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了。
南山望着天上的血日,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它如此亲切,再看干净整洁的院子,似乎与天黑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南山犹豫一瞬,还是出现在钟伯的房间前。
“应该没事吧……”她嘀咕一句,正要抬手敲门,房门便突然开了,露出门里一张苍老的脸。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吓一跳,最后还是南山先反应过来,尴尬地打招呼:“钟、钟伯好。”
钟伯啊了一声,恭敬俯身:“仙君夫人大驾光临,老奴有失远迎,请问夫人可是有什么事要老奴去做?”
“……您不用这么客气,我没什么要做的,就是无意间路过,”敷衍的理由说完,南山不经意地问,“钟伯,您昨晚出来过?”
钟伯不解:“没有啊,天刚黑我便睡了,这会儿刚醒,夫人为何这么问?”
没出来过,那看来凌晨叫门的钟伯是假的了,南山搓了搓胳膊,下一瞬对上钟伯浑浊的眼睛,忍不住道:“一夜没见,您好像苍老了。”
“……老奴本就是个老人了。”钟伯躬身,似乎不觉冒犯。
南山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您比起昨天,似乎憔悴了些,这是……关心您呢。”
愣是将话拗到了合理的程度。
“多谢仙君夫人关心,老奴身体康健,并无不妥。”钟伯依然恭敬。
简单聊了几句,南山就找借口溜回了守心的寝房,直到钟伯重新关上门,才轻手轻脚地迈过门槛走出来。
虽然日头一直悬挂在正上方,可刚刚天亮的东夷多少还是有点早晨的味道的,南山用力吸一口新鲜空气,一回头看到守心屋子里被自己摆得满满当当的吃食,只好认命地挽起袖子开始搬。
“早知道……”南山气沉丹田,用力搬起一盆卤货,“这么快就天亮了,我说什么也不会拿这么多吃的。”
她反复穿梭在守心寝房和厨房之间,靠着那点力气把东西搬来搬去,守心睡得倒是踏实,一点都没被影响到。
把最后一根火腿扛到厨房后,南山伸了伸懒腰,眼角突然瞥见一片浅色衣角,她下意识扭头,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早。”
一夜未见的霁月站在厨房门口,挺拔得像一根竹子。
南山怔怔看着他清俊温柔的眉眼,一时间没了声响。
“睡得好吗?”霁月又问。
南山还在盯着他看,眼神直勾勾的,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
霁月被她看得神情渐渐僵硬,正要问她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东西时,就看到她一脸新奇地跳到自己面前,毫无顾忌地掐了一下他的脸。
“你昨晚吃大补丹了啊,怎么突然回春了?”她看着昨夜之前还憔悴消瘦、今日脸颊就不再凹陷的霁月问。
哦,何止是脸颊不再凹陷,就连肌肉也匀称了,昨日穿在身上还晃晃荡荡的衣裳,如今却极为贴合他的腰身。
霁月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顿了顿后轻笑:“是啊,吃大补丹了。”
第36章
他竟然承认了。
南山更为新奇:“真有这种东西啊?我能不能吃?”
“这样的丹药,只有我能吃。”霁月回答。
南山嘀咕一声:“真小气。”
霁月笑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守心还在睡觉,南山只好自食其力,挽起袖子开始做饭。她虽然生在农家,可从小被爹娘养得像个小废物,拿着菜刀比划那两下,看得霁月都忍不住上前一步。
“我来吧。”他说。
南山一愣:“你会做饭?”
“小时候做过。”霁月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手里的刀。
南山立刻后退一步,看到他菜刀使得还算熟练时,顿时惊奇道:“你竟然真会!”
霁月失笑,没什么攻击性的眉眼略微弯起,叫人看得心头软软。
南山看着如清风拂面的男人,连语气也跟着放缓:“你刚才说你小时候……神仙小时候要自己做饭啊?”
她这个问题很是没头脑,可霁月竟然真的想了一下:“不知道。”
南山一顿,刚要开口说话,霁月便已经看了过来:“我小时候是凡人,后来才成的神,所以不知神仙小时候要不要自己做饭。”
南山睁大了眼睛:“你是凡人成神?”
“嗯。”
南山:“什么时候成的神?”
霁月:“大约……七八岁时?”
南山:“怎么成的神?过程难不难?你在成神前一直在修炼,还是像个凡人一样活着?”
“会生火吗?”霁月问。
南山的思绪顿时被打断:“啊,这个还是会的。”
“你来生火,我炒菜。”霁月吩咐。
南山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去生火了,等她坐在灶台前烧锅时,霁月挽着袖子,正在给她做大葱炒鸡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霁月一个也没有回答。
是不想回答,还是忘了回答?南山眨了眨眼睛,纠结要不要再问一次。
“我是被选出来的。”霁月缓缓开口。
南山抬头,葱花的香气已经完全被激发,蒸腾的水汽短暂地隔开了她看向他的视线。
“上一代霁月仙君陨落,我便被东夷子民选为圣童,在这间院子里住了几年,然后塑了金身,便成了神,过程么……”霁月将菜撑出来,努力回想了一下,“很快,成神前没有修炼过,像个凡人一样活着,继承上一代仙君的神力后倒是开始了修炼。”
每一个问题都回答了,坦诚得简直可怕。
南山无言良久,忍不住问:“东夷子民……这么大权力啊,竟然连神都能选。”
霁月失笑:“也不是随便选的,要纯阳八字,还要五弊三缺。”
“……五弊三缺是啥?”南山不解。
霁月想了想:“简单来说,要命不太好?我是遗腹子,出生时母亲又难产而亡,上一代霁月仙君陨落后,有三个孩子符合条件,但我算是最符合的,才会选了我。”
“那你还挺幸运的,没有颠沛流离,还成神了。”南山思忖。
霁月轻笑:“是啊,很幸运。”
说话间,第二个菜下锅了。
南山瞄一眼锅里过多的胡萝卜,突然开口:“守心会是下一个仙君吗?”
“他不是,”霁月垂着眼眸,“他只是我的座前童子。”
南山点了点头,又道:“所以东夷子民世世代代供奉的神都叫霁月仙君。”
霁月:“嗯。”
“那你本名叫什么?”南山问。
霁月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回答:“没有本名,我生下来,便叫霁月。”
“啊……”南山突然想起他是孤儿,脸上闪过一丝歉意,“对不起,是我冒犯了。”
“无事,”霁月笑笑,“要再打个汤吗?”
“不用,喝水就好。”
两个人一同把菜端到院里的小桌上,霁月又用灵力热了两个馒头,南山道过谢,拉着他一起吃。
“好吃!”刚吃第一口,南山眼睛亮了,“比守心做的还好吃。”
霁月失笑:“我与他,应该是差不多的。”
“哪有,你做的更好吃。”南山说完,还看了一眼守心的房门,确定他没有起床偷听,这才继续吃饭,“你也吃点啊,自己做的呢。”
霁月答应一声。
两个人简单地用过饭,南山抢着去洗了碗,出来后霁月给了她一块玉简。
“这是我改良过的功法,你试试能不能练。”他温声解释。
南山答应一声,接过玉简仔细看了几遍,开始按照上面的功法修炼。
第三次失败后,她垂头丧气地把玉简还给霁月:“还是不行。”
“你少了一根灵骨,便如同一根水渠少了一截,灵力无法运行也是正常,不必太过灰心。”霁月安慰道。
南山揉了揉眼睛:“可灵力无法运行,我就没办法修炼,我要是不修炼,怎么打破东夷岛上的罩子啊?”
“总会有办法的。”霁月继续安慰。
南山睨了他一眼:“你又看到了?”
霁月眼底泛起笑意:“嗯,我看到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相处的时日应该也不短了,南山已经学会忽略他神神叨叨的言语,又尝试着修炼一次后,忍不住彻底放弃了。
“算了,我果然是个废物。”她郁闷道。
霁月:“你不是。”
南山也只是心情不好随口一说,结果得到
他这么郑重其事的回应,无言片刻后,心情又好了起来:“我当然不是,我可是我们村最机灵的小孩。”
霁月眼底笑意更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南山看着他温柔的模样,心底蓦地一软,还有点……不好意思。
霁月和她以前认识的人太不同了,永远云淡风轻,永远温和耐心,好像什么事都无法让他急躁,像个……世家公子,对,那种读书很好、一看就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世家公子。
南山有些走神,霁月也没有打扰,等她眼神重新清明时才道:“累了吧,回屋歇一歇,修炼的事不必着急。”
南山答应一声,转身往自己房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瞬慢了下来。
“我送你。”霁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南山不太确定地看一眼自己的寝房:“那个,昨天晚上……”
“他们白天不会出现。”霁月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指尖一掐,房门便倏地开了。
屋里的一切都摆放整齐,地面干干净净,完全没有南山想象中的狼藉。
“鬼魂无实身,不会对屋里造成什么影响,”霁月主动向前,走到门口后转身看她,“去歇一歇吧,若是怕,我便守在门口。”
南山舔了一下发干的下唇,鼓起勇气走进寝房,再回头,他还在门口站着,眸色坚定又温柔。
南山定定与他对视片刻,突然问:“你大清早过来,是不是就是因为猜到我会害怕,所以给我壮胆来了?”
霁月一怔。
“你人还蛮好的嘛。”南山评价一句,也没那么怕了。
红日高悬于上空,最后一点水汽散去,属于早上的感觉也消失了,南山不知道自己起来多久了,但根据自己的感受推测,应该也过去一上午了。
正是补觉的好时候。
她打着哈欠爬到床上,一扭头发现霁月还站在门口,很快便安心地睡着了。
昨晚提心吊胆一整夜,她几乎沾床就着,等再醒来时,床边蹲了个七岁小孩,门口的大人却不见了。
“还以为会一直守着呢。”她轻声哼哼。
七岁小孩:“你嘀咕什么呢?”
南山:“骂你呢,一晚上只顾着睡觉,根本不管我死活。”
“……你还好意思说,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还一惊一乍的,我不骂你就够好了。”守心冷哼。
南山在床上滚了一圈坐起来,直接无视他的控诉:“吃什么?”
“吃什么吃,饿着!”守心怒道。
虽然被南山轻易挑起怒火,但守心还是尽职尽责地做了两菜一汤,南山捧场地吃了大半,顺便问一句:“你做饭是跟霁月学的?”
“你怎么知道?”守心顿时警惕,“仙君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怕他发疯,南山没敢说实话:“没有啊,我猜的。”
说罢,就看到守心放松下来,她忍不住道,“话说,我跟霁月可是有婚约的,你一个座前童子,动不动就嫉妒我,会不会太奇怪了点?”
“我才没有嫉妒。”守心嘴硬。
血日高悬,上面没有一点黑斑,天空看起来还要亮很久。百鬼夜行的恐怖夜晚,好像一瞬间远去了,南山见识过一次后,便理解了霁月为什么会说天黑不是好事,衷心期盼着白天能更久一点。
修炼的事还是毫无进展,但霁月始终如一地觉得她没问题,南山起初还有点感动,慢慢的开始觉得他脑子可能有问题。
又一次修炼失败,南山仰天长啸:“我受不了了!人家断胳膊短腿儿的都能修炼,为什么我就少一根一点都不重要的骨头,就完全无法修炼?!”
“你那不是一点都不重要的骨头哦,那是最靠近心脏的骨头,”守心趴在地上,抱着一堆切成大小一致方块的木头搭小桥,“百骸归处为心,灵气归处则为心前骨,你少的可是最重要的骨头。”
“听霁月的意思,我还是自愿抽的,”南山痛苦抱头,“我上辈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自愿抽出这么重要的骨头!”
守心继续搭桥:“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所以没了这根骨头,我就不能修炼了吗?”南山怒问。其实她近来也不是毫无进步,至少能感应到一点点体内的灵气了,只可惜每次带着灵气游走经脉,到了心口处便会堵住,然后前功尽弃。
守心扫了她一眼:“你当然可以。”
南山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守心:“我没有。”
“那你说得这么干脆。”
守心:“仙君不是说你能行吗?那你肯定能行。”
南山:“……我知道,他看见了嘛。”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浮起一个虚伪的假笑。
白昼太长,南山无法估算距离天初亮时过去了多久,只知道此刻的血日又一次被大块黑斑覆盖,只是光线还算强烈。她很快晒出了一身汗,躲到了阴凉处发呆,守心继续趴在院子里玩搭桥游戏,几次失败也不急不恼,低着头重新来过。
霁月走进院里时,就看到两人正各干各的,一副谁也不想理谁的样子。他眼底泛起笑意,一边示意守心找个凉快地方待着,一边朝南山走去。
“看来这次依然不怎么顺利。”霁月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给出结论。
南山撇撇嘴,不想说话。
霁月想了想,略微侧过身来,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拿出一个苹果。
南山略微站直了些:“这是……”
“嘘,”霁月唇形微动,认真地看着她,“就只有一个。”
南山笑了,立刻将苹果接了过来,躲在霁月高大的身躯前咔嚓咔嚓偷吃,等把苹果啃得直剩个核时,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
霁月见她心情好转,这才低声宽慰:“不要急,总会有办法的。”
南山喉间溢出一声不认同的轻哼,突然又想到什么:“如果我把那根灵骨找回来,是不是就可以修炼了?”
霁月:“灵骨是前世遗失,只怕早就被有心之人拿去用了。”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再长出一根呢?”南山追问。
霁月想了想,也不怎么确定:“也许有吧,只是我不知道。”
“啊……”南山又开始郁闷了,“所以我要想修炼,就得先长出一根新的灵骨,可我又没办法长出新的灵骨,那就不能修炼……这跟走进死胡同有什么区别?”
霁月:“不要心急,总会……”
“总会找到办法的是吧?”南山倏然抬高声音,“你除了会说这个,还会说什么?!”
话音刚落,两人皆愣住了,只有刚挪到阴凉处的守心不满叫嚷:“南山你干什么,为什么要跟仙君发脾气!”
南山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说话,身体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脸色微变,不受控地倒向霁月,霁月一手扶住她,一手在她眉心注入灵力。
“别怕,是灵骨又开始生长了。”他低声宽慰。
南山眼前一黑又一黑,想说什么,最后都被疼痛打断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如此清醒地经历灵骨生长了,这一次的天亮之后,她便疼过一次,被霁月用灵力压制后,又很快开始了第二次生长,霁月为她仔细检查过后,说灵骨已经无法压制,只能让其继续生长,于是之后也帮了她几次。
虽然在应对灵骨生长这件事上,两人都算是轻车熟路,但南山还是觉得难熬。
浓烈的灵气冲击着血肉之躯,五脏六腑都开始渗血,霁月送进来的灵力一边修补伤处,一边滋养灵骨,两重调理之下,南山的衣衫很快被汗湿透。
当最后一点伤处也被治愈,霁月默默松了口气,直接将她抱
回了寝房的大床上,守心早就习惯了她灵骨生长时的虚弱模样,知道仙君会照顾她,便没有跟着进去添乱。
“你出了很多汗,不管的话会生病,是要我用清洁咒,还是直接帮你擦身换衣?”霁月半蹲在床边征求她的意见。
南山毫不怀疑,她要是敢选擦身换衣,他真的会直接来脱她衣裳,闭了闭眼睛后哑声道:“我选清洁咒。”
霁月微微颔首,指诀一掐,她通体便清爽起来了。
“还痛吗?”霁月语气有些虚浮。
南山感受到身体的隐痛静默一瞬,摇了摇头。
霁月眉眼松缓了些,低声叮嘱:“这次我多给你灌了些灵力,想来下次生长痛要隔很久才来,你要好好吃饭多多强身健体,也算是早作准备。”
南山看着他泛白的唇色,突然道:“对不起。”
霁月一愣。
“刚才……不该凶你。”南山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她今天的火气来得确实毫无道理,所以她想好了,就算霁月不原谅她,或者说一些很难听的话也都没关系。南山默默提起一口气,一边假装不在意,一边支棱着耳朵等待他的回应。
可左等右等,某人就是没有动静,南山耐心不足,终于忍不住将脸扭回来。
下一瞬,霁月伸出手指,戳在了她的脸上。
她愣了愣,有点呆:“干什么?”
“原谅你。”霁月说。
南山无言良久,提醒:“这是道谢的意思。”
霁月想了想,又伸出一只手,两只手点在她两侧脸颊上:“这样,就是原谅了。”
南山:“……”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吧,”霁月摸摸她的头,“修炼的事,我来想办法。”
南山将脸埋进被子里,默默看着他。
霁月看着她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指尖不自觉地捻了捻,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帮她掖好了被角,便转身出去了。
每次经历灵骨痛后,南山就会睡上好久,这次也是一样,等她彻底醒过来时,霁月已经离开,守心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她忽略身体里还存在的若有似无的痛意,慢吞吞地走到门外,抬头看一眼被黑斑遮去三分之二的血日,又低头看向守心的那堆木块——
经过他不懈的努力,那些木头块终于搭成了桥的模样,可惜只做了桥墩,上面的桥梁是用一块板砖做的。
虽然难看了点,也不是全都用木头块搭成,但好歹也是搭成了。南山眼眸微动,一瞬间心思通明。
守心走过来时,就看到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玩具看,以为她要嘲笑自己,便赶紧解释:“可不是我故意这样的,都怪这些木头块太短了,我才……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有一个想法。”南山眼睛亮晶晶,看向他的眼神里透着狂热。
守心迟疑地后退一步:“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我才没有!”南山冲进屋里,当着他的面把门砰地关上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来打扰我,也别叫我吃饭,我要开始修炼了!”
“疯了,到底还是疯了……”守心低喃,“怪不得仙君不让我修炼呢,合着是怕修出失心疯。”
虽然很担心南山的脑子会出问题,但守心还是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前,霁月来了便好声好语地解释几句,钟伯敢来就骂上半天,总之没让任何人去打扰她。
南山的房门紧闭了很久很久,久到又一次黑夜即将来临,守心都怀疑她已经饿死在屋里的地步,她仍然没有出来。
守心越来越不安,终于忍不住敲响了她的门。
“干嘛?”屋里传来南山不高兴的声音。
还活着啊,守心松了口气:“没事!”
吱呀,门开了,南山抱臂靠在门板上:“不是说了让你别打扰我吗?”
“我是因为担心你才来的,你别不识好人心啊。”守心不满。
南山嘿嘿一笑:“好吧,原谅你。”
守心冷哼一声,突然盯着她看。
“看什么?”南山不解。
“你不对劲啊,”守心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之前每次修炼结束都会不高兴,可今天却没有,说吧,你在屋里到底干什么呢?不会是假装修炼实则睡大觉吧?”
“当然不是,我是真的在修炼,”南山说话间,抬眸恰好看到霁月出现,便故作神秘地跟守心眨了眨眼睛,“而且我修炼大有所成。”
“真的?”守心持怀疑态度。
“不信啊,那我露一手给你。”南山抬手,指尖迸出精炼的灵力,直直朝霁月杀去。
泛着白光的灵力球破开空气,也吹动了霁月的额发,他停下脚步,正思考要不要化解开,灵力球便在他面前三寸的位置急急停下,咻的一下炸开,化作一片片红色的花瓣落下。
炸开的花瓣像是烟花,却比烟花更持久、也更真实。
守心惊呼不已,南山也忍不住大笑,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霁月却觉得耳边清净无比。一片花瓣落在眼睫上,他眨了一下眼睛,花瓣映出的红色缓缓坠落,南山略带得意的眉眼便出现在眼前。
“我找到修炼诀窍了,”她昂着下巴,像只胜利的小公鸡,“用不了多久,我便可以破出一条路,从这里离开了。”
霁月与她对视良久,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
第37章
听到霁月的话,南山更开心了,当即就要出去嘚瑟一圈,只可惜还没跑走,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温热的体温从他的指尖传来,南山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霁月便已经松开了。
“你是如何开悟的?”他问。
南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清了清嗓子含糊解释:“就……福至心灵、灵光乍现、突然就开悟了呗,你也说过啊,有时候开悟就是一瞬间的事,时机一到自然就悟了。”
霁月眉头轻蹙,直觉没这么简单,正要细问,守心已经冲了过来:“南山!你真的找到缺少灵骨也可以修炼的办法了?!”
“是啊,干嘛?”南山嘚瑟又警惕,“你不会连这个也要嫉妒吧?”
“我才懒得嫉妒你!”守心呸了一声,“我就是替仙君高兴,总算不用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也不用动不动就忍受你的脾气了。”
南山闻言,尴尬地看一眼霁月:“说、说得好像我总欺负他一样,我哪有这么糟糕!”
“你怎么不糟糕了?你闭关之前不是刚跟仙君发过火?”七岁小孩显然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非要逼她承认不可。
南山梗着脖子:“我没有!”
“撒谎!”守心怒了,立刻向霁月求认同,“仙君你说,她之前是不是跟你发脾气了?”
南山心虚一瞬,却还是看向了霁月。
霁月眉眼温润,缓缓说了句:“饿了吗?”
南山和守心同时一愣,接着南山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捂着肚子道:“哎哟哟好饿哦,这么久没吃饭,我真是快饿死了。”
守心虽然气她撒谎,但也是关心她的,一听她这么说,赶紧往厨房跑了。南山默默捂着肚子,直到他进了厨房才敢大笑。
“守心这小孩,真的一如既往的好骗……”南山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朦胧间对上霁月的视线,笑意瞬间变淡,人也规矩地站好了。
半晌,她小心地问:“我真的跟你发很多脾气吗?”
“唔……”霁月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在她局促的注视下笑了一声,“好像不算是发脾气。”
“那是什么?”南山下意识接话。
霁月想了想:“撒娇?”
南山顿了顿,脸颊突然有点热。
她轻咳一声刚要否认,就听到霁月问:“所以,你如今是怎么修炼的?”
“什、什么?”南山没想到话题又绕了回来,只好睁圆了眼睛装傻。
霁月还是不解:“你缺失灵骨、灵力无法循环是事实,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才让灵力重新在体内循环?”
“……天机不可泄露,我才不会把自己修行的法门告诉你呢。”南山说罢,见他还有继续追问的意思,扭头就往厨房跑。
霁月无奈,只好作罢。
躲过了霁月的追问,南山默默松了口气,吃过饭便继续钻研手里那几块玉简。
自从找到了修炼的办法,她才真正体会到天生灵骨的好处,往日怎么也学不会的玉简,如今轻轻松松便能融会贯通,总是感应不到的灵气,也随时会蓬勃涌现,她就像一块干燥的绒布,不管来多少水,都能很快吃下。
她开始跟霁月索要更深的功法,没日没夜地躲在房间里修炼,因为修为突飞猛进,她可以很久不吃不喝,但觉还是要睡的,只有睡完觉醒来,才会有秩序如一的感觉。
因为忙着修炼,往常感觉漫长的白昼,也似乎短了起来,又一个黑夜即将来临,南山有了经验,没有再往守心屋里搬吃的,只是去找霁月要两块高级功法的玉简。
“那些鬼太吵了,我反正也睡不着,想着干脆修炼一晚……你怎么这么憔悴?”南山没等说完,便忍不住换了话题。
眼前的霁月消瘦憔悴,和上一次天黑前没什么区别。
面对她的疑问,霁月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她的脸。
这段时间她一直躲在房间里,霁月来了几次都没看见她,此刻终于得见,在确认了什么之后,他时常带着笑意的眼眸突然淡了下来。
气氛沉默得有些不对劲,南山抿了一下发干的唇,试探:“怎么了?”
霁月静默片刻,淡淡开口:“你究竟在用什么办法修炼?”
“不是跟你说了嘛,天机不可泄露,我可不能……”
“为什么你的脸上,会出现短夭之相?”霁月打断。
南山愣了愣:“什么?什么短夭之相?”
“短夭之相你都不懂?”守心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听话只听一半便自信开口,“意思就是短命的面相呗,所以谁有了短夭之相……”
没等他把话说完,霁月便握住了南山的手腕,转瞬出现在前殿的神像肩膀上。
今天前来供奉祈祷的子民太多了,比她之前看到的任意一次都要多,香烛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南山一看清自己来了什么地方,第一反应便是堵住耳朵,好在霁月比她反应更快,她总算没有听到像蚂蚁乱爬一样的祈祷声。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南山眸色闪躲地看向霁月。
霁月难得严肃,过于消瘦的脸显得有些冷峻:“守心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南山默默咬住下唇,不说话。
霁月懂了:“所以,你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南山眼眸微动,似乎在想借口,霁月却不给她机会,直接在她眉心注入灵力。南山下意识想要抵抗,可刚动一下念头,身体便泛起冰冷阴森的感觉,她颤了一下,索性就自暴自弃了。
霁月的灵力在她体内不断游走,停留的时间越长,他的眼神便越冷,等到彻底检查一遍时,气得苍白的脸颊都浮起了一丝红晕。
“你竟然用灵力强行搭建一根灵骨?!”他气恼开口。
南山摸摸鼻子:“你这次给我检查身体,怎么没让我脱衣服呀?”
“你如今有修为护体,哪还用脱衣裳散热,少给我打马虎眼,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霁月没让她糊弄过去。
难得看他发脾气,南山忍不住笑了:“别生气啊,你不觉得这办法很聪明吗?可不是谁都能想到用灵力代替灵骨的。”
这办法还是她看到守心搭的木块桥后想出来的,她缺少一根灵骨,就像木块桥缺少了桥梁,既然守心可以用板砖代替桥梁,那她为什么不能用灵力代替那根灵骨、从而联通所有灵骨呢?
“你看,我现在的修为不就在突飞猛进吗?”南山摊摊手。
霁月却不买账,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灵力代替灵骨,你的确很聪明,但灵骨似渠,灵力如水,用灵力代替灵骨,等于以水引水,修为越高,灵力越多,引流的风险也就越大,这种修炼方法等同饮鸩止渴,你才修炼多久,便已经出现短夭之相,还不足以让你警惕吗?”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南山反问。
霁月:“立即停止这种修炼方法,我们再想别的。”
“可我还有时间吗?”南山失笑,“仙君,我这几次灵骨生长痛,都是你帮我度过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时日无多的事吧?”
霁月脸上出现短暂的怔愣:“你怎么……”
“其实我也是猜的,但看你的神情,我应该是猜对了?”南山叹气,“其实我闭关这段时间,灵骨又疼了一次,我用自身灵力滋养灵骨,灵骨生长的速度虽然变快了,可我本人也没有多难受,甚至那种痛楚也消失了,很轻松。”
“第一次生长痛之后,你又帮了我四次,这四次你给我的灵力一次比一次多,效果却一次比一次差,最近的那次几乎要耗空你的灵力吧?可我的灵骨还是隐隐作痛,说明你的灵力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所以我猜,也许我跟其他的天生灵骨不太一样。”
南山说完顿了顿,又自嘲一笑,“确实不一样,我缺了一根嘛,所以需要的灵力也格外多,像是破掉的水袋,总是要多灌一些,才能勉强保证某一刻是满的,你现在还能帮我,但等到灵骨再成熟一些,需要的灵力就更多了,到时候你还能帮我吗?”
“在那之前,我会找到你自行修炼滋养灵骨的办法。”霁月认真道。
南山反问:“要是找不到呢?”
霁月突然无言。
“所以啊,我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果不继续用这个办法修炼的话,不仅不能破开罩子离开东夷,还可能在下次生长痛时,”南山轻微叹了声气,“虽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其实没人能帮我,我只能靠自己。”
霁月沉默地看着她,消瘦憔悴的模样更添沉重,仿佛随时要晕过去。
南山看到他的表情就想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就别不高兴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发现了我少一根灵骨的事,我这会儿估计还幻想着靠别人保命呢,要是因此耽误了修炼,前段时间闭关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死掉了,哪还会好好的站在你面前。”
霁月垂下眼眸,静了片刻后重新看向她,漆黑的双瞳亮得惊人:“我不会让你死的。”
南山被他像是承诺的语气惊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那当然,我要是死了,谁帮你打破那道看不见的墙啊。”
霁月无声翘了一下唇角,没有反驳。
南山看着他清瘦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失望。
也只是一点点而已,但明明就一点点都不该有,南山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试图把这点奇怪的情绪撵出去。
“眼睛不舒服?”霁月突然问。
“啊……没有,”南山快速转移话题,“对了,你会看面相啊?”
“嗯。”
“那你看面相厉害吗?有昆仑老祖厉害吗?”南山好奇。
霁月停顿一瞬,道:“我几乎不出东夷,对外面的人不甚了解,但……应该比他厉害一些。”
“那就是很厉害了!”南山惊呼一声,“那你之前有没有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
霁月:“命为天机,越算越薄,若非你眉眼相较之前略有不同,我也不会为你看相。”
“这样啊,”南山摸摸自己
的眉心,“哪里不同,我怎么没发现?”
霁月:“你未学相面之术,自然看不出来。”
“那你教教我?”南山还挺好奇的。
霁月却拒绝了:“不行。”
“小气,”南山嘀咕一句,又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刚才说我有短夭之相……我不会明天就死了吧?”
霁月淡了许久的眼眸总算染了三分笑意:“那倒不会,但远了就不好说了。”
“……兜兜转转的,还是活不久的命,我这人也太倒霉了点,”南山感慨完,没等霁月安慰便重新高兴起来,“不过也可以了,比现在就死掉强,我就不信找不到续命的法子。”
霁月无声笑笑,抬眸看向殿外昏暗的天空:“天要黑了,你回去吧,今晚先不要修炼,待明日天亮,我为你检查灵骨之后再说。”
南山答应一声,又问:“你呢?”
霁月看向她。
“你要去哪?”南山又问。
霁月:“我留在前殿。”
“留在这里干什么?”南山看向下方跪拜的百姓,隔着过于旺盛的香烛火光,她看的不太真切,总觉得人又变多了,明明还算宽敞的神殿,此刻竟像要被挤爆了一般,“天黑之后,他们也该回家了吧,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霁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复一遍:“快回去吧。”
南山只好答应一声,从神像肩膀上一跃而下。
独自离开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缭绕的烟雾似乎将一切都扭曲了,每一个善男信女的神情都好像变得狰狞起来,南山眨了一下眼睛,又看向神像肩膀上的男人,竟然觉得他的身影单薄肃杀摇摇欲坠。
霁月察觉到她的视线,垂首对她温和一笑,南山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顿时淡了,这才低着头离开。
血日很快被黑斑彻底覆盖,鬼魅又一次开始夜行。
南山果然失眠了,躺在守心旁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坐调息。
隔壁寝房响起了熟悉的鬼哭狼嚎,南山有一瞬分神,丹田顿时传来阵阵刺痛,她连忙凝神静气,尽可能忽略外面的声响。
灵力在体内循环了三个周天,南山神清气爽地睁开眼睛,却仍然只看到一片黑暗,她愣了愣,低喃:“怎么还没天亮啊。”
“你醒了啊,”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守心打着哈欠道,“想吃什么?我去做。”
南山顿了一下:“现在去?”
“是啊,怎么了?”守心反问。
南山皱眉:“天还没亮呢。”
她说罢,房间里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修者感觉灵敏,她能清楚地听到守心走到了她面前,还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南山无语,刚想问他乱动什么,就听到他跌跌撞撞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惊呼:“不好了不好了!南山变成瞎子了!”
南山:“……”
静默,房间里过于静默。
直到霁月的手指从自己眉心离开,南山才默默往被子里缩了缩,仅凭感觉睁大了眼睛,眼前却仍然一片漆黑。
“你昨晚修炼了?”霁月问。
南山弱弱开口:“没修……我就是睡不着,打坐了一会儿。”
“期间可有什么不对?”霁月又问。
南山抱紧被子,声音更小了:“我、我分了一下神,丹田有点痛,但很快就不痛了。”
“那便是了,灵力走岔了,伤及眼睛,这才目盲。”霁月声音依然温润,可人人都听得出他已然动怒,“我与你说过了,让你不要修炼。”
南山吸了一下鼻子,没敢吱声。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忍不住开口:“我的眼睛……是不是没救了?”
“嗯。”霁月声音浅淡。
南山又一次安静了。
半晌,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守心吓一跳,连忙去求霁月:“仙君仙君,您神通广大,一定能治好她的,求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快点救救她吧。”
南山抽噎一声看过来,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湿漉漉的眼睛却很可怜。
霁月扫了她一眼,到底是叹了声气:“不必救,会自行好起来。”
“可你刚才明明说没救了。”南山睁大眼睛。
霁月:“哦,骗你的,好让你长些记性。”
南山:“……”
她突然发现,霁月有时候也挺恶劣的,一点都不君子。
不管怎么说,知道目盲之症是暂时的,南山心里也就好受多了,就是眼前一片漆黑做什么都不方便,但有个小奴隶可以使唤,所以也不算难熬。
“守心,守心!”她高喊。
“干嘛!”守心烦躁地跑进屋。
南山眨了眨无神的眼睛,两只手朝前摸索:“带我去院里吧,我想晒晒太阳。”
“从屋里到院子就这么点距离,你不会自己去吗?”守心眉头紧皱,却还是抓住了她的手。
南山顺着他的力道小心下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对你来说就一点距离,对我可不是,你忘了我上次自己出门被绊倒的事啦?”
“那是你自己笨,但凡长点心,也不至于被绊倒。”守心冷哼。
南山相当识时务,这个时候没跟他犟,等他把自己牵到摇椅上坐下后才反击:“怪不得好多老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呢,我这才瞎了多久,你态度就这么差了,要真是一辈子看不见,你是不是还想把我撵出去啊?”
“不好意思,要不是仙君不准,我早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把你撵出去了,”守心倒了杯茶摆在旁边的小桌上,又去拿了些吃食,然后牵着她的手将这些东西的位置一一确定,这才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去给你做饭。”
“好。”南山乖乖点头。
守心见她安安稳稳地坐着,这才转身往厨房去,只是走了几步后又紧急提醒:“没事别叫我啊!”
刚想喊他一声的南山:“……知道了。”
鉴于小奴隶逼急了也会咬人,南山没敢再招惹他,一个人躺在摇椅上晃啊晃,一边等着吃饭,一边去摸索小桌上的红枣干。
这个红枣干是守心自己晒的,甘甜有嚼劲,南山一直很喜欢,守心平时都舍不得给她吃,近来还是因为她眼睛看不见了,才略微大方一点。
南山吃了一个又一个小枣,盛着枣子的盘子很快便空了,她又摸索着去拿茶杯,下一瞬手指却抓住了冰凉的指节。
她愣了一下,试探:“霁月?”
“嗯。”
熟悉的声音响起,南山略微松了口气,笑盈盈地看向他:“是你呀。”
霁月看着她无神的双眼,又低低地应了一声,正要抽回手指时,南山却抓得更紧了些。
“你别动。”她说。
霁月果然就不动了。
南山的眼睛看不到,其他感觉便更加敏锐,她小心地抓着霁月的指骨,一寸一寸地往上摸索。指腹轻轻滑过手背,在最初的冰凉之后,再摸便是温热的薄薄的皮肤,以及皮肤下略微凸起的血管和肌里。
霁月垂着眼眸,看着她专注摸索的神情,耳边万千恳切的祈祷与哀求突然消失了,他甚至连风声也听不到,只能听到指腹摩挲手背的微小声响。
他有些迟疑,甚至不确定这样的微小声响是否存在。
南山的手一路往上,触碰到柔软的衣袖时,动作便大胆了很多,霁月想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只是还没行动,南山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别动。”她说。
霁月便又一次钉在原地。
南山继续往上摸,即将触碰到他的脸颊时,霁月下意识弯下腰,以方便她的行动。
南山轻易便摸到了他的脸,笑着问一句:“你又恢复正常了?”
霁月的喉结滚了一下,半晌才缓缓开口:“为何这样问?”
“我摸出来的,感觉不像之前那样消瘦。”南山说话时,手还停在他的眉骨上。
原来是这样。
霁月扬起唇角,随即意识到她看不见,这才温声道:“嗯,恢复如常了。”
“你可真奇怪,天黑时消瘦又憔悴,好像大病了一场,天亮就恢复正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去吸人精气了呢,”南山的猜测得到证实,顿时笑弯了眼睛:“这都能摸出来,我还挺厉害嘛。”
霁月轻笑一声,南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南山迟缓地眨了一
下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清楚地感觉到霁月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像是院中的微风,也像前殿传来的浅浅祷告声,顺着她的眉眼描绘,又落在她的唇上。
她突然口干舌燥,心跳加快。
“吃饭啦!”远处的守心突然吼了一声。
南山慌乱答应,忘了自己看不见的事实,当即就往前走,只是还没走两步,胳膊便被人抓住了。
“慢点。”他说着话,将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南山就真的慢了下来。
第38章
虽然霁月再三说了,她的眼睛会不药而愈,可瞎的时间久了,南山还是相当郁闷的,就连守心晒的红枣干都不喜欢了,也不想去院子里晒太阳,整天趴在床上,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南山,墙角那块菜地该浇水了,你来给我帮忙呗。”守心热情邀请。
南山翻个身:“不去。”
“来嘛来嘛,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点活儿。”守心不死心,继续劝。
南山心情郁卒:“我一个瞎子,能干什么活儿?”
“呸呸呸,怎么不能干了?你可以帮我扶着水桶啊。”守心道。
南山干脆不回话了,直接把被子拉到头顶。
守心无奈,只好帮她关上房门,然后扭头看向一袭浅蓝布衣的霁月。
“她已经这样好久了,不吃东西,也不起床,我上次还看到她躲在被窝里悄悄的哭,”守心摊摊手,稚嫩的脸上出现一种名叫忧愁的情绪,“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假装没看见。”
霁月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
“……算了,我再去研究几样糕点吧,她还挺喜欢甜食的,也许吃完甜食心情就好了。”守心说着,第一次无视他的霁月仙君,径直往厨房去了。
主屋寝房里静悄悄的,南山掀开被子,双眼无神地躺在床上。
东夷岛的时间本来就模糊,她这一瞎更是分不清今夕何夕,虽然守心说她才瞎没多久,可她总觉得已经过去八十年了。
而且直到现在眼睛都没有好转,看起来还能再瞎几个八十年。
“早知道会变成瞎子,我就不修炼死了算了……”南山在床上滚来滚去假哭几声,眼角竟然还真的湿润了。
她想阿娘了。
其实这段时间忙着修炼,她已经很久没有想阿娘了,可如今突然瞎掉,时间都空了出来,她就开始频繁地想阿爹阿娘,想仙人阿爹和灵晔,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讨人嫌的溪渊。
溪渊……要不是这狗东西,她也不会被抓到东夷岛来。
南山咬牙切齿,随即又卸了气,觉得没必要怨天尤人,毕竟不来东夷岛,她也不知道自己少了根灵骨,说不定直到现在还想着什么都不做,全靠灵晔帮自己灌溉灵骨呢。
那她不得把灵晔吸干了啊。
南山想到那个画面,忍不住抖了一下。
躺在床上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后,南山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便摸索着下了床,慢吞吞地朝着桌子的方向走。
她看不见东西,只能手脚并用地试探着往前,可即便这么小心,右脚还是踢到了椅子,一时间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霁月进来时,便看到她眼泪巴巴蹲在地上的可怜模样。
他静默一瞬走上前去,南山听到脚步声抬头,一伸手果然抓住了柔软的衣料。
“守心?”她双眼无神,已经学会侧耳听动静,“我不是说我不去外面嘛,你怎么又回……”
“是我。”霁月温声道。
南山顿时不说话了。
屋子里很静,静到霁月蹲下时衣料摩挲地面的响动都十分清晰,南山咬了咬唇,伸手扶住他的膝盖。
“怎么蹲在这里?”霁月问。
南山扯了一下唇角:“磕到脚了。”
“我看看。”霁月去握她的脚踝。
南山索性坐在地上,任由他温热的手指褪去她的鞋袜。
脚趾暴露在空气里,她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只可惜霁月握着她的脚踝,没能让她得逞。
“红了。”他说。
南山闷闷地应了一声,下一瞬便感觉到清凉的灵力注入伤处,她轻轻抽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离自己很近,近到呼吸都产生摩擦,使得空气升温。
霁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输出的灵力停滞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不是什么大伤,甚至连小伤也算不上,南山早就不疼了,被霁月小题大做地治疗后,更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察觉到霁月想帮自己穿袜子,南山赶紧将鞋袜抢过去:“我自己来!”
霁月没有强求,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待她快穿完时才说:“若是无事,跟我去个地方吧。”
“我才不要去前殿,”南山拒绝,“那边的香火熏得我头疼。”
霁月轻笑一声:“不去那里。”
南山顿了顿,还真生出点好奇心来。
片刻之后,她落在柔软的沙地上。
湿热的海风吹得人衣角翻飞,远处海浪拍岸,声音清脆响亮,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鸟鸥鸣叫。南山虽然看不见,可心情突然开阔起来,她伸了伸懒腰,伸手在空中乱抓,直到抓住霁月递过来的胳膊,才算稳住了心神。
“你带我来海边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霁月看着她总算舒展的眉眼,唇角挂起笑意:“散心。”
“……我心情挺好的,不用散。”南山说这话,自己都觉得心虚。
霁月也没有拆穿她,反而体贴道:“陪我散心,整日听信徒祝祷,也挺烦的。”
“你还会觉得烦啊,我以为你很享受这种万人爱敬的感觉呢。”南山抓着他的胳膊,随他一同往海边走。
东夷岛的沙滩是白色的细沙,柔软又细腻,踩在上面仿若踩在棉花上,南山本就看不见,再加上地面软陷,便更是不敢大意,几乎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脚下,等霁月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海边。
“鞋袜湿了。”她说。
霁月:“无妨,回去的时候给你弄干。”
两人说着话,潮水突然涌了上来,将本就潮湿的鞋袜打湿个彻底,连衣角也湿透了。
南山松开霁月的胳膊,摸索着蹲在地上,将手贴在冰凉的沙子上等了会儿,果然等到潮水再次涌来,沙子如流水一般被从指缝带走。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海边玩。”
“先前没有过?”霁月也蹲下,学着她的样子将手贴在沙滩上,可惜南山看不见。
听到他的问题,南山摇了摇头:“以前从来没见过海,来了东夷以后也没怎么来过沙滩。”
偶尔来的那几次,全是为了逃跑,哪有什么心思玩……不过这个就没必要说了。
霁月显然也想到了她那几次逃跑,无声笑了笑后牵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走吧,带你踩水。”
“踩、踩水?”南山睁大了无神的眼睛,“掉海里怎么办?!”
“不会,这边没有那么深,你抓紧我就好。”霁月说着,拉她往海里走。
南山清楚地感觉到海水没过脚踝,心跳一瞬间加快,连嘴唇也开始发干。她看不见,又不敢再乱用灵力,天地俯仰之间只能依靠身边的男人,可这个男人却一直拉着她往深处走,只要略一用力,便能把她推进海里万劫不复。
她忍不住停了下来。
“我还是害怕。”南山小小声。
霁月便不再强求,牵着她停在原处。
海风突然烈了起来,海浪一个接一个地拍过来,南山抓紧了霁月的手,心跳扑通扑通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抬脚。”
耳边传来霁月的声音,南山下意识遵从。
“踩!”
她用力踩下去,浪花瞬间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南山咦了一声,又尝试着去踩,这一次的水声却不够清冽。
“你得等浪到脚边,起得最高时再踩,这样才会响些。”霁月搀扶着她,待时机成熟,又叫她抬起脚。
啪!
南山笑了,眉眼间的郁卒总算彻底不见。
她在海边玩了好一会儿,直到疲累了才回到沙滩上,靠着一块石头懒洋洋地晒太阳。霁月施咒为她弄干了衣裳,也在她的旁边坐下了,两人听着海浪的声音,许久都没有说话。
南山短暂地打了个盹儿,醒来后摸到霁月柔软的衣袖,便知道他还在这里。
“这里可真清净。”南山说。
霁月嗯了一声:“此处海水太浅,不适合停船,东夷百姓便不常来此。”
“你经常来吗?”南山问。
霁月静了静,轻笑:“小时候喜欢来,如今倒是很久没来了。”
“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景色。”南山叹气。
霁月:“东夷四面环水,景色都是一样的。”
“两个眼睛一张嘴的人都能长得天差地别,风景又怎么可能会一样,”南山靠在石头上,懒洋洋地垂着眼眸,“霁月仙君喜欢的地方,风景一定是一等一的好。”
霁月没有言语。
半晌,他说:“这里有很多香彩雀,你要吗?”
“香彩雀?是什么鸟?”南山好奇。
霁月失笑:“不是鸟,是一种花,小小的花朵,很长一串。”
“听起来很好看,能带我去看看吗?”南山说着就要起身。
霁月将她按回沙滩上:“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摘。”
说罢,他便一个人走了。
南山眼前一片漆黑,被独自留在沙滩上,突然生出一分心慌,只是这点心慌还没来得及扩大,便听到霁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别怕,我就在这里。”
南山笑了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招了招手。
不知道是不是涨潮的原因,海浪声越来越近,南山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头发,始终面朝霁月的方向。
霁月在说完那句话后便没了声响,她扶着石头站起来,高声唤他:“霁月!”
“我在。”
听到他的回应,南山略微松了口气。
海风越来越大了,吹得人眼睛发酸,她用力眨了几下,却还是酸得泛起了泪珠。泪珠在眼眶里聚集,又被她用力挤出来,等再次睁开眼睛时,光晕便这样透了进来。
霁月拿着一捧花回来时,就看到她静静站在石头前,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边。怕她等得心急,他一边大步朝她走去,一边开口宽慰:“我回来了。”
“你别动。”南山突然开口。
霁月立刻停下,一向温柔的眉眼透出些许疑惑:“怎么了?”
南山又眨了一下眼睛:“原来香彩雀真的是花啊,还是蓝色的,我以为你骗我呢。”
“我骗你做什么,这花的确是蓝……”他好像没有说过花的颜色。
霁月猛地抬头,就看到某人像阵风一样朝他吹了过来,他下意识张开双臂,下一瞬南山便跳到了他的身上,手脚并用地扒着他欢呼:“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
霁月也笑了起来,顺着她乱晃的力道往后退了两步。
南山太欢喜了,笑闹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连忙从他身上下来,霁月也不着恼,扶着她的腰直到她站稳才松开。
“霁月,我能看见了。”南山笑着与他对视。
霁月眉眼温润:“嗯,真好。”
对视良久,南山扬起的唇角慢慢放下,心底的欢喜渐渐被别的情绪替代,她明明没有站在海里,心跳却还是乱了几拍,扑通扑通震耳欲聋,小鼓槌一样敲击着她的耳膜。
海浪声仿佛一瞬远去,整个东夷都变得安静起来,南山迟缓地眨着眼睛,慢慢踮起脚尖。霁月静静地看着她,明明自己没动,却看到她瞳孔里自己的脸越来越清晰。
呼吸交融的瞬间,霁月的喉结滚动一下,却突然别开了脸,南山微微一怔。
踩了水,也摘了花,眼睛也能看到了,两个人便一同回了后院。
“虽说眼睛能看到了,但也不能大意,这段时间少看功法,多多休养生息,灵力更是不能再用。”
“好。”
“你的灵骨需要己身修为滋养,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在彻底找到解决办法之前,你只能继续以灵力代替灵骨,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了,待你休养好,我为你加固那一截灵力,以免再出现略微分神便灵力乱岔的事。”
“好的。”
“切记,彻底休养好之前,莫要再修炼。”
“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便已经走到南山的寝房门口。
霁月清了清嗓子,道:“回去休息吧,我先走了。”
“再见。”南山客气回应。
两人对视一眼,霁月转身离去,南山微笑目送,直到他的背影消失,表情才一点一点变得呆滞。
“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呢?”守心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南山扫了他一眼,发现他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衣裳,顿时面露嫌弃:“你这穿的什么衣裳,真是难看死了。”
“我这衣裳哪里……你能看见了?!”守心震惊。
南山得意地挑起眉头:“你才发现啊?”
“太好了!恭喜恭喜!”守心欢脱地在院子里跑了一圈,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子。
南山看着他欢快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可惜还没高兴太久,某个小孩就凑了过来:“能看见了是好事,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南山笑意一收:“谁说的,我很高兴。”
“……你这叫高兴?”守心表示怀疑。
南山冷哼一声,倨傲地转身回房。
关门,走到床边,脱鞋,钻进被窝……南山抱头,无声尖叫,疯了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直到被子都滚到了地上,头发也彻底乱了,她才双眼发直地坐起来。
……所以她刚才都做了什么啊!就算再高兴,也不能去亲人家吧!霁月会不会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又或者以为她轻浮浪荡?天呐!她到底是为什么!南山又一次无声尖叫,最后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因为自己发疯一般的行为,她以为自己和霁月得尴尬好一阵子,可下次见面时,霁月却一切如常,仿佛彻底忘了沙滩上的事,她总算松了口气,也默契地假装无事发生。
恢复视力以后,南山的眼睛还是不舒服了一段时间,这次她彻底长了教训,每天好好休息,不敢再擅自修炼,等彻底好了之后,霁月将她代替灵骨的那段灵力重塑,原本无形无影的灵力顿时坚硬如石,乍一看与其他灵骨无异。
“到底不是真的灵骨,只可使用十年,不过这十年内,你倒是可以自由修炼,”霁月温声道,“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观过天象,看出还有别的解决之道,只是这办法究竟是什么,我暂时还没看到。”
南山乖巧点头:“多谢霁月仙君。”
霁月顿了顿,颔首:“不必客气。”
南山微笑,霁月也扬了扬唇,守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等霁月一走,立刻叉腰审问南山:“你是不是又欺负仙君了?”
“……我为什么要欺负他?”南山见鬼一样看着他,“你没看见我对他多客气吗?我还跟他说谢谢呢!”
“这才是问题所在,你什么时候对他客气过啊?怎么这段时间突然像个人了?”守心眯起眼睛。
南山心虚地别开脸:“你这是偏见……我懒得理你。”
守心哼哼两声,还要继续逼问,南山就找个借口赶紧逃走了。
被重塑的灵力确实比以前好用,只是十年的期限确实太短了点,让人觉得时间紧迫。南山不敢偷懒,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霁月来了后院几次都没见到她,最后只好将玉简送到门口。
南山每次拿到玉简,都会感慨霁月的神通广大,以前她对修炼的事一窍不通,看不出这些玉简的来历,如今修炼上了正路,再看这些玉简,才发现是皆是三界最顶尖的修炼功法,不是一天两天能收集到的。
就好像他很久很久以前就预料到会有用上的一天,所以早早就开始筹备了一般。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过霁月,霁月静默良久,突然翘起唇角。
“对啊,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你会需要这些功法,所以早早就开始筹备了。”他说。
南山斜了他一眼,暂时忘记了沙滩上的尴尬:“你以为你是谁啊,比昆仑老祖还能算吗?”
霁月不知昆仑老祖是谁,闻言也只是笑笑。
南山看着他脸上清浅的笑意,心跳又乱了一拍。
空气突然安静,两人不经意间对视,又各自别开了脸 。
许久之后,霁月轻咳一声:“我去前殿……”
“哦哦。”南山连连点头,等他走了才按了按心口,又回屋修炼去了。
在东夷待得久了,前面二十年的人生好像突然离她很远很远,她起初还会频繁地思念外面的人和事,偶尔也会躲在被窝里哭,渐渐的那些人和事好像离她越来越远,她脑子里只剩下两件事——
打破东夷与凡间的结界。
以及,活得更久一点。
东夷的昼夜交替不正常,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十年期限’还剩多少,只知道在第七个黑夜过后,她的修为已经到达灵力所塑灵骨所能承受的顶峰。
初晨的天色与其他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一些,南山走出房门,看一眼高悬于头顶的血日,掐指捏诀转眼出现在海上。
都说修者修心,修为越高,心境便越为开阔,可南山自觉第三次出现在这里,还是像之前两次一样担心自己被淹死。
虽然以她如今的修为,很难被淹死了,但她作为陆地上长大的小孩,真的很难克服对海的恐惧。
“没什么好怕的,之前一点灵力都没有的时候都没淹死,这次还能出事吗?”她小声安慰自己。
南山缓了缓心情,郑重酝起灵力朝虚无的对岸推去,一瞬间海天变色惊涛连连,原本隐匿于空气中的罩子逐渐浮现,遮天蔽日地将整个东夷岛囊括。
海风凛冽,南山长发高束,短短的衣裤被风吹得鼓鼓囊囊,没有半点大能之姿,可周身溢出的灵力,却比海风还要凛冽,黑红之气乱窜的罩子仿佛感知到来源于她的威胁,一时间轻轻颤动。
南山闭目凝神良久,倏然睁开眼睛,一道灵力从指尖喷涌而出,直直朝着罩子杀去。海浪瞬间抬起三丈高,一半犹如高墙抵御来自她的攻击,一半直直朝她拍去。
南山倏然后退,一个翻身再次甩出灵力攻击,强劲的灵力撞在罩子上,顿时发出一道巨大的声响,像是玉石碎裂,也像是怨鬼哀鸣。
岛屿之外,灵晔倏然抬眸,于横生的怨气之中隐约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似乎要被惊天的巨浪压碎。
“南山……”
灵晔眼神一凛,顾不上久别重逢的喜悦,手中化出一把长剑直直朝巨浪杀去。
第39章
几乎是巨浪拍下的一瞬间,南山就意识到了不妙,可惜她如今的修为虽高,实战的经验却不多,当点点水珠如利刃一样射来时,她一时闪躲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海浪锋利地杀来。
……今天不会要折在这儿了吧?她倏然睁大眼睛,正要豁出所有灵力拼命抵抗时,一个巨大的铃铛突然将她罩住,挡去了所有攻击,没等她反应过来,铃铛急速缩小,一只手横穿过来抓住,抱着她猛地扎入海中。
咸苦的海水刹那间蒙住了眼睛,南山难受得闷哼一声,男人抬手覆上她的双眸,她闭上眼睛,安心地任由他将自己带离。
虽然在海中也自由呼吸,但落在沙滩上的瞬间,南山还是撑着身子,象征性地咳嗽两声,正要谢谢来人相救,一片阴影便落在头顶,她下意识抬头,恰好对上一双震怒的眼睛。
南山又咳一声,没话找话:“你怎么也有个铃铛,跟守心借的吗?”
“为什么要独自前去?”霁月右手背在身后,冷声质问。
南山往后一坐,看起来像是跪着:“我今早起来,觉得灵力大增,就想来试一试。”
“试一试?”霁月笑了,眉眼却透着几分尖锐,“差点将自己试没命?”
“我也没那么莽撞,之所以敢来,是因为发觉如今的修为,已经到达灵力所化的那根骨头能承受的最大程度,想着这也是我修为的巅峰了,便来了一趟,”南山卖乖地笑笑,“你也说过,破开这壳子的一定是我,那巅峰时期的我破不开、什么时候的我又能破开呢?”
听到她说自己已到巅峰,霁月明显怔愣一瞬,可再看她不当回事的样子,神情便愈发冰冷:“你连破除的方式都不知道,还敢说自己不莽撞?”
南山隐约看到他眼底似乎一抹红光闪过,可再看时,却又是清凌的黑瞳,仿佛刚才那一抹红光只是她的错觉。
相处这么久,南山其实也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可发这么大的火,却是第一次见,一时间很不适应,下意识回嘴道:“你把我抓到这破岛上,不就是为了让我开路吗?现在我主动尝试……虽然失败了,但说明我态度还是积极的,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面对她的质问,霁月神情微动,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南山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心情突然很差,便板着脸往家走。路上遇见了李婶他们,还被塞了几块糖糕,她拿回家后,全都给了守心。
“你不吃啊?”守心好奇。
南山板着脸:“不想吃。”
“这脸臭的,谁又招惹你了?”守心啊呜咬一口糖饼。
南山冷笑:“还能是谁?不就是你的好仙君!”
“哦,”守心没当回事,“那你道歉没有?”
南山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招惹我,我道歉?!”
“仙君温柔和善,从不主动招惹别人,肯定是你先找他麻烦了,那你道歉不是理所当然?”守心反问。
南山气笑了:“你这心都偏到姥姥家了,把糖饼还给我!”
说罢,就要去抢。
守心赶紧把糖饼塞进嘴里,南山大怒,直接捏住了他的脸。
守心疼得大叫:“放手!放手!”
“我就不放!”南山拧着他脸上的软肉拉扯,“你这么向着霁月,还当什么座下童子啊,要我说你给他当儿子算了,我看你长得也有几分像他,挺合适的。”
守心突然不挣扎了:“真的合适?”
南山:“……”
面对一脸期待的守心,南山无言以对,干脆回屋去了。
“怎么不说话啊,真的合适吗?”守心追在后面问。
南山砰地一声,把门板拍上了。
总算清净了。
她往床上一倒,无声地扑通几下开始发呆。
守心总算意识到她真生气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所以仙君到底怎么着你?”
南山不说话,只是蓦地想起霁月离开时看她的最后一眼,于是烦闷地翻个身。
“……你怎么不说话啊?”守心抬高了声音。
南山还是不想理人。
“你不会要自尽吧?!”守心说完,被自己吓到了,连忙大力拍门,“南山?南山!你还活着吗南山!你再不说话我可就撞门了,我真的撞了啊,我现在就撞……”
“门又没锁,你撞什么门啊。”南山烦躁打断。
守心一静,很快就把门推开了。
“那个……你还好吧?”他磨磨蹭蹭走到床前。
南山木着脸:“没死。”
守心讪讪一笑:“你饿不饿,我给你做好吃的。”
“不饿。”
“那你渴吗?我给你倒点水?”守心又问。
南山:“不渴。”
“那你想让我做点什么?”七岁小孩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索性直接问了。
南山斜了他一眼:“希望你出去,并在外面把门关上。”
守心嘴角抽了抽,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不死心地问:“真不想让我干点什么啊?要不我给你洗衣服呢?你把你身上的换下来吧,我去给你洗洗,用皂角洗。”
“我衣裳是早上刚换的。”南山还是拒绝。
虽然下过海,但入海的瞬间霁月就把她护住了,那些海水连她一根头发都没沾湿,更何况是衣裳……唔,这样一想,霁月还是挺贴心的,就是上岸后那种冷漠的态度叫人不爽。
守心看着她的神情变了几变,忍不住再问:“真不用我帮你洗啊?”
“你怎么这么啰嗦。”南山皱眉。
守心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是我啰嗦吗?明明是你自己笨,衣裳被月信弄脏了都不知道,还让我暗示这么久。”
“不好意思,自从我开始修炼,月信便已经……”南山话说到一半,突然注意到衣角上的血迹,她倏然睁大眼睛。
守心见她总算发现了,顿时轻哼一声:“看来也不瞎嘛,赶紧换下来……”
话没说完,就看到南山咻的一下冲了出去。
“你穿个脏衣裳往外跑什么!”守心气急败坏,眼看着人已经没影了,只好高声叮嘱,“你用个清洁咒!”
神殿之上,信徒人人虔诚,三跪九拜之后双手合十,默默说出自己的心愿。霁月高坐神台,身后是他三丈高的金塑神像,香火缭绕间,他眉眼慈悲宁静,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子民。
突然,一阵风吹动了帘子,他顿了顿,空泛的双眸重新流转。
“霁月!”南山冒冒失失闯进神殿,用力地朝他打招呼。
虽然刚刚不欢而散,但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后,霁月还是扬起了唇角。南山捕捉到他的笑意,也跟着笑弯了眼睛,下一瞬察觉不对,僵硬地扭过头,看向宽敞的大殿——
大殿之内,正在祈祷的百姓们都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她,似乎不懂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霁月也发觉了不对,正要将南山带走,就看到她突然双手合十,一脸庄严道:“我来拜拜霁月仙君。”
众人恍然,连连夸了她几句,便各自祈祷去了,南山趁机赶紧示意霁月跟自己来,霁月无声笑笑,顺从地跟着她从后门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连同前殿和后院的走廊里,一时间心思各异,南山嘴唇动了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纠结时,身后突然传来霁月的声音:“对不起。”
南山立刻停下,讪讪看向他:“你道什么歉。”
“我方才太过急躁,对你发脾气了,”霁月平静地看着她,又道一次歉,“对不起。”
南山摸摸后脑勺:“我知道的,你是担心我出什么事,才会那样,我就是抹不开面子,才会故意生气……你的伤怎么样了?”
霁月闻言一顿。
“别说你没受伤啊,”南山忙道,“我衣裳上都沾血了。”
霁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她衣袖上点点血迹。
提到血迹,南山就忍不住笑了:“那小孩竟然以为这是月信,谁家月信能沾到袖子上啊。”
“他没与你之外的女子相处过,对月信一知半解也正常。”霁月为守心说话。
南山摸摸鼻子:“我知道,我又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就是觉得挺好玩的。”
霁月笑笑,温柔地看着她。
南山被他看得眼神飘忽,但还是坚持道:“给我看看你的伤。”
霁月见岔开话题无用,只好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
当看到他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时,南山倏然失声,大脑好一会儿都是空白的。
“吓到你了?”霁月说着,便要重新把手背过去。
南山连忙抓住他的手腕,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力气太大,又赶紧松了松:“怎么会……怎么会这么严重?你不是会医术吗?为何要放着不管?”
“罩子所伤,医术无用,只能让其慢慢好,”霁月说罢,见她还是担心,便出声安慰,“也不至于太慢,半日功夫便可痊愈。”
东夷岛上的半日功夫,可不是说结束就结束的,南山愈发心急,干脆往他手心注入灵力。
可惜无用。
任凭她如何努力,被海水泡得发白的伤口都没有半点愈合的趋势,反而因为汲取了太多灵力,又渗出鲜红的血丝。南山不敢再乱动,看着伤口的表情就像是天塌了。
霁月又一次被她的表情逗笑。
“你还笑得出来!”南山怒道。
霁月立刻就不笑了。
两人对视良久,南山终于愧疚地别开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自作主张,才会害你受伤。”
“你独自一人前去,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吧。”霁月温声道。
“你怎么知道……”南山惊愕抬头,又一次对上视线,脸颊突然泛热,“我我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你一早起来看到罩子破了,会很高兴。”
说罢,她苦涩一笑:“结果不仅搞砸了,还害你受伤。”
“是我的错,我没告诉你破解罩子的方法。”霁月接话。
南山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就别在这里认错了,回后院吧,我给你包扎一下,虽然暂时好不了,但也不能一直这么晾着啊。”
霁月答应一声,便跟她回去了。
守心以为南山这次跑出去,少说也得闹个七八顿饭的别扭才回来,结果他刚在院子里坐下,就看到她带着霁月回来了,从自己身边经过时,还春风得意地招了招手。
“闲着没事干晒太阳啊?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过得像个老头一样。”嘲了他一句,便带着霁月回屋了。
守心:“……”反复无常。
由于平时的小病小灾都是霁月来治,南山房中并没有什么可用的药物,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后只找出一块干净的白布和一只草编的蚂蚱。
“这个守心,什么时候往这里藏了只蚂蚱啊。”南山把蚂蚱放在梳妆台上,拿着白布走到霁月面前,“那个,我没有药,要不凑合包一下?”
霁月答应一声,手指一划布条就裁好了,南山一看,顿时有点想笑:“别说,有了修为就是做什么都方便,我刚才还想着要找把剪刀来呢。”
“你如今也是有修为的人了,许多事都可以便宜处置。”霁月提醒。
南山答应一声,低着头为他包扎。
她靠得很近,随便扎起的头发有很多毛碎,时不时拂过霁月的下颌,霁月垂着眼眸没有躲避,仿佛无事发生。
南山很快将他的手包好,后退一步颇为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霁月静静地看着她,视线无意间划过她衣角的血迹时,左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却始终没有为她清去痕迹。
南山盯着他的手看了半天,总算想起了正事:“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破除那层罩子。”
霁月闻言,视线总算从她的衣角挪开,重新落在她的脸上。
“要怎么做?”南山歪了歪头,好奇地看着他。
霁月无声笑笑,道:“暴力破除是不行的,要想彻底毁了罩子,便得先毁了形成罩子的根源。”
“那罩子的根源在哪?”南山追问。
霁月静默片刻,刚要开口说话,守心就从外面冲了进来:“南山!我们种的萝卜发芽了。”
“真的吗?!”南山一脸惊喜,连忙跑了出去。
霁月静静站在房中,看着院子里欢喜的一大一小,好一会儿才别开脸。
南山忙完了地里的事,总算想起了谈话谈到一半的霁月,可惜当她回头时,霁月已经消失不见了。
“看什么呢?”守心问。
南山:“霁月,他好像走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闲啊,仙君他可是很忙的。”守心嘀咕一句。
南山又一次想起蚂蚁一样的祝祷声,不由得抖了一下:“他现在受伤了,需要好好休息,赐福的事就不能先放一放吗?”
“受伤了?”守心震惊抬头,“仙君受伤了?他怎么伤了?伤得严不严重?”
南山:“……”忘了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怕他找自己的麻烦,南山没敢说霁月受伤的真实原因,只是敷衍几句表示并不严重,可即便如此,守心也足够心神不宁了,要不是因为有不能见外人的病,他恨不得立刻冲去前殿关心霁月。
南山只好再三安慰,并表示她会替他多去前殿关心照顾,守心的心里才好受点。
“仙君对你这么好,你这段时间一定要多关心他。”守心叮嘱道。
南山答应一声,就差对天发誓了。
守心叹了声气。
“好啦,别担心了,”南山转移话题,“对了对了,我在屋里找到一个你的东西。”
“什么?”守心不太感兴趣。
南山跑回屋里,将那只小蚂蚱拿了出来:“你看!”
守心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脸:“这不是我
编的。”
南山:“怎么可能,就是你编的。”
“真不是我,你看这叶子都枯成什么样了……等一下!”守心的手往怀里一伸,直接拔出个大铃铛在蚂蚱上晃了晃,看到蚂蚱上若隐若现的红光后面露惊讶,“我就说怎么有股熟悉的感觉,你看你看,上面有我铃铛上的同源灵力!”
“是吗?”南山低头看向手里的草编蚂蚱,蚂蚱眼睛鼓鼓的,很是好看。
“霁月跟你借铃铛了?”她又问一句。
守心一脸莫名:“没有啊,仙君跟我借铃铛干什么?”
南山就没有再问了。
答应了守心要多去照看霁月,南山就开始频繁往前殿跑,这次她学聪明了,进去之前先给自己施个障眼法,确保那些信徒看不见她了才进去。
霁月的伤势好得很慢,看起来完全不像他说的那样,可以半天的时间就好全,南山研究了一下,觉得他是因为没有好好休息,伤口愈合得才会这么慢。
“早晚会好的,你不必太担心。”霁月温声道。
南山抿了抿唇,问:“你就不能休息一段时间吗?”
说话时,两人都坐在神像的肩膀上,下方是像蚂蚁窝一样密集的信徒。
面对她的问题,霁月清润一笑:“身为东夷的神,受子民供奉而生,不可有一日懈怠。”
“……你这神仙做得可真累,还不如做个凡人自在。”南山无语。
霁月笑笑,抬手又为一个上香的子民赐了福。
南山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忍不住问:“那如果他们都不来祈祷,你是不是就能休息了?”
“若真是如此,自然可以好好休息,可惜……”霁月垂眸看向自己的子民,神情悲天悯人,“心愿未成,他们怎会停下。”
南山若有所思地托起下巴。
血日依然高悬于天空,黑斑将其盖住了三分之二,余下的光亮让整个东夷岛仿佛都进入了阴雨天。
南山从前殿回来后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去找了守心,叫他帮自己个忙。
“为什么要把仙君调离神殿?你是不是想干什么坏事?”守心怀疑地看着她。
南山抱臂:“你还想不想让霁月的伤快点好了?”
“当然想。”守心立刻道。
南山:“那就听我的。”
守心见她说得笃定,心里虽然迟疑,却还是按照她的吩咐,躲在屋里装起了病。
“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霁月果然及时赶来,“可是又溜出去见外人了?”
“我没有!”守心答得中气十足,随即又虚弱道,“就是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肚子痛,很痛。”
霁月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守心被看得心虚,默默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这招还是跟南山学的,果然很有用,藏起来后感觉好多了。
“守心。”可惜霁月唤他一声,他便前功尽弃。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没有生病,是南山让我拖住你的。”守心叹气。
霁月面露不解:“所以她为何要你拖住我?”
“因为……”
轰隆——
一声巨响,打断了守心的话,两人皆是一愣,等从屋里出去时,南山已经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你这是……”守心看着她脏兮兮的脸和满身尘土,目瞪口呆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干什么去了?”
“我把神殿炸了。”南山眼睛晶亮,“放心吧,没炸神像,也没人受伤,我就是把跪拜的地方给毁了,然后骗他们说是地震。”
说完,她开心地看向霁月,“这下修好之前,没人能来祈祷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守心:“……”
霁月:“……”
沉默,气氛过于沉默。
南山察觉到不对劲,再开口声音都小了点:“有什么问题吗?我那个……我做事有分寸的,就毁了一个地面,随时都可以用灵力修好。”
守心总算说话了:“你让我拖住仙君,就是为了做这种蠢事?”
“什么叫蠢事,我只是想让霁月多多休息。”南山梗着脖子反驳。
守心白了她一眼:“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就算不来神殿祝祷,也可以在家祭祀跪拜?到时候仙君就得走街串巷地去赐福,反而比在神殿赐福更累。”
南山:“……”
“真无聊,早知道就不配合你了。”守心少年老成地叹了声气,跟霁月道了歉就往厨房走,还不忘叮嘱南山尽快把神殿恢复如常。
南山无言良久,直到对上霁月含笑的眼睛,才忍不住问一句:“他说的是真的?”
霁月还是笑,如春风化雨,答案却不言而喻。
南山垂头丧气地往神殿走,当看到自己狼藉的杰作时,指尖捏诀便要恢复如初。
“我来吧。”霁月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南山撇了撇嘴:“我自己惹的麻烦,我自己解决。”
霁月闻言,便没有再干涉。
南山叹了声气,不太熟练地双手合十捏诀,大殿内的碎石板缓慢升起,逐渐拼凑成一块块完整的砖,又慢慢地填补回原先的位置。
这一套恢复物品的法咒所需灵力不多,但十分耗费心神,等最后一块砖归位时,南山只觉双臂酸痛难忍。
她默默松了口气,刚扬起笑脸看向霁月,便看到他略微失神的模样。
她顿了顿,小声问:“你很失望?”
霁月回神,对她温和一笑:“倒也没有,只是看你忙活这一场,突然好奇耳边没有祝祷声是什么感觉。”
“你小时候不是普通人吗?”南山不解。
霁月抬眸望向自己的神像,似乎陷入某种回忆。
许久,他缓缓开口:“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早就忘了。”
南山指尖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霁月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歉意一笑后正要离开,南山突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自从上次沙滩之后,两个人之间便总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尴尬,平日相处时也会刻意保持距离,如今她突然这么做,霁月直接愣在了原地。
“这样呢?”南山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却因为阻隔变得沉闷,“还能听到吗?”
霁月怔怔与她对视,觉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南山本来也是冲动行事,此刻对上他清凌凌的眼眸,突然感觉世上的杂音都消失了,渐渐的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无声的对视中,南山微微张开唇,才勉强保持顺畅的呼吸,霁月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明知道不该,却很难别开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南山突然踮起脚尖靠近,霁月后背一僵,下意识便要像第一次那样别开脸,可捂着他的耳朵的双手突然捧住他的脸,力度不大却强硬地将他转了回去。
南山笑笑,用力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霁月仙君,你喜欢我。”南山放开他后退一步,略为得意地看着他。
第40章
有一瞬间,霁月似乎是想反驳的,但南山没给他机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是偷偷的看我,从我第一次来岛上的时候就开始了……当然了,我那时候以为你在研究怎么害我,直到后来才回过味来。”
“你会给我洗衣裳,被月信弄脏的也不嫌弃,会教我读书明理、给我做饭,会在我受伤的时候一直守着我,还会在我闭门修炼的时候,在我的房间门口放糕点,那些糕点都是集市上才有的东西,钟伯不敢送,守心不敢买,只有可能是你送的。”
“最重要的是,你和我对视的
时候,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你眼睛里的我很好看,比我本人还要好看,“南山一一细数他心动的证明,最后狡黠一笑,“霁月仙君,其实我有时候是很聪明很敏锐的,你就承认吧。”
霁月静默一瞬,问:“神殿都修整好了?”
“……啊?修整好了。”南山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
霁月:“嗯,那让百姓们回来吧,我也要开始赐福了。”
南山:“……”
在她说了一大堆后,霁月一个字都没回应,反而客气地将她请了出去。南山从后门离开时,神殿里已经跪满了百姓,恼人的香火又开始鼎盛,仿佛这些人什么都不用做,唯一的事就是来乞求神仙保佑。
南山回头看一眼霁月的背影,突然促狭道:“霁月仙君,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尽管知道她用了避身法,下面的百姓听不到也看不到她,但她嗷这一嗓子,还是成功让霁月的后背绷紧了。
南山笑弯了腰,一直到回了后院,脸上的笑意都没减少。
“仙君没责骂你?”守心怀疑地问。
南山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仙君什么时候责骂过人?”
“少来,仙君虽然仁善温良,但也不是没脾气的,你干出炸神殿这种祸事,他就算不责怪你,也不至于给你什么好脸色吧,你为什么还这么高兴?”守心说着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你不会对他用了什么迷魂咒吧?”
南山惊讶:“你看出来?”
“你真用了?!”守心震惊。
“当然没用,”南山啧了一声,随即想到什么,又忍不住想笑,“也用不上。”
守心:“?”怎么感觉她有点不对劲?
南山也不想跟七岁小孩解释太多,哼着歌就回屋去了。
守心:“……”她肯定不对劲。
七岁小孩想破了脑袋,也没想通她到底怎么了,反而看到她越来越不对劲,具体表现为动不动就往前殿跑,每次一去就会待很久,回来的时候总是春光满面,啊对,仙君偶尔来后院的时候,她也总跟着他,每次都笑盈盈的,看得他莫名发慌。
南山频繁地去了前殿很多次,终于停歇了两顿饭的时间,守心以为她总算恢复正常了,没想到也就歇两顿饭的功夫,没等到第三顿饭,她就又往前殿去了。
守心终于忍不住问:“喂,你又去打扰仙君?”
南山:“什么叫打扰?我那是去照顾他。”
“……他的手已经快好了,你不用去得这么勤。”守心幽幽提醒。
南山闻言,还真的停下了脚步。
“你不去了?”守心惊奇。
南山指了指他身后:“仙君来了。”
守心下意识回头,看到霁月后连忙迎上去:“仙君,您怎么来了?”
“突然想吃你做的饭。”霁月说这话时,看的是守心。
守心简直受宠若惊,连忙往厨房跑,霁月唇角萦起笑意,下一瞬对上南山好整以暇的目光,笑意顿时僵硬。
“我太久没去看你,你想我了吧。”南山笑着问。
自从神殿那一天确认了什么后,她就突然变了一个人,每次看到霁月,不会再故作自然地寒暄客套,而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不确定的时候会犹豫不前,可一旦确定了,便奋勇得可怕。
霁月显然是领教过了,闻言只是略微别开脸:“许久没来后院,也该回来看看了。”
“你不说我都没发现,你真是很久没来了,”南山慢悠悠踱步到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从下方仔细看他的眉眼,直到他眼神飘忽,才笑着说,“是因为我经常去前殿,所以才觉得没必要回后院吗?守心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霁月反驳的话只说了一句便说不下去了,因为南山总是看着他笑,笑得他一点脾气也没有。
气氛有些僵持时,守心突然端了一盘葡萄跑过来,摆到桌子上后招呼霁月:“仙君请坐,先用些水果,饭菜马上就好了。”
霁月像是松了口气,立刻到桌前坐下了。
守心没想到他这么给面子,顿时受宠若惊地跑回厨房,誓要做出一桌满汉全席来。
南山看到霁月闪躲的样子,也没有立刻跟过来,等他吃到第五个葡萄的时候,才突然开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咳咳……”
优雅温柔的霁月仙君,第一次咳得惊天动地。
南山却神色如常,给他递了一方手帕后,顺手在他手腕上抹了一下,许久没有出现的红色光线顿时浮出,幽幽地散发浅淡的光泽。
“你把这个藏起来,我都快忘了婚约的事了,”南山坐在他对面,捧着脸看他,“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成亲?”
“南山……”霁月咳得双眼泛泪,很艰难地才开口,可惜才叫了她一声,嘴里就被塞了一个葡萄。
南山笑眯眯道:“吃吧。”
霁月:“……”
守心又跑来了,两个人识趣地没有再聊什么婚约,吃过饭霁月便直接离开了。
“你是不是对他做什么了?”守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怎么感觉仙君好像在落荒而逃?”
“想多了吧,我能对他做什么。”南山随口回道。
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担忧自己操之过急了,她从小就只顾着操心自己的小命,其他小姑娘在春心萌动的时候,她只顾着担忧自己还能活多久,在感情一事上没什么经验,最多是对灵晔产生过一些朦胧的想法,但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应对这些事,在发现自己对霁月的心思后,她第一反应就是隐藏起来,可有些事是藏不起来的,尤其是发现霁月对她也不同后,她就只能遵从本心,一味地攻城略地。
不会吓到霁月了吧?
南山总算后知后觉地开始苦恼,守心不知道她整天在忧愁什么,又一次看到她叹气后,干脆给了她一把菜刀:“今天你做饭。”
“为什么?”南山不满。
守心:“平时都是我做,你做一顿又怎么了?”
“平时都是你做,为什么现在要我做!”南山理直气壮,丝毫没有奴役七岁小孩的愧疚。
守心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做啊,你敢做我还不敢吃呢,被毒死了怎么办?我这是给你找点事做,省得你总是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对,她现在就是在胡思乱想,而罪魁祸首就是太闲了,人闲的时候就是会作很多无用的思考。南山越想越觉得有理,于是果断接过菜刀。
守心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还真要去做饭了,于是乐见其成,自己跑去了前院走廊里偷懒。
南山进了厨房才开始犯难,首先她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但因为爹娘惯得厉害,几乎没有做过饭,其次由于守心这个小大人每天尽职尽责,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生的菜和肉了,此刻站在厨房里,突然不知道该先摸哪个。
正为难时,与厨房相隔不远的偏房突然吱呀一声,南山抬头,恰好看到钟伯颤巍巍从里面出来。
虽然同住一个院子,但出于某个原因,他们其实很少碰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天刚亮的时候,而此刻血日已经被黑斑侵占大半,算是临近傍晚了。
四目相对,南山礼貌挥手:“钟伯。”
“仙君夫人?”钟伯惊讶上前,“您怎么亲自下厨了?”
随着他越走越近,南山渐渐看得清楚,当看到他的脸时不由得一顿:“钟伯,您又年轻了啊。”
钟伯失笑:“仙君夫人可真会打趣,老奴一把年纪了,又怎么会年轻呢?”
南山笑笑,却没有说话。
是真的年轻了,不是她的错觉。
在东夷经历了几个交替的昼夜后 ,她也算是发现了一些规律,比如说天刚亮时,霁月的状态最佳,随着黑斑侵袭血日,他的状态会渐渐衰落,这种变化大部分时间里是不明显的,但等到傍晚之后,光线渐渐消失,他就会消瘦憔悴得迎风倒。
而钟伯却是相反,早上时憔悴衰老,然后状态越来越好,等到这样的下午时分,连皱纹都少了几条。当然了,由于他早起时就已经很老了,所以少几根皱纹也没有年轻太多,但精气神和略微直起的腰板却是骗不了人的。
“夫人?夫人!”
南山回神:“嗯?”
“夫人若是不嫌弃,不如老奴为您做一餐饭?”钟伯小心翼翼道。
南山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还是我自己来吧,守心的性子你也知道,要是被他发现了,只怕会大发雷霆。”
钟伯苦涩一笑:“也是。”
他失落的样子太明显,南山刚想安慰几句,突然瞧见他的房门没关。
修者耳聪目明,南山当惯了凡人,还惯用以前的五感,可真有心去看,也能看得极远。她略一集中精力,视线便轻易穿过敞开的房门,落在房中破旧的茶桌上,然后就看到了几本书册。
南山一眼认出,有点像启蒙时所用的那些书。
钟伯被南山拒绝后,颤巍巍地转身离开,南山却突然叫住他:“钟伯!”
钟伯停下脚步,扶着厨房的门框回头:“仙君夫人,还有事吗?”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南山面露尴尬,“这些菜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要不还是你帮我做吧。”
“真的?”钟伯眼睛一亮。
南山点了点头,往旁边退了一步。
钟伯激动得眼圈都红了,连忙净手洗菜,南山默默后退到门边,见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案板上,便不动声色地溜进了他的房间。
这是她第一次来他的房间,因为常年关着门窗,屋子里一股淡淡的老人味,家具相比她和守心的寝房要差很多,但该有的都有,也算是一应俱全。
南山径直走到桌前翻看,果然是她启蒙用的书,上面还有她跟守心打闹时,不小心留下的墨迹。
“仙君夫人。”
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南山震惊抬头,看到门口颤巍巍的老人后,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她竟然没有发现他!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甚至老得连走路都打摆子,可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发现!
“您在看什么?”
钟伯背光而站,一张脸躲在阴影里,叫人怎么也看不清楚。
南山默默放下书册,笑道:“您做饭的时候,我一个人无聊,就想着随便走走,结果发现您房间的门没关……我本是想帮您关门的,可突然瞧见了我的书册,就进来瞧瞧。”
说罢,她直接反问,“钟伯,我的识字书怎么会在您屋里啊?”
钟伯颤巍巍进门,南山立刻绷紧了后背,指尖也不动声色地酝起灵力。可钟伯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到桌边停下,拿起了一本书册仔细地瞧。
良久,他笑着说:“这书册是我写的。”
“您写的?”南山惊讶。
“准确来说,是我抄的,”钟伯看着书册,似乎陷入怀念,“人家的孩子都有书念,我们家的也不能不识字呀,所以我就找人借了书册,一字一字地抄写,再一字一字地教他,他很聪明,也学得很快,他是东夷最好、最乖的孩子。”
“您说的孩子是……”南山试探。
钟伯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一双浑浊的双眼突然垂泪:“那是我的孩子啊,那是我的孩子……”
他突然崩溃,抱着书册踉跄蹲下,一时哭得撕心裂肺,南山看得心下不忍,正要出言安慰时,半开的房门突然被踹出一声巨响,她下意识抬头,便看到守心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你动我厨房了?”他一字一句,逼问地上的老人。
老人迷茫抬头,看到他后眼底流露出真实的痛苦。
守心却被他的眼神激怒,从怀中掏出铃铛就要动手,南山看到连忙用灵力困住他的手腕:“守心你疯了?就算那东西没什么用,也是能砸死人的!”
“为何要动我厨房?”守心呼吸急促,手中铃铛剧烈颤动,似乎恨不得和老人同归于尽。
钟伯不言,只是悲伤地抱紧了书册,像是抱着自己珍视的孩子。
“你要做饭是吗?要做给谁吃?南山还是我?又或者是仙君?”守心还在逼问,铃铛迸出的灵力将他完全笼罩,全身的衣裳都被震得烈烈作响。
眼看铃铛有裂开的趋势,南山心下一惊,连忙道:“是我要他做的!”
只一句话,守心的瞳孔瞬间血红,红得就像永远高悬于头顶的那颗太阳。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便恢复了正常,像是被背叛一般怔怔看着南山:“是你让他做的?”
南山被他的眼神刺痛,收回控制他的灵力才道:“我是因为……”
“让他做饭给你吃,你也不怕万劫不复。”守心冷漠说完,直接转身离开了。
南山顾不上还陷在痛苦里的钟伯,连忙追了过去,在他回屋后即将关门时,一溜烟地钻进了屋里。
“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跟你做朋友了。”守心冷声道。
南山无奈:“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滚!”守心眉眼冷漠得像个厌世的成年人。
南山愣了愣,但还是坚持在屋里:“我不滚。”
守心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被南山用灵力捆了回来。
“我没解释完,你也不准走。”南山大喇喇坐在桌前,一副无赖样。
守心:“……”
“我没打算吃他做的饭。”南山先直击重点。
守心眼眸一动,想看她又忍住了。
“我让他做饭是因为无意间看到我的识字书在他桌子上,所以为了调虎离山,就骗他说想让他做饭,可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要吃啊。”
守心瞄了她一眼。
南山举起三根手指:“你要我起心誓吗?”
“……你怎么动不动就要起心誓,心誓是那么好起的?”守心总算肯理人了。
南山松了口气,将他身上的灵力解除,守心活动一下手脚,板着脸到她对面坐下。
“我觉得,这个钟伯有点奇怪。”南山郑重道。
守心抽了抽嘴角:“你才知道?”
“你别打岔,”南山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这才皱着眉头道,“你说他奇不奇怪,一个凡人,竟然可以悄无声息地出现我跟前,还说那些识字书都是他抄写的,是给他的孩子读书用的……他竟然有孩子?可这么久了,我怎么没见有人来看过他,你知道他的孩子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总不会是我,”守心提到钟伯语气就会变差,“我读书识字都是仙君教的,跟他没有关系。”
南山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会说,吃了他的饭能万劫不复?”
“不知道。”守心回答得干脆利落。
南山无语:“这算是什么答案?”
“就是不知道,反正你不准吃他做的饭。”守心眉头紧皱,显然没开玩笑。
南山与他面面相觑良久,最后只好暂时结束这个话题。
钟伯身上古怪的地方没能弄清楚,那位仙君被她吓跑后也不来后院了,南山哄好了守心,又独自纠结两顿饭的功夫,终于
又去了一次前殿。
神殿香火永远鼎盛,南山已经习惯了这种烟熏火燎的味道,进门后径直走向神台,然后就看到霁月靠坐在神台上,双眸紧闭似乎正在休息。
南山上一次看到他睡觉,是他晕倒的时候,而如今黑斑已经将血日侵袭大半,他消瘦了许多,眼下也泛起了淡淡的黑青,她第一反应便是他又昏了过去,直到走近之后发觉他呼吸平稳,才确定他没有昏倒,只是睡着。
他竟然睡着了。
南山小猫一样跳上神台,悄悄地在他面前蹲下,行动时掀起的清风拂过霁月的脸颊,搅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实在不像个神明,反而像是书生,温文尔雅的,总是噙着笑,哪有半点高位者的架子。南山静静蹲在他面前,视线从他的眉眼一直流转到他的鼻梁,然后又到嘴唇,再往下是喉结。
这样的人,连喉结都是圆润柔和的,没那么突出,却也十分明显,睡着时会无意地滚动。南山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喉结时突然停了下来,沿着他脖颈的弧度一路往上。
日光昏沉,她就像发现了一个好玩的新游戏,手指离得无限近,却始终不触碰到他的皮肤,就这样沿着线条往上,走过嘴唇、鼻梁、眉眼,最后又落到脸颊的位置。
这一刻大殿内香火缭绕,祈福祝祷声却好像离得很远,南山轻笑一声,霁月终于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流光一样的红瞳一闪即逝,重新恢复成黑色后,眼底没有半点睡意,两人对视半天,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于是南山的手指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脸颊上,做了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霁月仙君,你醒啦。”
霁月静静地看了她良久,开口时声音略带沙哑:“我好像还没将破除罩子的方法告诉你。”
南山以为他要等手上的伤彻底好了再提此事,所以一直没有追问,此刻听他突然提到,便下意识地看向他的手。
他的伤确实好得很慢,一直到现在还有一条裂痕,看起来甚是狰狞。
“你说。”她重新看向他的眼睛。
霁月嘴唇动了动,半晌才缓缓道:“你先回去,天黑以后过来寻我,便一切都明白了。”
南山怔怔看了他许久,最后扭头望向神殿外昏暗的天空。
“天黑之后,要及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