁没受到窝囊气,别太放在心上。过几日风头过去,你依旧是独一无二的首辅,内阁的领头人……”

“杳杳。”

陆云铮终于出声制止,嗓音沙哑如漏风,“我想一个人静静。”

江杳叹气,劝了陆云铮多少次,他总是听不进去。

他作为内阁首辅,肩负重担,现在且还能用养病的借口推搪国家大事,待伤好之后呢?还能这么消沉地不拜君王不入内阁吗?

恐怕圣上容得下,文武百官也容不下。

“陆郎,你好好想想吧。”

待江杳走后,陆云铮才敢死死咬紧被子,任泪水肆意流淌,抵挡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

挨了二十廷杖,皮肉折磨还好,当众被褪下裤子的耻辱是他无法忍受的。

当时,圣上混淆是非,挥挥手直接命人将他这堂堂首辅拖下去。

那群牛马蛇神的锦衣卫将他像牲口一样绑在条凳上,剥了衣裳就打,噼里啪啦的动静极大,在场所有官员都听见了,他狠狠咬着条凳的木棱快咬断了舌头才没呻吟出声。

一杖下去,文人风骨尽失。

总算明白为何那些铁骨铮铮的大臣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立场求饶了。

可他是读书人啊,三榜进士,内阁的朝廷栋梁。是他帮圣上收拢君权,驱逐周党,为皇贵妃夺得了皇字称号。

圣上竟这样刻薄寡恩。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他所侍奉的君王,是个不分青红皂白、过河拆桥的暴君。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旁人不一样,现在看来,他和旁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陆云铮的雄心壮志消散了,遥感官场索然无味。数日来,他借养病之名不上朝不处理票拟,一日日瘫在榻上,把自己关起来,沉默地对抗着那位残酷嗜血的君王。

他和江浔不一样,江浔懦弱,他却有气节。十年寒窗苦读,满腹圣贤书,不可以卑躬屈膝地仰人鼻息。

他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

皇贵妃林氏芳诞,陛下为其隆重操办,单独设船游湖,后宫众人嫉妒不已。

然而刺客夜袭,林氏受惊不小,一场好事烟消云散,众人又暗暗幸灾乐祸。

皇后因生辰办得不如林静照而郁郁寡欢,闻之,精神为止一振。

那妖妃果然是遭天谴的,饶是天恩眷顾也总有意外发生。

上次桑蚕礼时,林氏的宫殿也是遭雷击而起火,熊熊火焰摧梁毁柱。

林氏妖妃的恶名满天下,应有许多人恨之入骨,刺客夜袭也不足为奇。

看来,林氏天生是不祥之人。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陛下能宠林氏一时却宠不了一辈子,很快流水似的新人会取代林氏的位置,林氏会像秋后的扇子被抛在一边,欺凌败落。

皇后想到此处,一解多日来的闷气。

她站在壮丽巍峨的凤仪宫门前,遥望皇宫的千门万户,林氏的昭华宫也在其中。凤仪宫巨大的阴影遮住了昭华宫的光辉,即便昭华宫奋力兴造土木也无济于事。

这至高无上的巅峰位置,给了她一番振刷后宫的豪心,自信和勇气。

林氏永远被她压一头,就像陛下永远被母后压一头,永远要自称“儿臣”一样。

妾妃再得宠,她终究是陛下的正妻。唯有她生下的皇嗣才有资格成为太子,继承这泱泱大国。

她身为国母,自然不必和妾室争这一时长短。

林静照回宫静养,对外宣称因刺客受惊。

实则她心知肚明,根本没有什么刺客,刺客就是她自己。回宫静养,是他对她的一种惩罚,她再度陷入禁足的境地。

毕竟是弑君大罪,圣上饶了她和江家满门的性命绝非因为仁慈,而是留着她查出懿怀太子的下落。

他和她在玩捉迷藏的角斗游戏,她小幅度反抗的力道渺小,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价值就是逗他会心一笑,给他平淡寡味的帝王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杀不杀她,都无所谓。

这件事根本不要紧,随意可以做。

林静照笼罩在皇宫的五指山下,困境却十分艰难。她孤身一人面对最直接的敌人是皇帝,除此之外还有太后、皇后等宫眷妇人,水深火热,个个对她虎视眈眈。

皇后与太后与先太子沾亲带故,在后宫豢养了一群贵妇嫔妃。皇帝刚剪除了前朝的势力,必定要对皇后和太后下手。

这过程不会太久。

林静照分不清谁好谁坏,只记得在群臣围攻她时,皇后和太后也曾参与其中,给过她许多羞辱。

她的宫殿起火时,皇后曾公然指责她是不祥之人,引上天惩罚;群臣情愿诛杀她时,太后更是直接下旨要求皇帝赐死她。

这些伤害如阴影笼罩,这辈子也无法铲除。

她恨她们。

她无差别憎恨所有伤害她的人,圣上,皇后,太后,代替了她的江杳,以及将她丢在深宫置之不问的爹爹和陆云铮。

宫中其他人也看出来了,皇后的宫殿比皇贵妃的雄浑富丽许多,这或许是皇贵妃连日来闷闷不乐的根源。

陛下宠溺贵妃,不会让她的心结滞塞太久。

……

入夜,秋气干燥。

凤仪宫不明原因起火,火势熏天,映亮了一大片天空。无数宫人和侍卫奔走灭火,才将奄奄一息的皇后抢救出来。

这场火及时被遏制住了,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可仪态万千的凤仪宫却烧得千疮百孔,犹如一位卖炭的老翁,处处透着狼藉。

太后匆匆赶到,心疼地将皇后抱在怀中,泪流簌簌。皇后脸颊和手臂被烧伤,浑身炭灰,怔忡着似失智,只会一味哭泣。

太后急道:“皇帝呢?他人在哪里?”

张全道:“陛下在诵经,奴才等已去通传了。”

太后大怒道:“岂有此理,皇后都成这样了,皇帝还有心思诵经!定然是林氏那妖妃蛊惑,来人,去把那妖妃擒了来!”

内侍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这位老太后在命令谁。命令谁也无所谓,只要没有陛下圣谕,没人敢动皇贵妃娘娘。

“太后娘娘息怒,火势已经扑灭了,奴才这就传太医为皇后娘娘治疗烫伤,此事实在与皇贵妃娘娘无尤。”

“放肆!”

太后搂着哆哆嗦嗦近乎痴呆的皇后,悲愤至极,啪地赏了张全一个耳光。

苍天无眼,这群狗仗人势的阉人!

可怜她和皇后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事事看旁人脸色,莫名遭了火祸都无处伸冤!

若是她的泓儿还在,登基为帝,皇后嫁给泓儿为妻,杳杳为贵妃,前朝后宫将是多么祥和的一片景象,焉会有今日?

“是谁这么说的,皇帝说的?”

满庭宫人熄声跪下,黑压压一片,鸦默雀悄,无人再接这话茬儿。

太后恨然:“好,哀家便亲自找皇帝理论,看他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圣母。”

倒要问问皇帝,当初是谁扶持他一介湘王世子登基的,又是谁认他为子,给予他合法的皇位继承身份的,在祖宗前起誓的?

若真撕破脸,她不妨就撕碎这层浅薄的母子关系,不承认朱缙是她儿子,过继的也不是,她唯有朱泓一个儿子。

到时名不正言不顺,江山风雨飘摇,朱缙这龙椅必定坐不稳了。

……

凤仪宫乃中宫,莫名失火,殃及甚广。圣上为给咄咄逼人的太后一个交代,下谕旨彻查起火的根由,限期三日之内。

内阁与礼部联合负责此事。

这着实是件难办的差事,凤仪宫断壁残垣,起火的源头无从查起。

说木料偷工减料,恐怕得罪了工部营建的高官。说皇后的下人失手打坏了烛台,将祸事归结为一场意外,又怕太后那边不满意。

正当棘手之际,礼部尚书江浔站出来,挑起大梁。

江浔月余前挨了廷杖,伤未痊愈,此为带病当值,赢得一众同僚的钦佩。

反观,内阁首辅陆云铮依旧托病不见人,缠绵病榻,连陛下的口谕也置若罔闻,只怕在蓄意躲避这烫手的山芋,没半点担当。

他作为首辅,有些事必须肩扛,躲是躲不了,这叫在其位谋其政。

次辅郭阳等人见此可乘之机,气势磅礴地写了一篇弹章弹劾陆云铮,向圣上表达忠心,意欲夺取首辅之位。

锦衣卫及东西厂特工亦对陆宅进行日夜侦探,陆云铮卧病多日来的种种不恭行径,已被写成厚厚一摞奏折,呈在御案,上达天听。

一时间,陆云铮的处境十分危机。

第36章 废墟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