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番外】再世梦(1 / 2)

大宋广告商 四月葫芦 10140 字 1个月前

再醒来的时候,他脑中还遗留着心电监测仪的警报声。

人语如同水波,断断续续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除颤成功,恢复窦性心律。”

他好似已经躺了很久很久,光是思考已经耗费了天大的精力。

然而他不敢睡,也不敢闭眼,只能用空茫的眼神盯着天花板上方形的换气扇,用吸氧机维持着虚弱的呼吸。

眼前人影来来往往,可他的眼前偏偏罩了层浓雾,分辨不出任何一张面孔。

第一个看清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站在他病床边,穿了件驼色的帽衫,正将一大兜子雪梨往他身边的矮柜上搁。

他想了很久,声音沙哑地开口:“小孙?”

被叫做小孙的年轻人愣了愣,后知后觉瞪圆了眼睛,一个箭步窜了出去,连滚带爬往门外跑。

“……阿姨!阿姨!总监他说话了!”

被他从门外领进来的,是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女人,烫了很显精神的卷发,只是疏于打理,乱糟糟地绑在脑后。

她低头看他,额边几绺碎发垂在半空,看上去有些憔悴。

“月止……”

她眼眶红得厉害,声音却放得再轻不过,好像声音再大些,就要把他震碎了似的。

“宝贝,看看妈妈……”

他恍惚而惊愕地瞧了她一会儿,嘴唇嚅动很久,叫出两个字:“娘亲……”

--

今天是个难得不加班的周六。

如果罗总监身体还好好的,现在应该正乐呵呵地水工作群,给他们晒自己最新戳的羊毛毡才对。

……如果半个月前,总监没有因为心肌梗塞而倒下的话。

小孙偷偷叹了口气。

同事知道他今天来探望罗总监,在组群里问了好几条消息。

“今天醒了,还说了几句话,正好被我碰上了。”

小孙打字的手指顿了顿。“就是人傻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聊天框登时被一片问号淹没。

小孙不敢让李春秋听见,躲到楼梯间去发语音。

“先是对着妈不喊妈,叫‘娘亲’,跟演电视剧似的。”

“后来阿姨叫他名字,他就糊涂了。说他不叫罗月止,应该叫啥……啥罗四喜?”

“还罗八喜呢,谁能叫这名啊?”

“我们没办法,就把身份证拿出来给他看。总监低头看了一会儿,突然傻得更厉害了,连妈也不认了。还说要回去……”

小孙猛地吸溜鼻子:“特么的吓死我了!”

群里像是大白天听了个鬼故事,一时间噤若寒蝉。

良久之后,有个姑娘打破沉默:“难道是鬼上身了?”

她发出两秒就撤回了,换上一句:“昏迷半个月,可能脑子睡迷糊了。”

于是终于有人附和起来,说还是听医生的,再观察观察。

小孙回复:“也只能这么办了。”

再回到病房的时候,罗总监竟然已经有力气靠坐在床上,完全不像个刚刚捡回一条命的重病患者。

医生为他检查完身体机能,将呼吸机面罩撤了,只留下鼻导管辅助吸氧。

他目送医生离开病房,眼神自然而然从小孙身上掠过去。

罗月止本来就不是个身体强壮的人,昏迷半个多月时间,脸上几乎没有血色,颧骨高高耸出来,脸颊深深陷下去,已经瘦得脱相了。

眼眶里一对瞳仁乌漆麻黑,甚至有点空洞洞的。

小孙想起刚才被同事撤回的那句“鬼上身”,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罗总监的母亲小心翼翼喂他喝了几口水,然后依依不舍地停了手。

按理说,罗总监躺了这么久,意识恢复之后且得生活不能自理一段时间。

可实际上,他恢复的速度却着实惊人。

比起深度昏迷半个月,他更像是睡了无比漫长的一觉,醒来就能动能坐,能喝水能说话。

除了脑子不太对劲儿以外,根本看不出什么大毛病。

他还眼巴巴地瞅着桌子上的雪梨,轻声问能不能吃一口?说自己嗓子渴,还饿。

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身体虚弱得很,连饮水都不能过量,食物当然也是不能吃的。

小孙搓搓手,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带错了探病礼。

听说不能吃梨,他抿着嘴唇靠在被褥上,蔫哒哒的,眼神都涣散了。

小孙拖了张板凳,慢吞吞坐到他旁边,忍不住观察他。

才半个月没见,他却总觉得罗总监哪儿变了。

人还是这么个人,就是气质大不相同。

怎么说呢,连低头的动作都特别有章法似的……

小孙动了动屁股,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话。

结果这一动,反而让罗总监注意到他了,目光静静对上他的眼神。

小孙下意识挺直了背,说不清在紧张什么,脸皮都绷紧了。

罗月止问他:“近日在忙什么案子?”

小孙愣了愣:“ER传媒的策划差不多收尾了,现在在对接镜面影业……”

他是罗月止的助理,给他汇报工作进度娴熟得很,反而是罗月止久久反应不过来,好像将自己刚刚做过的案子忘得一干二净。

而且——

罗月止又说:“这段时日劳烦你费心。”

而且他讲起话来文绉绉的,语调也有点奇怪,抑扬顿挫跟外国人似的。

小孙终于明白他身上那股子违和感是从何而来的。

不光是腔调的问题。

比起一个经年在CBD熬夜加班的广告社畜,现在的他简直不像个真人,更像是从十几年前古装港片里蹦出来的人物,书香世家养出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

……玩角色扮演呢?

连小孙一个外人都察觉出不对,李春秋这个亲妈当然更加担心,请医生又观察了好些天,各项检查做了一箩筐。

没有脑损伤,语言中枢也没毛病。

直到罗月止出院那一天,也没查不出什么原因来。

办完退院手续的罗邦贤抱住李春秋的肩膀,让妻子靠在自己身上:“别多想了,孩子醒了就是好事。”

病房里的罗月止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着他们:“爸,妈。”

他换了李春秋给带过来的常服,站得很直,头发长得半遮着脖颈,身上深灰宽条纹的薄毛衣显得空空荡荡的。

他这段时间实在是瘦了不少。

罗月止弯腰去拎行李,被罗邦贤和李春秋一人一边抢走了。父亲轻轻推着罗月止的背,叫他空着手往外走。

罗邦贤笑呵呵地问他:“明天你弟弟就从北京回来了,想吃什么?”

罗月止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在这个时代,罗邦贤的身体看着好些,鼻梁上架着一副很斯文的金属框眼镜,人到中年有些轻微的发福,笑起来的时候还有点双下巴,显得温和又富态。

只是眼睛里有很多血丝。

听李春秋说,他在市里一家很有名的书店工作,前些年刚升任店长。

罗月止出事这段时间正赶上开学季,书店想必有很多大促活动。就算李春秋不说,罗月止也知道自己这一段时间给家里人添了麻烦。

“吃什么都可以。”罗月止低声回答。

这个世界同他记忆中很不一样。

……甚至连父母都完全不一样了。

不知道几个世纪之前,他吃过午饭,坐在汴京保康门桥的小院子里,曾经无聊地想着:

如果他真的在二十一世纪猝死,那对形同陌路的父母,估计都憋不住几滴眼泪来。

或许还要为谁出葬礼钱相互推诿、大吵一架。

这还是好结果。

倘若他没有死,只是行尸走肉似的躺在急救室里,做着一场千百年前荒唐的梦,估计会比死了更惨一些。

家人……又有什么家人会心甘情愿来照顾他呢?

再细想想,他甚至连他们的样貌都记不清了。

罗月止看着面前罗邦贤和李春秋的背影,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爸,妈。”

两人回头,异口同声答应。

罗月止喉头滚了滚:“没事,就叫叫你们。”

李春秋和罗邦贤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

李春秋向后退了几步,挽住儿子的手臂,与他并肩往前走,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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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黑夜来得早。

吃过晚饭之后,李春秋将罗月止房间的台灯擦干净,通上电。

暖黄色的光芒之中,她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叠整齐,坐在儿子的床上同他说话。

“小王和小何知道你出院了,说明天来看看你。”

李春秋念叨着:“他们在四川出差呢,这么大老远的……我说让他们周末再来,小王非不同意。”

罗月止愣了愣:“哪个小王?”

李春秋也愣住了,控制不住流露出些许伤心:“王仲辅。你十几岁就认识的朋友……还记得吗?”

罗月止喃喃道:“所以小何指的是何钉?”

李春秋点点头,欲言又止。

“手机……记得充电,一会儿给小王他们发个消息。”

罗月止这才想起要拿回自己的手机。

他将那漆黑的、薄而扁平的金属块握在手里,呆呆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去捋充电线,竟然有些手忙脚乱的生疏。

李春秋神情有些担忧,但最终忍住了没帮忙,放他自己慢慢去做。

手机终于成功亮起了充电提示灯,罗月止抬头冲她笑了笑:“……刚才脑子没反应过来。”

“妈妈知道。没关系。”李春秋温暖的手掌贴在他脊背上,像是在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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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李春秋说,自从罗月止毕业工作之后,家里属于他的那间卧室就很少用了。

罗月止工作的地方在市中心,离现在的家足足有二十多公里,通勤很不方便,所以平常都是自己在外面租公寓住。

罗月止检查了地图软件中的锚点,公司的位置、租房的地段,都是能对应上的。

但这些本不该存在的亲朋好友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登记在册的名字全都变成了表字。不仅他是这样,连罗邦贤和王仲辅也是如此。

罗月止打开手机相册,看着照片里一脸高冷的王仲辅和身穿黑色皮夹克的何钉,脑子一阵阵发懵,犹豫好半天都没敢认。

……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吗?

罗月止想让自己清醒些,泡了个热水澡,把头发吹得蓬松,关了灯,窝进软绵绵的羽绒被里。

他放空眼神发呆了很久,终于按亮了手机屏幕。

之前没有关闭的界面重新亮起来。

搜索软件的纯白背景映照在他瞳孔中,融成两片寂静的冷光。

这是一个多义词,请在以下义项中选择浏览(共14个义项)

赵长佑:中国内地围棋运动员

赵长佑:环风资本投资副总裁

赵长佑:xx市xx局xx分局副局长

赵长佑:xx科技大学教授

赵长佑:xx省优秀人民教师

……

赵长佑:北宋宗室

……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自动调整电耗,屏幕光再次黯淡下来。

罗月止将手机塞进枕头下面,静静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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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的李春秋并非是全职太太。

她早年间投资了一家儿童康复机构,工作有一半的慈善性质,挣得不算多,但也得不了闲。

罗月止出事的这段时间,她只能专门请了个长假照看,工作上的事仍需挤出时间来处理。

翌日,她驱车将罗月止送去了王仲辅和何钉预定好的酒店,把儿子送到这两位年轻人面前才放心离开,匆匆赶往单位。

罗月止昨夜好好睡了一觉,许多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

王仲辅确实是个“大家族”出来的小孩,家里叔叔婶婶一大堆,据说乡下还供奉着宗祠。

可惜他父母没得早,跟着祖母定居在本市读书,这才有机会跟何钉、罗月止上了同一所初中,十几岁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直到高中毕业,几个人才各自奔前程。

罗月止去了传媒大学,何钉考了体校。

而王仲辅则是在长辈口中最出息的那个,按家里的规矩,飘洋过海到老美念了好几年书,学的是法律方向的专业。

毕业归国后,他听从家里的安排,在叔叔伯伯的大律所工作了两年,但实在与亲戚相处不来,索性冒了大不韪辞职单干,转头运营起社交媒体,线上联系客户做法律咨询。

……账号最初的运营策略,还是出自罗月止之手。

他这两年声名鹊起,业务安排得满满当当,经常忙得见不着个人影。

而体校毕业的何钉,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王大少爷的助理,跟在他屁股后头满世界乱窜。

如今仨人一碰面,从酒店开车开了十几公里,找到了中学旁边的小饭店。

王仲辅平常吃东西挑剔,但很中意那一家的蒜蓉烤牡蛎,长长的风衣垂在沾了油污的、鲜红色的塑料椅子上,也不嫌埋汰,吃海鲜吃得高高兴兴。

何钉偷摸跟罗月止说小话:“你说这人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话被王仲辅听到了,马上被瞪了一眼。

店里悬挂的小电视上循环播放着体育比赛。老城区电流不大稳定,解说员激动的声音偶尔失真,发出滋滋啦啦的杂音,竟然同他们斗嘴的动静很相配。

是种很热闹的安逸。

罗月止用塑料小勺搅合着自己面前的虾仁粥,听着他们吵嘴,总觉得像在梦里一样。

后来仨人聊起近况。

罗月止直抒胸臆,说自己打算辞职。

“终于想通了。”何钉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豆。

“一个月三万是不少,但没必要把命搭进去啊。早该让你那领导滚蛋!”

王仲辅撂下筷子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还是再歇一段时间?”

“想创业。”罗月止又低头喝了一口粥,“不想给人打工了。”

王仲辅对此深有感触,很江湖气地伸长手臂,苏打水瓶在他碗沿上磕了磕。

罗月止捏着塑料勺的手顿了顿。

他沉默片刻,抬头看着他,似乎在权衡着措辞:“仲辅,你认得一个叫赵长佑的人吗?”

“认得啊,之前找我咨询过法务。”王仲辅随口回答,“本市人么,搞风投的富二代,环风资本创始合伙人的侄子。”

“可以啊,罗老板。”王仲辅笑了笑,“这么快就开始找投资了?”

罗月止摇摇头,轻描淡写避开了回答:“未雨绸缪。”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有关这个名字的话题,就这样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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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月止辞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公司。

有人说罗总监心脏落下了病根,不想从事原本的行业了,也有人说是因为赔偿款和公司产生了矛盾。

“你知道么,像总监这样加班到心梗的情况,如果48小时之内没死成,就不算工伤的。连职业病也不算。”

“真的假的??”

“听说公司一点赔偿金都没打算给,已经被罗总监起诉了,请的还是那个叫王仲辅的律师,你们有人刷到过吗?最近在网上可红了。”

“我靠……这他妈是我我也走。”

闲聊中的同事转过头,余光看见身边的小孙在收拾办公桌,不由睁大了眼睛:“孙玮你干啥呢?”

“干啥?”小孙看了他一眼,将工作证往桌子上啪唧一摔。

“老子也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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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月止看着面前的小助理,哭笑不得:“我工商号刚申下来一个月……”

小孙抱着一箱子零碎从门缝里挤进来:“办公室租好了就行。”

罗月止:“我不给你画饼,实话实说,初创时期资金紧张,我兜里的钱都掏干净了,开不了多高的待遇。按你的项目履历,完全可以跳去更好的地方。”

小孙呲着大牙乐:“那给点原始股呗。”

罗月止没忍住,捧着杯子失笑:“……现在的小孩,真是疯了。”

此时距离罗月止出院已经有四个多月。

他出院后一直有些畏寒,空调暖风底下也得裹着厚厚的针织衫,还跟个老头子一样戒了咖啡,改在马克杯里泡黄芪和枸杞。

每喝一口茶,热气就乌泱泱涌上去,把黑框眼镜熏得雾蒙蒙的。

看着有些滑稽……甚至挺不靠谱的。

但小孙就是信他。

他信这人是能干成事的。他身上有那股劲儿。

小孙安顿好了自己的办公桌,一点都不见外,从狭小的零食柜里摸了袋魔芋脆脆爽出来,吧唧吧唧当下午茶吃了。

年轻人没心没肺地想:

……怕啥的。要是干不成,大不了再跳一次槽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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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月止很快用行动证明了,小孙没看错人。

在小孙原本的认知里,罗月止脑子转得快,领导力也挺强,但缺点也明显。

每当压力太重的时候,他情绪都不大稳定,黑着脸猛戳羊毛毡,乍一看跟个容嬷嬷似的,还要下属们想办法哄顺毛才行。

当时他们都说,罗月止心肌梗塞被救护车拉走,一方面是加班太狠了。

另一方面,没准跟他情绪起伏太大也有关系。

但自从他捡回一条命,辞职单干,就跟打通了奇经八脉似的,心态稳定得出奇,社交手腕更是纯熟到令人咂舌。

他身上的肉渐渐养回来了一些,不再瘦得嶙峋,恢复了从前那种很讨喜的长相,再加上性格变得沉稳了许多,不紧不慢,说出口的每个字都让人打心眼里信服,通常花上三五日的功夫就能把品牌方和媒体唬得一愣一愣的……

小孙一路旁观,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罗师父这是哪儿来的神通啊?

心肌梗塞还有这功效呢??

罗月止其实挺无辜的。

客户再难哄,也不如千年之前那群王侯将相难哄;客户气势再凶,也没有那骂遍朝野上下的谏官凶。

一言不合掉脑袋的情形经历过好几回,形形色色的商贾流氓更数不清见过多少。

到如今司空见惯,返璞归真尔。

罗月止吹走茶杯里的热气,透过雾腾腾的眼镜片儿使唤人:“别瞪着我,干活去。”

不明真相的小孙收回虔诚的眼神,莫敢不从,蹬着办公椅咕噜咕噜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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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罗月止终究还是罗月止。

真的遇到大事,他还是会紧张的。

也就是这几天吧……他办公桌上的毛毡团团数量猛增,还经常摸着胸口的扣子发呆,跟石化了一样。

在这个关口上“旧疾复发”,小孙其实很能理解。

他们即将面临第一轮风险投资。

对于初创企业来说,第一轮风投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拿到了不错的机构背书,后面几轮融资都会容易很多。

小孙也是跳槽后才知道,那位传说中的王仲辅王律师,其实是咱罗老板的发小,关系铁的很,人也很靠谱。

听说罗月止在找风投,他二话不说拿自己的人脉给他们牵了线,直接就找到上了环风资本。

——还把环风资本那位“太子爷”赵长佑勾搭上了。

说起这位“太子爷”,着实是有点背景。

他是环风资本最年轻的副总裁,还是创始合伙人的亲侄子,妥妥“投二代”,而且自小耳濡目染,二十岁起就开始接触风投业务,一边念书,一边在自家基金做实习研究员。

毕业后,他在行业里历练了五六年,顺理成章升到了副总裁,年纪不大,投资眼光却毒得很,以初出茅庐之身,短短几年就孵出一家估价超过十亿美元的独角兽来,一下在圈子里声名鹊起。

听说他脾气也随了叔叔,是个皮笑肉不笑的软刀子,还没事儿就爱给人相面,喜欢根据创始人的顺眼程度决定是否合作。

面对看得上的创始人,他态度是很好的,春风化雨、呵护备至,从不吝啬资源支持。

但面对没眼缘的创始人,他往往只肯施舍“一面之缘”,此后连个影子都摸不着,渣得明明白白。

这几年资本市场热衷于硬科技和C端消费品,关注传媒方向的基金公司和风投人本来就少。

如果一开始就在赵长佑手里碰了壁,对他们而言绝对不是件好事。

小孙紧张地搓了搓手心。

别说罗月止了。

他想想都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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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见当天,环风资本拢共来了五个人。

被几人簇拥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赵总。

小孙一时没忍住,两个字脱口而出:“我靠。”

自从知道王律师帮忙牵上了线,赵长佑的照片早就在公司管理群里传阅过好几天,大家都知道今天要来的投资人是个大帅哥。

但没想到真人活生生站在面前,竟然比照片的杀伤力更大。

……怪不得那些曾经被他投资过的创始人,不论男女,通常会用“呵护”、“温柔”这样暧昧的词语来形容他。

他们这个赛道里的创始人大多年轻,身上的浪漫劲儿还没被现实磋磨干净,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有这么一位英俊潇洒的投资人天神下凡,跟你志趣相投,不仅上赶着送钞票,还兼顾排忧解难、趋人之急。

搁谁谁不迷糊啊?

小孙偷偷瞄了身边的罗月止一眼,更坚定了自己的暴论。

——你看看,我家创始人也迷糊了。

然而此时的罗月止并不知他所想,只觉得周遭安静地可怕。

直到来人走到距离他一米的地方,伸出右手,语气温柔而疏离:“赵长佑。”

罗月止将手指贴住他掌心,很快就松开了:“罗月止。”

长相是一样的。

声音是一样的。

赵长佑笑了,张口说着初次见面的客套话:“真是个古典的名字。不愧是王先生的朋友。”

这种似笑非笑、半真不假的语气,也是一样的。

罗月止向旁边让了一步,引路去会议室。

其实他之前想得很好。

如果确定了这个叫做赵长佑的人现在跟自己没什么交集,干脆放平心态,就事论事、见招拆招便是了。

然而当他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彬彬有礼,对待他犹如对待一个随处可见的陌生人……罗月止发觉自己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也不想陪着他假笑了。

他们并肩而行,在沉默中走完了一条不算长的走廊。

今天约见的这位创始人,似乎话有些少。

出于职业需要,赵长佑正默默观察着他,并自认为态度端正,精力集中。

但不知怎么回事,行至中途,他头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很微妙的念头。

这个创始人……姓罗是吧。他走路的声音很轻。

紧接着,又有另一个念头产生了。

他呼吸的声音也很轻。

赵长佑余光扫向他。

年轻的创始人正在自己身边安静地走路,额头上的黑发落在眉梢。他眼睫不算浓密,但是很长,将眼睛半遮着,看起来有种体弱的斯文。

罗月止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于是回看过来。

几乎是同时,赵长佑将眼神避开了,甚至有一瞬间察觉到自己的脚步迟疑。

自入行以来,他已经见过了无数个创业者,他们背景不一,个性更是千奇百怪。

在一群天才怪咖中,罗月止这样沉稳腼腆的性格反倒显得有些平庸。

如果说有什么亮眼的优势——他项目书写得很老练,很有一些奇思妙想。

但仅此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王仲辅的人情,他应该不会重排行程,把与罗月止的会议提到这么靠前的位置。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赵长佑坐在长长的办公桌后听着项目介绍。

罗月止站在电子屏前讲解着市场规模,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温和,慢条斯理,有种胸有成竹的掌控感。

到目前为止赵长佑仍旧没有感到什么惊喜,可偏偏心里的对勾却越划越多。

聪明,稳定,富有魅力,是很招投资人喜欢的气质。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讨喜的地方。

站立的姿势。

说话时的语气。

句子和句子间换气的停顿。

甚至领口下皮肤的起伏。

……

赵长佑的钢笔在项目书上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

坐在他身边的投资经理察觉到他走神,表情有些诧异。她凑近去小声提醒了一句。

罗月止也发觉了他的走神,停下讲解,眼神看起来不是很认同:“嗯?”

创业团队里几个人听见这个动静,忍不住有点心虚,觉得他这语气,多少有点像班主任在课上抓开小差的学生。

幸亏赵长佑至少“表面上”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没跟罗月止计较,甚至很谦逊地说了声抱歉。

……然后接下来两个小时的会议里,又走了三四次神。

环风资本的同事,有一个算一个,从没见过赵长佑这么差的状态,简直都替他觉得尴尬了。

更可怕的是,副总裁低头看了看表,竟然建议先暂停会议,吃一顿工作餐再继续聊。

他身边的助理小倪闻声而动,出门打电话去协调下午的行程。

罗月止的创业团队一看这场面,都觉得投资挺有戏,表情松快了不少。

反倒是环风资本的人有些不自在。

按赵长佑的习惯,第一次约见创业者,会议时间几乎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如果聊得好,两个小时足够了,可以推进行程约下一次;如果聊得不好,两个小时更足够了,没必要浪费更多的时间。

跟初次见面的创业团队约午饭,真是头一回。

两边人都觉得新鲜,看向对方的眼神充满了窥探欲。

罗月止为尽地主之谊,主动推荐了公司附近的中式轻食餐厅,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占了店里三张桌子。

……这是按照那位延国公的口味做出的选择。

罗月止承认,这就是存心的试探。

菜品很快上齐,在被明里暗里盯了好久之后,罗月止终于抬头问面前坐着的人:“不合胃口?”

赵长佑笑着回答:“不如说是太合胃口了。”

“合胃口就好好吃饭。”罗月止对他这股子话里有话的劲儿司空见惯,不为所动,慢吞吞地吃着鲈鱼,“下午不要再走神了。”

他们身边,好几个人都听见了这没头没尾的对话。

在座的都是人精,隐隐从这两三句话里听出点别的腔调来。

众人其实都搞不清楚状况,花了几秒钟收敛表情,决定装作无事发生,各自开启社交模式,不约而同给对面而坐的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来。

可空间给出来,俩人又都不说话了。

罗月止是不太想搭理他。

而赵长佑则是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根本拿不准自己现在的状态。

他甚至开始合理怀疑,今天早上那杯冰美式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醒神的作用没起到,心脏早搏的副作用倒是很严重。

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突跳个不停,连维持平稳的呼吸都快成了件难事。

这种荒唐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会议结束,他与罗月止彬彬有礼地告别,那种不受控的局促感才得以缓解。

赵长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霓虹,反复回想起今天中午罗月止吃饭时候的样子。

这位罗先生……长得也没有多好看。

最多只是个气质干净的普通人。

自从会议开始,他就戴起一副不大合适的黑框眼镜,挡住微微泛青的眼圈。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没摘下来。

他身材偏瘦,一看就没有健身的习惯,只有脸颊上有些肉,看起来软绵绵的。

他咀嚼食物的时候很专注。

很专注,所以很少抬头看他。

也不大主动跟他说话。

苍白的、圆润的鼻尖一直在人眼前晃。

……

赵长佑在夜色中陷入久久的沉默。